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着的岩石
2019-03-06玄武
我们最缺的事
对四十以上尚在壮年的作家来说,我们所缺不是读书,也不是死了命地去写(垃圾足够多了。每个写作者尽力不愿相信自己所书是垃圾而已)。在这个无比复杂难以准确表述的时代,我们最缺的是:践行。
作品最为重要的内力,来自践行。说一套做一套写一套的,人们受够了。
还有一种人持这类想法:拼命写,从产出的一大堆垃圾里挑不太是垃圾的。
一个有志于文学事业的人,要尽量远离本地所谓文学圈。写作者一定要警惕地方气息,尤其是身在县城的写作者。越是环境闭塞越需要警惕,因为随时会变成温水中的青蛙。
文学性一定是与现实格格不入乃至渐渐超越它、可以俯瞰它的东西。文学性绝不会是你在污泥里得意撒欢的样子。
抱团取暖看似必要,但实际绝大多数彼此吹捧,且满足于此,不再长进。
连本地都走不出去的写作者,前景是绝望的。长期下去就固化,彻底成为一个不可能再提高的资深文学爱好者。
走得远,忍受孤独是必要的甚至必须的。像拳击手必须具备抗打击能力。孤独是一种力,大力。逃避它寻求安慰,会使人堕入故旧的圈套,类似一只离家出走的猪没吃的又返回猪圈。人不是猪(自认是猪的只好罢了)。忍受孤独使人锋利,无畏,也渐生自我保护之能。
这样讨论问题招骂,却是实情。只好如此了。
詩 人
新诗已自由到像孤魂野鬼,缺乏可寄的肉身。
中国的许多事情,迫不得已需要返回原点来审视。新诗亦然。目下我能找到的原点是返回人本身。人是广阔的,人不是自己或至少不止自己。
时下写分行者,多得像春天池塘里的蝌蚪。而且仍在增多,数量几乎使人觉得可怕。但,许多只是闹剧。许多是文学爱好者的水平,而且是水平不高的文学爱好者,不乏所谓成名的大人物。一旦不分行,连个质地平平的文章都写不通了,然后安慰自己“我不屑于写文章”。
写作者多了,却并非整体水准有所提高。讨论诗有时像与五毛党争论,无效且水平急剧下滑。有时让人绝望,觉得是一件无数零相加仍等于零的事。每个人似乎都站在新诗原点往前蹦。
但诗人的不分行体(随笔、文论等)可以侧证他诗艺的水平,思考的深度,以及审美的独到之处。在当代西方,艾略特、聂鲁达、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博尔赫斯、希尼、希门内斯、米沃什、奥登,其不分行体均有极高的水准。有时我觉得,真正高级的散文体作品,仍然属于诗人们。
诗百年,至今未形成相对统一的审美鉴定标准。它的混乱,加重了当代诗坛的闹剧性质。我们看到的闹剧已经足够多了,有时自己也参与闹剧。但同时,新诗因不成型而具有无限可能性。它的探索亦像人生,是艰难而迷人、令人眷恋不已的过程。
新诗迫切需要理论建设。
诗性源于赤子之心。诗不止于语言。
政治牵扯每一人的生活细节。不知什么犬儒开始发明了文学、诗歌远离政治的理论,然后又有人因怯懦、妥协而不自信,就开始鼓吹空洞的呻吟的伪美的诗风,并确立一种所谓诗歌标准,居然也风行。
关注有现实痛感的诗人。若无此,我认为就还不会写分行,只弄了些空洞呻吟而已。这样所谓的技巧,不过是豆腐雕花,雕得再精美,一拿便碎。他自己都拿不起来。
对当下而言,先成为一个人,再说成为一个诗人的事。有没有野心和渴望扯淡,独处也扯淡。诗人应该首先是:人。
太巧是大问题。而且乖巧,无粗粝之力度、力感,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无力,一些人无论男女,下笔便作此态。
所求大于诗,方有可能写出好诗。我敬精益求精百般锤炼的匠人精神,但若只有这个,则充其量,不过是个匠人,或曰诗奴诗婢。
我锻剑器,非剑器锻我。我用剑器,非剑器用我。
诗不是吃斋念佛。而是:割肉饲虎。虎有时便是自我。
精神状态是在污泥里打滚,而且还想尽可能滚得舒服些,写作却想拽住一根体毛把自己吊起来,那是妄想。
有一种高贵就是人的真性情
南人逢夏至,北地始春来。
槐白桐花紫,雨昏蚯蚓迴。
玄浆三百石,艳萼九千枚。
啸坐斗星下,遥闻宴饮开。
——旧诗《玄酒》
海底:“有一种高贵就是人的真性情,以真实纯洁天性和生命守恒,以质朴醇厚情感对待众生。”
宗萨仁波切:“欲望不是我们的敌人,虚伪才是。”
远离那些虚伪的人。他们可能带来些许利益,有助于提高你的生活水平,却最终损害你的生命质量。
懂得和做得到:“舍弃,方能得大美。美之强烈,生动,滚滚来去、目不暇接、顾不得全部记下,直叫人时常热泪盈眶。”
得点利益就闭嘴,再不问对错,或仅仅是为了得点利益(不一定能得到),这种情况太普遍了。
但普遍和通行,并不能说明正确。无论这种情况在本时代有多普遍,也须知一点:此为小人态。我亦自检。
人有时解自尊为倨傲,为不会来事,为不知领情。然而人格的自尊蜿蜒游走在写作中,为其神,为其精魄,为其敏然感万物之基,为其掷地可立之根本。
人们习惯把靠内心某种理念生活在世上的少数人叫作:性情,真性情。
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扯,就像把自己不能理解的艺术家及其作品称作:怪。说怪,就说明对其完全无知啊。在我看来,靠内心理念生活的人才属正常人。而不是一个朋友十一岁的女儿评论恶心人所说的那样,“人都该加引号了”。
激赏做事的人。远离混世卖嘴皮子的人,占便宜一般只图享乐不付出的人。
人可以见解不同。但无论如何,只要在一个人性的尺度之内(比如认真执行上司命令用警棍击打涉拆群众包括小女孩的,无论如何不能计算在做事认真的人之内),做事认真肯吃苦者,何等美好。远离稀里糊涂不负责任去应付的人。
告诉女儿:“这世道还是男权社会。在能望到的时间里依然如此。可能部分也因为这个,女生找什么样的男生,比男生找什么样的女生重要。
要找和等待配得上你的人。仅仅是对你好的那些远远不够。好的男生,对生命质量有提升而不是区区生活质量。限于生存或善于在生活中取利,那点小聪明是不行的,不够的。他们既不能懂生命壮阔之美,亦不能懂六界震动之善,更无法领略敢擢众锋之真(有价值的事,从来是少数人能去做)。严重的话,会影响下一代质量。
