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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衣[中篇小说]

2019-03-07段弋回族

边疆文学 2019年2期

段弋 回族

闹钟把绣萝彻底叫醒已经是7∶30了,上身赤裸的她在梳妆镜前飞快地挥动着牙刷,看着满嘴的泡沫,盘算着时间:除了路上要花一刻钟外,还剩下的一刻钟要么化妆、要么吃早餐;但凡多一个选项,局里八点的例会就要迟到。绣萝的胸部长得咄咄逼人,这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13年前是快速泳衣的时代,那是模仿鲨鱼皮的结构、依照人体工程学制造的高科技产品。有个叫索普的运动员身着这款神奇的泳衣,在悉尼奥运会上连夺3枚金牌。那一年绣萝16岁,是省队的未来之星,打破了全省所有的自由泳记录。国家队正打算招她入队时,青春期却让她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队友杜娟不怀好意地说就是胸脯长得过于朝气蓬勃,阻力太大影响了成绩。这一切听起来简直就是胡扯,快速泳衣需要两个人拼命绷着才能穿上,再高的山峰也被巨大的弹力压扁了。不过青春期对女运动员的影响确实很大,一位曾经的奥运冠军,就是因为适应不了这样的变化,18岁就淡出了泳坛。绣萝也是18岁退役的,去了体育进修学院,她的户籍在省城,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大学教书的,可偏偏爱上了天杀的李单单。李单单是练跳高的,身材修长的让人无法拒绝,绣萝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跟着男朋友来到了遥远的雨城。

绣萝的房子有140多平米,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全都被她挂满了衣服。这些年对服装的嗜好,几乎花完了自己的工资。绣萝简单画了个淡妆,找了件吊带套上,凝视着镜子里深如幽谷的乳沟想了想:早上的例会局领导要参加,得穿的稍微正式一点,于是出门前抓了件防晒衣套上。下楼时她有些反胃,昨晚的酒到现在还没全醒。这套房子本来是两人的婚房,当绣萝满心欢喜地挑选好了所有家具,把巨大的婚纱照挂在卧室的床头时,李单单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原谅。跳高运动员的原话绣萝记不清了,大意是:省体育局打算上调他去工作,唯一的条件是去副局长家入赘。那姑娘练的是举重,胖得像杠铃片。李单单说愿意净身出户,这新房就算是给旧情的赔偿。绣萝心想自己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王八蛋,当初还不惜和自己的父母闹翻。

绣萝请了工休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万念俱灰了一个星期。七天以后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去单位,心想:这辈子,总不能为一个人渣活着。不过,从那件事以后,绣萝就多了两个嗜好:无节制地买衣服与喝酒。

绣萝的车是奥迪Q3,自打买回来那天起就后了悔。在低矮的车厢里,她觉得自己1米75的身子就没伸直过,本来想的是买牧马人,可卡里的钱只够买Q3。原先,住的小区就在单位隔壁,可去年底文体广电一合并,两个局的400多号人全挤进广播电视大楼。七八人一间办公室不说,每天上下班,不堵的情况下,开车都要走足足15分钟。路上的车比预想的要多,雨城挨着老挝缅甸,典型的热带雨林气候,全年没有春夏秋冬,只分旱季和雨季。每年4月份开始下雨,一直下到10月底,剩下的月份就是旱季了。眼下刚进入4月,雨下得却稀奇:早上8点到9点,下午6点到7点,正是上下班打卡的时候,于是大家就戏称为打卡雨。下雨,开车上班的人多了一倍,单位大院里没了车位,绣萝把车停在行车道上,将钥匙交给保安拜托道:挡道的时候帮忙挪一下。

例会每周一次,迟到的人不仅要被办公微信群点名批评,还要在大楼门厅里的LED屏上公示一周,搞得人很没面子。还好,绣萝一只大长脚跨走进会议室时,墙上的挂钟刚好走到8点整。

主持会议的人是分管体育的钟敏副局长,提起这个名字可是如雷贯耳。上个世纪90年代,她曾经获得田径世锦赛中长跑的银牌。竞技体育世界,如果说奥运会是珠穆朗玛峰,那世锦赛至少是喜马拉雅山。当年,那一届获得冠军的是威震天下的牛家军。不幸的是后来牛家军被查出服用了兴奋剂,国际田联收回了金牌,郑重其事地颁给了亚军,钟敏也一跃成为世界冠军。

钟副局长不仅比赛有实力,带兵也很有一套。有味中药叫做鹿护心血,是治疗心脏病和缺血的灵丹妙药。可这味药委实难求,必须宰杀活鹿,抽取新鲜的心脏血液。清朝的小说里经常有太医杀鹿取药的桥段,可那仍然不是最好的。因为宰杀的鹿都是圈养的,鹿一定要野生的为佳,而且要让鹿跑得精疲力竭、血液通通涌上心头时再动手。这事说起来容易,那野生的鹿,满山遍野的乱跑,人如何追得上?不过,还真有这样的猎人,硬生生凭着一付铁脚板和惊人的耐力追赶鹿群,一追就是三五天,一直追到那畜生吐血,方才抽刀杀鹿取血。前些年,钟副局长踏遍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这些猎户的后代,劝说他们参加中长跑训练。这些人被送到省里以后,经过严苛的训练,在各级运动会上战绩彪炳。合并前,她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长,眼看就要解决正处的待遇。可这机构一合并,广电局的局长比她小十岁,从干部年轻化的角度考虑,人家当了局长。别人都为她抱不平,但毕竟是世界冠军,胸襟远大,工作上一如既往地认真负责、身体力行。绣萝刚坐下,就被钟副局长点了名,8月份是全省运动会,雨城的竞技项目,要有量和质的双重飞跃。具体来讲,就是继续发扬传统强项田径,另外,在游泳上,必须有突破。绣萝来了没有?当年你可是全省泳坛的希望之星。

搞体育的人都懂,大型综合运动会,得田径、游泳者得天下。

绣萝站起来说,来了。

钟副局长布置任务道,从今天起,成立省运会游泳项目专项小组,我任组长,你任副组长,在全市范围内挑选优秀人才,力争在省运会上获得佳绩。具体怎么干,会后来我办公室商量。

有政治智慧的人一听就明白,钟副的讲话水平很高。首先,绣萝在体育科是个小科员,虽然任命她当副组长,可谁都指挥不动。但是由副局长兼任组长就不同了,绣萝可以架着局领导的名义任意调配全局资源。第二,要求是有突破,而没有明确地规定要去夺什么牌。这就宽松得多了,理论上来说,前八名都有积分,都算突破。再不济争取个精神文明奖,同样给代表团增光添彩。

钟副局长想培养绣萝绝不是一时的冲动,从全局干部职工的履历来看,大多不是专业出身,就算有一两个,原来也不过是中学的体育老师。而绣萝不一样,是真枪实刀参加过全国比赛的运动健将。还有,从以往自己成功的经验来看,澜沧江横贯雨城全境,打鱼人的后代游泳和打猎的后代跑步肯定都有先天的基因优势。会后,在办公室里,钟副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和绣萝进行了交流。两人私交一直不错,平时里应酬钟副常常带上她,两人的酒量都好得惊天动地,每次饭局均是大胜而归。办公室里,钟副局长指着地图上蓝色的澜沧江道,你就沿着临江而居的村寨找,一定把这个好苗子给我挖出来!

不得不说钟副局长的决定有些经验主义的色彩,绣萝一开始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局里体育科长明年就退了,钟副明显是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干好了,也许明年自己就是科长了。于是,她脸上挂着信心百倍的表情答应了。原本绣萝对科长的位子没什么兴趣,可当初自己高调下嫁,局里都说李单单狗日的真有手段,把省城的美女都拐回来了。谁知风云突变,自己居然地被人甩了,总不能窝窝囊囊在这里呆一辈子,要搞出点动静来,让看笑话的人知道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

出了单位大院,绣萝开着车在大街上乱转。昨晚喝到三点,大脑还处在混沌状态,远远望见澜沧江大桥,让绣萝想起第一次和航务管理局马局长喝酒,两人连干八杯,最后一起被送去急诊科打点滴。航务管理局就在大桥旁的雨城港里,绣萝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船型的办公楼前,坐电梯上了八楼。

马局长正在和自己的办公室主任谈着什么,见到绣萝热情万分,一面吩咐泡最好的普洱茶,一边握着对方的手说,什么风把美女吹来啦?绣萝讲明了来意。

马局长拍着自己半秃的脑袋说,这个有点难办。这些年,随着《澜沧江保护条例》的严格执行,除了世居江边的村寨,其他人员都搬迁走了;加之雨城电站的建成,坝区内的村寨都进行了搬迁,补助款都是几十万到上百万,家家户户住上了江景别墅,谁还靠打鱼为生啊!

绣萝说,我主要想找渔民的后代。再说,如果在省运会上获得佳绩,也有你马局长的功劳!

马局长笑道,还是美女会说话呀!这样吧,我把局里最好的巡逻船调给你,这是我们办公室的陈主任,你们认识的,这几天陪你把局里管辖的江段走个遍!

电站大坝将雨城境内的澜沧江分隔成两段,绣萝提着两大个旅行箱上了白色的巡逻船。澜沧江一共有六级电站,这一段正好在两个大坝之间,绣萝想起一句很应景的诗词:高峡出平湖!原来奔腾的江水变成了镜面,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有些晃眼。绣萝掏出墨镜戴上,江面上不时有铁壳船迎面而来,陈主任介绍说,这都是移民定做的,主要用途是作为进城的交通工具。

绣萝好奇地问不通公路吗?

陈主任指着山腰弯弯曲曲的便道说,有是有,可路况不好,没有走水路快。

中午饭安排在江头寨,这是一个移民新村,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宽大的临江别墅。绣萝他们刚走进挂满芒果的院子里,一位中年男人就从一桌丰盛的酒菜后站起,热情地招呼大家。陈主任介绍说,这是村长岩毛。这是文体局的绣萝。

落座以后,按照当地的习惯,首先是村长轮酒。轮酒很有意思,敬酒者斟满一小杯酒,自己先喝完,再请每位客人喝下同样分量的酒。酒菜大多是江鲜,其中一道是芥末凉拌河虾,绣萝伸筷子尝了尝,虾肉鲜嫩无比。村长笑着说,菜多,饱饱吃!作陪还有会计和妇女主任,会计见绣萝长得漂亮,敬酒非要喝交杯。绣萝倒也大方,会计端着酒说怎么交,大家附和着说小交杯小交杯。所谓的的小交杯,即是两人的手在胸前交叉。交杯时,会计把手臂贴在绣萝的胸脯上,有意无意蹭了蹭。等大家轮完酒后绣萝说,我也轮一圈。

村长笑眯眯地说好!

