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散文)
2019-03-08端木赐
端木赐
1
高原上鸟类稀少,仿佛一块儿又一块儿跌落山巅的岩石,背负着沉重的命运飞翔。起起伏伏之间,就是缓慢的时光曲线。空气如刀子嵌入胸肺,有些玄妙的无痛的撕裂,成了我日常的反复。从北京到拉萨,身体只是惯性般的,变得愈发轻薄,饱满的情绪总是不易留存,无的放矢的热情终究成了虚弱的表演。机场里人们鱼贯而出,到处都是嘈杂的背景音。
几辆巴士一字排开,去往市区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要经过一条浑浊的河流,树木在水中蜿蜒生长,镜子将两个时空折叠。我分明知道,一个月以后,这里将遍地明黄,这是我亲眼所见的风景,拉萨河中的生命倒影,在沉默中不断地绽放。另一个我从车窗张望,等到了一场秋雨的到来,匍匐在秋意中的肃杀之气,在与时间的对决中变得无比坚决。
开车的师傅叫扎西,一顶格子图案的渔夫帽罩着。师傅说,他的名字是四个字,唤前面两个字,还是后面两个字,似乎都是成立的。举目四望,这里到处都是叫扎西的藏民。扎西可以戴帽子,可以戴墨镜,可以讲汉语,可以穿藏袍,最重要的是,扎西好像并不在意什么称谓,他彬彬有礼的样子,让我感到了无所适从。他的脸上有纵横的沟壑,宛如高原的山丘。我们的对话是断裂的,就像被风带走了零星的音节。但无所谓相通,也无所谓抵达。
大概是雪顿节的缘故,扎西煞有介事地说,明天我就要休假了。就像是一次郑重的告别,对此我有些失落,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或许再次相遇的那个人,就不是那个扎西了——他是披着扎西皮囊的另一个灵魂。我患有严重的脸盲症,细枝末节的交集,就意味着沦为空无。或许,是这样的交流让我感到了挫败,我需要一些更加粗糙的,有疼痛感的侵略。
我只是妄图挽留一些记忆罢了。所有与拥挤有关的心事,都成了套叠的自我麻痹。似乎有一个陌生人,假模假样爱着我昨日的灵魂,他带着蹩脚的异域口音说爱我,而我似乎早已稔熟于心。我们总要揭开诸多谎言的面纱,又沉迷于虚伪的假象——就这样背负着末日的黄昏,时常讨论要不要一同赴死。那些荒唐的念头,却始终没有穿越世俗的边境。
能够想象的是,冲突激烈的时候,我们隔空对峙,如旷野的鹿在决斗,如背负仇恨的剑客冷目相对,如西部牛仔拔出了左轮手枪。“嘿,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他狂狷魅惑一笑,与未来的我不期而遇。只有深深恐惧死亡的人,才会常常将死亡挂在嘴边。时而熙熙攘攘,时而空无一人,时而在街巷,时而在旷野,时而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人。
“明天就是晒大佛日子了。”扎西忽然打破沉寂,真是暖洋洋的对话。
当然,有些事情与我毫不相干,扎西的脸上竟然没有透露丝毫的鄙夷。
在扎西的眼中,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游客罢了,不必迁就,更不必啰嗦。
光怪陆离的街头,所有的面孔都荡漾着佛光。扎西说,不远处就是布达拉宫了。山影如线,等我回过神来,布达拉宫已经消失在城市的林木中。我第一次听说雪顿节。大大小小的节日,却从来没能让人真的平静下来。跃跃欲试用期待换来的,反而是长久而沉闷的等待。
2
夜晚是大地的影子,缓缓地升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所有的大地都在凝视,也只不过是一个料峭的角落。俏皮而又狭小的空间,就像一粒粒弹珠弹开,无人问津的虚空里,他们窃窃私语,密谋世界末日的降临。他们相互亲吻对方的脸颊,彼此紧紧拥抱,以掌纹探索肉体。沉默着的很多无人问津的心事,飘飘荡荡往黑色的深处里钻。
布达拉宫被光带环绕着。吸附在皮毛上的光,终于成了流走的附庸品。我是人群的一部分,贴在最边缘的角落,缓慢地挪开微小的一步。呼吸变得愈发沉重,站在白塔的高处,俯瞰这个陌生的城池,它所滋养出的灵魂,那些优雅的线条,抖落出一地的风骚。宽阔的广场里,一束光又一束光,從地面喷向欢愉的高处。薄薄的水面上,倒映着的是布达拉宫的浅景,喷泉随着激昂的音乐,穿透了明灭的幻想。我不愿垂涎多看一眼,又被新的乐章占领。
一个个绽放的街灯,仿若一枚枚成熟的果实。街头的红灯笼,竟然透露出胭脂与腮红的迷离气质。莫名其妙的脚趾的舞蹈,已经攀爬到了语言之外的地方。那些跳动的花蕊,跃跃欲试地,明目张胆地,将俗世的颜料摆成飞扬的姿势。美好的瞬间被定格,镜头与闪光灯的确信,仿佛恋物癖般的痴迷。他们是风景的延续,同样也是镜头下可耻的强盗。
我有些憎恨夜晚的灯火,它打破了我对不可知之地的所有印象。曲曲直直的念与想,在人群的挤压下,改变着形状与质地。我以为这是荒谬的决定。站在胭脂的色彩里,一瞬间失去了方向,没有气味,更没有指引。我看到那些脸,写着茫然失措,彼此之间没有差别。