父亲对女儿的未来,总有太高的期望值。未必能达到,毕竟人间还要说缘。但,远离庸人是必要的。人本性的善良是必要的。人活一世,不仅仅是吃喝拉撒,不是为了每天每顿,把美好事物变成粪便。只追求和停留在这个上面,与动物何异焉。
外甥女们来。晚上聊天。鼓励孩子们读名著:“女生不读三国和水浒,就不能懂男生;男生不读红楼和聊斋,就不能懂女生;不读西游,长大了不懂孩子。”
告诉她们:人和万物相比,是最容易被驯化以致被驯化到不可思议地步的动物。比如被铺天盖地的谎言驯化,被恶劣的社会环境驯化。但任何时候,只要按照人最朴素的良知来判断是非就好。违背的,即恶。这种朴素判断,有时超越知识和社会常识。
大外甥女英国回来刚工作。她谈到不适应感,想出去。我说有一份奈何就出去吧。我等已如植物生根,不能轻易挪动了。她风华正茂,告诉她喜欢谁是另一码事,那是你自己的自由;但不可以交换,那是人基本的尊严。她郑重点头。她谈到生活艰辛,在深圳工资一半用来租房,却也明白年轻时就该这样,慢慢一点一点来。
这是另一代人。除亲人原因之外,我关注他们这一代的思考和迷茫。那些迷茫,有些我也不能答,我有同样的不确定感,只是肯定方向而已,其他不能知,望不清不远处的晦昧。
每年见不了几次,孩子们已大。半生去了。
逃离与背叛
行车三百余公里,沿途全是绵延的山、无边际的草原,很难遇到一棵树。路是直的,没弯,一眼而见没入云霄里去。
当地人说山没名字,全叫昆仑山。——其实名字是藏人起的,咯溜拐弯很长,汉人记不住。对汉人来说相当于无名。
这是青海,几日来一位张姓朋友开车陪伴。他以前在玉树做过某局局长。他说他提拔后就立马请求退休,理由是:这辈子愧对妻子,一直两地分居,女儿也是妻子带大。他说自己就想余生好好陪伴妻子。我很感动。这个直爽的汉子,提起女儿时声音一下子柔软了。
张先生谈到他下乡去藏民家里,说藏民淳朴,去了他们把炕让出来自己一家住地上。他提到藏人奇异的风俗:女人绝不能把袍子碰到客人,或丈夫以外的男子。若有藏族妇人向某人抖袍子,则为至辱。我问什么样的侮辱呢?张先生没讲,只连声说是最恶毒的意思。想来必是不雅,不宜言说。
张先生说他在藏区下乡,最多待过四十七天。四十七天天天吃肉,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最后一天自己悄悄爬到山上,挖一种野草——当地叫野葱。他说,中午他亲自动手,用野葱炒牛排做了一道菜。他说,啊,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我对他提到的一事不能忘怀,时常念及。他说磕长头朝圣的人,他开车遇到都要停车,把车上吃的东西留下一些,有烟就留一包。他说他敬重这些人,他们有的人这样得走三年。有的人在路上就死掉了。
死掉也就死掉了。
人们活在隔开的世界。虽在同世,却往往绝不能彼此渗透。我想那样的举止,汉人是无法理解的。同样,藏人恐怕也不能理解汉人,怎么那么傻,不停地畜牲一般干活,弄到点东西赶紧拿回家里去?
有藏族朋友说到藏人取笑汉人,藏人说我们老了,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站起来想跳就跳想唱就唱。你们汉人呢,农村人老了缩在墙角晒太阳,城里人坐轮椅。
我喜欢看到各种人不一样的活法。它让人重新考虑生命的意义。我们上班下班,勤勉工作,老老实实,并非唯一活法。并非唯一正确的活法。可能也未必是正确的活法。只是因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我们宁愿龟缩在已经熟悉的环境中,并竭尽全力扭曲自己,来适应局部溃塌而对自己造成的挤压。
群居动物的共性都如此,约翰·缪尔谈到熊来时的羊群,它们一声不吭往里挤,每次都会挤死几只羊。
我时常反省我自己身上群居动物这种恶心的共性,我受不得许多人不以为然的浊臭之气。我始终警惕人群。我一生一再努力,试图把某种恶心的共性祛除出去。只是做而已,未必做得到。
在青年时代,在某个供职单位,我看不见任何个人心智得到增长的可能。大家都按部就班,等待或者忍耐。我有意观察许多人一段,大家似乎认为,人就应该如此,这样无可厚非。而我对可能到来的期待的结果也渐渐失望。
在一个黄昏或是清晨,我忽然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从家到单位,骑单车十五分钟,我就要在一条单调的路上,这么重复走过一生。这和一个农民在三亩地里走来走去地劳作,老去后再埋回地里,并无不同。
那一刻我不假思索地决定逃离。逃离,它像是不负责任,不道德,像不顾死活的冒险,像对常规的冒犯。但它更是生命力和勇气的释放。一个人必须背离家乡,背叛父亲,怀疑一切常规秩序,之后他重新建立和维护的一切,才可能更为牢固。
啊,逃离,今夜我如此怀念那樣的逃离,或者背叛……我仍然需要以这样的怀念,来警惕人群。
震
2008年地震,在震区采访。最后一夜,返回城中。当地官员担心我们死,毕竟死了不好对上面交代。于是百般招呼,把我们安排到偏僻处的平房区,两人一屋。我是夜行动物,夜里精神抖擞,过一阵就出去看看。我们一伙中,胆小的裹大衣在外面躺椅子。我上前摸摸,那大衣潮得跟浸水一般。我同屋的一人,大开着门躺床上,一会儿又一会儿惊得跑出来。但太困,再返回屋去。一夜余震八次。震感最强烈的时候,我冲进屋喊人。他已经睡着了。我拽他胳膊,大喊地震了快起——
他陡然醒了。猛地坐起就往外跑。他下意识的动作是用力把我往里面一拨自己往外跑。
房子在晃。我傻了一般戳在那里,他是把我往里面一拨后往外跑,似乎我挡了他路一般。我没想到那么弱一人有那么大力气,我险些被推倒在床上。我眼睁睁看他跑出去,站在外面墙下。他大概觉出失态,在墙下喊:快出来呀。他聲音很低,显然底气不足。
我就睁大了眼睛,站在屋中不能动弾。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地震大点吧!把我砸死吧!把墙弄塌了吧!
