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飞满天
2019-03-06莫友
编者的话:《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是一部中华文化的集大成作品。它问世两百多年来,人们对它阅读、探究的热情经久不衰。一部《红楼梦》,引多少文人墨客诵读研习,又有多少“红学”爱好者撰文著书,可谓汗牛充栋了。自新年伊始首期,本刊开辟“莫友品《红楼梦》随笔”栏目,将陆续推出作家莫友阅读《红楼梦》的感想随笔。以品味《红楼梦》写作技巧为主线,意在文学借鉴,重在写作进步。视角独特,夹叙夹议,由浅入深,有趣好读。欢迎广大读者阅读欣赏。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是《红楼梦》中《葬花吟》开头的两句诗。在这十四个字中,竟然有七个字是动词,可见曹雪芹对动词运用的重视和喜好。语言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尤其是动词,能出其不意给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意象。
动词在汉语句子里多用于谓语,是句子中的主要成分,几乎每个句子都离不开它。在词汇的海洋里,动词是最富于表现力的。与其他语言相比,汉语的动词又是最丰富的。同一个人物神态,同一种小说环境,都有许多的动词可以选择运用。
法国作家莫泊桑曾经说过:“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这句话深刻地说明了动词在语言中的深刻重要作用。
小说需要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十分重视动词的运用。动词的灵活运用,对刻画人物性格、浓郁生活气息、表现小说主题,都能够起到出神入化的作用。让小说人物“活”起来,让所描写的事物“动”起来,写人如见其人,写物如见其物,写景使人如临其境,以增强人物和事物的真实感、形象感。
曹雪芹作为一位杰出的语言大家,他十分注重用动词刻画人物、描写事件和营造环境,用以表达人物的动作、行为、心理活动,以及事物和环境的存在、变化、消失等。《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成就,达到了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特别是对动词的妙用,更是炉火纯青,让这部作品增色不少。
赏析之一:注重用动词刻画人物性格和神态,让人物形象丰满生动,出神入化,充满动感
《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的树立,大都是通过动词来刻画人物的动作和神态,表达人物的特征和特点。动词用得巧,能以一当十,增强生动性、形象性,准确地表达人物个性和人性本质。
曹雪芹特别善于运用动词,或精选动词和动词活用,或选择多个动词组成动词群,形象生动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情感,形象生动地传达人物的内心感受,形象生动地彰显人物的情感倾向和情感态度。揭示人物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鲜明、个性,富于特色。
单音动词——
单音动词,就是一个字的动词。
汉语动词尤其是许多单音动词,含义丰富,简洁明了,结合力强,用法也最为灵活多变。曹雪芹在写作遣词造句时,极为注意单音动词的运用。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的标题: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个单音动词“泼”字,就十分传神、生动,准确地勾画出王熙凤醋意大发的情形。众所周知,王熙凤形象丰满,泼辣是其性格主要特征。一个单音动词“泼”字,把凤姐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若舍去这个“泼”字,凤姐的形象就会无从谈起,淡然失色。
第五十二回中,急性直率的晴雯得知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后,十分恼怒。可惜生病倒床,身不由己。于是,晴雯骂大夫只会骗钱不给好药,骂小丫头们像钻了沙子,跑得找不见了。小丫头篆儿赶忙跑了进来。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个单音动词“蹭”字,可谓经典之极。坠儿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晴雯叫她,她又不得不来。这种害怕、理亏、胆小的委琐心理表现,借助一个“蹭”字,跃然纸上。