我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典礼,感受到了欢呼雀跃。他们身着华服,站在街道中央拍摄,展示新婚的幸福。闪光灯啪啪作响,有时候是裁剪精致的藏袍,有时候是重重叠叠的白色蕾丝。或是头发里缠绕着五彩的丝线,或是透明的雨伞上闪着星星的光。
他们幸福的背景,依旧是布达拉宫,是雪顿节伸出无数的丝线,缠绕着平凡的夜晚。它们都是夜晚的一部分,隐秘而晦涩。我买了一枚拉萨的烤红薯,匆匆流逝的光影里,它与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平庸的就是一枚土豆,心脏剧烈地跳动,只有滚烫的食物能够安慰它。
似乎有一些概念被巧妙地替换了。我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走得太慢。
因为,我要和大地奔走的速度保持一致。
“只有外地人才会做生意。”人力车师傅在上坡的时候,要站起身来蹬车。街头到处都是招工信息,早餐店,金店,特产店,以及诱人的酬劳。“我们的心脏像气球一样,会越变越大”,男人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咬牙切齿。他还问我,要不要记下他的电话号码。我一边点头应和,却并没有掏出手机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心甘情愿被我驱使。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亡命之徒,或许我也会穿上绿色的马甲,做一个人力车夫。让心脏与肺腑悬挂在遥远的大地,架起空荡荡的衣衫。我也会和客人寒暄,留下我的手机号码,若是有需要的时候,保证随叫随到。又有什么比这更惬意,又更磨练意志的呢?
由此及彼,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早已开始做起了逃亡的练习。
3
我一边拖着行李箱,一边咔咔咔不停按动打火机。在大脑停止运转的间隙,强迫症发作了。咔咔,咔咔,它越是不停地作响,越是谁也阻挡不了。我显露出焦躁来,甚至开始抓狂。风在指尖湍急流淌,和我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虽然并非恶意,却着实让人气恼。
去往日喀则的绿皮火车,崭新的像是束之高阁的玩具。我内心闪现的独白就是,凭什么它可以如此艳丽。我来到卧铺车厢连接处,一只手突兀地伸到眼前,就像强盗一样递给我一支中华香烟。他好像在表示,你断不能拒绝我。他用毋庸置疑的燥热嗓音说,借个火。我抬起头,看到一张少年的稚嫩的脸,眉眼间透露出桀骜不驯,却偏偏熟练于交换的技巧。
“我的火机可能不太好使。”他凭什么如此礼貌,这也是我的内心独白。
同龄人之间的相互打量,充满了敌意的对比,终归有了些气馁的滋味。
我还是选择接过了香烟。咔咔两下,竟然点燃了香烟。打火机被传递,他连续按了三十几下,都是哑火。我口中的烟也变得苦味十足。我试图让他用我的香烟,点燃他手中的香烟,很显然他是抗拒的。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侵略的意图,或是逾越了某种边界。
让我试试吧,打火机重新回到我的手中,依旧是咔咔两下,他的香烟意外被点燃。在关键时刻,打火机给了我奇妙的归属。它是我的,毫无疑问。他借我一根中华香烟,我借了他火,仅此而已,两不相欠。他只吸了两口,转身就掐灭了香烟。在他的心中,大概是气愤的吧,我试图去嘲笑,周围的人或是沉默,或者用藏语交谈。只是与我无关。
我终究是占了一点小便宜,却丝毫没有欣喜。火车越爬越高,但有些事物却正在坠落。车厢的连接处,有掐烟的小暗盒,标明了某一个区间段不能吸烟。车厢里有氧气口,遇到明火不知道会不会爆炸。易燃易爆炸?我感到了一丝挑衅。我才是那个满身火药味的鬼东西。或许有一天,我会活成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苍老,越老越狰狞,越来越爆裂。
这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与我擦肩而过,穿了一件咖啡色的藏袍。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锁着,若不是看到他娇小的体格,我会错以为这是个中年男人。他似乎已经懂得了苦难的真谛,攫取了时间的烙印,脱口而出就是苦杏仁的味道。我躲开他,害怕烟灰抖落在了他崭新的袍子上。我太爱他的袍子,套在他微微躬身的脊梁,像一座低矮的山丘。
我忽然明白,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那些阻隔了漫长岁月的山脉,为每个人都量身打造了归属,而我的宿命,也被阻隔在了遥远的他乡。窗外除了绵延的山脉,就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手机长时间没有信号,车厢穿过一个又一个冗长的山洞。忍受一个山洞,就和忍受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一样。一个成年人,如何回到年轻时的模样?