我知道我不会死。绝不会。上苍不会凭白无故收走我这样一人。但我想,来自你信任维护的友人的伤害,总是沉重而致命的。
又快十年过去,每逢遇到亲近的信赖的友人中伤,我都想起这件事。
那个人很多年来,年节一直发手机短信。我想他是有良知的。但我从来不回。有次他短信约我做个什么事,说你赚笔钱如何,我仍然不回。我想我早已宽宥了他,理解他危难之际的本能反应。我只是为在关键时刻瞥见的人性本能之恶所震骇。我一生不会和他来往,也绝不受他一丁点恩惠。
地狱就在人心中构建。人是天使与恶魔同体的动物,复杂难测,每个人一生,都难免受到来自亲近、信赖的友人伤害。之所以造成伤害,只是因为你在乎他(她)而已,从不设防。我们有时,也难免会有意无意伤害到朋友。我们也未必了解自己,暗黑的内心总有恶不经意释放出来。难以洞悉和掌控。
许多年我在想,我们的皮囊,不只是在世间修行的工具而已。于我,文字可能也是修行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我们做不到。但稍微知晓一些理,一些道,并遵循之,也算不枉人间一行。
牵牛蔓缠绕的锨把以及书间玫瑰
清晨拿狗窝边斜倚的铁锨,拿两次,不动。用力一挣,出来了。锨把上开着牵牛花。原来是被牵牛蔓缠住。才不到一周啊。
牵牛们的好光景,还剩一月。忽然的劲风,像情欲的涌动,不知何来何往。风一吹,牵牛们就委顿,枯干。进出大门,它总是从高处向衣领后面扬下些微小的东西——它的种子,微于小米粒,且轻。是一些小黑点。如果不清理大门顶端的藤蔓,它会一直扬到春天。到清明节,仍见门口地面一层层黑色的种子,似乎愈发多起来。阴影浓厚的时候,忽然不见了。
它轻绿的、柔嫩的、似乎一动就断的藤蔓,已拉得遍地都是,甚至缠到了爬山虎的蔓上,缠住院里的笤帚、簸箕,还试图抓住院里的梯子往上爬。
雨阴。记忆中北方每年的中秋,几乎都这样。雨意渐寒,上次下雨得穿长袖,这次得加秋裤。雨下着就到了冬天,变成微薄的雪。
剪几束花。浸满雨水,花朵很重,我觉得大约是晴时五倍分量了。有的花朵一边剪一边扑簌簌落下去,地面一层。花承受不住秋雨之重。
拔去瓶内原有之花,轻得不可思议。它们与体积不符,轻得像一页纸。——我有时想,本时代的文字,合计不敌一页纸的重量呢。
干花依然有馥郁的香气,尤其其中暗红的花。它是红色伊甸园,多呈杯状、蓓蕾状,不怎么打开,鲜时几乎无香。
我以前很讨厌玫瑰之刺,觉如此美艳却生刺,是造物不完善之处。每年秋冬整理园子,我浑身上下,都被刺出数百乃至上千小洞。敞开那么多火辣辣的小洞站立风中,那感觉真是爽呆了。某年春,天热,我赤着上身将一根满是尖刺的长约两米、粗达半个胳膊的枝条弯回去。不意手滑了一下,脸下意识躲——刺条唰的一下折回,抽在我脖子以下的皮肤上!
想想吧。想想吧。
但不知何时起,觉玫瑰若无刺,才是造物不完善。如此美艳,竟然无刺?嗯,也想想吧。想想吧。
有次问园艺师天狼,玫瑰何以长刺,对植物起什么作用,养分储存,水分?他说没有。刺无用,也就是植物进化来的一种自我保护形态。
摘回的花,置于书架高处。朵沉,坠得花器微摇。担心跌落,又剪短枝条。它们会明艳一段时日,在我忘记的时候,一点一点变成干花。
那时便是冬季。阴霾垂地的时刻,我依然有室内盛开的玫瑰。深赭的结爱,或是雪白的耐心,或鹅黄的朱丽叶,或微紫的蓝色风暴。剪下,插入,让它们在群书间昂然,芳香。邻着它们的书籍有福了。
人间梦
我梦到上帝来找我,他长着大胡子,不断变幻,忽然矮下去,然后他又没了胡子,像个太监。他神秘兮兮地说:给你钱、美女、权力……
我盯着他,他成了干尸模样,再不能幻变。我说:呸。
闭的眼睑,裸露的皮肤,感觉到目光压力。忽然醒来,是大开的窗户方向。猛地坐起,夜色的微光中,窗户外是一个人影,正弯下去似乎欲进。
要不要大喊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后才起了犹豫,一瞬已断。我听到那人短促的惊叫,他的手在玻璃上闪了几下,有砰砰声,然后不见了。
我猛地坐起,是床上。我大口喘气,还来得及听到坠地时微弱的嗵的一声。是枕头。
旧时乡村,有很多诡异事流走。我记到今天的其中有一则:有个算命先生向来灵验,某次给自己卜了一卦,顿时呆了:此生有帝王命。
他搞不明白怎会如此。穷困潦倒,何以能做皇帝?日子单调几如重叠,日日年年过去。他已经上六十了,偶尔想到那卦,直觉如嘲弄一般。
某次村里社戏,请他去客串。他披上戏衣的一刻忽然明白:他扮演的是皇帝角色。这便是纠缠他一生的那个帝王命。
我听说也有人做类似的梦。又有人建议,让我把这故事讲述给天下苍生,我于是今日为之。帝王只是一个梦或一场戏。梦会醒,不过夜;戏会散,不会过半夜。
杀 戮
黄昏动了杀机。
未戴眼镜,是眼睛余光瞥见,黑黑的,拖长尾,竭力却笨拙地伏地蹿过。莫说不戴镜子,我即便博尔赫斯一般眼前模糊,也辨得出是它。
我还没时间理它。把它钻入的门关牢,关窗,去邻居家。不在一个小区。邻居孩子被一条小狗咬了。臭蛋也在那里,孩子妈妈要我去把臭蛋和她小儿子先接过来,他们急着带孩子去医院。
回来收拾它。你在院里吃我葡萄,咬我电线,把院里木地板下面咬得全是豁牙,我可以不理你。你蹿家里来,与我同居,他娘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卧榻之侧,岂容你鼠辈!太恶心了。
