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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蓝与最大密度的蓝

2019-03-06姜建强

书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日本

姜建强

一位青衣女子正在修补格子窗,午后的阳光射进,显得清冽飘逸。女子用白纸剪出雪花结晶的模样,替换格子窗的破损处。无疑,这是日本才有的场景,这是日本才有的“今秋花上露,只湿一人衣”。

日本美人图,给人的感觉首先是肌肤白嫩,肌理细致,瘦面小唇,富士额头,清凉之目,黑发丰饶。这种美意识从明治到大正时代直至今日,都是日本美人图的基调。所以,若问美人画如何表现,日本人的感官论是:颜/眼/眉/手/足/发/颈/指甲/肌肤/衣裳。一九四八年去世的美人画画家上村松园,这位酷似张爱玲的一代奇女,一辈子就是画日本美人图。一九四二年她完成《雪》的构图。图中的美女在霏霏雪花中,撑着一把纸伞。雪中的她,一贯盈盈之眉,似乎被雪消融成了极细极模糊的线条,宛如落在蚊帐上的萤火虫,闪烁着青亮亮的光泽。上村松园还出版绘画随笔集《青眉抄》。看似是漫不经心随手拈来,但实质却是论述青眉如黛的专著。你看她的文字:

上村松园《雪》

“青攒攒的青眉,让人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魅力。”

“青眉是独具日本色彩的端庄圣洁之眉。”

“生儿育女,成为母亲的人才有资格剃青眉。”

“画眉毛时最花心思的地方就在手笔上。”

九鬼周造是日本少有的哲学家。但就美人这个话题,他也说得很精彩。在著作《粹的构造》中,九鬼这样论述日本女人的美:把雪白的肌肤与白色浴衣间若隐若现的红绉绸腰带踢出来的姿态,是多么的美呀。进屋的婀娜女子拎着左边裙摆,刻意露出雪白的天足。显然,在九鬼的眼里,她们既是供人喜乐的艺妓,同时也是韻味十足的幽玄之女。一九一七年,美人画家北野恒富完成题为《风》的画作。图中一位年轻女子用双手拼命压住和服的裙摆,但戏闹的秋风还是吹开了水色和服的下摆,露出了雪白。三两枯叶在女子周边飘舞,粹意十足。

拉下后衣领露出后颈发髻之媚态,提着和服左裙摆走路,特意露出雪白的脚。这些都是经验着的“粹”—九鬼周造有着艺妓出身的母亲,这位母亲恋上有妇之夫冈仓天心,最后进了巢鸭精神病院。竹久梦二在一九二六年完成《紫色春夜》图。美女扭转头颈,露出一段粉嫩的白颈,搭配着瘦面小唇,两眼泪汪汪,非常的惆怅与水灵。脖子上的浓妆,是为了强调拉下后衣领的媚态。而曾经活跃的媚态一旦消失,带来的则是倦怠、绝望和嫌恶。这是日本女人才有的心境。因为日本女人的脖颈,是用来强调气色的。

一九七二年去世的伊东深水,在一九二二年完成题为《指》的图画后名声大振。整个画面墨重色浓,但唯独美人的手,是粉嫩的白,如夕颜花。美人在竹床轻轻坐下,黄昏的幽暗,连带细白的夕颜花,都被周围无声地吸入。但女人致福的表情,如玉透亮的手指,黑色丝缎和服透出的肌肤,实在媚态艳丽。黑色木屐的玻璃色带子上,露出像白瓷般的足指。

一九八六年出生,京都大学毕业的最果夕日,近年在日本走红。她的最新诗集《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感觉是一个非常有诗意的书名。但当你读到这样的诗句,你能想象那最大密度的蓝,究竟是一种什么色吗?

“想要让什么诞生的话/就必须试一试死亡。”

“如果把死视为不幸/也就无法好好去活。”

“爱上都市的瞬间/就像是自杀一样。”

竹久梦二《紫色春夜》

诗歌集也能改编成电影,表明这个诗歌集一定是触动了生命,一定是冷彻了周遭,一定是孤独了心魂。瞬间与本真一定是这个诗歌集的最大密度的蓝。究极而言,诗是一个国家的记忆。而日本恰恰又是诗的国度。那么日本的记忆,日本人的记忆,也正是由诗人留下的那个清冷与小白:“不会死亡的事物/不会终结的事物/便不可能是美丽的。”