我忽然想到“脏”这个字眼,想到藏污纳垢的盛夏,想到再也无法回溯的肉体凡胎时光。是的,男人也许就是肮脏的,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泥土。我也是一个男人,只能殊途同归。
一个生长在山巅的男人呢?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理应有更醇厚的故乡。既然他们可以早早地成熟,那就应该在日光里变成灿烂的模样,无与伦比地绽放,骄傲地去悲伤。
4
我见到一个女孩,戴着藏戏的面具。歪着头,黑色的面具,透露出疑惑与费解,她的眼睛里,跳跃着无法隐藏的火焰。烛火里摇曳的面庞,带有长久的温情。我相信所有明艳的火,都是腰肢美好的存在。不到灰烬冷却,不到长夜将眠,这世间就有悠长的美,所谓一夜之间的长情大抵如此。昏昏欲睡的旷野中,她变成了一团火焰,试图将所有的黑暗烘干。
有那么一瞬间,街头浮现了穿藏红色长裙的女人。她包裹得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湖泊中徘徊的云影。她不说话的模样恰到好处,等我再去寻觅的时候,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我想,男人也可以穿藏红色的袍子,比如在寺庙附近的店铺里裁下一块儿,包裹住赤裸的身体。没有人知道,那些布料下面藏着什么心机,或是那些布料有多么難缠。
红色的布料燃烧起来。缓慢的燃烧,缓慢的生长,就是一棵孤单的灌木,将一颗颗果实滚落在地。“You are so warm”,仅仅是一根烟的时间,我就这样穿越了人世,我不知道人世间藏着怎样的秘密,那秘密如女孩的面具,如经文般晦涩难懂,攀爬在幽白的头骨上,等待一次惊艳的爆炸。原来在幼年时,我就已经接受了大地的风情,窥到了火焰的秘密。
身上显露的疤痕,是燃烧过后的痕迹,塑料在溶解的时候,瞬间在空中飞舞起来,变成一张张咬人的嘴,在皮肤上留下圆圆的疤痕。我热爱燃烧的心情,所有的疼痛都缠绕着燃烧的快感。然而,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悲凉的笼罩下,等待着火焰一点点腾挪。
火焰上的舞蹈,拴着清脆的铃音。她优雅的脚踝,沾染了男人的欲望。一寸寸生长,一寸寸侵略,一寸寸被火焰吞噬。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比如缺氧的时候,身体会陷入更深的欲望,每一个被遗落在高原的人,都会由此变得自由。由此及彼,我也燃烧了起来。
那一天,我还遇见了高原上的修路人。他顺着铁路生长,铁轨修到哪里,他就去到哪里。我说,这可是清苦又禁欲的日子。谁说不是呢?他还问我,要不要购买一种滋补的药,祖传的秘方。我说高原反应,怕喝了药酒原地爆炸。他笑着说没关系,这药不仅能强壮下半身,最能耐的就是,还能缓解高原反应。我将信将疑,又对祖传这件事情保持敬畏。
谈话陷入僵局的时候,我吸了第一支烟,半个小时过后,一阵风把烟尘都卷了回来,屋子里落下一面轻纱。我问他,还记得回家的路怎么走?修路人想了想说,早已经忘记了。自从开始修路,他就开始健忘,很多事情都模糊不清了,包括村庄的名字,儿时的伙伴,甚至相爱之人的名字。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壮阳秘方,可以为家族延续香火。
我看到窗外流淌的河流,忽然想起扎西对我说过,那一年他开出租车,有个浑身是血的藏族青年爬上车来,甩下一叠现金,气喘吁吁地说,什么都不要问。第二日,扎西才得知,有人喝酒斗殴,激烈的时候耍了狠,其中一人将另一人推到了河水里。深不见底的河,尸体都很难寻觅,扎西叹了口气,徐徐地说,那可都是雪水啊,虽然是夏天,也刺骨的冷。
时至今日,凶手或许还逍遥法外,只有扎西还念着那个深夜,承载了一段浑浊的往事。水中的灵魂没有得到安息,每次仰望天空的时候,骨头就被剃刀般的河水,刮了一遍又一遍。谁说清凌凌的水,就不能遮掩真相。慢慢睁开双眼,秋天已经慢慢地侵入大地。
临回家的夜晚,我头痛欲裂,看到无尽的黑暗深处,跳出了火一样的猫身。我坚信那是不祥的预兆。猫是不被驯服的动物,难怪时常被人类残害。挖了眼睛,断了四肢,也只能埋怨自己。我想了一想,竟然觉得颇有道理。时时保持警惕不要被规训的,反而最先遭到戕害。
第二日醒来,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蒙骗。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因为每一日,都是第二日。漫不经心的高原反应里,升起一片暧昧的雾气,雾气深处有火焰跳动。那些眼光魅惑的猫,就这样背着黄昏离去了,没有人知道那炽烈的太阳,是否还会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