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情思
2019-03-10杨凤琴
雄健的马儿好行头,美丽的人儿盈彩衣。
已是全新的视觉,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分,赏心悦目。从车窗望去,铺了沥青的公路路面、平整的村镇小道、乡间的砂石路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早先这里都是荒地,现在却是乡政府已经规划并正在完善的新的居民区,从车窗外看去,已收割过的庄稼的麦茬齐齐整整,舒展开来,袒露着深情的怀抱;一群小鸡跟着一只色彩斑斓、油光闪亮的老母鸡觅食、踱步;纯种粗毛羊撅着硕大的肥屁股走起路来颠颠颤颤,扭来摆去,性感十足;拔地而起的坚固的砖房、敞亮的门窗、气派的门楼、外面晾晒的时尚的衣服,还有车窗外一晃而过的人们谈笑的背影。小时候那些无奈而又忧伤的过于紧凑、簇拥和昏暗的灰头土脸的土坯房屋在这些阔气的新房屋面前黯然失色,再也无法登场、立足。新居民区略显空旷、松散,还有更多的地方储存柴草,圈养牲畜,崭新的牧民安居房则紧密相连,排排座座,如各民族兄弟般相依相傍,布局更为合理化、人性化、规模化。整个看来,现在好像才是独立的个体,簇新而又坚固,骄傲而又气派,不由使人感慨万千。
快到十字路口了,我对儿子说。
小时候的十字路口,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最具标志性的建筑是砖混结构的供销社的平房,就没见挂过招牌,却从来都是顾客盈门,熙熙攘攘。这里是一个圆心,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在这儿买到一毛钱十个的黑色的水果糖,二分钱一盒的火柴,小孩子们还能花一角八分钱买到小小连环画图册,还有奢侈的快乐香甜的条形泡泡糖等生活用品。许多人在这里相遇,男人们遇到会很快地从兜里掏出没有过滤嘴的红山牌香烟抢先递给对方,女人们遇到通常会退后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完对方,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拉长了声音尖声惊叫:哟——这衣裳好看呀!花布哪里扯的?哪里裁缝做的呀?就叽哩喳啦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旁边是刚刚改革开放时就不失时机开起来的一个小小商店,各种大商店里没有的凌乱的小百货,吸引着放了学零零散散的学生们,这一大一小商店的中间则是一条石头砌的沟渠,溅起像海的浪花似的许多水花的清清的小河流,整天哗里哗啦奔腾不息,一直往前。小河的旁边有几棵榆树,还有一棵到了春天就悠然飘香的沙枣树,满树都好不吝啬地盛开着小巧而又朴素的花朵。我们经过的时候,小心地掰几根枝条,插到水瓶里,然后就满屋甜甜蜜蜜的香味儿。
是这里么,十字路口?
没有了以前象征性的大的转盘,只有供销社灰灰白白孤寂地呆立在那里,门庭若市的景象荡然无存,小商店已没有了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二层小楼,庄严地傲视着过往的人群,信用社的招牌显亮、气派,充分彰显着现代农村经济的稳步发展。
车速很慢,我们默默地从许多被废弃的院落,以及被荒芜的菜园经过,吃席的地方到了,是叔叔家。哦哟!众多亲朋好友的桑塔纳、现代、福特,以及汉兰达、霸道、大奔商务用车,这些老道的现代代步工具面对着许许多多裸露的残垣断壁。叔叔有些踌躇满志:等忙完了这一阵,就可以搬去新的居民区,我们盖好的房子,和你们的楼房一样。又特别解释说:现在这里的碎石头、烂瓦块都是过去式了,我们搬走后,这里将全是农田——滴灌农田,电视上看过吧?很快会是!他有着庄重的自豪感和坚定的期望感,我也是坚信的。见到了久违的历经生活磨砺的曾经熟悉的许多面孔,亲切的问候,朴实的话语,握住乡邻们一双双粗糙的手,满眼都是殷切与质朴的目光,瞬间就感觉到了心与心温热的贴切,全然没有城市的喧嚣与浮华,方才感觉自己追逐的脚步太快太急,竟忙忙活活忽略了这树的静,天的蓝,风的柔,还有人的至诚与和美。在这里,终于觉得呼吸是如此舒畅,心绪也是如此地宁静。我一个人出来,想要看看,现在和过去,到底有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极目四望,这里的住户已然不多,继续往前走,静悄悄的乡间小路,还有几户人家没搬。以前的农户人家,能养起毛驴车的就算是条件好一些的了,什么“玻璃钢”、“链轨”,那全是公家的。