绣萝抓起喝茶的玻璃杯,把茶水倒在自己的碗里,拿起酒瓶倒了半杯,双手递到村长面前。

村长笑眯眯地推辞道,太多太多!

绣萝把酒杯硬塞到他手里说不多不多。

村长依然笑眯眯地说会醉会醉!

绣萝把酒灌进对方的嘴里说,喝完我们做老庚。

村长表情艰难地喝完杯中酒,抹抹嘴说,老庚不行,爸爸、女儿可以。

绣萝给妇女主任倒了四分之一杯道,咱们都是女生,少喝点,妇女主任急忙点头道好的好的。轮到会计,绣萝毫不客气地倒满了酒,玻璃杯有小孩的胳膊粗,约莫4两的样子。

绣萝说,喝了咱们做老庚。

会计色眯眯地说一言为定。

绣萝故意眨了眨眼说,一言为定。

会计酒量不错,一仰头干了。绣萝给自己倒了一杯,轻描淡写地干了。大家鼓掌齐声说好酒量。

会计刚要坐下,绣萝拉着他的胳膊说,好事成双。

喝第二杯会计遇到了困难,最后一口嘴角的肥肉抽了抽。绣萝喝完自己的那杯道,老庚好酒量,咱们事不过三。

会计摆着手说不行不行,再喝要吐。

刚才会计吃美女的豆腐大家都看在眼里,人心向善,都想坏蛋受到惩罚,于是一起起哄喝一个喝一个。会计架不住,端过酒杯,刚喝了一半,一歪头连同前面的两杯一起吐在了地上。

村长伸出大拇指对着绣萝夸赞,花木兰花木兰。一面招呼人将会计架走,一面把酒菜搬到楼上的露台上。这里更高,风景也更好,远远望去,澜沧江如玉带一般在群山中蜿蜒,绣萝迎着江风深深地吐了口气,似乎把刚才的污秽也吐了个干净。

陈主任见识过绣萝的酒量,上次和马局长连干八杯后就是他开车送两人去打的点滴。他对村长说,绣萝姑娘是我们局长的贵客,会计酒醒了好好教训他两句。

村长端着酒杯真诚地对绣萝说,姑娘莫生气,等那个混账醒了我严重批判他。

绣萝说,算了算了,我拿酒批判过了。对了,我还有事情想请教村长。

村长问什么事?

绣萝说想找水性最好的人。

村长说,从前村里还真有这样的高人,绰号叫依波巴(鱼爷爷)。知青在的时候生活水不平(生活水平差),他一个人潜到江里,抓到一条门板一样大的芭豪(澜沧江特有的鲶鱼),拿去给知青娃娃改善生活。

绣萝急切地问道,现在依波巴在哪里。

村长点燃一支烟,拿过烟筒吸了两口说,依波巴命不好,儿子和媳妇都不在了,他带着两个小孙女,其中一个好像在傣族园。

傣族园在大坝的下游,绣萝读大专时和李单单一起坐船从重庆到武汉,见过三峡大坝的巨型船闸,所以对澜沧江大坝船闸的宏伟不以为然。看见船闸念到旧情,暗自骂自己不该去想那个天杀的。

傣族园是五星级景区,每年到这里观光的游客数以百万计,最吸引他们的,无疑是天天泼水广场。去年市里的民族运动会就是在傣族园开的,绣萝和园区的刀总很熟。

讲明来意,刀总指着台上身形婀娜的领舞说,你说的一定是玉扁,一会儿表演完了我叫她过来。

刀总极热情,叫手下端来几个椰子。椭圆的果实被削成了方形,出水口也被撬开,插着花花绿绿的吸管。椰子被冰过,嘬一口,甘甜的汁水沁人心脾。绣萝含着吸管,看着台上软如棉堆的玉扁暗想,这小身体要去劈波斩浪,恐怕整不成。

玉扁跳完舞,带着演员们走进泼水广场,游客们都围着她泼水。远远的,玉扁捂着脸,似乎被水呛了的样子,绣萝心里愈发沉了一下。

事情和绣萝担心的完全一样,洗完澡换了衣服的玉扁来到面前,弱不禁风的样子。握手的时候绣萝捏了捏女主演的手——软若无骨。

你会游泳吗?绣萝问。

不会。女主演用力拧着还在滴水的长发。

可你爷爷是依波巴呀!绣萝有些不甘心。

爷爷很小就把我送到姑妈那学跳舞了。

绣萝问了姑妈的名字,那是雨城市非常有名的舞蹈家。气氛有些尴尬,女主演变魔术般的拿出一块毛巾,把长发包裹到头上。

绣萝关切地说,头发还没干呢,一会儿要头疼的。

玉扁说不会,你们是要找会游泳的吗?

绣萝急切地说是呀是呀!

玉扁说去找我妹妹玉芭吧。

绣萝问她会游泳吗?

玉扁笑着说,你知道芭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绣萝摇摇头,不知道!

玉扁说芭就是鱼。

绣萝问,那你妹妹在哪?

玉扁说,在罗梭江和澜沧江的交汇处。

这时陈主任插话道,在关口港附近,快靠近边境了。咱们现在出发,晚饭前能到。

玉扁说,要我一起去吗?

绣萝拉起她的手道,那还用问,没有你,我们可找不到你的鱼妹妹!

关口港是中、老、缅三国交界的地方,本来默默无闻。湄公河大案发生以后,央视直播了中国警方从这里乘船出发,武装巡护湄公河的场面,关口港的名气一时也大了起来。罗梭江是雨城境内澜沧江最大的支流,两江汇合处距港口还有三四公里的样子。这里的江面很宽,巡逻艇拐入罗梭江后逆流而上。大约行进了五百多米,右岸上便出现了一片水田,翠绿的谷穗刚刚抽条,水田后面立着一座竹楼。

玉扁说,就是这里了。

陈主任指挥着巡逻船靠边。

一行人上岸还没走到竹楼,一位白胡子黑头发的老爷爷就迎了出来,见到玉扁满脸慈爱地说,我家小孙女怎么有空回来了。

玉扁拉着老人说,想爷爷了呗,对了,这是绣萝姐姐,这是陈主任。

老人笑着说,欢迎欢迎,上楼喝茶。

杯子里的水很香,绣萝看着漂浮的叶子却不像茶叶。

爷爷介绍道,这是水田里长的牙优麻,你们汉人叫狗尾巴草。

陈主任道,好久没喝牙优麻了,原来田里很多,可自打用了农药以后,这牙优麻就不长了。

爷爷邹起眉头道,是呀,用了化肥农药,好多东西都绝迹了。

玉扁问,玉芭呢?

爷爷道,在对岸摘榴莲呢!

陈主任放下杯子说,我让巡逻船去接她。

爷爷站起来摆摆手道,玉芭过河不用船。说罢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江对岸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个穿筒裙的小姑娘,江面有百十米宽,喊话对方也听不见。爷爷指了指客人,让玉芭回来,最后还做了一个摘果子,抱在怀里的动作。这下大家都看明白了,是让她摘榴莲回来招待客人。

玉扁拉起绣萝的手说,姐姐,咱们接玉芭去。

两人踩着软软的田埂向江边走去,绣萝注意到田埂靠近水边的部分长着的草酷似刚才泡在水里的植物,于是问这是不是刚才喝的。

玉扁说是的,这牙优麻谷子抽穗的时候长得最好。

江边立着一座木制的水车,提取江水用来灌溉水田,绣萝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玉芭在江对面刚刚下水,她蹲在水里把筒裙一点一点卷起,盘在头上,向江这边游来。绣萝觉得她的泳姿很特别,像极了海豚,身姿是躬着的,每次向前大半个身子都越出水面,这样的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水的阻力。绣萝看着看着不禁惊呼起来,由于水流的关系,渡江者都是顺着江水往下游,可她分明看到,玉芭是逆着江水往上游!鱼妹妹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靠了岸,她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穿好衣服,怀里抱着个足球大小的榴莲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虽然是妹妹,玉芭却比玉扁高了一个头,绣萝把她拉到身边比了比,和自己也就矮个三四公分。让绣萝欣喜的是玉芭的双臂很长,肩部宽绰,手上的肌肉硬绷绷,是个极好的苗子。两姐妹见面叽叽喳喳地用民族话讲个不停,绣萝只听懂姐姐说到自己名字的后面加了一个汉语单词教练,玉妹妹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绣萝,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不是欢迎的意思,绣萝看着暗自有些腹热肠荒。

回到竹楼换过衣裳,爷爷拿过一个矿泉水瓶对玉芭说,去钓些巴扎兰,晚饭烤给客人吃。

绣萝在一边插嘴道,我也一块去!

沿着河边的小道,两人走到一个回湾处。玉芭小鹿般敏捷地跳上一块突兀的江石,奔腾的江水绕着巨石平缓流淌。她从鱼萝里拿出爷爷给的矿泉水瓶,绣萝这才发现瓶子上缠着与鱼线和鱼钩,瓶子里是长着翅膀的飞蚂蚁。巴扎兰是澜沧江里最名贵的鱼种之一,和长江里的刀鱼类似,也是洄游产籽的鱼类。由于澜沧江梯级电站的建设,如今只有在大坝以下的江里才能见到。

玉芭边往鱼钩上挂飞蚂蚁边对绣萝说,这巴扎兰嘴馋,尤其爱吃这活的小虫虫。鱼线很粗,却没有鱼漂,扔进水里后,玉芭用食指感受着鱼线的动静。江水是绿色的,白色鱼线在水面上很是显眼。突然,弯曲的鱼线猛地绷直了!玉芭小手一扬,一条鱼儿弓着身被拉出了水面。雪白的巴扎兰落到深色的石头上,拼命乱跳,绣萝笨手笨脚按住后取下鱼钩。鱼嘴很薄,被钩子勾出的地方渗出了血,很可怜的样子。

晚餐丰富,有猪皮煮水腌菜,猪皮油腻,和水腌菜搭配最是适宜;有清炖胡子鱼,胡子鱼仅产于罗梭江,肉白如雪。这鱼嘴边长着两条长长的胡须,鱼有多长,胡须便有多长,顾名思义,叫做了胡子鱼;再有一道便是红烧巴扎兰,玉芭和绣萝钓获颇丰,不到半个小时就上了二十几尾。绣萝意犹未尽,玉芭却收起鱼线道爷爷吩咐够吃就行。

陈流 孟加拉人物之一 55×40CM

陈主任看着桌子咽了咽口水说,都是下酒菜。

爷爷笑眯眯地端出一个土坛道,尝尝酸木瓜泡酒。

看来这酒泡的时间极长,颜色已微微泛红。酸木瓜的味道亦融入酒中,喝起来酸甜爽口,倒有几分似饮料。绣萝夹起一块猪皮,发现比寻常的皮子要厚一倍,于是狐疑地问,这不是家猪的皮吧。

爷爷笑着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带了一对猪仔。养了不到半年,小母猪跳出猪圈跑了。我寻思着这深山老林的,不定被什么野兽吃了。谁想到一年后,这母猪回来了,身后一群长着西瓜皮的小猪。

绣萝也笑道,莫不是嫁了山上的野猪,生了一大堆野孩子?

