铁匠
2019-03-10俞敬元
父亲是公社修造厂的铁匠。父亲聪颖过人,慧心非凡,最拿手的铁活是打镰刀。父亲打出的镰刀锋利、柔韧,不卷刃,不断刃,经久耐用。也有铁匠来观看父亲打镰刀的过程,但总是打出的镰刀,质量不如父亲打的镰刀。父亲说,打镰刀的功夫,全在心上和手上。父亲的名字叫李振元。在每个打好的镰刀的镰刃上面厚的地方,打上“振元”二字做标记。父亲打的镰刀,不仅在全县有名,而且走红附近几个县。父亲打的镰刀销路广,自然会给公社修造厂带来不小的收入。县上多次要把父亲调到县修造厂去,公社坚决不放。县长专门到公社要过父亲,县长和公社书记吵了起来,还拍了桌子。
公社修造厂离我们家近,也就是四五百米。我常到父亲打铁的地方去玩。父亲还会给各种农机具打配件。经常有生产队的农机具,停在铁匠房门前,找父亲打损坏的或丢失的配件。父亲打铁的地方,是一个很热闹很好玩的地方。当然,我最感兴趣最爱看的是,看父亲打铁。打铁的都是两个人,一个是师傅,一个是助手。父亲手艺精湛,肯定要配好助手。助手不仅配合师傅打铁,也是师傅的徒弟。给父亲当徒弟,能学下父亲的本事,有一技之长,可以养家糊口。还有一点,公社修造厂发固定工资,虽然工资不高,但比生产队当社员强,因而想给父亲当助手的人不少。父亲的助手换了几个。最后来的一个助手,叫石新,是父亲最满意的,人把石新叫小铁匠。
我看父亲打铁,主要在夜晚。风箱吹着炉里的火,父亲左手用钳子把烧红的坯子夹出,放在砧子上,右手握小锤,石新用大铁锤配合小锤打坯子。小铁锤和大铁锤一起一落击打,叮当叮当的声音,节奏感很强。这是一幕最让我着迷的画面:火红的坯件炙烤着父亲和石新,满面通红的脸上流淌着热汗。在炉火的照射下,汗水和打铁溅起的火花,一起飞舞,抡起的铁锤,划出一道道强劲美丽的弧线。父亲和石新的身影,映在铁匠房的墙上,那巨大的身影,是力量和美的无与伦比的象征。最让我着迷的是,看石新身体的肌肉。石新刚刚十八岁,长得肩宽腰细,胸部隆起两疙瘩饱满的肌肉。他的肩膀粗壮而结实,在挥舞大锤的时候,肩膀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迸发出无坚不摧的力量。我的心被他一起一落的锤声震撼着。石新长着一张娃娃圆脸,眉毛又粗又黑,眼睛明而亮,嘴唇有点厚,显示出一个男人刚毅的性格。皮肤有点黑,这样的男人能吃苦耐劳。在我眼里,石新是世界上最青春、最伟岸的男人。当我痴迷地看着石新的时候,脑子里常常冒出一个叫自己都脸红的念头,只想去亲亲石新胸前隆起的两疙瘩肌肉,亲亲他粗壮结实的臂膀。
我知道,我偷偷爱上了小铁匠石新,那年,我才十四岁,上初中一年级。
一个学生,应该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可石新的影子无处不在。白天,他时时不离我;夜晚,他随我在梦中;就连上课的时候,常常看见石新坐在我身旁。我无数次偷偷骂自己,小小年纪,不知羞耻。想摆脱石新影子的纠缠,可最终都无济于事。母亲忙的时候,让我洗父亲脱下的衣裳。我在父亲的衣裳里仔细看一遍,希望里头有石新衣裳。我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在父亲脱下的汗渍的衣裳里,看到石新的一件衬衣。我拿起衬衣,在前胸和肩膀处闻着,我闻到了汗水的味道,比阳光的味道还香甜。我闻到了瓷实肌肉的味道,那是直抵心窍,能叫我哭,叫我笑的味道。这时候,我脑海里又萌生出一个念头,希望自己能跟上石新,做出一件非凡的事情,如果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样更好。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生产队的几个社员,来找父亲。一个社员说:“李师傅,你打的镰刀咋这么差?一用就老。”父亲看了社员手里的镰刀,镰背下也有“振元”二字,和父亲打的镰刀上的“振元”二字一模一样,这说明有了冒牌镰刀。那个社员说,镰刀是在一个来队上卖镰刀的那里买的。卖镰刀的说,镰刀是从公社修造厂批发的,卖价便宜。很快,父亲又发现了冒牌镰刀,买镰刀的是在县城小贩那里买的。父亲把这件事反映给修造厂厂长,厂长报告给公社。公社领导非常重视,派人去查,查不出结果。父亲急中生智,建议厂长在修造厂大门外贴一个告示:谁能说出打冒牌镰刀的地点,必有奖赏。厂长采纳了父亲的建议。此举果然见效。有人偷偷向厂长说出了打冒牌镰刀的地点。厂长报告给公社领导。厂长怕公社派人去查,打草惊蛇。为了防止出纰漏,厂长让父亲亲自出马走一趟。父亲出马,肯定要带他的徒弟去。
