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纺车
2019-03-10李云辉
“嗡嗡”的纺车声是我童年的催眠曲。每夜响起的纺车声单调、沉闷、哀怨……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买布要用布票。农民也用布票,农民将用布票买的布叫洋布或者细布,许多农民不喜欢细布,觉得细布不结实;还有相当一部分农民虽然有布票,但不买布,因为没钱买。没有布怎么办?自己动手。
从“枣芽发,种棉花”开始,到棉花摘下归仓这些地里环节先忽略不说,从轧花去籽到成衣所有的环节,基本上都是由像我娘这样的农村妇女完成的。
那时棉花都由生产队统一种植,棉花摘下后,由生产队送到轧花厂去籽,这个环节是由机器完成的,籽棉成皮棉后,大部分上缴,少部分再分给各家各户,这时已经是初冬。每家首先要弹棉花,一是让棉花蓬松,二是去除棉花里的灰尘杂物;然后做棉卷——纺线——浆线——织布——染布,最后做成遮体御寒的衣服,这些环节全部是由妇女完成的。如果哪个环节有延误,男人、孩子就不能随季节更衣,那么女人会感到很丢脸。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娘纺线的日子。纺线从初冬开始,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白天娘要下地干活,晚上要坐在纺车前纺线,每天晚上如此。
我们那里是1976年才通上电的。冬日的寒夜、昏暗的油灯、纺车的“嗡嗡”声构成了我童年最难忘的印象。在纺车的“嗡嗡”声中,我进入梦乡,当半夜被尿憋醒时,眼睛没有睁开,依然听到的是“嗡嗡”的纺车声,睁开眼看到的是娘坐在纺车前纺线时映在墙壁、屋顶上的高大身影。这个身影已经深深镌刻在我的大脑中,几十年来不时在我眼前浮現,让我记住了母爱,记住了岁月的艰辛。
在漫漫寒夜,岂止我娘在忙碌!在狗都懒得叫的山村之夜,当你从每家门前经过,哪家的窗户不透出昏暗的灯光?哪家不传出“嗡嗡”的纺车声?有一个明星说过,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这话太矫情了,应该是做女人难,做农村女人更难,做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难上加难啊!
在漫漫长夜中,陪娘纺线的是那只可爱的花狸猫。娘纺线时,左手捏着棉花卷一前一后,像毛茸茸的老鼠在动,这大大激发了花狸猫的好奇心,它就不知疲倦地去抓棉花卷,经常把棉花卷抓乱,娘舍不得打它,就把它抱在怀里,花狸猫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呼噜呼噜打着响亮的鼾声。
娘歇下的时候很少。如果我借到了一本小说,不看完就茶饭不思,这时娘就把油灯让给了我,她早早睡觉。娘有一天晚上是一定不会纺线的,那就是在正月的一天是老鼠娶亲的日子,老鼠娶亲是晚上,人是不能打搅的,这一天娘不纺线,早早睡觉。这一天没有了纺车的“嗡嗡”声,反而睡不好,但是也不敢动,担心惊了老鼠娶亲的队伍。
一直到了来年清明前后,纺线的工作才结束,经过一个冬天的劳作,一个个锥形的线团子装满了好几筐,就像一个个白馍馍。接着就开始浆线,如果要织床单,床单有图案,那么在浆线后,先将一部分线染成蓝色、黑色等。到了收割麦子前夕,一般全部的布就织好了。我们全家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穿的是这些布,床上铺的盖的也是这些布。
这些布可以说是娘用汗水浸出来的,每当下连阴雨时,我一般都赤脚,怕鞋子被沤烂。上山拾柴火最费鞋子了,因为脚踩在沙石上,每走一步,鞋底就与沙石摩擦,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听到这响声,就想到了“嗡嗡”的纺车声,就仿佛看到了娘因为纳鞋底而粗糙的手,我觉得这响声不是鞋底与沙石摩擦出来的,而是我的心在与沙石揉搓。
上高中时,我穿的鞋子、裤子、上衣,铺的床单、盖的被里都是娘织的粗布,而且无一不是娘亲手缝制的。有一次,学校举行广播操比赛,要统一穿白衬衣、蓝裤子,老师在队列前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能不能将“老汉衣”换掉,我才发现我是队列中唯一穿粗布,而且是传统的高领子、用布缝制的梅花扣子,我才发现我是异类,脸一下红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回到家里,我对着娘大发脾气,说再不穿“老汉衣”了,太丢人,我也要穿买的衣服或者缝纫店里做的衣服。娘一下变得手足无措,好像犯了什么过错。看到这情形,我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以后,每当开运动会,因为服装问题,我都借故请假。因为我克服不了虚荣心,也不愿意向别人借。
1980年,我上了大学,紧接着弟弟也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我再没有穿粗布,但一直穿布鞋,铺的仍然是娘织的粗布床单,工作后,我才有了第一双皮鞋。
包产到户前后,布票不用了,我和弟弟上大学后也都不穿粗布了,而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们那里再没有种棉花,我娘的纺车闲置了,织布机也闲置了。那辆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纺车收起来挂在屋檐下,风吹日晒雨淋,透着一种沧桑感。
1988年,我回家探亲,忽然发现那台纺车不见了,我急忙问娘纺车哪里去了,娘平静地说当柴火烧了。我心头一下涌出了失落感,就说太可惜了,留下做纪念多好。娘说:“有啥留的,声音还没有听够?”这时我多么再想听听那“嗡嗡”的纺车声啊!但是,“嗡嗡”的纺车声从村庄永远消失了。
作者简介
李云辉,山西人。大学毕业后来疆工作。新疆昌吉日报社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