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囤圪堆小囤流”
2019-03-08冯东旭
◎特约撰稿 冯东旭
——石海源与吴堡县“包干到户”
他每到一个村,就拍着胸膛给队干讲:不要害怕,打下粮食的功劳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有我石海源承担!
冬至,我回到老家冯家墕。91岁的老支书薛新成在墕口碰上我,问:“东旭,你晓得咱县上那个米脂人书记在哪里?”米脂人在吴堡当过书记的有三四个,这把我问愣了。他拍着肚子说:“就包产到户,让咱吃饱肚子,大囤圪堆小囤流的书记”啊!啊,我明白了,老支书问的是石海源书记。
40年过去了。曾在陕西率先推行包产到户的石海源,已88岁高龄,但这位老人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出人们的视线。
一
早在1963年,石海源在榆林鱼河国营农场当党委书记时,就在场里实行包产包工包投资一奖励的“三包一奖”生产责任制。打破铁饭碗,取消工人的固定工资,劳动与收益结合,产量与工资挂钩,生产积极性一下子爆发出来。这年,全场粮食产量由上年的50多万斤翻到120万斤,亏损由28万元降到13万元。
第二年正在完成200万斤粮食目标和消除亏损的火热生产中,上面派来30多人的专案组,组织榆林八大农场的300多人,批判鱼河的“三包一奖”,拔除这株资本主义的“毒草”。石海源被定为走资本主义办场路线的阶级异己分子,清除出党,下放到马合农场新墩队劳动改造,过了10年艰辛日子。
我姑夫李庆年当时在马合农场工作,亲眼所见,他说:“放羊放牛、喂猪种菜,拉架子车,挑煤背砖,海源可把大罪受咧。他天不明就背着筐子到黄沙窝里拾牛粪,寒冬深夜把刚生下来的羊羔包在皮袄里抱回柴禾房配奶。春天,他拉着播种机在冰冷的水田里插稻秧,秋里,挥汗如雨割稻子,规定是每天割稻两亩,他一天割三亩多。”
可笑的是,他干得多就会被污蔑为有野心,得病干得慢了一点,又说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
粉碎“四人帮”后,石海源恢复了党籍、恢复了职务,一切不实之词全部推倒。
二
1979年5月,石海源当了吴堡县委书记。他的工作目标是:让农民多打粮食,吃饱肚子。他召开常委会议,研究讨论土地承包责任制,多数领导持反对意见,组织部长薛世香劝说:“石书记,别冒险,再犯路线错误,就划不来账。”
“群众饿肚子没粮吃,我当这个县委书记有啥用?”他决心打破这个局面。就在这时候,横沟公社砖窑山村支书薛耀丰来县委告状,说邻村畔畔山村去年偷偷摸摸把集体的土地分给社员种,影响得他们村社员不上山种地,闹腾着要分田单干,集体的摊子眼看守不住。
薛耀丰是我好朋友,我在横沟公社工作了五年,在砖窑山驻了三年队。就把薛耀丰领到书记办公室,石书记听了原委,要我带路一同去看看。我们坐吉普车先去砖窑山转了一圈,然后来到畔畔山。啊呀!送粪的、犁地的、修补梯田的,把分来的麦田垄得熟腾腾的,一派动人的春耕景象。而砖窑山死气沉沉的。
不一会儿,砖窑山的几个大队干部跑来说,再不阻止畔畔山,他们村就撒包咧!石书记指着山头说:畔畔山包产到户了,热火朝天闹春耕,你们吃大锅饭,冷冷清清,山上见不到几个人。看畔畔山的牲口膘肥体壮,耕地多足劲。你们砖窑山的毛驴脊梁瘦得像刮刀,饿得卧下站不起来。快快学习畔畔山,早分开一天,早富裕一天。
石书记进村转了几个院子,见不到人。就连年老多病的老人都上山种自己分到的地。大队长薛耀安从砖窑山学校挑来大粪往分到的地里送,他说全村新买回20对粪桶去周围村挑大粪。支书薛文堂原以为是来人阻挡他们就躲在山里,没想到县委书记来给他们撑腰壮胆,就跑回来了。石书记握住薛文堂的手:“你们干得好,我支持你们!”顿时,文堂流出激动的泪水。
司机绕公路上塬把车开往横沟黄河畔,石书记和我抄小路经李家畔、大石坬、水游村步行到横沟。路上,石书记夸奖我在《陕西日报》刊登《康家塌把收归集体的自留地的树退还原主》写得好。我说连标题带署名共88个字的稿子。他说不在字多少,重在宣传康家塌大队落实党的林业政策走在前面,给全省做出榜样,起到引导作用。
我们到横沟已半后晌了,与公社书记李程鹏一合计,沿河滩转了一圈,找到横沟大队支书李金桂。李金桂是学大寨的坚定派。他对畔畔山村包产到户有看法,认为走偏了社会主义道路。他说横沟是全县的大村子,近800人口,黄河滩有900多亩水地,山上有1000多亩枣林,分田单干,树木咋经营,地绺绺斜斜咋来种?这个集体摊摊就踢蹋咧!
