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飞翔
2019-03-08风萧蓝黛
文/风萧蓝黛
成长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甚至带着切肤的痛苦,但她在这个过程里最终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再期望从男人那里得到施舍与供给,而是能够独自过得更好。
对未来充满无限遐想
曾大江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见到的第一个姑娘就是胡招娣。
他们去村支书家报道,村支书的女儿胡招娣倚着门框,看着这群来自大城市的“洋娃娃们”。然后,她在里面把曾大江扒拉了出来。
曾大江显眼,不仅因为他长得白净,还有常年画画自带的独特气质,让他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
没过多久,大家都看出来,胡招娣对曾大江有意思。
胡招娣从不避讳自己的好感,有事没事往知青点跑,就是为了看曾大江。
一双墨黑的眼睛里探出来的目光,直戳戳地盯在曾大江脸上,倒把曾大江的脸给盯红了。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搁在曾大江面前。
来这鬼不生蛋的破地儿两个月,谁吃过这好玩意儿,曾大江被这两个鸡蛋收买了。他答应给胡招娣画幅画,作为答谢。
农闲的时候,曾大江便让胡招娣坐在眼前,给她画了张素描头像。
胡招娣瞅着那画像,真好看,真像,她嘴角乐出了一朵山茶花。她问曾大江:“城里的姑娘是不是都爱让人画?”
曾大江说:“不是爱让人画,是爱照相,照相机拍出来,比画得好。”
胡招娣便对曾大江嘴里的照相,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不得不向命运屈服
那天,胡招娣来找曾大江要画书,她想学画画。
曾大江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地望着胡招娣那双黑瞳瞳的眸子,心里有一万头野马奔腾而过。
胡招娣坐在曾大江的身边,问啊聊啊,晌午的太阳越过头顶,屋子里光线逐渐暗下来,气氛缓慢而暧昧,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等曾大江酒醒的时候,村支书已经找上门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问曾大江娶不娶他女儿。
曾大江吓醒了。胡招娣一个只读到小学的农村姑娘,嫁给会画画、会写诗歌的才子曾大江,岂止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他想拒绝,却张不开嘴。
老支书放下话:“现在木已成舟,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结婚以后,你就是我们村的人了,我可以安排你去小学堂教书,过得舒心点。”
白娶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有什么吃亏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到了头上。
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曾大江屈服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得不向命运屈服,向他的没骨气屈服。
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结婚后的第三年秋天,形势有了新变化。知青陆陆续续开始回城,曾大江也带着胡招娣走了。
踏进这个大城市的第一脚,胡招娣的眼睛就不够用了。
生活崭新得像她包袱里没来得及打开的新棉袄,她的两根长辫子,她的花布衣裳、厚底布鞋,和这个灯火辉煌、高楼林立的城市格格不入。
她骨子里那点野性,因这格格不入畏缩地收了起来。
第二天,胡招娣让曾大江带她去拍她从来没拍过的照片。照相机前,她硬邦邦地扎着架势,僵在嘴角的笑像块石头。
这是刚进城市时胡招娣的剪影,无知、卑微、胆怯。
那张被墨水染出来的彩色照片,后来被胡招娣放在墙上的相框里,跟张遗像似的。
曾大江和胡招娣住在父母留下来的小四合院里,七八户人家共一个公用厕所。
没后台和门路,曾大江只能在街道画宣传画。胡招娣在一个小厂子糊纸盒,两个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胡招娣怀孕五个月的一天,家里来了个漂亮的女人。
烫着波浪卷,穿着牛仔裤的小茹,像画报里的电影明星。和那些糊纸盒的大妈在一起,胡招娣不觉得差别大,但从小茹身上,她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城里人。
胡招娣穿着曾大江已经破了几个洞的大汗衫,正在啃西瓜,鲜红的西瓜汁把前面的衣襟都滴红了。
小茹上下打量着胡招娣说:“我和曾大江是同学,今天顺道过来看看。”
胡招娣的卑微,在小茹犁地般的审视中,迅速成长起来。
给小茹拿糖、切西瓜,小茹都没动一下,只傲气地问:“曾大江什么时候回来?”