它躲在我写作时困了去休息的小屋。进门我骇一跳——它从什么高处咣的一声跳下。我想它也是被我进门的动作骇一跳,它是真的一跳。
拿手电晃见它,落在衣架上电脑包和什么东西之间。我是晃见它尾巴,猴子般藏不住的尾巴。搬东西找它时,不见了。
我右手持的棒子,力蓄在前端,一时无可击,有失重之感。而且怒火中烧。
把地面东西逐一搬到桌上。没有。把被褥全部卷起来放桌上。它一定在床下。
揭开临床头的床板,没有。
我停下来。抽一支烟。它必在另一块床板下面。我抽烟,心中演习捉拿它、敲击它的动作。它会如何钻,而我如何堵和杀戮。
揭开床板,它在强光手电里一呆,然后猛地一蹿。棒子击在地面啪的一声响。
它跑了出来,在小屋地面乱跑。在桌下一角,片刻间不动。我弯下去它就跑,蹦起来跑。我棒击,脚跺,手忙脚乱,啊,那一刻真是惊心动魄。
它再度返回揭开床板的床下。木棒钝钝地击中它。它还在努力跑,已是挪动。我手电照着,棒子击向头部。我用力太大了,棒子击在床木上,清脆地响,虎口震动。它小得可怜的头有如无物。
它躺着,口鼻,耳朵,流出细细的血。只剩尾巴在摇动。我忽然想到小时溺水而亡的小伴,光着,浑身泥巴,也是这样,口鼻耳朵,流出细细一点血。人只是没有尾巴死后可摇。
我不想看它。我甚至不想立刻把它扔出去。这根本不是个对手。
我去饮茶。抽烟。发了两则微信,与三位微友通话说事。然后沉寂了。我依然记得有一件事需处理,眼前一直晃来晃去。我的房间里,还有一具小小的尸体。
我用了手纸去拿它身体,抓住的是腹部,一惊,似乎在我手中滚动了一下,下意识觉是它要翻身咬我。但当然不会。我举起,灯下查看。它腹部是滚圆的,一直微动。
这是一只怀孕的母鼠。
扔出去了。我心里难受。不是难过,就是说不上来的一种难受。我需要记下来。杀死一只与自己同为万物之一的兽,你讨厌它并且它侵犯你的生活,然而却无大害,只是你不能容忍它共存,嫌它肮脏恶心。但你杀了它,原来也会难受。它和人一样有条命,你灭了它,而你的强大和它的微贱,完全不成正比。
闹 事
路遇百姓闹事,堵了一小区门口。起因简单,小区乱收费,不交车不得出,还用铁链锁车,又大门口时常站四个后生,于是无人敢违。
中国人真是好管理啊。一个物业赖皮,便捏住近三千人的小区。
大家无非都是冲一点钱。警车也来了。
羊奔草。人奔钱。只有钱,貌似没有钱摆不平的了。摆平以后,仍然只说钱。
那物业痞子也在场。旁人指给我,他坐在车里,车窗摇开着。是个肥胖中年男子,贼头贼脑往外看,像想伸头出来,又像想缩回去。我觉出他有一点压抑的凶狠,还有一点压不住的怯。
人群里有人说什么,大家鼓掌。我再回头看那痞子时,他发车正离开。
人间看着还是有秩序的模样。街上多见穿羽绒衣男女。夜间最冷零下一度了。
花仍在开。登长梯,摘一束回来。人间常有花开,也是重要的抚慰。
嫉恨,攀比,名利心
嫉恨,攀比,名利心,是人共有的弱点。但有时也成为艺术,成就艺术。
在无礼法约束的荒蛮的人群,更是明显。少年铁木真曾杀死自己的一个亲弟弟。说是小事争执,其实不过是争家中老大地位。
吕纬甫可能会嫉恨“我”,魏连殳也可能,但发小闰土绝不会嫉恨“我”了。因为差距太大。
我不嫉恨比我富有的人。财富不值当嫉恨。不嫉恨有权势的人,同样不值当。在本时代,一般而言,权财不能代表能力,甚至不能代表个人智力。
我嫉恨才华喷涌不绝的人,但大声赞叹。
我曾经嫉恨才情平庸者,嫉恨他们获得太多的不配其才的东西。但不久就平静而且觉平淡了。他们终归只是笑话。不可以将一丁点心力置放其上。
我嫉恨比我快樂的人。但我又不能夺来,只能揣摩和学习他们的快乐,并发现、抛弃其中虚假的、浮夸的、无质量可言的快乐。
我甚至嫉恨比我痛苦的人。因为只有情感饱满而又敏锐者,才能在类同一事上,感触到比他人沉重得多的恸与喜,而有强力者方能承受这样的恸与喜,不被压垮。情感的感触力和相应的承受力、转化力,对艺术而言,也是源头一样的物事。
问 答
1.问:写作高于生命吗?
伪命题。写作需要生命。
四十以后,一件事变得尖锐:这一世你做了什么,还能做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价值。
物质及欲的占有,显然不能满足。而世事不可为,那么只有立言了。所以写作成了最重要的价值。
我不会像一些作家写创作谈那样,哭着喊着多辛苦,要大爱要悲悯。辛苦不应该吗,不是分内之事吗,有什么值得叫喊?
2.写作的价值何在?
呈现所发现的本时代的美——假如有的话。创造自己的美。延续记忆,给后人看到我这一代人的愤怒、思考、猥琐以及无奈、卑劣,甚至卑鄙。虽然这些微不足道。我希望后人看到,我的时代不是那么光溜溜的。我呈现坑坑洼洼的真实。这些真实,可能被以后的史书忽略,成为野史一般的东西,但它们有惊心动魄的人的悲哀和无比高贵的抗争。
3.写作的处境怎样?
艰难并日益艰难。但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埋头做就是了。不一定能达到自己的要求,做多少算多少。你总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不能和一些人一样去拉山头争些风一吹就散的浮名。这些会损害你的写作。有些名利当然好,可以支持写作,但你不能像一些人一样打破了头去争,去混。这样做同样损害你的写作。
杨显惠老前辈有句话很激励我。据说他曾说:“我怎么去做怎么去写的,他们(当代作家)怎么跟我比?”
多么的自负!多么的好!