小说家村上龙,在一九七六年出版处女作《无限接近透明的蓝》。也是蓝。透明的蓝。但这透明的蓝,如同一块粉碎的、锋利的、带有棱角的、沾有血迹的玻璃片,上面凝固着痛楚、伤害与虚弱的影子。一群绝望的人在吸毒,在荒淫,在堕落。在让人呕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得痛快。这就如同水面上密密地泛起成千上万个波纹,宛如一个透明的果冻,折射着透明的蓝。显然,村上龙的蓝与四十年后最果夕日的蓝相比,都有一种聚焦边缘的尖锐,都有一种乐死拒生的怡然,都有一种及时行乐也空虚的迷茫。显然,这里没有“我喜欢你,想和你去赏花”的那种仰头看花低头喝酒的痴情状。

切开紫色的羊羹,夹着红豆的边口露出表面,宛如寒空月光下错开的漫野白梅。这种黑暗中的白,眼睛难以区分,但镜头可以区分。镜头能拍到人内心的暗处。在日本,如果说荒木经惟是情色摄影大师,那么杉本博司则是哲学摄影大师。

可以把光影穿在身上吗?杉本博司问。他的作品,黯淡,冰冷,无生气,但不能说没有意义。因为虚空也是意义,东洋禅里的空/圆/寂/零/一,杉木则用镜头,将生命一瞬,万物归一鲜活化了。他的摄影作品《海平面》,就是人类诞生之前,大海的氤氲绵长。黑与白。水与天。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海,从时间的巨网中过滤;天,从时间的巨盘里提取。海浪和波涛,在时间的洪荒之下,可能是去年的台风,也可能是今年的海啸。但在杉本的镜头下,海被还原成了一种抽象,一种观念的样态。失去了时间的元素,凹凸出的是一个灵魂不随时间之变而变,遂成永恒之静谧。

重叠了全人类共同记忆的风景是什么?杉本运用黑白,长时间曝光分割画面,给出的一个答案是海景。于是,他从一九八三年开始拍了二十年大海。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画面是亘古不变,且最可能是我们和远古人类共同凝视过的,杉本以为就是海了。古时的海与今日的海,有什么不同?想起李白的《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用共时记忆将月串起古人和今人。亘古不变的是月,流聚不息的是人类。在时间中分化最少、在历史中改变最少的元素是什么?答案是水与空气。那么,拍摄海平面,用水平切开,不就是天际—海面—水平线的共时风景?如是这样,一个恒绵不变的远古,不就轻巧且智慧地转换成了最空/最无/最纯?于是,我们看到了东洋人的诗意,在海天一色里,在氤氲时间里,绽放出一种抽象。这就如同星火虽不及你的眼眸,却更显真诚与纯净的美。二○○八年,杉本博司的《海景》系列中的单幅作品在伦敦拍出一百二十八万美元的高价,为当时亚洲摄影作品的最高纪录。

杉本博司有一本随笔集叫《直到长出青苔》。青苔,联想着黄昏,联想着伤感。孤单一人,伫立在夕阳下。直到青苔长到我耻部,长到我的唇上,直到淹没了我的名字。

女人穿上高跟鞋,那尖锐划破坚硬的瞬间,本质地看是为了什么?

答案近乎仰天:是为了限制你,不让你狂奔。但正因为受到限制,让你回到内在世界,深呼吸,做瑜伽,才知心才是你的力量所在之处。所以女人的高跟鞋,之所以能吸引大师级的摄影家,就在于要拍出女人的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拍她的高跟鞋。荒木经惟拍过女人的高跟鞋,森山大道拍过女人的高跟鞋。无怪乎梦露说每一位女人都欠发明高跟鞋的人一个大人情。这也是在荒木经惟的镜头下,一丝不挂的女人最后剩下的就是一双高跟鞋和她骨子里的媚的原因。

拍女人的红唇,森山大道说这是烈焰之焚。这令人想起森山大道和那只狠狠的野狗,对应着荒木经惟与那冷冷的高跟鞋。《迈向另一个国度》是森山大道的摄影心经。读着他的心经,才明白有时候粗糙的颗粒,比现实来得更为猛烈。他说,我就像无知的小猫,彷徨地存在,心里却算着明天必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好事。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能拥有一个人静静发呆的时间,如此而已。孤独而忘情地度日。在生鲜超市,在便利店,在百元店那些小而安全的购物行为中,感受一点微小的喜悦”。你能想象这位摄影大师的真意吗?日本诗人寺山修司说,歌舞伎町是挂满霓虹灯的荒野。森山大道则将这个荒野挂满歌舞伎町。当然,他的老师,那位将肉体视为客体的细江英公,最享誉世界的作品却是他的男色摄影《蔷薇刑》。裸着上半身的三岛由纪夫,用嘴叼着一枝玫瑰,殉教气质与隐隐的荒淫气息相交,怎么说都是不可复制的二十世纪的名作。