我听到这个消息,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父亲和石新去查找打冒牌镰刀,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必有曲曲折折的故事发生,其中一定有激烈的较量和对抗,甚至会出现惊险的一幕。石新在故事中,必然担当战胜对方的主要角色。我一定要跟上去,决不能错過这个机会。我央求父亲,把我带上。父亲说:“我们去查打冒牌镰刀的,你一个小丫头,跟上去啥作用起不了,还是我们的累赘。”我说出早就想好的理由:“老师表扬我作文写得好。老师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能见到许多新鲜事,开阔眼界,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文。”父亲还是不让我去。关键的时候,石新的话起了作用。石新上过小学,尽管学习拔尖,因为家庭贫穷的缘故,只上完小学,就去当社员挣工分。石新看过我写的作文。石新对父亲说:“就让改丫跟上我们去吧,让她见见世面,对写作文一定大有帮助。”改丫是我的小名。父亲想了好半天,终于同意了。
打冒牌镰刀的地点,在毗邻的一个县的生产队,离这里有三十几公里。我们先到县城,坐上班车,到了毗邻县城。下了班车,到那个生产队去,要步行十公里。打冒牌镰刀的,是生产队的一个姓陈的铁匠。一进那个生产队,远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我们循声走去。在铁匠房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父亲让石新和我隐起来,他一个人先去侦察。父亲进到生产队的铁匠房,见一个黑脸大汉和一个立眉横眼的人正在打镰刀。黑脸大汉是师傅。父亲装作悠闲的样子,走进铁匠房,问黑脸大汉:“听说陈师傅的镰刀打得好,我想买几把。”黑脸大汉用钳子把一个模戳子,放在打好的镰背下,立眉横眼的徒弟抢起大锤,在模戳子上狠狠砸了一下,镰刀上立即出现了“振元”二字。黑脸大汉这才说了话:“你买镰刀,今天拿不上,得等到明天。”现在,父亲亲眼见到打冒牌镰刀的,还有打出的冒牌镰刀,父亲是人赃俱获。
为了有更多的证人,父亲让石新也去看看。我跟着父亲和石新走进铁匠房。如果父亲只是让石新去看打冒牌镰刀的,和打出的冒牌镰刀,看过后,就回家给领导报告,故事也就在无惊无澜中结束了。现在的父亲,看到自己用心血打造出来的精品镰刀,居然被冒牌,而打冒牌镰刀的就在眼前。父亲的满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对黑脸大汉说:“你一个大男人,打冒牌镰刀,真不知羞耻!”黑脸大汉说:“你是谁?有啥资格教训老子!”父亲说:“我就是李振元。”黑脸大汉把父亲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这是老子的地盘,你给我滚!”黑脸大汉说着,用手掌对准父亲胸膛猛推一把。父亲没防备,向后退了几步,我赶快用双手从身后将父亲托住,父亲才没有跌倒。这时候,石新出手了。石新在黑脸大汉胸前还推了一把,手没用多大劲,黑脸大汉后退几步,就咕咚坐在地上。那个立眉横眼的徒弟,猛给了石新一拳。石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又打来,石新用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石新的两只手,就像两把钳子,攥得立眉横眼的徒弟龇牙咧嘴。石新说:“再要是撒野,我把你的两个手腕拧断。”我看看石新的两只手,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拧攥住的手腕。我喊了一声:“石新哥,饶了他吧。”父亲似乎被我的话提醒,说:“石新,放开手。”石新放开手,对立眉横眼的徒弟说:“你师傅打冒牌镰刀,你也有责任。做人要正大光明,不要做亏心事。”黑脸大汉和徒弟,被石新震住了,再没敢动。