爷爷笑道,正是,绣萝姑娘,听玉扁说,你想带玉芭去练游泳。

绣萝收起了笑容问,您同意吗?

爷爷看了看小孙女道,玉芭去年就初中毕业了,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学校。你把她带走我没意见,但是有一个要求,要让她有书念。

绣萝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道,依波巴请放心,我保证把玉芭妹妹送进市民中。

绣萝说这些话心里是有底气的,局里和市民中有合作协议:专业运动员都可以到学校去念书,不仅颁发毕业证,还保证孩子们都能参加高考。这样一来,好多家长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各专业队训练。

爷爷接着说,小玉芭以前读书的都是国家给的钱(九年制义务教育),我知道高中以后就得自己花钱了,这不,我在对岸种了20亩榴莲,每年能卖5、6万块钱,够她读书用了。

陈主任插了一句,这榴莲在雨城卖到100多元一个,为何不多种几亩。

爷爷捋捋胡须道,够用便好。

酸木瓜酒好下口,后坐力却不小,玉扁招呼大家到晒台上去透透风。玉芭端来一个小土灶,灶膛里的火炭烧得红彤彤的。爷爷将泡在小米辣水里的巴扎兰穿上竹签,又把蜂蜜涂在鱼上,架在火炭上细细烤着。

绣萝问,早上我们去了江头寨,您怎么不在那儿住了,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鱼肉在火的作用下,渐渐紧实了起来,刷了蜂蜜的鱼皮变得色泽金黄。

爷爷将鱼翻了一面继续烤着说,江水本来会走路的,可有人偏偏用大坝绑住了它的腿脚,这就像把虎当猫养,把龙当鱼喂。

说到这里,爷爷把烤好的巴扎兰分给众人。鱼皮是焦黄的,吃起来脆、香、甜,而紧贴鱼骨的部分,鱼肉紧实、筋道。大家边吃烤鱼,边喝酸木瓜酒,所有人里数依波巴和绣萝酒量最好,陈主任和开船的师傅早早就去巡逻艇上休息了,晒台上只剩下一老一少。

绣萝问,岩毛村长说你徒手抓过一条门板大的芭豪?

依波巴道,他吹牛,徒手怎么可能。

绣萝不依不饶地,那还是抓到过啦?

依波巴点燃一支烟,拿过水烟筒深深地拉了一口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喽!

绣萝把两个人的酒杯倒满说,反正也睡不着,咱爷俩慢慢喝慢慢聊。

知青回城前,要开垦新的橡胶种植园,他们路不熟,请我去当向导。种植园就在澜沧江边,开完种植带接着就是挖大穴,大穴就是种橡胶小树苗的大坑。担心绣萝不懂,依波巴解释了一句,当时农场要求很严,大穴要挖半米多深,埋得下一个小娃娃。知青们辛苦得很。接连下了十多天的大雨,山洪把上山的小木桥冲垮了,粮食运不上来。眼见知青们饿得不行,我就用蚂蟥钉打了一付鱼钩,用棕绳子做鱼线,打算去江里碰碰运气。

绣萝问,那鱼饵呢?

依波巴笑道,你倒听得仔细。头天晚上我用铁丝做了一个扣子,下到一只半斤多的山鼠,偷偷拿到江边挂上钩子。

绣萝不解地问,为何要偷偷的呢?

依波巴抬起杯子嘬了半口酒道,那些知青都饿了三四天了,看到有肉还不抢了去吃?我把棕绳栓到岸边的大树上,后半夜睡着了,梦见自己在拉大锯,吱吱吱锯木头的声音响个不停。天快亮时,一睁眼看见大树摇来晃去;再一细看,棕绳被拉得笔直,树干上拴绳子的那一段,树皮都被磨掉了一圈。我一想肯定是钓到大鱼了,有多大不知道。拼命去拉棕绳上却拉不动,心想,如果硬拉,鱼肯定跑了。于是潜入水中,顺着棕绳摸下去,摸到了洗脸盆大小的鱼头。鱼在水里一个翻身,打得我晕头转向。幸好带着牛角尖刀,在鱼头上戳了也不知几十刀,水下终于没动静了,我这才去叫知青,把鱼拉上岸来。

绣萝听得惊心动魄,问,那鱼到底有多大。

依波巴取下烟屁股,塞到脚下踩熄道,我也说不好,去了八个知青,才把鱼拉上岸来。

绣萝带回一个游泳天才的事,马上就在单位里传开了。有人相信,有人质疑,钟副局长决定比试比试,让事实说话。比赛那天,除了局长,钟副把其他几个局班子成员都请来了,为了增加气氛,还找来了7个其它学校的游泳尖子,煞有其事地摆开八条泳道,玉芭排在第一道。下水前绣萝安慰她,别紧张,平时怎么游就怎么游。玉芭穿的是绣萝原来的泳衣,颜色和式样都有一些老了,不过这依然是八位选手中唯一的专业泳衣。比的项目是200米自由泳。绣萝弄了一把发令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泳池畔喊完预备后,扣动了扳机。其他选手飞快地跃入水中,玉芭慢吞吞地伸出一支脚试了试水温,方才下水。绣萝着急的挥手催她快游,玉芭却像受了伤的青蛙,浮在水面上划拉了几下,停滞不前了。瞬间,游完第一个50米的选手们纷纷折头,从漫不经心的玉芭面前经过。绣萝急了,走到玉芭面前,神情严肃地指着泳池,呵斥她赶紧游完剩下的距离。玉芭仿佛听懂了,向折返点游去。这下轮到绣萝彻底失望了,看得出玉芭尽了全力,可完全没有了她在江水里的矫健。玉芭最后一个到边,成绩是4分37秒。国家最低一个级别——二级女子游泳运动员的200米自由泳的及格线是2分39秒,被寄予厚望的天才玉芭,慢了将近两分钟。省民运会的游泳水平并不高,但至少是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也就是说,玉芭根本不具备参赛的水平和能力。比试在哄堂大笑中结束,看见其他局班子成员摇着头散去,钟副铁青着脸责问绣萝,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办公室里,钟副厉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汇报时你把玉芭吹得天花乱坠,什么游泳天才,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一定会拿金牌拿到手软,我是让你来长脸的,不是让你来给我丢脸的!明天就把她送回去!

绣萝的耳朵嗡嗡作响,说实话,到现在她也还没搞明白玉芭天渊之别的原因。她希望钟副局长能给自己一周的时间,把情况搞清楚。

一定有什么原因,绣萝脸色苍白地说,我亲眼见过玉芭在江里游泳,我想带她全面检查一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绣萝带玉芭去了市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绣萝更加印证了自己最初的判断。玉芭16岁零2个月,身高171厘米,体重58千克,肩宽38.99厘米,肺活量4300,完全符合游泳健将的标准。

拿着单子回到车上,绣萝不解地问,玉芭,你怎么就能游出个4分多钟呢?

体检前不能吃早餐,检查了一早上,玉芭大口啃着糯米饭团说,姐姐,我穿着衣服不会游泳。

绣萝抢下对方手里的饭团道,把饭咽下去,清清楚楚再说一遍。

玉芭使劲咽下嘴里的糯米饭,大声道,从小,我们在江里泳游,都不穿衣服。绣萝想起玉芭那天蹲在水里把筒裙一点一点卷起,盘在头上,海豚般畅游的情景。

下班前,绣萝找游泳馆值班员借来大门钥匙。晚上23点,戴上玉芭悄悄来到泳池边。绣萝只开了两盏小灯,示意玉芭脱了衣服下水,玉芭像极了自己在省游泳队时的模样,皮肤黝黑光滑。

绣萝让她站到出发台上,右手掐着秒表低声发令,出发!

玉芭入水的姿势很怪,像一根被锯断的树木,缓缓倒进水里。可入水以后,立刻像海豚般弓着身子,以极快的频率游进。绣萝几乎是张着嘴看着玉芭游完了200米,她下意识地掐下秒表,液晶数字停留在2分整!这是国际健将的标准,如果再缩短出发时间、纠正倒边姿态---绣萝不敢再想了,掏出电话打给钟敏。

钟副局长刚刚睡下,电话里有些不耐烦,可听到绣萝一报成绩,立马道,别动,我马上到!

绣萝补了一句,千万自己一个人来。

为什么?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道,行!

这一次是钟副亲自掐表,玉芭很争气,成绩也更好。钟副有些不放心,又让玉芭游了一个400米自由泳,成绩是4分11秒7,仍然达到国际健将的标准。钟副让她去洗澡穿衣服,激动地对绣萝说,这不是天才,这简直就是皇冠上的钻石。在少数民族地区呆得时间长了,钟敏当然听说过少女沐浴的故事。女孩们天然爱美,打小就信仰水的圣洁,认为自己赤裸的身体接受水的洗涤是最神圣的仪式。但那毕竟是洗澡,赤着身体游泳又是另外一回事。最棘手的问题是:你总不能让玉芭不穿衣服在万千观众面前比赛吧!

钟副局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同样一筹莫展的绣萝说,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去省城。省游泳队这段时间正好在集训,带队的黄亚淑是我的老队友。

回到宿舍,绣萝找了一个50吋的大号旅行箱。玉芭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衣服,好在俩人身材差不多,绣萝找了十多件衣服裙子什么的给她,好多吊牌都还没摘。

玉芭一边整理着堆成小山的行头一边傻傻地问,咱们是不是不回来了?

省游泳队的训练基地在大海子,黄亚淑和钟敏原来是都是田径队的。黄的成绩不怎么样,政治上却很成熟,早早入了党,退役后留在队里当教练。钟敏千辛万苦淘到的那些个猎人的后代,在黄亚淑手下都露了大脸。去年,黄被调整到省游泳队当了领队。两人的关系很好,吃饭时就说个不停,象是多年没见面的情侣。听完情况介绍,黄领队说国家游泳队这两天也在大海子,明天我请他们的医疗顾问给会诊一下,看看能有什么法子。

国家队的医疗顾问Henry是A洲人,他仔细地测量了玉芭身体的各项指标,抬着玉芭43码的大脚板赞叹道,这简直就是女索普,你们去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苗子。

索普是A洲最著名的游泳运动员,黄队长跟Henry耳语了一番。A洲人有些吃惊地鼓了鼓眼珠说,没经过正规训练成绩就这么好,说明她的问题不在身体,而是在心理。你们可以通过心理咨询让她成为泳池里的鱼雷。

绣萝知道鱼雷是索普的绰号,Henry的祝福善良而又真诚,可自己上哪儿去找心理医生呢?