石书记说,前几天你们横沟,还有新舍窠、下山畔等沿河村的百余村民来县委上访,要分枣树等经济林到户……李金桂打住话说,就是冯东旭在陕报上发了指头大的稿子惹下的事。农民看的是眼前利益,上面没红头文件,他们跑到中南海,我也不能把集体的树木分出去。
吃罢晚饭,石书记没有歇马。他拿了笔记本,与李程鹏去横沟村,入户给上访群众答复县委对落实林业政策的意见。他交给我任务,调查横沟黄河渡口上的事。吴堡黄河大桥上解放军把守,上面禁止陕西农副产品贩卖出去。县城扣押下大量的红枣和黄豆,潮湿霉沤老鼠拉。石书记准备把横沟渡口打开,就可以把沿河生产的红枣、辛家沟一带的高粱小米、张家山一带的挂面都卖出去,让群众手头有钱花。
我找老艄公李丕成了解渡口船只艄公等情况,又跑到李金桂家。金桂在煤油灯下,正看我下午给他“真理标准”讨论的报纸。他脸上露出苦笑来:“吴堡翻天覆地呀!畔畔山薛文堂打来电话说,石书记明确表态支持他包产到户,又要放开横沟渡口。”金桂指着炕上的报纸:这就是报纸上说的“摸着石头过河”,怪不得公社书记李程鹏前几天把民兵连里的子弹收了,看来横沟这个渡口我是守不住了……
深夜了,在李程鹏的办公室里,石书记和李程鹏商量如何让畔畔山的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到全县。李程鹏建议第二天召集横沟各村支书、大队长来公社,石书记讲话作动员。石书记说:别太急了,咱先从落实林业政策入手,尽快把割资本主义尾巴割走的枣树等经济林兑现给群众,然后总结畔畔山包产到户的成功经验,这样推广起来更有说服力。
第二天天刚亮,石书记就催李程鹏出发了,先到前胡家山、准子山、小王家山,又到续家坬,薛下村、薛上村,走村串户,讲述包产到户的好处,解除干部群众的顾虑。他每到一个村,就拍着胸膛给队干讲:不要害怕,打下粮食的功劳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有我石海源承担!
到了寇家塬公社地界,李程鹏握别保证:放心,石书记。您鱼河的“三包一奖”包干到户,启发了我在畔畔山搞包产到户。您敢越雷池,我就敢蹈火海。横沟有我李程鹏!
三
是执行“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还是尊重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实践?许多干部怕犯政治错误。石书记认为,最关键的是领导干部先要解放思想,带头冲破左的束缚。首先,县委召开县五套班子领导干部会议和各公社县上各部门领导干部会议,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每次会议,石书记都做主题发言:多打粮食吃饱肚子检验了包产到户好,群众饿肚子手里没钱花检验了“大锅饭”不能吃;农民包产到户种集体的土地没有偏离社会主义;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包产到户简单利索实惠。
县上和公社两级领导干部的思想逐步解放开来。至1980年夏天,全县有50%多的生产队实行了包产到户。畔畔山冬小麦获大丰收,“大锅饭”时每人分三五斤小麦,这年人均是65斤。地里到处能看到脸盆大的南瓜,秋粮作物长势喜人,六畜兴旺,半年生下150多只羊羔羔。
畔畔山村有个盲人叫薛五贤。每有谁家修窑合龙口和婚嫁喜事他就去道喜:一撒金,满堂红;二洒银,元宝银元满地滚;三洒摇钱树,包产到了户;四洒聚宝盆,包产到户凭咱石海源王世祥李程鹏……
在这可喜的形势下,榆林地委一位副书记带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横沟,质问:谁让畔畔山搞包产到户?李程鹏说,畔畔山村子小地亩多,上工一窝蜂,出勤不出力,粮食打不下,公粮交不上,老支书撂下担子跑了,新选的支书好赖不接任。我说咱搞土地承包,包产到户,他就愿意了。一夜工夫把320亩土地分18户人家来种,牛驴犁耙作价“借”出去……
李程鹏话还没说完,就被地委副书记打断:咋个借法?告状材料白纸黑字说卖了。我们一到横沟地界就和其他公社不一样:大队饲养室是空的,集体的羊到了个人圈里……李程鹏说,我再没好的办法,不行了,我回县上再当我的团县委书记。这地委副书记“哼”了一声,气得连饭都没吃就离开了横沟。
当晚,石书记打来电话:“程鹏,你不要害怕,我给地委领导说了,是我石海源让李程鹏干的,处分就处分我石海源。我的乌纱帽决定权在地委那里,你李程鹏的乌纱帽在我石海源手里。稳稳地干你的!”
确实,当时形势严峻。畔畔山的火焰虽没被扑灭,但景家沟和山头村几个村子夭折了。有的大队干部和公社领导见石书记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王世祥来了就躲起来,他们不愿意搞包产到户。
前几天,我去榆林拜访石书记问当时怕不怕,他哈哈笑道:“不怕,根本不怕,我坚信自己的理论与实践是正确的。大不了再把我乌纱帽摘掉。天爹爹呀,这包产到户是农民喉咙系系上的大事情!”
畔畔山的星星之火燃红吴堡全县。1980年底,全县90%的生产大队实行了包产到户,农民种粮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到1981年全县221个生产大队的627000多亩土地分给15900多户农民,这个仅有6万人的陕北小县,成为陕西最早实行双包责任制的县。
包产到户让吴堡真红盛了。1981年全县产粮5000多万斤,交过国家和集体之外,人均占有粮770多斤,比全国人均占粮多了134斤。长期“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吴堡,涌现出100多个万斤粮户和500多个副业收入千元以上的家庭,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耕一余一”,全县的红枣、蚕茧也大丰收了。
三年中,全县新修窑洞5000多孔,有1200多对青年结了婚,多年的光棍汉也娶了新娘。移民在外的150多户社员返回家园。社员大力购置农机具,其中手扶拖拉机就有192台。我写稿子就有了大量鲜活生动的题材。我写的《吴堡县由“三靠”变为“五多”》《吴堡运输公司为长途贩运提供方便》先后在《人民日报》刊登。1982年2月,石海源调任榆林县委书记。离开吴堡时,老百姓涌到街上夹道欢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