回家的路上,在我心目中,石新就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威风凛凛。我跟上英雄,上了一次战场,分享了胜利的喜悦。我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从这时候起,我更爱石新了。我想,我长大了,一定要给石新当媳妇。石新是我今生今世的如意郎君。我又想,石新今年十八岁,再过两年,就到了领结婚证的年龄,可我才十四岁,到领结婚证的年龄,还有四年,四年时间,太漫长了。
石新是父亲的爱徒。父亲对石新抱有很大的期望。石新聪明,机灵,学手艺有钻劲,能吃苦。石新能继承父亲的手艺,成为一个好铁匠。从邻县回来,父亲对石新更是高看一眼,石新不仅是他的爱徒,还是他忠实可倚的左膀右臂。一天晚上,我在灯下做作业,听见隔壁房里父亲和母亲说话。父亲说:“我们家三个丫头,大丫和二丫年龄都比石新大,都出嫁了。要是有一个年龄和石新相当的,就让石新当上门女婿。”母亲说:“世上哪个男人配哪个女人,都是老天定好的。老天定下我们家的丫头不该配石新,就叫我们家两个丫早生几年。”我听出来,父亲和母亲在张罗石新的婚事。我的心动了几下,就像有一股暖暖的水流进心窝。我心里说:“还有我呢,你们咋把你们家的小丫头忘掉了?”我心里想啥,就来啥。父亲说:“要不,让改丫给石新当媳妇,改丫比石新小四岁,还得等好几年。”母亲说:“不行。我们家三个丫头里,改丫学习最好,最用功。我们要供她上学,上中专,上大学,当干部,给我们家争光呢。”父亲说:“就是就是。”我心里的暖流,变成了冰凉的水。我的心一下沉下去,凉透了。我恨自己为啥不早生几年?为啥学习这么好?过了一阵,听父亲说:“我想起来了,改丫舅舅的丫头银花,今年十七,和石新年龄相当。”母亲说:“我咋就把这事忘了?去年就有人给银花提亲,改丫舅舅说银花年龄小,回绝了。今年银花长了一岁。银花是个好丫头。说银花的人家肯定多。要给石新介绍银花,可得抓紧。”听到这里,我沮丧到极点,再也没心做作业了。
一连几天,我的心都静不下来,在胡思乱想中度过。那天下午放学回来,一进家门,见父亲正给母亲说石新相亲的事。父亲带石新到舅舅家,父亲对舅舅舅母介绍了石新的情况。舅舅舅母听了介绍,对石新有了好的印象后,才让银花见面。石新去的时候,带了相亲礼,舅舅舅母都收下来了,还留父亲和石新吃饭。父亲说:“我能看出来,改丫舅舅舅母把石新看上了。回来的时候,改丫舅舅舅母满心欢喜送了我们一截路。”母亲说:“银花能看上石新吗?”父亲说:“我看见有好几次,银花看了石新一眼,转过脸偷着笑。我看银花十有八九把石新看上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再也听不下去。我要尽快想办法,阻断这门婚事。
办法很快想出来了。我每年过年,都到舅舅家拜年,还在舅舅家住过,最爱和表姐银花玩。表姐银花上过学。我使了一小小的伎俩,给表姐写一封匿名信。信是这样写的:“银花姑娘:你好!听说有人把小铁匠石新介绍给你。我要告诉你,石新和我谈对象,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是偷偷谈的,别人不知道。石新发誓要娶我,我们还亲过嘴,亲了好多回……”我这封信,最有杀伤力的是“亲过嘴”三个字。那时候,好多小伙姑娘,直到结婚入洞房前,连手都没碰过,更不要說亲嘴了。我把信寄出后,每天都暗暗注意父亲母亲的说话,从他们的言谈中,捕捉这封信的反应。我使的小小的伎俩起了作用。一天,我听父亲对母亲说:“改丫舅舅捎来话了,说银花现在不想找对象,等过了十八再说。”母亲说:“这事肯定黄了。说明石新缘分不到。”父亲说:“我咋想也想不明白,石新哪个地方配不上他家的银花?”听到这消息,我心中堆集的乌云,顿时扫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碧澄晴空。
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要和石新到一个生产队去打镰刀。别的生产队夏收都结束了。因为这个生产队的土地是下潮地,麦子成熟迟。生产队来了一辆大车,把打镰刀用的东西装到车上。我们坐车到了生产队。生产队有铁匠炉子,砧子,风箱。到了生产队,太阳早都斜西了。父亲和石新一下车,就投入紧张的工作。