第二天,一行人观摩了国家队的训练,玉芭远远看到国家游泳队那位帅气的传奇队长,绣萝不失时机地在她耳边鼓励道,往后,想和他成为队友吗!玉芭抬起脸来点点头,清亮明澈的眼眸里充满着期望。绣萝握住她的手说,那我们就一起加油吧!

三个人在省城转了两天,也找到了几家心里咨询所。一方面是治疗价格太高,玉芭毕竟还不是正式队员,她的治疗费用也无法正常报销;另一方面是治疗手段让绣萝揪心。好端端一个人,治疗时仿佛被催眠了一般,还必须服下大剂量的、昂贵的、没有一个中文的药囊。回到宾馆一合计——还是回吧。

参加省运会的游泳比赛不能仅仅指望玉芭一个人,绣萝跑了几个学校,选拔了4男5女,组成了省运会游泳队集训队。每天带着他们训练,绣萝让玉芭也跟着大家一起练,只是训练细节有所侧重,多练出发和倒边,绣萝相信玉芭终有一天能穿着泳衣游出好成绩。

绣萝把游泳队安排在一个小旅馆,虽然队员大多都是雨城的,但凌晨5点就要上第一堂训练课,集中在一起住宿,管理上比较方便。

周末最后一堂训练课后,绣萝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就给队员们放了假,这一周来练得很辛苦,回家团聚一下。

绣萝带着玉芭回家,这一段时间吃住都和队员们在一起,自己那个狗窝不知脏成什么样了。停好了车,在单元门口,她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李单单面向着楼梯口抽烟,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满脸微笑地打着招呼,绣绣,你还好吗?

绣萝无法理解李单单的语调为何还能那么关切,仿佛两人仍是恋人,仅仅是分别已久而已。绣萝脚下有些发软,可依然坚定地拉着玉芭旁若无人地走向楼梯。李单单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玉芭不解地问,姐姐,他是什么人?

绣萝毫不犹豫地回答,坏人!

你就是玉芭吧!李单单的话让两人有些吃惊,我是单单哥,省体育局的。

此时有邻居下楼,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三人堵在楼梯口,绣萝眼见这样不是办法,扔下一句上楼再说,就拉着玉芭先走了。

客厅的摆设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增加的数个金属落地衣架。绣萝鬼使神猜地看了他一眼,居然发现这天杀的居然在搽拭眼角,绣萝心里几乎一软,旋即坚硬起来,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玉芭好像看出了什么,拿起自己的小筒帊(挎包)说,姐姐,我出去买点东西。

防盗门关上的声音似乎给李单单壮了胆,他快步走到绣萝面前,一把抱住她,紧紧吸住她的双唇。绣萝有些害怕,以前两人闹别扭,李单单总是这样吻她,吻的她浑身酥软、放弃抵抗。最后,李单单总能把她剥得精光,在她身体里肆意冲撞。绣萝害怕的是,自己忍不住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奋力推开他,冷冰冰地说,再这样,就滚出去!

绣萝的坚定让李单单有些胆怯,他有些木讷地坐进沙发,却坐在一堆乳罩和内裤上。绣萝把他拉起来,推到贵妃椅上,余气未消地整理自己的衣物。

李单单有些尴尬地开了口,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其实,我是为了玉芭的事情来的。你们走后,黄领队把玉芭的情况向我们竞技管理处做了汇报。

绣萝皱着眉头说,你们竞技管理处?

李单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是处长了,所有的比赛都归我管。嗨,说这个干什么,言归正传。黄领队的汇报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重视,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玉芭的心理障碍。争取让她参加明年的全运会。

前男友的话,让绣萝回到了熟悉的节奏上。说实话,当初选择和他在一起,绝不仅仅因为“身材修长的让人无法拒绝”,他的眼光和思路总能让人眼前一亮,而且不由自主地赞同。

那你打算怎么办?说这话时,绣萝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

李单单读到了前女友的松懈与依稀还在的信任,言简意赅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

关键是玉芭爷爷的参与,我们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李单单最后说。

说实话,计划简单可行,可方式让绣萝不太喜欢,太功利。这倒符合李单单的一贯作风。于是她问,这些情况钟副局长知道吗?

李单单说,就是钟姐让我来的。

四月中旬是雨城少数民族的传统新年节,第一天要举行横渡澜沧江的龙舟赛。龙舟用铁椿木制成,船身上画有华美的彩纹,比赛时,嗨板(指挥)站里在船的中间击锣。进退、快慢全由他指挥,嗨板不仅调度要得当,身体还要随着划船的节奏摆动。看起来简单,实则不易,整条船上,其他人都是坐着的,唯有嗨板不仅站着,还要双手敲锣、上下扭动,稍不留神,就会落水。从前,江头寨的龙舟队所向披靡,只要他们参加比赛,其他队只能去争第二。而玉芭的爷爷依波巴是当仁不让的嗨板。不过说来也怪,自打依波巴走了以后,江头寨的成绩就一落千丈。眼看今年的赛龙舟就要到了,村长岩毛领着会计和妇女主任、带着20斤上好的米酒,来到罗梭江边依波巴的竹楼,打算请老人出山。当然,同行的还有绣萝。依波巴一如既往的热情,喝的依然是牙优麻,吃的依然是巴扎兰。可一说到参加龙舟大赛,爷爷直摇头。无奈,绣萝贴着老人的耳根子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爷爷出山,纯粹是为了孙女,我们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桑刊日是新年节的第一天。从早晨开始,各路龙舟好手便云集澜沧江畔,除了当地的民众,还有数以十万计的游客。看客们多在南岸,绣萝带着玉芭走进清凉的江水,远远望去,江北的龙舟一字排开,选手们枕戈击楫。一声低沉的炮响之后,龙舟如离铉之箭飞驰而来。玉芭眼尖,指着划在最前面的那条龙舟大喊,姐姐快看,爷爷在那!今天的嗨板身着一套金黄色的新衣,目光如炬、弓背如猿;左手执锣,右手执捶;每敲一下,所有船桨便整齐地劈开江水,龙舟昂首向前一跃,嗨板的身躯也随着船身向前一弓,如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一般。突然,江面上露出一个橘红色的影子,那是一个穿着救生衣的摄影者,他走的太深,被江水卷进了激流。眼看就要撞上江头寨的龙舟,千钧一发之际,嗨板发出右转的指令,龙舟迅疾横在了江面。巨大的惯性把嗨板甩出了船仓,刚落入江水,就被一串飞旋的漩涡吞噬!绣萝看到裹着红布的锣锤从他手中脱落,锣锤尚未坠下,身旁的玉芭已射入江面。她如海豚般弓出水面的身躯疾如闪电,飞一般钻进了爷爷落水的那串漩涡。

所有的船都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江面一片死寂---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下游一片欢声雷动,远远望去,百米之外的江面上出现了爷孙两人的身影。数万人齐声鼓掌,英雄般欢迎两人上岸。惊魂未定的绣萝跑上前一把抱住玉芭,湿漉漉的裙子下,她感觉到小姑娘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李单单的兵行险着成功了,小玉芭终于会穿着衣服游泳了。

第二天队里举行了测试,前一段出发和倒边的专项训练也取得了成效,玉芭的200米、400米、800米和1500米的成绩全面超过国际健将的达标成绩。具体是多少。李单单、钟副和绣萝达成了君子协定——暂不对外公布,他们要在省运会上放一颗大大的卫星。

泼水节还没完,依波巴就要回去了,钟副再三挽留他多住几天,老人笑着说要再不回去,家里的猪真要变成野猪了。为了表示感谢,李单单在自己下榻的酒店宴请依波巴,邀请钟副和绣萝作陪。姐姐玉扁来参加新年文艺汇演,也一同前来。酒宴很丰富,有帝王蟹、龙虾和鲍鱼,姐妹俩却吃不惯,非要加一个小米辣蘸水。看着生猛海鲜被小姐妹暴殄,李单单只得尴尬地频频举杯敬酒。依波巴兴致却很高,每一个菜,都细细品尝。老人说,江河与大海本来就是一家,海里的水从天空回到陆地,江里的水又从陆地流回大海。有好多鱼,都有从大海洄游产卵的习性,可大坝的建设,让它们渐渐绝迹了。

李单单插嘴道,依波巴说的没错,去年到美国访问,看到民众在请愿,要求政府炸掉密西西比河上的大坝,恢复原有的生态系统。

吃到一半,玉芭嚷着要去江边放水灯,依波巴用民族话嘱咐了两句,两姐妹高高兴兴牵着手走了。

应该说,李单单计划的成功,多半靠的是依波巴的真情出演。刚才玉芭在,大家虽然敬酒感谢,话却都没敢说透。于是从钟副开始,大家抬着酒杯一一重新敬过。最让绣萝想不到的是,轮到李单单时,他竟然扑通一下跪下,眼含热泪地说,爷爷,我真没想到江中会出现那么大的漩涡,让您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如果事先知道,我绝对不会请您出山的。

李单单的话也是绣萝想说的。一开始,李单单反复询问过依波巴的水性,来推敲计划的可行性,自己当时是打了包票的。爷爷捕猎江中巨物的故事,一直在脑中里闪着英雄般的光环。李单单说的如此如此,便是请爷爷出山作嗨板,这般这般则是让爷爷佯装落水,触发玉芭的身体应激机理,穿着衣服游泳去救爷爷。就连那个落水的摄影者,也是请游泳高手假扮演的。当时龙舟在江面上一横,他就被浆手们救起了,只是人们的主意力都在玉芭和爷爷身上,谁也没去留意他的下落。可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为了增加江面的宽度,电站大坝比赛前开闸放了水,导致激流漩涡的生成。如果爷爷真的出了什么事,李单单恐怕就得一辈子跪在这里了。虽然这么想,可李单单的这一跪,还是让绣萝心中一暖,就像大学里两人刚刚认识时的感觉,这很矛盾!一方面,李单单抛弃自己的绝情在记忆里宛如昨日;另一方面,这一次见到的李单单,完完全全又回到了自己深爱时的模样。爷爷的酒量像澜沧江的水——深不可测,其他三人的酒量也不差,这一顿酒喝得天昏地暗。绣萝迷迷瞪瞪的听见服务生来问,先生,你们已经喝了4瓶茅台了,还上吗?

李单单回答,上,当然上。

绣萝心疼地说,这酒贵呢,不上了。

李单单大义凛然地把银行卡拍在餐桌上,再上4瓶,今天我私人请爷爷喝酒!