曹雪芹在描写人物的习惯动作时,也十分善于用一个单音动词来表达。贾府里最受宠的贾宝玉,见到贾母、王夫人,永远都上“滚”进怀里。德高望重的贾母、病怏怏的林黛玉,经常都是“歪”在床上、椅子上。猥琐的贾环其姿势永远是“猴”着。刘姥姥则是从炕上“跳”下来。
第二十五回:(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第五十三回: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
第二十二回:这日早起,宝玉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当然,王熙凤也有“滚”的时候。王熙凤得知贾琏金屋藏娇尤二姐后,大哭大闹。第六十八回描绘道: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哭天喊地,大放悲声,把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凤姐的这个“滚”字,显然不同于宝玉撒娇的“滚”。有两个含意,一是演戏,二是撒泼。
宝玉也有“猴”的时候。第二十四回里,有一出宝玉讨吃鸳鸯胭脂的描写:宝玉便把臉凑在他脖子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凑、闻、猴、粘,曹雪芹用一连串的单音节动词,简洁利索,明了鲜活,构筑起一幅动感强烈的画面。将宝玉顽皮娇痴、单纯幼稚的形象充溢纸上。宝玉的这个“猴”,显然不同于贾环那种猥琐的“猴”。包含着天真、童趣之意。
在叙事、情感中的动词运用,准确地描写了典型人物的言行举动,表达了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形成了曹雪芹形神兼备的语言风格。
另外,《红楼梦》中还经常出现组合式单音动词。即以原来的单音词作为语素,在前面或后面加一个同义词或近义词。如,打量、疏散、逃亡、恭敬、饥饿等,意在加重语气表达。
第二十七回: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
“打量”,即仔细地察看。在这里,用于加重语气,显示出王熙凤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
动词重叠——
一句话中,让某个动词重复或重叠出现,称之为动词重叠。动词重叠具有很强的动作性,又称动作动词。动词重叠,分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和双音节动词重叠。有学者统计,《红楼梦》中的单音节动词重叠共用出现了1264次,其数量远远超过双音节动词重叠。
《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大约有“AA、A—A、ABAB和AABB”四种重叠形式。前两种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后两种为双音节动词重叠。AA式,如“坐坐”“尝尝”“想想”等。A—A式,即在动词之间加“了”连接,如“摸了摸”“掖了掖”等。ABAB式,如“商议商议”“排解排解”“打听打听”等。AABB式,如“拉拉扯扯”“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嘟嘟哝哝”等。这四种形式,呈现出不同的表达特点。
《红楼梦》第八回中,当贾宝玉和薛宝钗正在互认通灵宝玉和金锁时: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这“摇摇”二字,个性鲜明,就是黛玉的形态。如果将“摇摇”二字,改为“摇摇摆摆”,这就成了刘姥姥了。
第六十二回: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僻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这“醒醒”二字,既表达了一种对湘云的善意提醒,也是对湘云醉眠花丛美态的呼唤。
《红楼梦》对人物动态的描述,大多采用纯净的白话,而且特别注重用动词重叠来刻画动态。如写刘姥姥初到荣国府时“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门前”,这种不紧不慢的动作,就是老太太的特征,细细品味,妙趣横生。
《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一般多以肯定形式出现,而否定形式一般只在疑问句、反问句或双重否定句中出现。
第五十二回:黛玉道:“若带来了,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哪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楚了,找出来大家在看就是了。”这个“见识见识”暗示着一种怀疑或疑问。意思是,真的假的啊?让我们见识一下不就清楚了?