现在啊,好家伙!自家门口都是现代化的机械农具,小四轮都是家常便饭,门前屋后傲然挺立。他们都吃席去了,大门竟都虚掩着,树上鲜红的苹果密密麻麻、推推搡搡地挨着、挤着,“咚——咚——”时不时听到此起彼伏跳跃着的落地时欢喜的“哎哟”叫喊;青萝卜茁壮的上半身已迫不及待地挣扎着跃出地面;小白菜还鲜活翠绿,娇艳欲滴;葫芦秧缠缠绕绕、拉拉扯扯地到处伸展、交错,斑斑驳驳的叶片中,豁然出现的十几个大大小小饱满的金黄色、深绿色的葫芦虎虎地占据着领地;原生的枸杞熬过了酷热的夏季,绽放了小巧甜蜜的硕果,在秋末的时光里休整养息,呈现着满眼的深绿与勃勃生机;长满小草的小路向前延伸,蒲公英黄色的花蕊以及锯齿形肥大的叶片很自然地挤在各种柔软的苜蓿草、节节草、芨芨草之间伸向小路的另一头,于此处无声胜有声中不露声色地展示着他们深秋里更强大更鲜活的生命力。
經过一排年轻的白杨,我不仅茫然,使劲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努力回想。是啊,是我的视觉和记忆发生了很大的冲撞。以前,这里本来是一个好大的涝坝,高高的涝坝边沿上还有用土夯实的有一截没一截的残缺的围墙,雨天的时候会有雨燕斜斜掠过头顶,连空气中也划过一阵慌乱的惊喜。但是现在,我的眼前是平整空旷的麦场和边上被废弃的残垣断墙,我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心里澄澈如水,在这个使记忆无限温暖的地方,此时此刻,关于涝坝,关于童年,关于成长的那些细碎的过往里摇曳着的光和影几乎能够触手可及……
这里是涝坝,是因为没有自来水,涝坝里的水,夏天蓄了水浇地、生活用,冬天结了冰砸冰块儿消水吃。孩子们放学回家后放下书包就直奔涝坝帮大人取冰块,那可都是我们分内的事,方圆几公里的孩子都这样。小伙伴们都带着大人自制的羊毛或是棉布手套,拿着大大小小的斧子,使足了劲又剁又砸,然后装满了爬犁拉回家,怀里再抱一块,直到给妈妈们的冰块再也没地方放,便一溜烟飞奔回涝坝。冬天涝坝的背面,才是我们最好玩的地方。
背面的坡长且陡,到一定积雪的时候,我们上去就踩、就滑,慢慢地也就形成了一个不太宽、不太平坦又不太规则的狭长的滑道,两边则是厚厚的积雪。有孩子把冰块送回家,又拉了爬犁来这里,两人一组,坐着爬犁,闹着、喊着,招摇过市般一冲而下。有男孩子胆大的,脚踩自制的冰刀,杨子荣一般威风灵巧地呼啸而过,因为单人滑自由灵活且动作优美至极,接着就有许多男孩子争相效仿,不管踩不踩冰刀的,张开双臂,从高坡疾驰着穿梭而过;女孩子则胆小,往往是十多个孩子蹲下,领头的双手抓住后面孩子的膝窝处,后面的孩子则依次搂住前面孩子的腰身,一条长龙,不!一列小火车般“呼哧哧”风驰电掣而过。有时就顺利滑下,有时就不行,这时团队精神尤其重要,若有孩子脚下稍有差池,刹那间,全都滑个人仰马翻,连滚带爬,农村的孩子皮实,简单胡乱地拍拍沾满身上的雪,依旧兴致勃勃,吼吼喊喊,倒是男孩子们站在高坡上唿哨连连,吆喝着起哄。先上了坡的孩子们总是把双手递给正在费力爬坡的小伙伴们,又拉又拽又扯,上来了再滑,如此循环,乐此不疲。倒是眼馋极了那些年龄稍小的孩子们,坡陡,他们不敢滑,眼巴巴地站在坡顶上看着、瞅着,有孩子没戴手套,冻得不行了,赶紧把手伸进了带肚兜的棉裤里。看着着急,没法滑,他们索性相约或是不约而同拿了鞭子在涝坝内广阔的冰面上打陀螺,倒也不胜欢喜。虽然天气异常寒冷,许多孩子竟也热得脱了帽子、去了手套,粉嘟嘟的脸蛋儿都是朝气。
岁月里的涝坝,都是大大小小孩子们的世界,里面取冰,背面滑雪,场面之宏大,人数之众多,一派沸腾景象……
家乡的夜晚星星格外耀眼,夜幕也分外地厚重、静谧、幽远,宛如小时候的清新、神秘,不同的是,以前公社唯一的高音喇叭在节目结束前,每晚——《国际歌》在空旷、寂静的夜空里分外悲壮、苍凉、震撼,“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经历过了多少的沧桑巨变,村镇广播里才从从容容唱出了轻松、欢快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好日子》等等劳动人民内心由衷的欢喜之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是的,换了人间。毛驴车、涝坝、废墟,必将成为过去,成为记忆,成为历史,崭新的时代已经开始。
我的心境如此欣喜,这扑面而来的温暖的风。
作者简介
杨凤琴,生于1968年3月,新疆昌吉州木垒县人。曾在《古城文艺》发表散文。系新疆天山面粉(集团)奇台有限公司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