俩人的第一次是在大海子度假酒店,体育进修学校的边上。那天是五四青年节,学校联欢会结束后几对同学到学校大门口外的豆腐摊吃烧烤。喝的是酸木瓜泡酒,老板在酒里放了冰糖,喝起来甜蜜蜜的,可后劲很大,同学们喝着喝着都不见了。

绣萝问,他们去哪儿?

李单单指着不远处亮着大海子度假酒店霓虹灯的大楼说,开房去了。我们去吗?绣萝绯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绣萝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裸着躺在酒店客房的大床上,卫生间里传来洗浴的流水声,她飞快地穿上衣服,打开门跑了出去。

自己是怎么了?在出租车上,绣萝头疼欲裂,都是酒惹的祸。绣萝不是后悔刚才发生的事,而是担心自己的未来,她已经被李单单欺骗过一次了。绣萝渐渐回忆起刚才的晚宴,送走了钟副和依波巴,李单单握着她的手说,我和杠铃片离婚了,现在和你一样是单身。明年就是全运会了,省里非常重视,特别是对游泳项目。可以到外国训练、可以请外籍医疗顾问,还有,每块金牌奖励100万,100万呐,比奥运金牌还值钱!小玉芭的成绩非常好,省运会一结束,我就把你俩上调到省队去。全运会如果小玉芭能拿4块金牌,我也能成为局领导了,你至少也能当上游泳队的领队副领队,到时候咱俩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你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局长夫人了。说实话,前男友传递的信息光明而充满诱惑,她期望的倒不是什么局长夫人的光环。父母渐渐老了,退休了,几次请他们来雨城生活都遭到了拒绝。如果这个时候能回省城,父母一定是开心的。可未来,真的如李单单描绘的那么美好吗?这时,手里的电话响了,屏幕上出现了天杀的三个字,绣萝按下关机键,摇下玻璃,深深呼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这件事,还真得好好斟酌斟酌。

省运会越来越近了,小玉芭的训练也越来越刻苦。看得出来,她非常渴望用好成绩回报关心和帮助自己的人。钟副局长隔三差五就来游泳队转转,从不空着手,要么提着几斤上好的牛肉,要么提着几盒纯牛奶。绣萝则要细心和专业的多,除了制定训练计划,每次下水前,她都要让队员们补水、吃一个香蕉或者一小块巧克力。训练后,还要盯着队员们喝补充钠、钾、钙的功能性饮料。对于小玉芭,绣萝更是上心,几乎是把吃的、补的递到她手上。小玉芭训练量是最大的,可吃得极少,这孩子还在发育期。更让绣萝担心的是小玉芭越来越内向,一开始进队时还和其他人有说有笑,可自从龙舟赛救爷爷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和大家在一块了。绣萝心想可能是压力太大所致,所以晚上经常带她出去散散步、看看电影什么的,可就算只有两人在一起,小玉芭一样少言寡语,问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话,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去比赛啊?

比赛终于要来了,拿到秩序册那一天晚上,小玉芭愁眉苦脸地敲开了绣萝的房门,姐姐,我报的项目15号开始,可那天我正好来大姨妈。每个女运动的经期绣萝都清清楚楚记得,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推迟经期并不是什么问题。绣萝安慰说,到时候吃一种叫做黄体酮的药就行。

开幕式的时间是8月14号,女子200米自由泳的预赛15号早上就要开始,整个游泳队都没有去参加开幕式。晚上,绣萝把玉芭叫到自己的房间,用消过毒的剃刀小心翼翼地剃光了她的体毛,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后,玉芭看着白色床单上的体毛发愣。

绣萝问怎么了?

玉芭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我从来没剃过。

绣萝拍拍她的后脑勺说,这是为了提高比赛成绩,再说,过一段时间,它又长出来了,和头发一样一样的。

今年的省运会在一个彝族自治州举办,开幕式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夜空,当然,比火把还要光彩夺目的是玉芭的成绩。在她参加的200自游泳、400自游泳、800自游泳和1500自游泳4个单项上,全部夺金!其中,400自和800自的成绩超过亚洲记录。唯一遗憾的是,省运会的级别达不到国际重大体育比赛的级别,得不到国际泳联的承认。所以只能是“超过”而不是“打破”。建国以后,这样单项成绩的突破,对于一个地处边远的省份是从来没有过的。闭幕式上,本届省运会组委会主席、陈副省长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对本届运动会的成绩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对取得成绩的运动员表示了热烈的祝贺。

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是“打破的”!看着担任闭幕式棋手的、脖子被四枚大金牌坠得微微前弯的小玉芭,绣萝这样想。

其实,在玉芭获得第四块金牌的当晚,陈副省长就亲临雨城市代表团下榻的酒店,亲切看望了大家。在听取了小玉芭的选材及培养过程的情况汇报后,陈副省长要求回去以后认真总结、形成文字材料,雨城的经验要在全省推广。

同志们呀,我们省在全国性的运动会上,游泳没有一个单项拿过奖牌,每届全运会,都是剃光头啊。我们不妨把眼光放得远一点,既然有过钟敏这样的田径场上的世界冠军,下一步,能不能培养一个游泳池里的世界冠军呢?说到这里,陈副省长站起来大手一挥,热情的目光环顾在座的所有人。雨城市代表团团长、秦副市长带领与会者起立热烈鼓掌,表示一定不辜负领导期望。

秦副市长原来是文体局的局长,后来到临县干了一届县委书记,如今是常务副市长。应该说,对文化局,他还是颇有感情的。回雨城的前一天,秦副市长把钟敏叫到自己的房间,详细询问了局里的情况后指示,回去以后拿出一个游泳项目的发展规划,我不是要你再发现几个玉芭,像这样的好苗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听到这里,钟敏不禁心头一暖。出发前在局党委会上汇报工作,局长问玉芭既然报了200米自由泳,怎么不报100米呢?这金牌多拿一块是一块嘛。钟敏最怕的就是外行管内行,这短距离和中长距离选手,选材、训练都不一样。

秦副市长毕竟是文体局出来的,句句都说得人心服口服,既然发现了,就要把她培养好,经费上需要支持你们就打报告上来。

钟敏说,省上也有重点培养玉芭的打算,前段时间李单单处长还下来了一趟。

秦副市长说,那就好,你也看到了,省领导对这件事也相当支持,你们要狠抓机遇,勇创佳绩。今天我也给你交一个底:当初安排文广局领导班子的时候,我就有不同意见。玉芭这次的成绩很能说明问题,我会在常委会上为你说话的,位子就该留给干事的人、干出成绩的人!

回到雨城以后,是一连串的总结表彰会,开得绣萝晕头转向,感觉比比赛还累。转眼就要到国庆长假了,会也终于开完了,绣萝也给玉芭放了几天假,让她回去看看爷爷。

把玉芭送上长途汽车,回到Q3上刚发动引擎,手机微信铃声响了

今晚11点的航班到雨城,杜娟。

杜娟是省游泳队的队友,俩人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形影不离,连教练都怀疑她俩是拉拉。杜娟退役后去了深圳,这些年来,俩人虽然见面不多,但联系一直不断。

杜娟几乎没变,一席蓝白相间的香奈儿长裙,古琦最新款的双肩包,最令人气愤的居然连拉杠箱都是LV的。绣萝在省城的奢侈品店看到过,一只箱子就值大半辆Q3。关键是人家保养得好,也是快到30的人了,依然像游泳队时的小伙伴。

记忆中杜娟的口味和自己差不多——香、鲜、辣,两人去了千菌园,这里的菌子火锅,天下一绝。两人喝的江小白,一口一个,喝得气吞山河。杜娟的胃口比身材还好,288一盘的松茸刺身一口气吃了4盘,绣萝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心疼。

杜娟说,老娘难得来扫荡一回,你就当自己是过年的猪,伸长脖子等着挨宰吧。

绣萝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抓起坤包掏出一个红信封撕开,将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大声道,今天刚发的奖金,不吃完不许走!

杜娟也不客气,扭头喊道,老板,再来十盘松茸。

绣萝补了一句,外加20个江小白。

老板满脸堆笑地劝道,两位姐姐,你把我的冰柜砸了,也翻不出十盘的松茸。还有,店里的江小白已经被两位姐姐喝光了,要不,我明天再去上点货?

绣萝不依不饶地吼道,你少来这套,信不信我把你店给烧了?

老板哭丧着脸说,姑奶奶,我这上有老下有下的,全指望这店生活呢。

陈流 孟加拉人物之二 55×40CM

杜娟忍不住扑哧一笑,把打火机仍在绣萝面前说,你慢慢烧,我先去撒泡尿!

见老板憨厚,绣萝也不好意思闹下去,于是借坡下驴道,没酒算了,我们另找地方喝去,结账!

俩人喝了酒都不能开车,老板帮忙叫来一个代驾,上了车司机问去哪?绣萝说老文化局宿舍,杜娟说去文华酒店,已经定好了房间。

文华酒店是雨城最高级的酒店,绣萝只听说过没住过。房间是LOFT式的,上下楼挺温馨,小院里还带个游泳池。

绣萝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傍了大款,一身名牌不说,还住这么高级的酒店。杜娟在翻冰箱,她觉得还没喝够,翻出一堆小瓶迷你洋酒,全拧开混杂着倒在两个杯子里,和绣萝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绣萝看了看杯里的小半杯酒说,这也不够我喝的呀,要不再出去找个地儿接着喝?

杜娟脱下长裙和乳罩,抖着两只小巧的乳房说,不去了,我先洗个澡,咱们好好聊聊天。

卫生间的门关了,绣萝掏出手机翻了翻微信,有两条未读,一条是玉芭发的,说已经安全到家。另一条是李单单发的,问国庆节方不方便,他想来雨城。绣萝给玉芭发了个笑脸。在李单单的回复栏里打下杜娟来了四个字,想了想,又删掉。她可不想和他保持有信必回的关系。这时杜娟出来了,用浴巾擦着头发问,你不洗?

绣萝说,我没带换洗的。杜娟走到LV旁拉开金晃晃的拉链,抽出一个印着大写的“H”字母的包装袋,一扬手扔到绣萝的怀里,这是给你的。

打了开一看,是橘黄色的爱马仕沙滩包,在唯品会上见过,代购都要9000多,自己一直喜欢,却没舍得买。杜娟又抽出一盒全新的内裤扔给绣萝,是深群青的法玛莎,内裤穿我的,上面就空着吧,你那对奶,我的胸罩可装不下。

在游泳队时,两人就爱斗嘴,斗得再凶,却从不生气。两人洗完澡坐在床上聊天。

杜娟坏坏地盯着对方的胸说,好像比以前更雄伟了。

绣萝有些得意地说,那是。

杜娟盯着她,李单单以后就一直闲着!