第九十三回: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这个“指指点点”,既是疑问句,又通过后面的“不知说些什么”,构成了反问句。
心理动词——
心理动词是表示人物心理活动、存在、变化的动词。《红楼梦》中的心理动词,大致可以分为心理活动动词和心理状态动词两大类。
据学者考证,按《红楼梦》心理活动动词语义场的考察,涉及常用心理活动动词75个,被分为思维类、认知类、感觉类和判断类,以及类下属的思考义、猜想义、知道义、記忆义、忘记义、感觉义、判断义、推断义,共8个小类。
按《红楼梦》心理状态动词语义场考察,涉及常用心理状态动词205个,被分为情绪类、情感类和意愿类,以及类下属的喜悦义、悲痛义、愁闷义、愤怒义、惊慌义、惭愧义、爱惜义、恨嫌义、思慕义、挂念义、惧怕义、敬服义、希冀义、愿意义,共14个小类。
《红楼梦》心理动词大都是及物性的。所谓“及物性”,指的是动词的一种性质,包括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表示动词需要带“物”来完成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是有对象的,这个对象就是它后面要加的宾语。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宾语,一般后面可直接加宾语的动词,有被动形式。
《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了贾府,王夫人让凤姐拿出两匹缎子给黛玉裁衣裳,凤姐说:“我倒先料着了,……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低头不语。这“低头”“不语”都是及物动词。“低”的动作对象是“头”,“不”的动作对象是“语”,表达的是一种心理活动。
王夫人难得一笑,“低头”“不语”,淡淡一笔,简约精准,大有微意。凤姐是王夫人的家侄女,又是荣府的当家婆,王夫人明明知道王熙凤是在说谎,是在做人情卖乖,但她不说破,笑而置之。既显示出作为姑姑对侄女的宽容,也隐隐批判了凤姐的虚伪。
第二十三回中,宝玉在贾母房中正高兴着: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了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接着写道: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宝玉答应了,慢慢地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在这里,曹雪芹连用了呆、扫兴、转色、扭、挪、蹭、挨等好几个动词,从一步挪不了三寸,到一溜烟逃离,绘形绘色地勾画出贾宝玉怕见贾政、与贾政见面、逃离贾政等一系列复杂的心理活动。特别是离开贾政后,那种如释重负的兴奋、愉悦心情。宝玉尽管没有说话,但一连串的动作,将其心理活动暴露无遗。
《红楼梦》心理动词的特点,与现代汉语心理动词比较,单音节动词使用多,而且大多数都已经不在现代汉语常用心理动词的语义场里了。双音节词有“同素逆序”和“同词异形”现象。
使役动词——
使役动词是不完全及物动词。主要有使、令、让、帮、叫等单音节动词,表达动词的趋向性。
细品《红楼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使役动词用法,曹雪芹为了区分这些人物感情的亲疏远近,在使役动词运用上十分讲究而有分寸,实现了人物特性表达上的细致入微。这为我们品读《红楼梦》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在《红楼梦》的人物对话中,曹雪芹对使役动词进行了恰当的选择和运用,准确地表达出人物的身份与社会地位。如在体现权势关系上,主子使唤下人,长辈使唤晚辈,都是用“叫”;在体现礼节辈分上,晚辈对待长辈,主人对待客人,大都倾向于用“让”。
第十一回写道: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荼,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这个“叫”,就是对下人而言,指的是让下人预备车。
第四十三回:贾母告诫宝玉:“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这个“叫”,显示了上对下的权势关系。
第二十二回: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这个“叫”,体现的则是一种君臣关系。
第四十一回: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了,大家才便。”在这里,贾母用了一个礼貌程度很高的“让”,因为对贾母来说,薛姨妈既是亲戚又是客人,需要表示尊重。
第六十二回: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这里宝钗称其母时,尽管不是面称,也要用“让”,显然出于礼貌。
赏析之二:注重用动词描绘事物、事件的形态,让发展过程立体化,迂回多变,充满灵性
塞尔维亚哲学家帕洛拉德·米维奇说:“动词是肉。”
