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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两家人

2019-03-06刘熙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豆腐脑钢铁厂铁路

刘熙林

我出生那年香港回归,三岁的时候跨过一个世纪;但我既没有看过香港回归的现场直播,也不曾将千禧年那创世纪的烟火映入眼帘。我只记得,铁路五分会我家一室一厅的平房,泛黄起泡的房梁墙皮,从房梁下边的墙上钻进来的铁皮烟囱连着熏黑的煤炉,以及炉子沿儿上,时不时放着的一碗用白瓷碗盛着的老豆腐脑。

五分会地处原平铁路地区中心,火车站、铁路小学、锅炉厂、铁路医院、铁路中学等设施围在其四周,组成“铁路地区”,与北边的“钢铁厂地区”遥相呼应。

五分会南边的锅炉供热厂,专为铁路地区的楼房供暖,一入冬,每天都有煤车进进出出,大门口总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煤灰。油亮乌黑的煤块堆积在锅炉厂大院,宛如洛夫克拉福特笔下的黑色山脉,当时年幼的我从未走到过这“山脉”的尽头。除了“黑色山脉”,铁路医院的中庭是童年小伙伴们的另一个“乐园”。水泥磨成的地面四处开裂,杂草顺着这些缝隙吸收着无机质的阳光,毫无规则地疯长的爬山虎,让支柱构架好似肋骨的灰白色廊亭染色成沉郁的绿色,旁边小锅炉房大门紧锁,锈迹斑驳的烟囱告诉人们这里废弃已久,角落里是用途不明的小仓库,东西各装了一个铁栅栏门,但除了对门贯穿来的光线,仓库里的黑暗对窥视它的人始终讳莫如深。然而,这个荒凉压抑的中庭是小孩们“秘密基地”的绝佳选址,因为水泥地上那几株杂草,这里被我们命名为“后花园”。

当时人们看病,比起铁路医院而言,五分会旁边的二分会里一位老中医开的小诊所更具人气,看病快,免了挂号费,医药费也比医院便宜得多。

紫灰色的房瓦,镶嵌着点点深绿色的青苔,白色的墙壁,边缘印染着西北风刮来的煤灰。五分会冬天还在用煤炉取暖,所以每家每户门口都堆着蜂窝煤,天空也总是雾蒙蒙的,一年四季仿佛都是下雨前的阴天。我家的煤炉是托了在钢铁厂上班的熟人,用钢铁厂冶炼铸铁剩下的边角料打造的。煤炉像一盏古老的酒樽,一段粗钢筋锯成四段做足,零散的铁板用机床切割成规整的形状,然后焊接在一起。钢铁厂的老伙计用手指比划着炉壁上焊接的纹路,说笑道:“这可是我们钢铁厂最新的‘无缝焊接技术。”

这火炉其实打造了两个:一公一母。我家这个是母的,公的那个稍大,是坤叔定制的。

坤叔的老家是包头,就住在我家对门。瘦而有力的身板,略微靠后的发际线掺着几根白发,略微圆鼓的眼睛以及尾梢尤其浓密的眉毛,让人觉得他和我们本地人总是有那么点差别。他和我母亲一样,都是铁路工人,平时最喜欢穿的就是在侧面印着红色商标的白色李宁鞋。他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火车站的站务员,摇铃接发车,手记车号是他的日常工作。小县城不大,五分会都是他的熟人,所以每逢节假日,坤叔帮人买票的“订单”便络绎不绝。

坤叔平时话不多,但做的事不少。每天早晨,他都会把我们这几户人家围起来的院子打扫得干净整齐。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坤叔在院子中心支起来的葡萄架。每到夏天,爬满藤蔓和绿叶的葡萄架便形成一处散发果香的凉亭,饭后几户人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坐在葡萄架下纳凉,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父亲曾不止一次露出爽朗的笑容坦言道:“当年,给坤叔搭手架起葡萄架的劳动过程是非常愉悦的回忆。”大人们闲聊,我们小孩子便乘着交辉的晚霞与星光,在周围嬉戏。坤叔有两个儿子,大坤和小坤。我们从穿开裆裤起就是玩伴。沙包、皮球、探索“黑色山脉”。小孩总能满足于只有小孩才能找到的乐趣。