绣萝想起那天醉酒的事,脸不觉一红道,就闲着。

杜娟说,要真闲着,我带着自慰器,要不借你用用。

绣萝抽出头下的枕头砸向对方,你这个淫妇!

两人闹够了下床找烟抽,绣萝平时不抽烟,酒喝多了偶尔抽一两口。杜娟则是烟不离手,她抽的烟是韩国的牌子,细支的那种。烟盒里只剩一支烟了,杜娟点着深深吸了两口,递给对方。

绣萝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问,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杜娟道,什么问题?

绣萝,你是不是傍大款了。

杜娟,怎么可能,和朋友一起在深圳开了两个店,生意好着呢。一个是游泳理疗馆,你知道的,游泳对颈椎病有辅助治疗的功效。深圳白领多,颈椎病都年轻化了,我们实行的一对一的私教制,特别缺人手,这次来,还想动员你过去帮我呢!

绣萝把烟递给对方,再说吧,另外一个店呢?

杜娟道,瑜伽呀,塔拉卡原来是我请的教练,后来变成男朋友了。

两人坐在面窗沙发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绣萝起身穿衣服道,我得回去了!

杜娟有些不舍地,再陪我聊会儿吧。

绣萝说,天都被咱俩聊亮了,回去还有事儿呢。对了,今天怎么安排。

杜娟打了个哈欠说,你不管我了,中午我去接机,下午陪人打场高尔夫,明天一早就飞回去。

绣萝问,陪谁呀?是不是要牺牲色相呀!

杜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了扭白皙的小腰说道,就我这姿色,不牺牲都可惜了!

文华酒店坐落在一个高尔夫球场之间,窗外不远处就是一个浅绿色的果岭,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子双手戴着麂皮手套在推杆,瞄了半天,杆是推出去了,可脚下的小球却纹丝不动。绣萝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笑着说,你和她的水平还差不多吧!

杜娟打着哈欠盖上被子说,别小瞧我,下场我可是80杆的水平。

国庆长假绣萝不分白天黑夜地睡了三天,第四天实在睡不动了,她怀疑自己的脑袋都睡扁了,于是去照镜子,脑袋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几次她拿起手机想给李单单发微信,可最后还是忍住了。自己也说不出啥理由,4号早上她觉得该出去转转了,刚拉开门,岩毛村长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望着她笑。把客人让进屋坐下,村长双手把塑料袋递给她。

绣萝没接,问是啥?

村长说,今早刚捕的河虾,那天我见你喜欢吃来着。

绣萝推辞道,您客气,不用不用,我家里都不生火做饭的。

村长实诚地说,不用生火,用酱油小米辣腌一下就能吃。

绣萝只好收下。

村长说,绣老师培养小玉芭的事在村里都传开了。你知道江头寨原来是渔村,有好多水性好的孩子,他们的家长都来托我,看绣老师能不能收他们做徒弟,到城里来练游泳。

绣萝有些为难地说,先前的游泳队是为了参加省运会组建的,现在都解散了。下一次组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村长掏出一张邹巴巴的纸递给绣萝说,不管什么时候嘛,我先把名报上。

绣萝接过说一看,上面写着七八个名字,她只得说,好吧,不过到时候要考试选拔的。

村长说,知道知道,我代表娃娃们谢谢绣老师了。先走了,绣老师得闲就去江头寨玩。

村长起身出门,绣萝一眼瞟见刚才他坐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于是追着说,村长,你掉东西了!

村长折回来,有些难为情地说,那是家长们给绣老师凑的一点意思。

绣萝把纸条和信封一起拍在村长的手里,正色道,要是这样,那就名也别在我这里报了。

村长着急地说,绣老师不要误会,家长都是为孩子们好。

绣萝说这样,我答应教孩子们游泳,不要钱。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村长连忙点头道,莫说一件,十件都答应。

绣萝顿了顿道,给我讲讲小玉芭的父母。

小玉芭不仅有着出众的身体条件(说天赋也行),而且善良、坚韧、能吃苦,无论能力还是人品,都是培养的好苗子。可绣萝总觉得和小玉芭还隔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总搞不明白她那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特别是龙舟事件以后,老觉得小玉芭和自己有些疏离。上次岩毛只说她的父母不在了,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绣萝想弄明白,这或许对小玉芭今后的培养有帮助。

谢谢绣老师,村长双手接过绣萝递上的茶杯,打开了话匣子,小玉芭的爸爸叫岩扁,是村里拿鱼的高手。那时候我们寨子还没有搬迁,村民都很穷,岩扁却靠着自己的本事,每天都能拿几十斤江鱼去卖。江鱼价钱高,岩扁渐渐成了寨子里的首富,买了拖拉机,娶了邻村最漂亮的姑娘。岩扁和他爸爸关系不好,依波巴主张江里的鱼能吃多少,就拿多少。岩扁相反,每天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连最小的鱼都不放过,晒成鱼干卖钱。岩扁想生儿子,可连续生了两个姑娘,后来媳妇又怀了孕,两口子高高兴兴去城里做产检。那时候交通条件不好,到城里要走4个小时的山路,出门那天突降大雨、山洪爆发、河水猛涨,路过一个滚水坝,大家都劝司机不要过,可司机偏不听,结果面包车被卷走了。车上一共七个人,岩扁救起了五个,正要去救最后一个也就是他的媳妇时,司机拽着他的手说,大哥,麻烦你把方向盘边上的帆布包捞上来一哈,里面有我妈做手术的救命钱。岩扁听司机的话捞上了帆布包,却听得众人一起尖叫,转头一看,洪水吞噬了车身,岩扁跳入水中,奋力游向车子原来的位置,却再也没有回来。

洪水过后,岩扁的遗体在下游5公里多的地方才找到,衣服裤子都被冲没了,只剩右脚上套着一只旅游鞋。洪水把车厢给挤扁了,救援的人用撬棍和千斤顶把车体撬开,这才把小玉芭妈妈的遗体拉出来。调查的交警说,肚子里怀的果然是男孩。还有更令人气愤的是,司机交代帆布包里的钱根本不是救命的,是打算拿去买化肥的。

打那以后不久,依波巴就离开了江头寨。

李单单说话还算数,年底,省体育局的公函到了。上调玉芭到省全运会游泳集训队,上调绣萝为玉芭的主管教练,公函要求俩人在12月15日前报到。

钟副批了处理意见:请体育科阅处,尽快安排玉芭、绣萝二人前往。

已是冬季,省城的气温在零度左右,不适宜游泳训练。李单单请Henry帮忙联系了A洲的 Gold Coast训练基地, A洲在南半球,正好是夏季。国家队喜欢到那里集训,效果非常好,各省队于是纷纷效仿。明年是全运会年,大家都想出成绩。黄队长、绣萝和玉芭一行三人从武汉飞了9个多小时才到Gold Coast,这是国内唯一一条直飞航线。

别的航线要折腾30多个小时,我上网查过了。在机场,李单单对绣萝说。

得知要去Gold Coast,绣萝兴奋不已,她知道那是一个旅游胜地,而且整个冬训预计长达50天。绣萝带了两个50吋的旅行箱,光泳衣就带了十几套,她还带上所有的吊带和短裙,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爽的公派出差!

俱乐部极为专业,为玉芭配备了5个人的教练小组,其中还包括一名翻译。组长是四十出头的Ella,金色短发,褐色的眼珠,不苟言笑。第一堂训练课,游泳池里摆着许多仪器,翻译介绍说那是高速摄影机。Ella让玉芭游了200自和800自,教练组对玉芭在水里的姿态直摇头,对秒表上的成绩却惊讶的合不上嘴。Ella说,玉的技术非常业余,如果参加国际比赛,极有可能被判犯规。

3天以后,Ella提出完全针对玉芭制定的12周训练计划。计划详细到每一天、每堂课的内容安排。

由于训练时间增加,费用也得增加,黄领队第一时间向家里打电话请示。省局回复,周期和经费都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要考虑的是怎样把玉芭的生活照顾好、并力争此次海外训练取得实效。

训练很辛苦,小玉芭每天要游14公里,好在她们租住的公寓距离俱乐部很近。早课6∶30就要上,天不亮,绣萝就陪着玉芭走着去训练。一开始,Ella说她的倒边像“小丑的转身”,小玉芭暗自发奋,仅用一周多的时间就学会了最难的前翻滚转身,学生的知难而进让老师很欣慰,每次玉芭取得进步,Ella都会竖起大拇指用中文说:中国玉!

黄领队则在家里做饭,公寓附近有家巨大的超市,里面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这里历史上就是A洲的渔港,海鲜琳琅满目,最出名的就要数蓝鳍金枪鱼了,这种可以卖到一万多美元一条的宝贝造就了这里为数众多的百万富翁。

训练日程虽然排的紧密,外教还是安排了一周一天的休息。第一个礼拜天三人去了Sufer's Paridise,观看了冲浪表演。Gold Coast的金色沙滩延绵30多公里,有名的浴场就有30多个。她们还去了海洋世界,在渔人码头饕餮了一顿海鲜。在回公寓的车上,途径一个幽静碧蓝的海湾,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只有极少数的游客,海湾入口处的广告牌上,画着一条巨大的蓝鳍金枪鱼。

游泳池是露天的,小玉芭迅速被晒成了“花海豹”,脖子、手臂、肩头都褪了皮。

马上就到元旦了,李单单带着省里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们来看望大家。A洲训练花费在30万澳元左右,省体育局没有这笔经费,李单单就找到这家地产公司赞助。回报是,玉芭出任公司的形象大使。看到小玉芭手臂上褪得白一块、红一块的皮肤,大家眼眶都湿了,领导们高度赞扬了玉芭的奉献精神,给每人发了500澳元的慰问金。

随队来的还有5位小运动员,其中一个看起来足足有200斤。晚上李单单把黄、绣两人召集起来闭门开会。

我也没办法,局里有人对只安排玉芭到A洲训练意见很大,说我在拉自己的队伍搞小山头。李单单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他们以为是到食堂吃饭,人人有份啊,你看看那两百多斤,掉到水里浮得起来吗?黄队长是有名的炮筒子,如果不是嘴巴惹祸,按照她的能力,至少是处级了。

李单单嘘了一下说,小声点,那是领导的孩子。

绣萝掏出装着慰问金的信封扔还给李单单道,你们不是来慰问的,是来捣乱的。我们无所谓,大不了就是给他们当几天保姆,不过外教肯定不会同意他们留下的。

绣萝的预言没错,第二天Ella直接没让那200多斤下水。在完成了对其他几个孩子的测试后,Ella毫不客气地说,李,我们不是夏令营,我们是最顶级的专业游泳俱乐部。你带来的这些孩子喜欢游泳运动,这一点很好,但他们成为不了专业运动员。

李单单刚要插嘴,被Ella举手示意阻止了。她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你非要坚持,我会让团队做出一个4-6年的培训计划,即便那样,他们的成绩也不可能赶得上中国玉。

外教的坦率让李单单有些尴尬,他硬着头皮说,我丝毫不怀疑您的判断,能不能出具一个书面的测试决定,我好回去交差。

Ella点点头道:当然!