都知道父亲打的镰刀好,要镰刀的人太多了,把铁匠房都围住了。队上派一个人,登记名字,排号领镰刀。铁匠房在队部大院里。院里放着几个旧石磙,代替粗磨石,还有一些细磨石。拿上新镰刀的,立即在粗磨石上磨起来。先得把镰刃磨出来,再用细磨石磨,得花时间和力气。有人磨镰刀磨不快,耐不住了,就对父亲说:“李师傅,我领的镰刀咋磨不快?”正在打镰刀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转身几步跨到门外,用手抹一把脸上滚滚的汗珠子,对院子磨镰刀的大声说:“赖镰刀一磨就快,一用就老。好镰刀不好磨,磨快了耐用。磨镰刀心要狠,要有杀老虎的心!”听了父亲的话,磨镰刀的手一个比一个重。院子里响起霍霍的磨刀声。
队干部请我们吃饭。队部办公室桌子上,放一盆刚炸的黄澄澄的油饼,还有热茶和白砂糖。我们吃油饼,喝糖茶。父亲从门开的缝里,看到娃娃一双双的馋眼。父亲对我说:“去让娃娃也尝尝油饼。”我拿上一些油饼,把每个油饼掰成两半,分给门外馋眼的娃娃们,娃娃们边吃边高兴地跑了。
父亲和石新打镰刀,是分秒必争。吃过饭,天早都黑了。铁匠房里炉火呼呼,锤声铿锵。院子里等着领镰刀的,磨镰刀的,人声喧哗,笑声不断。一弯上弦月高悬碧空,熏风送来田野里的阵阵麦香。从天上洒下的柔柔月光,和铁匠房通明的灯火,忙碌的人影,还有拿上新镰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们,交织在一起。这是一个迷人而充满魅力的夜晚。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給父亲和石新倒茶水,递去擦汗的毛巾。其余时间,我都静静地守在铁匠房,看父亲和石新打镰刀。现在,再不操心明天上学,再不想作业和背课文,我的心完全放松了。欣赏我心中最爱的人石新,是我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我只想每时每刻都守在石新身边,看他俊美的脸庞,臂膀和胸膛上结实的肌肉,闻他身上晶亮汗水的香甜。睡觉的时候到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我的两眼发涩,打起盹来。在短暂的打盹中,我做起梦来。我看见石新的胸膛,变成广阔的天空,天空上垂吊着一粒粒光闪闪的宝石,那是他胸膛上莹莹的汗水。天空很低,几乎要覆盖我的身体。有时候,我看见石新不是站在地下,而是站在一朵金色的大莲花上,他抡起的铁锤打下去,金色的花瓣纷纷落下来,落满我的全身。我每打一次盹,就是一个美丽的梦。直到父亲催促我去睡觉,我才依恋地离开。
生产队明天要开镰。父亲为了让需要镰刀的人都能拿上镰刀,和石新通宵打镰刀,直干到次日天亮,才去休息。父亲和石新休息了半天,下午要去到邻近的生队去打镰刀。父亲要抽出一点时间,到麦田去看社员割麦子,去看他用心血打造的镰刀。
父亲大步向麦田走去,石新和我跟在身后。父亲走进麦地,滚滚麦浪向他扑来,在麦浪卷起的赤金色光芒中,父亲看到点点银亮闪烁其间。我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睛里跳动着银色火花,那一定是镰刀闪耀的光芒。父亲走到割麦子的社员跟前,从一个社员手里拿过他打的镰刀。父亲先用手摸摸镰刃,满意地点着头,说:“好,镰刀刃子磨出来了。”他拿镰刀试割了几下,说:“好快的镰刀。人快不如家具快。”父亲又走到一个社员跟前,拿过他打的镰刀,用手摸,脸色凝重地说:“镰刀刃子没磨出来。磨刀不误砍柴工,镰刀不快能把你累死。”
我们走进另一块麦地。大队长也在割麦子。割麦子的从下地起到收工,这中间不磨刀。大队长为了在割麦中显示他的威力,下地带两把快镰刀。大队长对父亲说:“李师傅,你们师徒手艺好,能打出好镰刀,但不知你们割麦子的手艺怎么样?能不能和我们比试比试?”父亲知道,大队长是为了搞出一个场面,调节一下割麦子的紧张气氛。割麦子的男女社员纷纷围过来,要看热闹。父亲沉着地对大队长说:“就和你比比割麦子。”大队长说:“好,我正等着呢。”父亲从社员手里,挑了一把他打的镰刀,给到石新手里,说:“上。”麦地每个大档子的宽度是三米六。大队长和石新,各占一个一米八小档子。