在日本,绳缚是一门艺术。亦被称为“绳艺”。

森山大道镜头下的高跟鞋

自己被绳缚在固定的狭小空间。绳子的灵巧性和柔软性,增加绳缚的美感与情趣。思想的主观性与被强制的外在性,构成的反差和倒逆,这是绳艺的精神力量。绳索带来的触感和压力,几何绳索图案与肉体曲线间的互动,构成被虐式美感元素。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是,这个美感元素倒也成了时尚设计大师和摄影大师灵感之源。三宅一生折叠服饰的平面几何图形,突出肉体美的紧缚发想,就是源于绳缚/绳纹艺术。荒木经惟导演并拍摄过大量绳缚女人的图片。在这里,拍摄对象是主人,而拍摄者则是奴隶。这种心向的颠倒,是拍摄者灵感的电光。

有绳缚艺术,就有绳缚艺术家(缚师/ばくし)。雪村春树就是日本著名的绳缚艺术家之一。他曾说,绳缚的最高境界是“无我绳”。男女情绪间的交流,用天然植物纤维来制作的七米长的绳具为媒介,显得非常奇妙。绳缚在本质上不在于满足缚师的欲念与渴望,而是在于能清晰地探寻作为被缚者的她所传递的细微情感的变化。在日本,绳缚最早是用来对付囚犯的,如何绑得既结实但又不勒得难受,是其艺术的起源。到江户时代,日本已有一百五十多个紧缚术流派。而一八八二年出生的伊藤晴雨,他的《责罚图》则是最早将紧缚作为艺术来表现的绘画艺术。并由此诞生绳缚匠人和这个行业的匠人精神。现在全日本只剩二十多位领证缚师。如何不让这门艺术消失?日本人在思考。为此在二00七年十月上映纪录片《缚师》。由广木隆一执导,有末刚主演。纪录片以三位(其中一位就是雪村春树)活跃在日本紧缚界的缚师为主角,展现他们的高超绳技以及日本特色的绳缚文化—“紧缚是为了拥抱”(纪录片海报的宣传语)。

表述日本文化意象,有四本经典的书。冈仓天心的《茶书》,九鬼周造的《粹的构造》,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原研哉的《白》。这里,我们感兴趣的是白。

三岛用嘴叼着玫瑰的写真

什么是白?想起日本文化观察家、留下《日本日记》的美国人唐纳德·里奇。他说在一九四七年去北镰仓圆觉寺的时候,第一次闻到了日本春天的气味,他感觉奇怪—闻起来就像精液。

确实,精液是白的,乳汁是白的,医生制服是白的,抢救室内主色调是白的,人死后烧成灰的尸骨是白的。这也就是说,与生命有关联的都呈白色。白是生命的原初色。白是从混沌中开启人智的电闪雷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原研哉认为白既不是全色也不是无色,而是一种思维,一种感受性。人的思维创作并不需要寻找白,而是要寻找能够感觉白的那么一种感受方式。隐藏于色彩中的那个白,隐藏于绘画中的那个白,隐藏于设计中的那个白,放而大之,隐藏于生活中的那个白,隐藏于心灵中的那个白,你能发现并感受吗?

为无印良品设计的海报《地平线》,是原研哉的设计代表作。这是二○○三年的作品。用地平线切开蔚蓝的天空与雪白的湖水,画面的整体带有雪浪堆起的那种空白,像是水墨的大写意,晕染与透彻。一片无垠的视觉走向,像是一道黎明初启的放量白光,将远古的深层记忆还原于白的创世色。而画面右侧小不点似的人物,则对比出天地人之间的苍茫、苍凉与渺小。日本美的源头就是白?白的源头就是那个空?那个神社的空、踏入鸟居的空、枯山水的空、禅意的空、插花的空、草庵的空?