小玉芭只有礼拜天是最快乐的,她最喜欢去超市的海鲜区,站在柜台边看那些活泼乱跳的小鱼小虾。想起那天路过的画着蓝鳍金枪鱼的沙滩,就问翻译那是什么地方。翻译说,黄金海岸附近的海域是世界上最好的蓝鳍金枪鱼场,而日本人和A洲人每年捕获的蓝鳍金枪鱼最多,这一直被环境保护者诟病。于是,这个沙滩被命名为金枪鱼湾,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和金枪鱼一起畅游。

玉芭天真地问,金枪鱼会来吗?

翻译摸摸她的头发道,傻孩子,金枪鱼都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了。

陈流 孟加拉人物之三 55×40CM

星期天的下午,玉芭买了两个防水袋,一个用来装鱼,一个用来装手机,她打算到金枪鱼湾去冒冒险。骑着向公寓老板借来的自行车,玉芭心情好极了,黑色的公路、黄色的山脉、蓝色的海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轻松而惬意。路途比她预想的要远,到金枪鱼湾时,天已经快黑了。玉芭脱下运动外套,下水前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想了想,把游泳衣也脱了。小时候,她无数次梦见过自己和海里的鱼儿一起畅游,游着游着,自己也变成鱼儿了。海水比预想的要凉一些,皮肤明显地感受到了刺激,她向海洋的深处游去,海岸线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一个小时以后,回头已经看不到岸边了。

月亮远远地升起,海面荡漾着银白的光亮。熟悉的水,陌生的海,玉芭从防水袋里掏出小鱼,用鱼柔软的身子,轻轻拍打着水面。在澜沧江的木船上,玉芭亲眼见过爷爷用这样的方式吸引来大鲶鱼。海面空旷而寂静,声音能传出好远。良久,水面都没动静,玉芭又往前游了几十米,继续拍打。突然,她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一个黝黑的鱼身越出水面来,它长着圆圆脑袋,尖尖的细嘴将她手中的小鱼钳走。身边聚集的大鱼越来越多,玉芭手忙脚乱地掏出鱼虾,有几条大鱼极萌的样子,孩子般张开嘴巴,等着她的喂食。这一定就是金枪鱼了,玉芭从另一个防水袋里掏出手机,拍下了自己和鱼儿的合影。

玉芭看到几百米外有座小岛,上面似乎还有灯塔,于是朝那边游去。上岛一看,却仅仅是几块矗立在海面之上的礁石,灯塔的造型很古老的的样子,现在一定是废弃了。玉芭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往回游。黑色的海岸线出现时,隐隐约约看到岸边有火光,到了浅滩,眼见许许多多赤裸着身体的人,有的在打排球,有的在散步聊天,更多的在游泳。见到玉芭,他们友好地点头示意,又转过身去继续自己的娱乐。玉芭走上沙滩,东张西望找自行车和衣服,身后响起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Are you looking for something?(你在找东西吗?)

玉芭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很年轻。大概是看清了玉芭的模样,男孩改口道,你是中国人吗?男孩的国语很标准,他介绍自己是University of Queensland大一的学生,和同学来参加这里的裸体派对。

玉芭有些不解地问, 裸体、派对?

男孩说,这是天然主义者举办的社交活动,为了促进人们尊重自然,审视自身。这个海滩是A洲名气仅仅次于Malsin Beach的裸体派对场所,这可是官方认可的。

玉芭注意到男孩对视时只看自己的脸,目光平和、自然,这让她感觉很舒适。

这里不是金枪鱼湾吗?怎么成裸体场所了。玉芭问。

你还知道金枪鱼湾啊。男孩有些意外。

当然知道,我就是出海去找金枪鱼的。说到这里,她掏出来手机,调出刚才与大鱼的合影。

男孩接过手机,声调明显高了起来,充满了惊奇,这不是金枪鱼,是海豚!你真了不起,一个人游这么远!

男孩的声音让不远处的两个女生好奇地望向这边,男孩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这是Emliy和Ava,女生们走近以后,男孩介绍。这是我中国的朋友,叫……,你还是自己介绍吧。

我叫玉芭。中国女孩大方地说。

男孩给女同学看手机上的照片,介绍着玉芭的壮举。

Ava问,玉,你游了多远?

玉芭说,一个多小时,对了,我上了一座小岛,上面有灯塔。

Emliy尖叫起来,天哪,那是灯塔岛,离岸边足足有5海里。

两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说的都是汉语,虽然不太标准,但玉芭完全能够听懂。看着玉芭吃惊的样子,男孩说,她俩都是学汉语专业的。对了,我叫韩涛,妈妈是上海人。

Ava说,好不容易相见,不如咱们合张影吧。

韩涛对玉芭说,派对不让带手机,就用你的拍吧。

拍照的时候,玉芭躲在Ava身后,只露出一张脸和半个肩膀。

我们加个微信吧,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拍完照,玉芭说。

韩涛笑着说,这里没有微信,你有Face time吗。

玉芭摇摇头。

韩涛说,邮箱你总有吧,就用邮箱发给我。

玉芭用手机记下来邮箱号,抬头说,我得回去了,可找不到自行车了。

韩涛说,你的车是不是绿色的。

玉芭点点头。

韩涛说,我刚才看见了,在那边。

回国以后,在省城接着训练了两个多月。

转眼进入6月,离全运会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黄队长、绣萝带着玉芭到全国各地去参加各级别的游泳比赛。其它省市听说D省出了个天才少女,比赛时都派人盯着看。谁知黄领队棋高一着,吩咐小玉芭悠着点,千万别尽全力,避免成为众矢之的。盯着看的人连看了几场,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一年的全运会在北方C城召开,全运会前游泳系列赛的最后一站就安排在C城,8月中旬比赛结束后,三人就没离开。时间正好是暑假,租了育才中学的游泳馆继续训练。三天后,省局派来的医疗后勤保障小组也赶到了。

万事俱备,东风也如期而至,可关键时刻,小玉芭却掉了链子。第一项比的是200自,预赛半决赛都挺正常。决赛一上场,眼瞅着左右两边选手的帽子上和胸前的国旗,全国最好的自由泳选手都在,玉芭有些慌乱——抢跳了!

当晚游泳队召开紧急会议,李单单问,玉芭最稳的是哪一项?

绣萝答,400自。

李单单继续问,有多大把握拿金牌?

绣萝和黄领队交流了一下眼神道,90%以上,测试成绩最差的都要比慕容婷快。慕容婷是国家队的当家花旦,6月份在国际泳联举办的东京站上刚刚打破400自游泳世界纪录。

李单单神情依然严峻,什么时间测的。

黄领队道,一周前,育才中学的游泳馆里。

李单单站起来道,我们必须100%地确保夺下400米金牌。现在,马上制定新的比赛方案,放弃800自和1500自项目,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绣萝道,你的意思是不让玉芭参加其它比赛了?

李单单盯着她俩道,是的。

三人开完会,绣萝和黄领队又马不停蹄去找玉芭,玉芭刚做完放松理疗,好像还没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黄领队向她宣布了决定,小姑娘的眼角泛起了泪花。绣萝握着她的手说,你最差的成绩都要比慕容婷快0.2秒,出发再怎么抢,也只会快0.05秒。比赛时,你听枪跳,咱们绝对实力比她强!

小玉芭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小玉芭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决赛,虽然有些紧张,但毕竟还是基本发挥出了水平。决赛玉芭在第5道,慕容婷在第4道,出发时玉芭明显反应迟了一些,前100米排在第三位,正当大家为她揪心的时刻,从第二个转过身开始,玉芭就起腿了。

还剩100米就起腿,D省的选手是不是疯了。绣萝听到坐在边上的慕容婷的教练小声道。

远远望去,小玉芭健硕的小腿如马达一般,在身后打出一条雪白的浪迹。最后40米,超越第三名;最后30米,超越慕容婷;她越游越快,势不可挡,率先到边!绣萝扭头一看计分牌,3分56秒64,比新的世界纪录快了0.23秒。玉芭打破了世界纪录!李单单从看台上飞身而下,一把抱住了绣萝和黄领队,三个人疯狂地在泳池边跳着、转着圈、目中无人地大喊大叫!

晚上,游泳队的房间里摆满了鲜花。

D省体育代表团团长、陈副省长握着绣萝的手说,一年前,我问你们能不能培养一个泳坛的世界冠军。今天,虽然还没有站到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上,可你们逼得世界冠军当了回亚军,还顺带破了世界纪录。绣萝啊,你用一年半的时间,让一个农家小姑娘,蜕变为一个superstar,堪称奇迹啊!

领导的话音一落,掌声雷鸣般响起,记者们的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时,全运会的新闻官进来通知说,直播时间快到了,电视台的车等在楼下呢,让绣萝和玉芭快上车吧。

回到省城刚下飞机,一百多个学生举着“热烈祝贺我省运动健儿打破世界纪录”的横幅,敲锣打鼓、手捧鲜花、载歌载舞地欢迎代表团归来。

很快,局里就召开了全运会总结表彰会,D省一共获得24枚金牌,但唯有玉芭一人打破世界纪录。会上,陈副省长高度赞扬了体育健儿努力拼搏的精神,并亲手给玉芭颁发了特殊贡献奖和奖金。

表彰会结束没几天,之前赞助绣萝一行到A洲训练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又宣布奖励玉芭一套LOFT。一夜之间,公司经营的楼盘全部换上玉芭的巨幅广告,省里的十多家知名企业也都要求和玉芭签订代言合同。省体育局长窦晓业吩咐李单单,赶紧签!以玉芭的成绩,省队根本留不住她,一旦上调国家队,合同就没有我们的份了。按照以前制定的标准,赞助费局里和游泳队各留存30%,剩下的40%给队员。李单单问,那LOFT呢?窦局长道,找一家中介公司卖了,也按照这个比列分配。如今政策变了,提倡轻物质、重精神、讲奉献!

全运会一结束,备战里约奥运会的周期就开始了。按照以往的经验,省里各项拔尖的运动员很快就将上调国家队。李单单找到绣萝,问,愿不愿意和玉芭一起去北京。

绣萝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说,事业为重,再说,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嫁给你,万一又是重蹈覆辙呢?