每一个动词,都有着一定的力量、速度和方向,它体现在对事物规律和趋势的把握。《红楼梦》在叙事状物时,都会精心选用恰当的动词,把事物、事件的状态和过程精准地表现出来。即使相近的事物之间的细微差别,也可凭借一字之力,区分明显。
趋向动词——
趋向性动词,即表示事物走向或位置变动的动词。一般分为单纯趋向动词和复合趋向动词。单纯趋向动词,主要有“来、去、把、将、进、出、回、过、起、开”等单音节动词。复合趋向动词,一般由“来、去”与“把、将”等单纯趋向动词组合,形成“把”字句、“将”字句。据钱学烈先生统计,《红楼梦》中,“把”字句有1021个,“将”字句有886个。
趋向动词是一种“离合词”,让离合词作趋向补语的句子,其宾语还可以置于该离合词中间,即“谓语加补语”。
《红楼梦》第十四回: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
这句话的主要内容是,听到一棒锣鸣,凤姐放声大哭。然而,作者有意让句子拐了几道弯,用了一连串的动词,端椅子、放在灵前、凤姐坐下,组成了“谓语加补语”式结构。于是,极大地丰富了画面感和情节感。
《红楼梦》中的趋向动词组合方式,可谓多种多样。
(1)趋向动词“进”+来/去。
第二十三回: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儿爷来。”
(2)趋向动词“进”+出/去。
第十四回:宝玉道:“巴不是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
(3)趋向动词“起”+来。
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你今儿不叫进来,难道明日就不见面了。”
(4)趨向动词“将”+去。
第七十五回: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即刻就叫人将人画带了过去……”
(5)趋向动词“来”+来
第四十四回: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已没有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了起来,把酒也气了上来。
(6)趋向动词“走”+去。
《红楼梦》第一回:士隐便说了一句:“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意不回家,同疯道人飘飘而去。
由此可见,《红楼梦》大都是根据事物发展、事件走向的需要,选择适当的动词搭配,形成多式多样的趋向动词组合。
动感聚焦——
动感聚焦,就是对某一个动词聚焦放大,增加读者的视角感受,彰显事件的影响力。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中的“贾环赌钱”事件。曹雪芹先是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乱转的骰子”,刻意放大这个小物件,给人以视觉感官上的冲击。然后,镜头又转向贾环“瞪着的眼睛”上,聚集贾环瞪圆的眼睛,传神地表现出赌徒的紧张心情和孤注一掷的丑态。莺儿“拍手”也是放大了的特写镜头,表现出全神贯注满怀希冀的娇态,与贾环的丑态形成对比。
第三十九回中的“刘姥姥给贾母讲故事”: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一个“压”字,就极具动感。大雪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可见雪之大。
第二十四回中“贾芸去凤姐府上走门子”:路遇周瑞家的,两人说着话。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
“簇”与“簇拥”是有讲究的。“簇”的原意是聚集一团或扎堆。如花团锦簇。“簇拥”则是很多人紧紧围绕着或维护着一个物或人,就像花瓣围绕着花蕊一样。凤姐出场权重威隆,丫鬟成群,捧抬之意极盛,故单用“簇”字。虽有夸张,但合于情理。如果用“簇拥”,如众星捧月一般,阵势太大,显然就不是居家过日子了。
动词连动——
所谓动词连用,就是连续运用多个动词,层层递进,形象、动态地描述和展示事物特征。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鸳鸯让他辨认杯子的木头。刘姥姥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都认的。”
睡、坐、吃、见、听、讲,这一连串的动词,一层一层推进,把乡下人的生活,特别是乡下人与树木的依赖关系,描绘得有声有色。
第三十三回中的“宝玉挨打”事件: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头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一连三个“拿”字,把贾政气急败坏的神情、迫不及待要打宝玉的愤怒,充分表达出来。由三个动词,组成一连串的动作,层层递进,而且很有操作性。把人捉住是前提,拿来大棒是手段,把人捆上打是目的。
接下来写道:贾政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了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一个“踢”字,一个“夺”字,一个“盖”字,又是三个动词,联动传神。踢,表示愤怒以极;夺,表示急不可耐;盖,表示力度很大。特别是“盖”字,很适合形容打板子,因为板子面积很宽。再说,铺天盖地之感,多有声势啊。
