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中“油滑”的戏剧化冲突分析

于跃 于东恩

摘要：《故事新编》是鲁迅在历史小说乃至整个小说领域的独特创造，在这八篇小说中鲁迅选历史传说为纲，突破时代背景与时下社会现实交融，加以时不时的“油滑”，表达了自己独特的深意。本文具体分析了他所说的这种“油滑”的内容和应用。

关键词：故事新编;鲁迅;油滑;戏剧化

《故事新编》收录了鲁迅于1926至1935期间创作整理的八篇小说，是鲁迅仅有的三部小说集之一。这八篇小说均取材于历史上的神话传说等故事，虽叫“新编”实际上是旧瓶装新酒，在历史或故事中取得背景、人物和大致情节，重新立意和加工，来表现新的东西。在本书序言中鲁迅也说，不同于“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传统历史小说——“教授小说”，他所采用的手法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1），使叙事语言和故事都显得滑稽可笑，這种风格，鲁迅称之为“油滑”。从历史小说的维度来看，这是一种伟大的革新与创造。“油滑”的写作方式是对历史事件及人物进行充分诗意化、哲理化的艺术再创造，打破了森然有序的经典范式（2），创造了古与今、幻象与现实交错的新艺术风格，“历史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种镜象，许许多多的生活现实都可以在这个镜象中被折射出来。或者说，过往之事是现实乃至未来的规约、借鉴和暗喻。这就使历史与现实变成密不可分的统一体。”（3）

对于《故事新编》的相关研究在鲁迅研究中不算热门，《故事新编》研究是在鲁迅研究中歧义最大的一部作品（4），从文体性质、叙事、各种表现手法等方面都有相当深入的分析，存在不同的看法。其中我很感兴趣的是，在序言中鲁迅所提到的“油滑”，这始于他为了讽刺现实而在《不周山》——即《补天》原作——加入的“古衣冠小丈夫”，而且他认为“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自己很不满。”，但最后他又说“……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5）可见他虽然这样说，在创作过程中依然没有改变想法，这种“油滑”其实就是指文中刻意加入的具有很强现实意义与历史背景和常理不符的形象，以营造戏剧化冲突，达到讽刺、幽默、使读者暂时跳出单一的历史背景，联系现实，发人思索的效果（6），这也是本书独特艺术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中多有出现。

一、《补天》的“小丈夫”

《补天》中就是那个有名的“古衣冠小丈夫”。小说中这个阶段人类已经发展到讲“礼”的地步了，这个小人身着繁复的礼服，嘴里说着“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7）要求身为天神的女娲穿上衣服，本身酸腐可笑，而他又站在女娲两腿之间往上看，等到女娲注意到他才“仓皇”地递过来竹片，正是现实中那些满嘴礼义廉耻，自己却净干下流勾当之人的写照，也是对当时旧儒群体的嘲讽，这是鲁迅作品中常有的。（8）

文中还有一处这样的描述，女娲死后一段时间，禁军杀到，又是斧子又是大纛，声势浩大，“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又“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9）又是对传统礼教常常假托祖先之名等行为的辛辣讽刺。

二、《奔月》的小黑母鸡

关于嫦娥奔月的传说历来有很多版本，这篇小说没有正面写奔月的过程，通篇以后羿的视角来写，“摩登”味道很浓，语言也比较轻松幽默。重点放在后羿与嫦娥的家庭生活上，除了吃的不是面包，而是“乌鸦的炸酱面”之外，几乎就是当时普通中等资产阶级家庭的一个写照。事业落魄的男主人，不满现状浪漫主义的主妇，碎嘴的女佣，结尾处后羿重复妻子说过的“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完全跳出了时间背景限制，令人忍俊不禁。另外与逢蒙的交手也花了笔墨，讽刺了他欺世盗名的行径。（10）

里面最有趣的小插曲就是后羿误射村民的母鸡，然后和老婆子的辩论，后羿对话中完全落下风，功绩也被质疑，曾经的大英雄变成了“不耕不织”的穷汉，这种“油滑”带来的戏剧冲突有很强的艺术效果。后羿的弱势形象和英雄不合时宜的困境令人捧腹又感叹不已。

三、《理水》的“文化山”

这篇小说围绕治水以“文化山”上学者为代表的空谈派和禹代表的实干派有着极其强烈的对比。“文化山”是一个与历史背景完全抽离的历史与现实的荒诞结合体，里面住着吃“奇肱国”飞车送来的面包、说着英语的死板学者，他们的研究无视现实逻辑，只钻牛角尖，而且极度古板守旧。例如开头部分，一个学者鸟头先生想要证明禹不存在，“禹”是条虫，他父亲鲧是条鱼，都不是人，考据上瘾，论据狭隘到可笑，被乡下人用他名字类比的简单逻辑轻易激怒失态，而乡下人要去捞青苔充饥的回答则更加深了这种讽刺，后面他们还反称平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对这些学者的形象简直贬得一无是处。又例如京中禹和学者们关于治水措施的争论，学者们嘴里引用着莎士比亚、“三年无改于父道”、“幹父之蛊”，排斥新方法，还想举蚩尤来上升到政治问题来打击对方，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状。禹从形象上箕踞而坐，瞧不起这些官员学者，治水的同事们黑瘦似铁，与留着胖汗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禹的“导”法也是经过实地考察实践得出的结论，与学者们的纸上谈兵完全不同。