我还做不到杨显惠先生这样,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
世界就是在“做那个有什么用”的
哀叹中变坏的
人只能见想看到之物。有骨,乃见谄媚;有善,乃见邪恶。
反之不可。
不与庸俗和解。庸和俗公然行世,无非仗人多。然而非但与美相悖,并且,那样的庸俗,往往从恶。
太多人就那样。生活得像死前的挣扎。烂泥里的扑腾,只是更深地下坠,毫无指望可言。时代很无奈,审美很鄙俗。但最起码自己有一点清醒,有改变个人的愿望。我们时常必须干预现实。不要哀叹“那有什么用”。你活着有什么用?目的地还不是一个死字而罢。世界就是在“做那个有什么用”的哀叹中变坏的。
独立和努力追求独立的个体,越来越少了。各行各业,貌似不同而实质相同的权力僵尸越来越多。民族的创新能力、对美的感悟能力、人间最珍贵之物自由,都在大面积被吞噬,被上交作为交换。
那些习惯于顺从并以奴性思维思考者,看到一丁点反抗或不顺从,便大惊失色。大概既偏离他思维轨道,又超出他可怜的想象。他心里暗暗嗫嚅:“这……太狂了吧?”
对这种奴性传三代的,我不惮于回他二字:傻×。只配两个字。多了不可以。
奴才们不自知是奴才的。奴才们见此,会有涵养地微笑,甚至点头称是。然后心里轻蔑地说:“我那样做,可以活得更好。尊严有什么用?得到利益即是尊严。你个蠢货,又在这里胡咧咧。”
息事宁人,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好人,不要管闲事,先管好你自己。钻营取利之道,苟且之道,谄媚之道……我们从旧时代过来的父辈传授我们的人生经验和处事为人法则,不足以效仿;我们的师辈能传授我们有益于心智的东西也寥寥可数。我们的朋友,以利益相交者多,以道相交者少,顶多止于术的层面。我们自己在扭曲中成长,习惯并适应强大的不公,身含剧毒而内心充满阴影,一生摸索傳授给孩子的,也多不可取。因为那些,不能把孩子培养为真正的人。而且反之,远离了正直、阳光、尊严、勇气、高贵。
肉食者鄙。必鄙。因为贪于利益,贪念使人盲目、愚蠢。然而60、70、80三代人,即便思想极为进步的人士,我在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看到对权力的艳羡与敬畏,太多人随时准备媾和,更多人等待机会媾和。
但我在90后一代,偶然看到了蔑视和无所畏惧,看到了知行合一,没有人格分裂。我知道的,和亲眼见过的年轻人。年轻人很厉害的。一参照,便发现有许多约定俗成、大家都认可和遵循的,已经是朽烂之物了。
青石何田田
小妙打招呼,身体微微一弯。眼睛,眉毛,甚至头发,整个人都是笑的,甚至她的挎包都在笑。
青田是华侨之乡,五十多万人过半在海外。在方山乡龙现村,我看到最早的华侨吴乾奎建于1910年的小楼,时无水泥,所用水泥自美国运回。大门上的石雕,是民国的青天白日旗与美国国旗交叉——宅主拥有美国绿卡吗?我所在的时代,绿卡仍为人们羡慕和追求,目下尤然。
小妙以前待在西班牙。现在做水利工作,人和她的语速一样干净利落。
我来做几个文学讲座,我说非常遗憾,我不能是民国鲁迅或胡适之那样的先生,大家也不是民国时意气风发的书生,所以我们只是互相探讨,一起进步。
于是结识了许多朋友,包括小妙。隐约觉得她是同辈中人,为人磊磊分明。爬山时她说无妨,她以前学体育。那几日青田临近的乐清正发生滴滴事件,不免聊起。小妙于是讲到从前,指自己头发——她有次遇劫,被歹人硬物拍头。往草丛里拖她时她醒过来,奋力搏斗。恶贼跑了。
不一般的女子。但我不知她写东西,她亦不说。直到离开青田后某晚,在群里发现她贴出的诗作。她写在山间番邦客酒店的夜晚。经诗人李郁葱兄倡议,大家在屋顶平台的灯光下诵读诗歌。屋前叫三溪的河水滔滔——青田人见我把溪称作河,大概会笑的,他们称溪为坑。
我于是又想到小妙笑的样子。云很低很浓,月满而不得出,将云朵映得微亮。天空因此具有了惊心动魄之美。萤火虫飞得很高,灯火里一闪,忽地就不见了。但可能又是我错觉,小妙说是灯光映着的某种飞虫。暗的夜光里,可见不远处山脚蒸腾的云气。雨不时落下,大家便回到屋子饮酒,白酒,或葡萄酒。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在这里留下诗作《番邦客之夜》。番邦客是山间居住的酒店:
夜晚黑得像未卜之邦
诗篇仍然在微光中温和
眼睛明亮如杯中酒的女子
面对的青山收走她诵读的声音
黑暗里升腾的云微微发白
刹那间大起来的雨
像等待太久忽然而至的男子
急迫地敲打所有门窗
我们不能把山搬出这个夜晚
安然与木然是何等相似之态
山脉不由分说地占有了流水
流水不由分说地占有我们的梦
我们在荷塘。满塘荷举,有的开败,莲蓬青青,有的荷微启,亭亭欲语。山很近,云雾伸手可捉。若举步即可入山,隐入云端。遇到不懂的植物,大家便问景爱,她负责青田的园林。
景爱具沉拙之美。人们活和写到一定年龄,写作要看对世事的见识。她对世事看得透,以致我觉得能做到如此,需靠一种拙力。世间许多事真要去做,大抵都是讨不得巧的。做便是。
景爱写散文、小说。她说试着写诗,我很赞赏她一首短诗里拙而有力的东西,一种拙巧,我认为是出自本性的表述。写作要寻找本性,扪心而文字应之如鼓。
景爱诚朴,诚朴到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我像稻田里的鱼,色红,水浅,无处可遁。青田的稻鱼闻名,据说被联合国列为典范,外地人尤其上海人常来吃。
几日里每餐都吃稻鱼,细嫩,鲜,稻鱼是不用去鳞的,我尤爱吃其鳞,脆嫩的香。
还有亚香,诗人厉文兄,日日一起。亚香第二次见了,去年在洞头小众笔会遇过。她是小众公号的编辑,总觉她辛苦,愧对于她。亚香还是去岁的样子,短发,白衣素裳,笑起来就低头掩面。她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青田是刘基家乡。我说刘基这人有些意思。亚香就问,你喜欢的古人是哪一类?我说,大抵还是鲁仲连范蠡吧,要做个事就俯下去做,做完起来走了,不见了。中国古代士人是有这一脉传统的,但不能存留传衍下去。像美国华盛顿那样,被军队逼着做皇帝几乎哗变,他就是不干。美国建国,建在一个士人的高格之上,国运不可能不昌……亚香就笑。她说,她觉得曾国藩刘伯温之类,理想还是学为帝王师。
亚香还是机警的。她先要问我,才说出她的判断。机警是好的。一个人的善良,需要机警才能存活。但仍然不够。善良的基底,有时更需要坚忍,几乎像残忍一般的坚忍。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是一物二面,其实一回事。
亚香一直写散文,积了不少,不肯拿出。我劝她要发一些。又劝她写诗,因为写诗读诗,对语言的训练之功不可估量。
在山中穿行,常有瀑布自山顶悬垂而下,其色如练。雪白的鹳鸟在青山绿水间滑翔而过,北地罕见这般大鸟,优雅而从容。每见心中总起一声惊叹。吴越山河,既秀且壮。山多妩媚,却有苍苍绵延之象。水常清白,兼起滚滚奔雷之势之声。我居北地久,不免过于荒莽。暗念愿浙地好山佳水,肯润我笔墨。
我问青田以前叫什么,厉文兄说叫芝田,因为四面青山为云雾润泽,产上佳灵芝,故以芝名。
我还是喜爱青田这名字,有云雾一般上升的气象,有硬度,有朗朗清气,正符合青田盛产的美石。但厉文说,青田的一些山,挖石都空了。
厉文负责青田文联工作。他南人北相,浓眉大眼,戏称自己蒙古人。我说不是啊,蒙古人眼睛细长,防风沙专用。
厉文喜爱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诗作,多有研磨。他自己作品,每有时代感极强的物象出现,我以为重要,是他结合个人经历、自己专有的物象。有些东西,我们一旦写下便是自己的,有些不是。写作者的成功之处是创出独有之物。
厉文也画画,说想到太行写生。我说,秋冬太行雄阔。你来!