第六回中:(刘姥姥)来至荣府大门口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说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前来问:“太爷门纳福。”
掸了掸、教、蹭、挺、叠、蹭,一连串的动作,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刘姥姥初到贾府时的恐惧、胆小、讨好、敬畏的复杂心态。同时,通过对高贵者“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动作描述,反衬了刘姥姥“掸了掸”“蹭”等动作所体现的窘态,鞭挞了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表达了对卑贱者的同情、对高贵者的嘲讽。
第十九回中的“宝玉突访袭人家”事件: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拿、铺、取、垫、掀、焚、盖、放、斟、送,又是一连串的动作,形成了庞大的连动结构语式,立体地展现出袭人忙而不乱场景。如果仅仅用这些动词,曹雪芹好像并不满足,又在动词前面一连用了四个“自己的”,来强化袭人对宝玉的情感。这一生动、清晰的場景,不仅表现了袭人的贤惠伶俐,而且展示了袭人对宝玉真诚的爱。此时的贾宝玉,在爱恋情热的袭人眼里,确是“宝玉”了。在家人面前,袭人也显示出她与宝玉的恩爱和情义。
动词活用——
这里说的动词活用,不是指动词变性,而是指动词的灵性和活泼。动词活用,往往一个字,就可以搅活一个细节或一个情节。
第四十七回中“柳湘莲痛打薛蟠”事件:薛蟠先还要挣坐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点了两点”是一个充满动感的细节。柳湘莲行走江湖,有一身好武艺。而薛蟠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花花公子。柳湘莲暴打薛蟠,也就使了两三分力气。依柳湘莲看来,用脚踢薛蟠,也就是点了点。而且薛蟠却是鬼哭狼叫的。一个“点”字,搅活一个细节,妙不可言。
第五十七回中,贾宝玉受到紫鹃所说的林姑娘要走的刺激,发起呆病来: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一个“出火”字,动宾词组,把贾母对紫鹃的愤怒和对宝玉的心疼,表达得淋漓尽致。“眼内出火”是很传神的细节,其实这个细节,就是一个“出”字搅活的。
紧接着,曹雪芹又写道: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他们来的船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
一个“掖”字,把宝玉的孩子气和呆病,表达得活灵活现。“掖”就是塞进去的意思。试想一下,如果写“塞在被中”,这种场景的动感、灵性就荡然无存了。
赏析之三:注重用动词营造小说环境和意境,让故事表达身临其境,动静融合,魅力无穷
环境,是小说中人物与事件活动的天地。小说中的环境,与人物、事件发生有着紧密的联系。小说环境,服务于事件,归根到底是为人物服务的,它必须是“人情化”的景象。
有许多读者都有这种感觉,阅读《红楼梦》的景物和环境描写,让人有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既有静态的美,又有动态的美。许多场合的写景,乍一看是一幅静物素描,转眼之间又觉得流动欲舞,恰如电影镜头由定格转入动格,连组接的痕迹也难以觉察。
探究其原因,曹雪芹巧妙运用动词,对营造人物环境、事件氛围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所谓小说环境,应该包括人物语言环境、小说事件环境等。文学作品中的语境,指的就是符合人物特定处境、特定心情的语言环境。《红楼梦》中的人物塑造,借助了特定环境、特定时机和特定说话对象等因素,在强化动词力度的基础,成就了一种出神入化的艺术效应。
动词拟物——
把人当作物,或把此物当作彼物的修辞方式,叫作拟物。《红楼梦》通过动词拟物,很好地实现了动词扩张,形象化、艺术化地营造出优美的小说环境。
第十七回描写贾政一行走到潇湘馆前,出现了一道景致: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这段环境描写,除了“看见”“进入”等双音节动词外,最有动感的是“漫成甬路”。甬路,即院落中用砖石砌成的路。曹雪芹不说石成甬路,却用“漫”这个动词。我们知道“漫”与液体水有关,有个“水漫京山”的成语,说的是大水把京山淹没了。用液态的水形容固态的石子,这是曹雪芹浪漫主义手法。固体借位液体,此物比彼物,妙趣横生,令人浮想联翩。静心想来,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那无数的小石子从一头铺到另一头,星星点点,层层叠叠,如微波荡漾,用“漫”形容,可谓是形神兼备。
第七十一回中,秋天的景色描写:十五日赏桂花时却听哀笛阵阵,夜深之时众人说笑间,却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坠下泪来。