胡招娣浅笑一下,笑里有讨好的味道:“应该快了吧。”声音还没落地,曾大江就进了屋。
曾大江和小茹站在院子里讲话。胡招娣从窗户望出去,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她能看出来,曾大江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活泛起来。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她是从来都没见过的。
从没有认真对待感情
曾大江不在街道画宣传画了,他被调到一个企业的宣传部。
听说,小茹的爸有点背景,曾大江沾了小茹的光。
有孩子之后,胡招娣也没去纸盒厂,天天围着锅台、孩子,还有曾大江转。
那些被曾大江丢在地上的画纸,她一张张捡起来,背面还能用,丢掉多可惜,卖个破烂还能换几个钱呢。
孩子闹得厉害,她随手拿曾大江扔掉的画笔,在用过的画纸上,画鸡、画鸟、画家乡的那些树,哄孩子玩儿。这招很灵,画着画着孩子还真不哭了。
曾大江无意中看到胡招娣的胡乱涂鸦,他挺纳闷:“这是你画的?”
胡招娣眼皮没抬地说:“哄孩子玩的。”
“画得挺好,天赋异禀。”曾大江从来没有夸过胡招娣。
为了能和曾大江创造出共同语言,这两年胡招娣又读了点书,她知道天赋异禀的意思。
借着客厅那盏十瓦的小灯泡,她看到曾大江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喜。某种野性,从她的骨缝里茂密茁壮地钻了出来。
她说:“你不是说我有天赋吗,你教我画画吧。”
曾大江愣了一下,嘴角一歪嘲讽道:“让我教你学画画?不是我疯了就是你疯了。”
曾大江把胡招娣当成了一个笑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画画,就像他从来没有认真对待他们的感情。
在他心里,胡招娣是靠了他,才能从那个土旮旯里飞出来。
那段时间,曾大江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小茹结婚了。
曾大江一回家就冲着胡招娣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好像是眼前这个乡下妇女,破坏了他的人生。如果没有胡招娣的存在,他就能和小茹在一起,过完全不同的生活。
喝了酒,曾大江就指着胡招娣的那些画骂:“什么破东西,画纸不用钱买啊!天天不挣钱,就知道浪费。”
然后那些画纸,在他手里就真的成了一堆被撕碎的破烂。
胡招娣再也没有在曾大江面前画过一笔,何必自取其辱呢。
孩子长到五岁,曾大江找了关系,把胡招娣安排进了企业下面的一个印刷厂。
胡招娣也慢慢地开始变得像个城里人。她烫了头发,穿蝙蝠衫和喇叭腿牛仔裤。
她的日子忙碌了起来,工作、孩子、生活,忙得她没有时间去关注和迎接曾大江的变化。
脱离形同虚设的婚姻
那个春天,曾大江的情感世界发了芽。
宣传部来了一个名叫李敏的大学生。有文化,有共同语言,曾大江心里埋藏着的一条溪流,越过寒冬解了冻,哗哗流淌起来。
在小茹之后,他以为他能安下心来和胡招娣好好过日子。可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还是好景不长。
曾大江和李敏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似乎整个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把胡招娣一个人结结实实地瞒住了。李敏没来家里找过曾大江,胡招娣也从没有见过这个隐形第三者。
倒是曾大江越来越不愿待在家里。就算回来,他也很少和胡招娣说话,只把画架子摆起来,一笔一笔在上面消磨到上床睡觉的时间。
有天晚上,曾大江说有工作任务要加夜班,不回来了。胡招娣怕办公室太冷,拿了件棉大衣给他送去。
办公室的灯亮着,灯下的剪影里,是一对男女在轻言细语。胡招娣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所有人拿那件桃色新闻津津乐道,谁都没想到,胡招娣先向曾大江提出了离婚。
那年头结婚或者离婚,都要单位开证明,还要接受调解,过程漫长又繁琐。胡招娣找到曾大江的领导,不是窦娥喊冤讨伐曾大江,她的请求只有一个——离婚。
曾大江觉得没面子,他凭什么被胡招娣甩了,就算离婚,也该是他提出来才对。胡招娣是穿在他身上的一件衣裳,需不需要更换,得他说了算。
曾大江拖了一阵,后来一想,事情都这样了,他本来就不想跟她过,现在胡招娣能不哭不闹把婚离了,这不挺好的吗?