又谈到许多时事,感慨而已。时下文学何为,是大家都有所思的话题。
白酒、红酒,农家自酿米酒、黄酒、啤酒,难为厉文几天来陪我饮了许多。又有两位朋友从外地赶来。大家一起爬诗人谢灵运来过的太鹤山,时有微雨飒飒。山顶凉风四面而至,有巨石悚然而立,其大如数屋,中分犹力士大剑劈开。众跃而上。乃合影。
竟成分别。写此文已是九日之后,身往多地,已归并州。犹念某个午夜,酒店里起身,游荡在青田街巷。我想独身领略一下青田夜晚的安静。于我,它像天荒地老处的所在,然而一刹那间,有莫名而至的熟悉感,觉似乎来过一般。
我找到一家面馆,坐着,慢慢饮完一坛酒。我有点恍惚。小妙在笑,景爱在她的山头坐着——我们爬过的那座谢灵运的小山归她管理,亚香一个人站在夜晚的操场上——她为何独自站在雨中?厉文驾车穿行在山间,或在民宿中俯身查看什么。
他们,都是青田有着异质的石头,是我不经意间结识的朋友。
我坐著,慢慢饮酒,仿佛要等着青田山间的石头一点一点再长出来。仿佛要等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石头。
我怀有虚妄而诚挚的热情
1).浙人
提笔时金庸过世,微信中排山倒海尽是悼念。虽偶见微词,却不遮其身后无尽哀荣。这是我持有长久敬意的一个浙人,从少年起就读他著作。
浙人,近代有龚定庵,现代有鲁迅,当代有金庸,俱是豪杰。于中国文坛,不虚矣!于是驻笔,作《和浙人龚自珍韵悼金庸》:
山阴剑客海宁潮,巨魄太行遥拜招。
浮世长悲君父命,少年曾恋夏卿腰。
萧峰策马风尘箭,小昭乘舟夜雨箫。
写罢情仇喻老怪,漫天星宿月明梢。
定庵原诗:
秋心如海复如潮, 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 亭亭古玉珮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 长天一月坠林梢。
古来江南繁华地。美景与软语,却不掩风尘豪侠之气,向来敬之。但我没有料到自己对浙人的敬意,有一天,便落到浙地,落到东海之滨的温州洞头。
在洞头,已经举办三届小众笔会并颁发三届小众文学奖了。在尘世间,我对洞头已经怀有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情感,像寒雨中去饮烫过的酒,像大雪中着貂裘而行,像春夜坐在飞舞的落花中。这样的情感,唯有在故乡时才曾有过。
2).小众
我一生为体内不知从何来的横冲直撞之气所激荡,所折磨,所驱使。时常茫然,我不知它下一刻要让我做什么。它时常使我痛苦,因为觉得所为异于周围的人。我时常责怪自己,责罚自己,因为觉得自己是不对的。
在煎熬中度过青春,来到中年,我尝试过做许多事,努力拙劣地掩饰自己。最后,仍然栖身于文字之中。
但,一定是文字,又强化甚至异化了某些个人品质。有一天,我开始意识到生活中、文学中,某种强大的无所不在的错误,而许多年我一直在附合它,屈从于它。这才是真正不对的事。
有一天,我开始做一个叫“小众”的文学公号。我越来越明确和清醒地意识到:我需要反抗那个错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人生需要求的正确和价值。
有一天,在微信中便结识了许多浙江的文友。有一天,便结识了洞头籍的散文家施立松女士。经她引荐,又结识了洞头的苏娅女士、陈志华先生、陈赛玉女士、刘海鸣先生等。
小众首届笔会之前,我和施立松女士甚至没有见过。因为小众公号,虚拟变为真实。小众笔会和历届小众奖,从此在洞头生根。我想,施立松女士和多位洞头的朋友,一定是因为对小众有某种朴素的认同,才乐意推动这样一事。感谢他们。
小众文学求实。求真。求力度。去华而不实的东西。去浮嚣的东西。它低调而又昂然,冷语而怀苍生。在小众推出的作品中,我们连作家、诗人简介里的“著名”二字都删去不用。不提个人职位。尽量少提奖项。我们尽可能选取好的、有操守的作家、诗人。我们尽最大可能以作品说话。在剧变的时代,我们竭力持有公正的视野和敞向山河与街巷的情怀。
历届小众年度散文奖、年度诗人奖得主尤其是德高望重的杨显惠先生、林贤治先生、钟鸣先生,文学业内皆有高度认可。他们当之无愧。
我们也竭力反省和调整自己,诚如诗人赛弗里斯所书:
“凭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勇气,
什么样的愿望和热情,
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原来错了!