借助笛音,比喻秋悲之色的凄凉寂寞之意。“呜呜咽咽”是一种拟人的手法,“袅袅悠悠”则又是拟物的显现,两个双音节动词的交替,实际上是人与物的交替,借用客观环境,表现人物心境,可谓别开生面也。
动静融合——
《红楼梦》中的动静融合,是依托人物与环境的融合来实现的。人为动,景为静,人在景中行,景在人中美。这种表现手法,在曹雪芹笔下,比比皆是。
第二十七回中,“宝钗扑蝶”就是表现动静融合之美的典范。曹雪芹描写道:宝钗便折身回来,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捕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捕;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
这种蝴蝶与景色的融合,是动静融合的第一个层次。紧接,作者十分自然地引出了第二个层次,即人物与景色的融合: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宝钗扑蝶”的场景,将蝴蝶、人物与环境巧妙、完整地融为一体,有动有静,动静交叉,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图景。由此,也推动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薛宝钗扑蝶来到滴翠亭,隔窗听到了林黛玉和坠儿的私房话。
这种白描式的动静融合表现手法,画面活泼,趣味十足。蝴蝶舞动,宝钗奔跑,穿行于柳绿花红之中。人中有景,景中有人,达到了“空谷传声,一击两鸣”的艺术效果。
第十七回中,贾政一行巡视大观园:他们过沁芳桥,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人在桥上看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山石伟岸,流水“溶溶”。落花于水,曲折萦迂。这种动静之美,似乎荡漾着一种柔和的声音和柔美的质感,让你觉得余音缠绕,回味无穷。
动静融合的场景描写,不仅活跃、美化了小说环境,也是《红楼梦》延续故事、推动小说情节的基本构成要素。
第五十八回中的“宝玉拄拐看黛玉”,表面上是在描写山石垂柳、雀儿小鸟,实际上是在映衬宝玉的心境,在动静融合中,推进故事发展: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再过两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两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正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儿?
你瞧,宝玉眼中的垂柳、山石、大杏树,原本都是静态的。忽然,飞来一个雀儿来,落于树枝上乱啼起来。于是,场景活了。宝玉借景生情,不免伤心流泪。此情此景,灵动有神,鲜活有味。
化境动情——
化境动情,即借助人物视线和独特感受,描写深化环境,提升人物的美感。
曹雪芹很善于结合人物的情感活动,衬托和美化自然环境,嫁接组合人与物和谐友好的美景。人物有了美景为背景,更显得灵性、优美。反之,人物的动态美,也深化了环境的静态美。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是读者公认的红楼梦里最美的场景之一: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
这个场景之所以美,正是由于曹雪芹调动了动词的力量,让少女睡态之美与花卉鲜嫩之美相互映衬,让场景舞动起来、甜美起来。湘云卧于山石、芍药花飞了一身、扇子半被落花埋、一群蜂蝶闹穰穰、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这一连五个场景,每个场景都有动词,每个场景都是一幅动态图。化美景,动真情。如此美景,使得湘云的形象显得更加优美可爱。反过来,这些落花、蜜蜂、蝴蝶等景物,也就具有了灵性,放射出美的光彩。
曹雪芹力求和谐、美化小说环境,实际上是在“人化”“情化”环境。《红楼梦》中生活环境的陈设与格局,都很恰当地反映出小说人物的情绪和心境。
第二十八回中的“黛玉葬花”:(宝玉)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黛玉)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這显然是“人化”“情化”了的环境。各色落花、落了一地,表达的是一种沮丧的情绪。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则是一种急切的心情。这种情绪和心情,都为黛玉葬花的环境做好了铺垫。从另一个角落来,黛玉拿了花锄,扫花、葬花、哭花、做花冢,这一系列的动作,分明是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抗争。哭花就是哭自己,是对自己无依无靠生存环境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