于是,婚顺利离了,孩子和四合院的旧房子归了胡招娣。
曾大江搬走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把房顶都快下穿了。胡招娣坐在曾大江留下的破画架前,哭了。
六年时间,曾大江给了她一个形同虚设的婚姻,而这个婚姻,也是她当初刻意求来的。现在,她终于有勇气把它扔了。
胡招娣的生活依旧忙碌,只是忙的内容有了变化。忙孩子、忙工作、还忙画画。
她是带孩子在公园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那个文艺角,好多人聚在那里跟着一个大学教授学画。
每个周末,胡招娣把孩子送到曾大江那儿,然后扛着曾大江留下的那个破画架,雷打不动地去公园。
后来,曾大江从孩子嘴里听说胡招娣在跟着人学画画的事。他嗤笑,就她那两下子,还真把自己当画家了。
然而,说归说,他还是给胡招娣买了个新画架,送孩子回去的时候,悄悄放在了家门口。
曾大江心里,对胡招娣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在这个城市中,无依无靠的一个女人,他们虽然没有爱情,但还是有感情。他欠她的。
遗忘在前尘往事里的女人
过了些年,企业的效益下滑,下面的小厂子都停产了,胡招娣所在的印刷厂也不可避免地关门大吉。
正好赶上四合院拆迁,胡招娣搬走了。走的时候,她只带着刚来这个城市时,拍的那张傻乎乎的照片。
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她回头看看那个四合院,像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被撕碎了。
有几年曾大江和胡招娣失去了联系。他找人打听过,有人说胡招娣回了老家,像她这种没根没基,在城里没工作又没收入的人,不好混下去。也有人说,在市场见过她在卖菜。
曾大江情愿相信,胡招娣是回到了那个山窝窝里。他一辈子不愿再想起来的地方,到底是胡招娣的家乡。
一晃又是几年,曾大江和李敏也有了孩子。胡招娣几乎从曾大江的生活中彻底隐退。
只有在看到自己现在的孩子时,曾大江会偶尔想起他和胡招娣的孩子。算算时间,那孩子也有十四五岁了。
有天,有人给曾大江送了两张画展的入场券,说是从本市走出去的一位旅居海外女画家的画展。
周末的时候,曾大江去了那个画展。他从头看到尾,清新脱俗的手法,每幅作品下面都有画家的名字:胡杨。
画展的最后,是女画家的个人简介。看到照片的瞬间,曾大江的表情很滑稽地定了格,不仅仅是震惊,而是过度惊吓后的痉挛。
胡杨,是那个几乎已被他遗忘在前尘往事里的胡招娣。
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曾大江从画展出去时,看到了正在接受采访的胡招娣。
胡招娣脱胎换骨变了个人,留着干练的短发,得体的连衣裙,自信的笑容,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陪在她的身边是位风度儒雅、气质不凡的男子。
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女人从一株小苗,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十五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一只土鸡变成金凤凰。
胡招娣也看到了曾大江,她特意在等他。那两张画展入场券,是她找人捎给他的。
她把身边的男子介绍给曾大江,是曾大江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画家,也是胡招娣现在的先生。
看着胡招娣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墨黑的眼睛,曾大江的信心在一寸寸地往下缩。
胡招娣送给了曾大江一本她亲笔签名的画册,里面放着一张孩子的照片。
捧着那本画册和那张照片,曾大江眼睛里有了潮湿。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和他们母子最后的一点关系了,仅此而已。
胡招娣看着曾大江,仿佛看到十五年前的自己。
刚进城拍的那张照片,她一直带在身边。那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农村姑娘,一脸的格格不入,还有诸多卑微和胆怯。
成长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甚至带着切肤的痛苦,胡招娣在这个过程里最终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再期望从男人那里得到施舍与供给,而是能够独自过得更好。
看似胡招娣遭到背叛,牺牲婚姻,成全了曾大江,让他得到了喜欢的人和向往的生活。
可胡招娣成全的何尝不是自己。
最终她也变成了一只羽翼丰满、可以自由飞翔的鸟,婚姻让她失去,也让她获得。她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