于是我们来改变我们的人生。”
3).勇气
立松在医院工作过。洞头笔会时她谈某次经历:
“以前洞头没桥。台风来了,有个孕妇大出血,家人乘船在海上送她上岸就医。我们医院的救护车,就在岸上等她。可是台风好大啊,那船在海面上漂,就是靠不了岸。孕妇大出血……幾个小时,我们在车上眼睁睁看着她一家人在海面上大哭,她就那样……死在船上。”
我闻之动容。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触到洞头人以前的苦难。
在人生的无常中和环境的无常中,人唯有靠勇气奋进。现在的洞头,已有翻天覆地之变。五岛连桥,煞为壮观。我经常不满人类对环境的肆意改变,然而不得不承认,洞头人的生活,与过去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在一个民间组织救援队,看一个纪录片。开头便是话外音:“快一点,再快一点……”
是救护队员去救一个溺水的孩子。画面切转,是救护队员抱着死去的孩子,对着大海嘶吼。
我竭力遮掩,还是流泪了。
这救援队是一个80后小伙子办起来的。他以前做厨师,后来成了一家酒店的经理。他的救援队做免费培训,比如召集孩子们实景授课:在酒店一个房间点火,让孩子拿块湿毛巾捂嘴防烟进去灭火。比如带孩子下水救人。
我相信这样授课的效用。唯有直面真实,才有可能在遇到危险时沉着应对。
这救援队还帮百姓清理马蜂窝、捉蛇。都是人们日常中实实在在遇到的危险。他又自掏腰包,给洞头所有可能发生火灾的场所安放防火警报,以便整体监控——以前的设备都是样子货。
我认为应该相信这小伙子的情怀。这是洞头人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他想做这样的事和终于做成这样的事。需要多么强大的勇气!
这救援队,有个好听的名字:溢香。这个小伙子叫杨森权。溢香和他沙哑果绝的声音,形成强烈反差,然而又奇妙地缭绕在一起。
勇气和智变,也表现在面对不测时的应对。一位参与笔会的洞头女性朋友,一月前出事。她说下午下班回家,五六点钟,正用钥匙开门,突然被蒙面人袭击。那人几下就把她打蒙了,她满脸是血,死死地把住钥匙,想把钥匙弄断,因为明白若开了门歹徒推她进去再关门,一切就完了。劫财,杀人,谁都不知。
她拼命喊救命。楼上人听见出来问。歹徒跑了。
我对她在危险中的应对感到由衷的敬佩。这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同时我也对人心的叵测深感震惊:
歹徒竟然是她同事!平时满腔正气的样子。她还帮助过他,知道他困难,借钱给他,从未提要他还。他是知道她提了钱,明天要交购房款,才生了歹念,蒙面来抢。
这人作案未遂,居然还返回单位打卡。沿路避开所有摄像头。但是,一个新装的他不知道的摄像头,暴露了他。
我在想,这恶人恶事若放在从前,可能变成悬案。如若杀了人,他会在办公室当着同事,表现出痛惜的样子,而世人不能知。如若未遂,他甚至会对他下狠手的人好言安慰、嘘寒问暖,而她不知,甚至对他表示感激。这是多么的毛骨悚然。
由此,我对复杂人性有了更深的体悟。
认识并承认、直面并反思复杂人性,也需要勇气。
4).桂香
白昼,随处可见愤怒着、肆无忌惮又挥霍无度地芳香着、阳光中一闪一闪的桂花串。夜游,仍然处处见桂花。人间恍惚起来。
润的空气里,桂香一阵阵地冲荡。很像少年时夏夜,浸身体于湖中,水流一波一波涌围时脚的感觉,背的感觉,腿间的感觉,脖子和肚子的感觉。
天地间充溢桂香,很仙的场景,很仙的时节。我的少年记忆里,多是微有苦涩的草香,手指染上的草绿,正午玉米地蒸腾的热气。
我愿意在一棵桂花树下,坐一整天。看月亮一扭一扭出来,绰约于枝叶与桂子香之间。所谓人闲桂花落。有心境者,方得其美。
折一束桂。带香回住地。
夜间我看到桂花树乱晃,没有风,有风也不会那般剧烈。走近,原来是一对老头老太摘桂花。老头掰枝摘,老太太撑口袋。夜黑看不到表情,但我能感触到他们的快乐。简单的,心跳的,真实的,穿越时间直抵他们少年和童年的快乐。
忽然想起某年在南京,中山陵。秋日正高,一对老夫妻摘银杏果。老头拿长杆在树上钩,银杏果乱坠乱滚,老太太着急地满地捡,怕人跟她抢似的。是下午,阳光斜射,高大的银杏树一树树金黄。这场景定格了一般,高贵,阔大,从容,喜悦,清而不冷,动而不闹——叶片摇曳如同反射水光,时而若有所思地飘落。树影与光交替的明暗迅疾地闪过人脸。是人间最好的场景之一。
哦,九年以前了,我依然记得,此刻又记起,写下。树在季节里微微晃动,在另一刻,摘桂花的,捉银杏果的,便是我自己。我已经看到了。
在十月,在高秋,在洞头,我得了这一日内心的安宁与福足。我仍然幻想梅花,北地不见的一种花,民国的国花。在我,桂花之香甜媚,像尘间的慰藉;梅花之香清冽,像尘间需要持守的事物。
大雪纷飞之时,赴江南踏雪寻梅,当属人间快事。
5).书院
去离洞头很近的乐清,二者同属温州管辖。
在白鹭书院,与作家东君、杨勇、马叙等。
东君所在的地方叫柳市,看上去陈旧,竟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却是工业极为发达的地方。据说柳市可能升级为镇级市。如此一来称谓就很怪了:温州市乐清市柳市市。——于是谈到一则笑话,我们山西某村叫×镇镇,后成为镇政府所在地。镇政府门口悬挂的牌子上这样写:×镇镇镇政府。
白鹭书院是一处民国老宅,并不翻修一新,依然保留着原始而沧桑的风貌。东君租来做了书院。行文的此刻,看到微信圈正贴出诗人郑愁予在书院做讲座。这位年纪很大的台湾老诗人,就坐在我们曾经聊天的地方。在民国气息弥漫的书院,一个个刹那间,老诗人的思绪可曾返回民国?