大队长让一个社员站在前面约一百多米处,那是竞赛的终点。大队长说:“要用抓把子割,一要茬子低,二要干净,不落麦穗。”石新说:“行。”抓把子是割麦子的基本功,左手抓麦子,右手使镰刀。左手每个指缝里都夹着麦子,直到夹不住的时候,才将麦子放下。大队长和石新手里的镰刀唰唰唰响着,每一镰都干脆利索。一开始,两人不分高下。我的心都要提起来了,只怕石新落到后头,割到离终点一半的时候,石新开始超过大队长。大队长的背心上汗都湿透了,索性扔掉背心,光着上身割。最终,石新把大队长撂下了四五米,到了终点。大家推选一个人检查割过的地方,麦茬一样低,一样干净。人们一起欢呼起来。我的呼声最高,分享石新胜利的喜悦。大队长红着脸,对父亲说:“李师傅,名师出高徒。我服你们了。”父亲说:“你快上四十的人了。你要是十八岁,我的徒弟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我们回到队部,情况有了变化。我们要去的那个生产队,因为铁匠房的设备差,要借用这个生产队的铁匠房,给他们打镰刀。父亲和石新再不挪动地方了,继续在这里干。父亲和石新又开始了苦战。晚饭是那个生产队送来的好吃好喝,炖了一只肥鸡,还有烙的油饼。我守在铁匠房,看父亲和石新打铁,给他们倒茶水。我把心爱的石新,又看了个够。
我去睡觉的时候,父亲和石新还在干活。睡觉的房子,就在铁匠房的对面,睡的是炕。一觉醒来,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了。借着从开着的窗子里,射进的月的清辉,我看见父亲和石新都睡着了。父亲睡在我身边,石新睡在父亲的那一边。父亲和石新睡得太酣太死了,连轻微的鼾声都听不到。
我本来闭上眼,一心要继续睡觉。喝鸡汤太多,鸡汤有点咸,加上天太热,水喝得多,我感觉尿憋。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股令人心醉的芬馥气味,觉得那是汗水的味道,又觉得像花草的味道。那气味是一只温暖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把我慢慢牵过去。我就像一只小蜜蜂,醉眠花丛。
我是在一声炸雷的吼叫中惊醒的。天已经亮了,我发现自己睡在石新身边。我竟然把石新身上盖的单子的一角拉在我身上。石新的一只胳膊,竟然放在我的一只胳膊上。睡得太死的石新,比我眼睛睁得还要慢。我和石新看到的,是父亲比铁还要青黑的脸。由于院子里还有房子,房子里住着队干部。家丑不可外扬,父亲忍气吞声,只用一双暴怒的眼睛,冷冷注视着我们。我们的狼狈可想而知。
本来计划还要继续打镰刀,发生了那样的事,父亲再不想干了。回去的路上,我和父亲坐车。石新没坐车,是步行回去的。回到修造厂,父亲把石新叫到铁匠房,说:“你是我的徒弟。我把你当我的儿子一样看待。你对我要说老实话。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石新说:“我从闭上眼睛到醒来,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觉睡不醒。叫我说啥呢?”不管父亲咋问,石新都这样回答。父亲啥都问不出来,说:“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石新双膝跪地,说:“师傅,你对我的好,我今生难忘。你往我身上扣黑锅,我可不背。”石新磕了一个响头,起身走了。
父亲让母亲问我,夜里到底发生了啥事。我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还透露了对石新的爱恋。母亲用手敲着我的头,说:“一个尕丫头,百心眼都开着。我咋养下你这么一个丫头!”母亲把我说的话,对父亲说了。父亲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突突跳着,额上的横纹深深陷下去……
作者简介
俞敬元,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长期在昌吉州玛纳斯县工作生活。出版小说集多部。2016年获第六届昌吉州文艺“奋飞奖”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