中学时代,我们三个都在我父亲上班代课的铁路中学上学。大坤哥比我俩大两岁,话不多、板寸头、亮脑门、粗眉毛、白球鞋,活像是坤叔的缩小版。我父亲是他的语文老师。他的班主任是位有30年教龄的老教师。大坤哥的学习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又或者是力不从心的感觉。但他的班主任总是鞭策他认真学习,努力提高成绩,以升学作为唯一目的,而且总是举一些实例吓唬大坤哥——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这让大坤哥很是苦恼,成天把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转悠,就像是胃里总有一块消化不动的羊油,郁郁寡欢。我初一毕业放暑假的傍晚,放学回五分会的路上,大坤哥也和我父亲同行。父亲见大坤哥好像真的认为自己的前途像是海上遇了难的水手,便开导道:“升学确实不是学生唯一的路,而且升学也不应该作为学生最终的目标。你要明确你的目标是什么,不同的目标匹配不同的途径,专科和职业教育现在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升学也不过是这些途径中的一种。但是大坤,不管你选择哪条路,轻松快乐地生活,做一个积极阳光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所有路共同指向的地方。现在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不要急,勇敢尝试,发挥你擅长思考的优点,慢慢地你就会找到你想做的事或者你想成为的人。”

坤叔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他这两个儿子安顿到省会太原。坤叔的老婆,为了补贴家用,减轻坤叔的工作压力,每天早晨都会在五分会的街口卖早点。大家也都愿意照顾坤叔的生意。

因此,每天天还没亮,就能听见坤叔在院子里帮他老婆准备早点材料的动静声。其中老豆腐里加的韭菜花,必然是由坤叔亲手调制的。身为包头人的坤叔,在韭菜花的制作上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秘方。新鲜的原料、独门的配料腌制而成的韭菜花,总让坤叔家的豆腐脑带着特有的咸香味道。

那几年过年,我父亲到坤叔家串门,闲聊的时候,总会带上一句:“老坤,等你工资开到两千,你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过去的时间在现在看来如指间的流沙。五分会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铁路新盖的职工福利住宅小区;小区供暖加入了城市集中供热,锅炉供热厂也没了存在的必要;“黑色山脉”演变成绿地公园,锅炉厂大门口的煤灰被一扫而空,天空褪去雾霾;坤叔老婆的早点摊也早已挪到了店铺里,墙上挂上了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大坤哥却没能来到太原,专科毕业后就去了深圳打工;坤叔的工资也早已涨过了两千,可街坊邻居们又开始调侃:坤叔的工资什么时候能上三千,他家日子就更好过了。

高三那年寒假,爷爷去世,父亲因为多年的亚健康状态,加上急火攻心,在打发完爷爷不久后,就如山崩般病倒了。我架着父亲去铁路医院,因为铁路中学和铁路医院完全是两个方向,当来到铁路医院门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六年没来过这里了。期间生小病去过几次的那家老中医诊所早已歇业,如今也只为熟人友情服务。如今重新整顿装修后的铁路医院大门外,车水马龙,大厅内人群熙熙攘攘;往日荒凉压抑的中庭,现在成了真正的后花园。

母亲因为要照顾父亲,所以暂时就把我托付给坤叔家照看。自从上了初中,我就很少来坤叔家玩,更不用说留下来吃午饭。坤叔操刀下厨显得兴致勃勃,童年回忆中的熟悉气味不断从厨房里飘出,其中一个好像是……炸带鱼?果不其然,坤叔端出一盘炸得金灿灿的带鱼,块大饱满,像砖头一样垒得整整齐齐,还撒着坤叔调制的椒盐。看到这个样子的炸带鱼,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露出苦笑。坤叔显然就在等待我这个表情,笑着问道:“你和小坤小时候过年时,是不是经常溜进厨房偷吃带鱼?一次手心里藏个一块?今天吃个够吧。”

过了年,小坤和我都到了上大学的年纪。那一年,也是坤叔退休的前一年。

临出发的早上,我和小坤一边吃着豆腐脑,一边听着坤叔的嘱咐:“你们这一代教育条件好,上得了大学,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啊。太原那边挺远,火车得坐一整天,你们路上小心。”说着,坤叔把两张他亲自买的火车票递到我们手上。

等到我俩毕业,坤叔已经退休,大坤哥在深圳落了户。我和小坤如坤叔所愿,工作落实在了太原铁路局,后来又依靠铁路住房公积金贷款,住进了路局为职工盖起的现代化高层小区,生活步入正轨。

新房装修完成那天,坤叔让我给他买张火车票,他要来小坤的新家看看。我用“12306”为他买好车票。动车行驶在高架铁路上,车内安静而平稳。我和坤叔闲聊:“动車轨道是无缝焊接的,而且坤叔你知道吗,这一段铁路的修建,咱们老家的钢铁厂也参与了不少工程。”

当坤叔乘着动车组在太原南站下车时,不禁感叹道:“时代真是变了!”

去年过年,我回老家去看望坤叔。许久未见,除了挂念坤叔,我总不由地想再回味一下儿时的豆腐脑。当那加了坤叔特制的韭菜花的豆腐脑融化在口中时,那特有的咸香,再次激活了我脑海深处对童年的记忆——这味道,一点都没变。

改革开放40周年,我们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住房、交通、社会保障、工作环境、科技水平等等,但是不变的,是我们对过往记忆的本心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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