不过一百年,今人望民国,已如宋人望唐人。
东君为学生编了一个诗歌阅读小册子,另有学生的诗歌作品。我特意讨来看。看学生作品,吃一惊。有一首极好,即便混入当今成群的成人诗作中,也不逊色。据说傅国涌来时也赞叹这首诗。
是个九岁女孩子的诗。东君说那孩子有点怪,比如她有开心的事,就独自笑起来。
她能一直笑下去。连续笑十分钟。
乐清小城安静,有隐逸之气。山东西各有塔,有寺名沐簫。我问东君,这里以前什么样子,你小时候?东君说,小时候到处是河,一直延伸到街巷里,到家门口。上世纪有传教士来,拍了许多图片,称是东方威尼斯。
我不解:河哪里去了?东君笑,填了吧。我仍然问:北方的河流是因为地下水下沉,都死掉了。你们这里河怎么能填掉?它总要流动啊。
但的确是不见了。东君喃喃如同自语。没有了,没有了。再也回不去了。
东君谈到乐清许多种道教,各式禁忌,各式术数道法。又说到旧时读书人的礼仪,节日时的肃穆庄重的仪式感。我说,我们时代的读书人,已经完全没有个规矩没有个样子了。
和东君是十多年的老友。我很想知道他做什么,怎么做;他思考什么问题,思考的结果又如何。交流中每有值击节处。
东君认为,白鹭是代表南方的一种鸟,静静地贴水面飞,没有攻击性。我奇怪南方的鸟不分白天黑夜。天黑下来,仍见苍鹭空中掠过。很胖的鸟,飞得缓慢。
他说乐清有个藏书家,叫倪悟真。藏书在破四旧时被全部烧掉。半月之后,焚灰仍然在空中荡飞。
白鹭书院,匾牌之下一行小字,特别提到了静和飞二字。
一起夜游老书店桃园。疏影横斜,弯月欲坠。
近书店吃一惊。光线昏暗中,大樟树凛凛如神,院门内昂然站立。不由然仰头,枝条苍劲,沿目光伸展,遮天蔽日,仿佛无尽头。
金桂,银桂,暗香袭人。金桂之香,堪称凶猛。美人樱开得热烈。
书店遇到些未见过的植物书,心中一喜,一并拿下。掂一下,觉是多了。又挑去二册。请店主帮我邮回。
山柿红得招摇、恣意。柿是椭圆的。有几枝柿子,采来悬于书院门环。东君说,柿蒂长歪的那种最好吃。
当晚我写:
“柿子在夜风中坠落
我的诗句中
它永不堕地”
6).白鹭
竹虚,草偃,子累累。
网与栏无处不在,甚至网住雨滴。但自由无处不在。伸出栅栏的狗尾巴草和野黄的花,无处不在。只要愿意,只要努力,总可以。有些藤蔓,枯萎也要到受囿的空间之外,在高处的路灯上,电线上,在栅栏外面的墙上。自由是自然万物的本能形态。
但是我看到低处的女贞树枝上,挂着枯色的一团树枝叶编制物。应该是一个鸟窝,细腻,我猜是小巧的鸟精心做成。雨大,窝被雨水从高处打落,悬于此处。
见此,我多少有点难过。里面的蛋卵一定废了。若是夜间巢堕,则成鸟儿一生惊梦。它必不长久的余生,或许时常在夜间惊醒:风雨中巢微晃,噩梦中巢落。
那鸟飞了多少次,细小的尖喙啄了多少次,才做成小巢啊。看来在南方建巢,要比北方所需的工艺高一点,做得结实一点。
我去河边拍白鹭,心想必要拍到。但整包烟抽尽,不见一只来。我快要丧气了,安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来了一精瘦男子,三十多岁,面赭,小胡子。提着钓具站在栏杆上一跳一跳走。然后在一处停下,垂钓。
我问:能钓到吗?
他说,不一定。说钓到过十多斤的,河里最大有三十多斤的,那个不好钓。
他告诉我有个地方白鹭成群,——永嘉?我记不确了。可惜太远。七八十公里呢。
我还是拍到了白鹭。他是个倒霉蛋,我听到他喊糟糕完了完了,原来是钓具上某个东西掉入水中。他迅速剥光衣物,跳入河中。我低头掏烟时他已钻出水面,找到了。
他穿衣继续钓,我继续看。忽然悟出江南人士的闲逸,与食物来源有关。这般气定神闲,游戏一般看运气,便可得食物。北方人种庄稼,不哼哧哼哧用力干活,不可行的。
我很喜欢这地方。它有着和北地不一样的安宁。街上所见人们的面部表情,不似北方的木然,而多了安之若素的灵动。有机会的话,在类似这样的地方住一段,写完某个在本地诸多麻烦小事纠缠以致动不了笔的书,或许可行。
在乐清遇到小众的朋友米兰,还有小雅。小雅急急赶来,乘车离去前始匆匆一见。感动。祝福小众的朋友们。小众各地有友,足见道虽微却不孤。大家爱惜小众,无非因它在浊世的一份坚持。这坚持在文学官方少见,在芜乱的所谓民间,亦罕见。
在高铁站,进站前仰头回望,一只雪白的大鸟正掠过苍蓝的天空,徐缓而翩跹。不像要归巢,不像去觅食,也不像急于赶去某个地方。它像在深不可没的天空中信步而往。
是白鹭。
但是白鹭原来凶猛,不止静静飞翔。——微信中有朋友贴出拍到的图片:白鹭捕食斑文鸟,拼命挣扎的斑文鸟让白鹭无法吞咽,白鹭就把斑文鸟浸在水里淹死,再一点点吞下。
这很像一个隐喻,印证了我对江南的体察:在文雅宁静的表层之下,汹涌之血如同大海,不曾止息。它像人的热情,也像人面对无常所需要具有的勇气。
编辑手记:
玄武的散文《我站着的岩石》,真诚与自由精神在文字中信马由缰地冲撞激荡,甚至让人不安,而真诚与自由精神应该是散文最为重要的部分。在这些更多是短文式、断片式的汇集里,作家玄武遵循着内心的传统,努力调动一切的表达方式,打破了文字的疆域,直指世界的真实与内心的真实,把内心的诸象呈现出来。玄武无疑是清醒的,是一个真正的批评者,有着分明的爱憎,有强烈的批判,同时又有强烈的热爱。批判之余,又随处可见作家对自然、生命的人文主义关怀。在《我站着的岩石》中,作家对当代人类的生存境遇、思想状态、人性的复杂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他把视野不断打开,同时也让目光不断收缩,打开之时,可以容纳世间一切美好之物,收缩之时,眼里却无法容忍任何一粒肮脏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