李单单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迫不及待地用舌头撬动她的双唇,这一次,绣萝没有拒绝。

一切的猝不及防,都是从玉芭丢手机开始的。

自从到了省队,绣萝和玉芭就住在一个房间。星期天没训练,两人睡了个懒觉,中午去食堂吃饭,打好饭菜刚坐下,玉芭突然发现自己没带手机。绣萝说没关系,反正吃饭也不用手机,再说宿舍楼在省局大院里,没听说谁丢过东西。

可回到宿舍一找,手机却不见了。玉芭将床翻了个遍,嘴里小声道,奇怪了,出门之前我还在被窝里玩游戏呢。手机是在A洲用慰问金买的,国内一个普通的牌子,在国外却卖的很火。当时绣萝还笑她是个“爱国主义者”,在国外还坚持买国货。见到玉芭有些心疼,绣萝安慰道,舍财免灾,何况你现在是小财主了,买个新的就是了。

殊不知新手机还没买,天大的事发生了。周一上午李单单刚进单位办公楼,就被叫到了窦局长的办公室。局长把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李单单,上面的图片是玉芭和几个外国人的裸体照,其中还有个面容像亚裔的男青年。李单单头“嗡”地就大了,他飞快地摁动鼠标,将照片放到最大,没错,虽然只露出一张脸和半个肩膀,但肯定是玉芭。背景的海滩上,隐隐约约还有许许多多的裸体身影。虽然对国外的裸体派对有所耳闻,但看到图片还是第一次。玉芭没出过国,这张照片肯定是在A洲集训期间拍摄的。这,是最要命的地方。

窦局长铁青着脸问,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李单单当然不知道,甚至连玉芭昨天丢手机都不知道。他慌乱地摇着头回答,不知道,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窦局叫住了他,我已经让纪检组长着手调查这件事了,你也牵扯其中,今天上午哪也别去,等候纪检组找你问话。

此时,桌上的座机响了,窦局拿起话筒一听,立即用恭敬的语气道,陈副省长。随即挥手示意李单单出去。

纪检组长姓王,工作作风一向扎实、精确、不徇私情。谈话的结果是,绣萝、黄领队和李单单谁都不知情。问到玉芭,小姑娘老老实实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王组长问,事后你有没有将照片发给那个叫韩涛的。

玉芭摇摇头,没有,而且我当天晚上就删除了。

一切都是意外,除了偷手机。恢复删除的数据,那必须是专业人士才做得到的。局里一直缺个副局长,近来小道消息都说提拔的肯定是李单单。是呀,培养玉芭的成绩,太过出色也太过惹眼,一定是暗地里得罪什么人啦。说实话,李单单在王组长的眼里一直是个德才兼备的干部,这一次,他把所有分配到手的奖金,全部捐献给了特殊教育学校。面对眼前的四份谈话记录,王组长构思着给局里的调查报告,他要调查的是玉芭裸照的经过,而不是谁偷了手机。

玉芭的裸照,在互联网上病毒似的传播。由于不了解实情,各种恶意的想象和揣测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置顶的“D省泳坛新秀涉嫌参加色情派对”、“破纪录的后面是不是破贞操?”等等标题让人骇心动目。

上级要求省体育局,迅速公布调查结果,严肃处理相关干部,尽快扭转不利舆情。

处理结果很快就公布了,李单单被降为副主任科员,黄亚淑被撤职,绣萝和玉芭被退回原单位。

回雨城的前一天晚上,李单单请绣萝吃饭,说是吃饭,几乎没有动筷子,两人喝的是酸木瓜泡酒。念大学时没钱,在烧烤摊上老喝这个,二两的杯子,一碰就干了。

绣萝心有不甘地说,为什么处理这么重?玉芭那是误闯派对。

李单单道,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的吗?

绣萝摇头,不知道!

XXX,李单单说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世界冠军的名字,不就是吃了一串烧烤,被禁赛了2年。当年的结论是误吃了瘦肉精,还不同样是个误字。

绣萝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和玉芭就是去吃了个饭,手机丢了,照片却流出来了。

李单单道,这事不怪你俩,你还记得我带去A洲那拨孩子吗?

绣萝道,当然记得。

李单单压低了声音,都是有背景的,尤其那个200斤的胖子。这次玉芭成绩这么突出、又拿了这么多奖金,那些人就天真的认为如果他们的孩子留下,就是今天的玉芭了。

绣萝叫了起来,那测试结果是Ella做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不是拿了书面的报告回来吗?

李单单苦笑道,那有什么用,他们总不可能跑到A洲去找Ella算账吧。

酸木瓜泡酒是用五公斤的塑料桶装的,两人喝了个底朝天,老板在一边看着心里发慌,还要酒,说什么也不卖给他俩了。

李单单的宿舍在五楼,没有电梯,是80年代建的筒子楼,绣萝把他架进屋躺下,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

陈流 孟加拉人物之四 55×40CM

李单单大着舌头说,你走吧!

绣萝啊了一声问,你说啥?

李单单接下来的话讲得字正腔圆,本来想还你一个幸福,可往后,我自身都难保了。你说的,不要重蹈覆辙!

话说完,翻过身,沉沉睡去。

在回雨城的飞机上,绣萝正盘算着怎么跟玉芭解释处分的事,她毕竟年纪还小,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还难说。没想到,玉芭先开了口,姐姐,我是不是闯了很大的祸。

绣萝说,没有啊!

玉芭掏出银行卡塞到姐姐手里,我听说李叔叔和黄领队因为我被撤职了,这是我的奖金,你帮我给他们做补偿吧。

绣萝把卡放回她的手心说,他们不会要的。再说,这钱,小玉芭读书还要用的。

玉芭说,我不想读书。

绣萝说,我答应过爷爷的,现在有个小语种学校,国内读两年,之后去T国读两年,入学不用考试,我已经替你报好名了。

玉芭突然间兴奋说,那我不用再比赛啦!

绣萝说,是的!

太好了!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说,小时候我学游泳,就是为了去抓鱼。爷爷教我生存的技能,为什么要拿去比赛呢?本来,我在水里是最自由的,可你们让我穿上紧绷绷的泳衣、在那么多人面前站成一排、还非要听到枪响才能开始,哎!累死我了。小玉芭滔滔不绝地讲着,表情清澈、透亮,如舷窗外的蓝天。

钟局长独自一人到机场迎接,省运会结束不久,原局长到临县当县长,钟敏顺理成章地任了局长。吃完饭,三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喝茶。

趁着玉芭上洗手间,钟局长说,虽然去省里一年多,可你和玉芭的关系一直在局里。这一次上头的意思是要开除你,我坚决不同意。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在我的坚持下,最后决定给你一个记大过的处分,我知道,这都万分委屈你了。

绣萝说,不存在委屈,谢谢局长。那,玉芭呢?

钟局说,她本来就不是正式编制,解除聘用合同就是了。

绣萝说,这一切我早想到了,已经给她联系了小语种学校。

钟局说,还是妹妹想得周到。

小语种学校要9月底才开学,绣萝和玉芭一起去和爷爷团聚几天。依波巴新买了一艘铁壳船,上面装的是拖拉机引擎,一开动整个江面都是“咔咔咔”的声音,威风极了。

铁壳船主要是买来跑运输的,今年对岸的榴莲大丰收,三人摘了半天,足足装满了30多个纸箱,爷爷开着船去关口码头送货,玉芭带着绣萝走进罗梭江的一条支流。这里的流水似乎更加清澈,连河底的鱼虾都看得清清楚楚。俩人走了20多分钟,到了支流的尽头,原来,河水是从溶洞里流出来的。洞口天然形成一个半圆的水池,玉芭除尽了衣裤,一头扎进蓝得发青的水中。水是透明的,黝黑的皮肤,让她看起来更像一条涂了伪装色的泥鳅,在水下钻来钻去。一群浅黄色的蝴蝶排着队,在水面上下飞舞。玉芭刚一出水,它们就急匆匆地降落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仿佛给小姑娘箍上了一个黄色的发卡。

姐姐,下来!玉芭妹妹热情地招手。

绣萝脱掉了T恤、扒掉了短裙、甩掉了乳罩、褪尽了一切,她像被拦腰砍断的望天树,直挺挺地没入水中,溅起的水花飞到了天上!良久,都没有落下来。

离雨城还有十多公里,手机就快被杜娟打爆了。依然是文华酒店的LOFT,刚一进门,杜娟手里提着半瓶尊尼获加就从沙发里蹦了起来,说,李单单那天杀的在哪,今晚我就去阉了他!

亲爱的,我去,打架我在行!她身边一个白衣男子操着不太流利的中文说。

绣萝皱着眉问,这是---

杜娟道,塔拉卡。

绣萝不确定地,瑜伽教练?

杜娟答,对。

绣萝抓过她手里的威士忌仰头喝了一大口,没李单单什么事,他比我还倒霉。

听完事情的经过,杜娟说,要真像你说的,李单单还算一条汉子。我是从网上看到这些消息的,这次来雨城没别的什么事,你要还拿我当姐妹,明天就一起回深圳,我所有的股份,分你一半!

出了这档子事以后,绣萝从来没有想到要哭,杜娟的一席话,却让她顷刻泪流满面。

把玉芭送到小语种学校,房子和Q3也都交给了中介公司寄售,离开雨城的最后一个夜晚,三人到望江楼吃石锅鱼。望江楼在半山腰,从这里,雨城一览无余。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绣萝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杜娟说,难道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值得你留念吗?

绣萝仰头喝完了杯中的红酒,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塔拉卡起身给绣萝倒了半杯酒,安慰道,我们印度有句谚语,火烫伤了皮肤,会随着时间痊愈---

话没说完,杜娟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死阿三,不会说话就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绣萝道,你别怪他,塔拉卡说的挺好,对了,跟我讲讲你们的瑜伽,很神秘吧。

塔卡拉耸耸肩道,在印度,瑜伽只是僧人用来打坐冥想的。通过掌握一定的运动技巧、感知自己的身体,可在你们中国,却变成了赚钱的方式。

绣萝问道,我听说在印度做瑜伽,很多人是赤身裸体的。

塔拉卡说,也不全是,苦行僧里倒是有一支天衣派,终年赤身裸体,每年世界宗教大会上,只要看到不着片缕的,一定是天衣派的。

绣萝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问,为什么叫天衣呢?

塔拉卡一饮而尽,不知道,如果按我的理解,皮肤就是上天给的、最好的衣裳。

酒店的GMC停在老文化局宿舍门口半天,绣萝才拖着个21吋的登机箱跑了出来。

打开门上车,杜娟问,大姐,你这是去深圳安家唉,就带这么点衣服。

绣萝笑道,够了,再说没有就穿你的。

这时,绣萝的电话响了,是钟敏打来的,局里刚刚接到北京来的公函,玉芭入选备战里约奥运会集训队,你作为主管教练,一并前往杭州国家队训练基地报道。准备一下,我让办公室给你们定明天的机票。喂,绣萝,你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