四、《采薇》的小穷奇

对于伯夷叔齐的行为评价历来有正反两派，封建社会“长歌怀采薇”的情感很多，但作为新时代先锋和斗士的鲁迅当然是持反面态度的，这篇小说还非常不留情面地加以讽刺。首先对他们的身份处境，互让王位以致双双出逃，沦落在“养老堂”里吃救济，在鲁迅眼里是迂腐可笑的，文中还借叔齐的心理描写“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表达了一点幽默的讥讽。小说中的伯夷叔齐基本就是迂腐守旧妄图抗拒时代大潮的腐儒形象，在那个时代有很强的代表性。为了自己狭隘的信仰隐居，文中还隐晦地讥讽了他们不能吃苦：采薇菜前叔齐试过用松针砸面做糕，然而因为“苦粗”吃不下去——而这些他从姜子牙寿筵上听来的法子，这种对比也说明了这种前朝遗老没经历过苦难从而对生活理解肤浅的一面。他们的观念幼稚又迂腐，同时固执得可笑，最后被小小婢女转述的话一下击垮，实为可叹。而用阿金姐讲的他们杀鹿不成的故事结尾，也彻底击碎了对他们可能的所有美好幻想，彻底定性为两个固执迂腐的丑角。

“华山大王小穷奇”的插曲是个亮点，跳出时代，刻画十分生动形象，并不直接蛮抢，还学着文邹邹的语调，和抢劫的粗话结合起来令人捧腹，没抢成功还恢复到礼貌状态恭送两人，与之相比伯夷叔齐二人形象则凸显地更为滑稽可笑。

五、《出关》《非攻》与《起死》

这三篇小说都是写的先秦的大家，鲁迅对他们所持态度有所不同，小说中展示的“油滑”效果也不同，这些人里面作者写墨子的感情最积极，总体对他积极入世的行为还是比较肯定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描写了他这种个人救世主形象的悲壮，对老子则持中立态度，因为里面更多以老子作为对比来讥讽孔子，但是他笔下的老子显得极其悲凉，戏剧化效果比较强的地方，有关尹喜送老子出关时给他十五个饽饽，还称“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11）十分幽默，反应其理论在现实中得不到重视的情况，最后把竹卷和胡麻饽饽放到一起，颇为讽刺。《起死》形式上采用了剧本的写法，在集子中比较独特。可以看出鲁迅对庄子还是轻微地讽刺的，前面说杨大“澈底的利己主义者”，表现得非常超脱，沉迷于逻辑与玄學辩论，但在汉子急了以后便窘迫失态，斥对方“不懂哲理的野蛮”，不得不吹警笛求救，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滑稽感。训士到了以后，原本应该视功名钱财如草芥一般的庄周却因不愿失去衣服而借自己漆园吏的身份和楚王的身份摆脱麻烦，讽刺之极。

《铸剑》是个浪漫主义的独特故事，情节紧凑，并且重心不在嘲讽反面人物上，只在中间引出国王和最后妃子太监们决定处理头骨方式时有些讽刺，总体上没有太多“油滑”的痕迹。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故事新编》中这种“油滑”的戏剧化冲突多安排在对反面人物的讽刺上，通过强烈的反差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评价，尤其见于前四篇政治讽喻色彩浓厚的小说中，后四篇由于叙述重心和对人物所持态度没那么反感，“油滑”成分较少。“油滑”是《故事新编》的“一大特色”，是“相当圆熟的”，“巧妙”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手段。剥开“油滑”的外衣，鲁迅造就了古今杂陈、插科打诨、寓庄于谐的崭新的小说范式。使小说中的神话历史人物与故事写得更“活”，后世的“大话”、“戏说”等的喜剧表现方式均可归属于鲁迅所谓“新编”体的流风遗韵（12）。

注释：

《故事新编·序言》，P284，《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8（以下原文均出自此书）.

秦方奇.超越时空的契合——《故事新编》与新历史主义小说，《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4-07.

姜振昌.《故事新编》与中国新历史小说，《中国社会科学》，2001-05.

裴仁秀，陈方竞.《故事新编》研究的历史回顾.鲁迅作品研究，鲁迅研究月刊一九九九年第五期.

《故事新编·序言》，P284，《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8.

严家炎，鲁迅与表现主义——兼论《故事新编》的艺术特征，《中国社会科学》，1995-03.

《故事新编·补天》，P291，《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8.

沈一丁，论《故事新编》中的荒诞艺术体现，《文学界（理论版）》，2012-01.

《故事新编·补天》，P293，《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8.

王泽龙 王建雄，论鲁迅《故事新编》的叙事策略，《文艺研究》，2013-03.

《故事新编·出关》，P367，《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8.

左尚鸿，《故事新编》的“油滑”与浙东戏曲的“二丑艺术”.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第 26卷 第 2期 200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