其实,按笔者私观,早在二百五十多年前,就有日本人用另一种形式讲透了文化意象中的白与空。他就是江户时代著名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他的代表作《神奈川冲浪里》就是原研哉《白》的另一种文本。这幅浮世绘,我们并不陌生,但很少有人從白与空的视角去阅读去思考。画面是巨大的波浪,张牙舞爪,欲想吞噬一切,连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但偏偏就有不怕颠覆的小舟,穿行于浪谷之间。一下上到波的天,一下跌入浪的谷。好像宇宙级的惊险,都集中到了这里。但问题在于就是没有船夫入水。这表明人在巨浪面前的渺小虽然是个事实,但最终能收敛巨浪的还是人,安然于风平浪静之间的还是人。就像远处低矮的白雪富士,它的沉默不语,实则是对渺小与巨大、动态与静态的一个反乱。

银白的浪花和湛蓝的波谷,明灭于浩瀚的大海上。还有比这更滔天更激情的吗?自然之理、世间之理、美学之理,最后都收纳于一个不规则、不均衡的被梵高誉为“鹫爪”的骇浪之中。惊涛骇浪激起的飞沫,欲将整个宇宙吞噬。看似不可思议,但葛饰北斋还是利用直线和弧线的魅力,交代出这个世界就是由张力系统构成的,交代出这个世界的精神就是由白与空构成的。

于是,这幅画不仅成了浮世绘的代表作,而且也是日本艺术的标志性符号。更为重要的是它为日本人张扬了一种不屈的精神:滔天的巨浪,顺势翻腾的小舟。看似小舟有被大浪吞噬的危险,但一个大浪又将小舟托上了浪尖。而远处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则镇坐在波浪圆形运动的远方。带着老翁的微笑,托付着未来。原研哉说,白是一种思维、一种感受。那么,《神奈川冲浪里》的这个白,你能思维,你能感受吗?

《神奈川冲浪里》的白与空

诗歌可以写“猿鸣三声泪沾衣”,但画家如何表达这泪沾衣的“三声”?图案可以表现瘦骨消残的枯莲,煞费苦心地想挽留那濒临寂灭的生命之光,但十七字节的俳句如何表白枯莲的侘寂?月下听寒钟,钟边望明月。是月还是钟,是钟还是月?令人恍惚与不安,但巧妙的是逶迤写到将至时,便且住。我们一直以为这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们一直以为这就是莱布尼茨的“富于包孕的片刻”的艺术之魂。但当我们遭遇野菊花最配白色器皿,遭遇青铜碗的无尽幽蓝恍如夜空的时候,我们想起了千利休给花安置了灵魂。这个灵魂说竖起之花具有宗教性,横断之花具有装饰性。朝颜是淡淡的花瓣,一旦被雨打湿,连颜色也会消失殆尽。

有人小声地问:这也是艺术吗?确实,风吹枯木、月照平沙是艺术;芦苇的尖梢、鹭鸶的尖喙也是艺术;远树无枝、远山无石是艺术;当水波摇动时,网就随着跳跃,仿佛要掬住那逃跑的月亮也是艺术。这就如同在黑夜里,各色的猫一般灰。这是人在月色下看猫的艺术结果。在白昼里,各色的事物一般明。这是猫在阳光下看事物的艺术结果。

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里,就日本女人的肌肤,谈论过自己的观察心得。他认为日本女人与西洋女人肤色差异,就在于日本女人的肉色里潜隐着阴翳之色。日本女人的肌肤即便是白皙的,但在其中也能窥视到微妙的阴翳存在。日本男人在昏黄灯影下,在深闺香阁中触摸女人的肌肤,久而久之的一个结果就是,日本女人的肤色比起西方女人的肤色,要混合和哲学得多。这是从《源氏物语》以来的习惯。而与《阴翳礼赞》同期发表的《日本之女》,则是诗人萩原朔太郎的作品。他也认定日本女人“阴影般的深乳白色皮肤”才是美的决定因素。理想的美人就是白色中有稍许的黄色植入。纯白太过的女人,便与西洋人一样,无趣也不美。化妆后的日本女性之所以美,就在于黄与白的中间带,藏有各种灰色且微明的阴影,非常的纤细。一位是小说家,一位是诗人,都是人在月色下看猫的一个结果。这当然也是艺术的。

二0一八年访日的外国游客首达三千万人次。日本的下个目标是四千万人次。再下一个目标是向法国看齐,达成年八千万人次的旅游大国。一个国土狭小,资源有限,自然风光在全球国家中轮不到前十的日本,靠什么赢得观光客的喜爱?是资生堂的小黑管口红吗?

文化,在日本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以文教化”。担任过静冈县知事的川胜平太,在二00六年就著有《文化力—日本的底力》一书。他在书中说,日本在战前发展军事力,在战后发展经济力,那么在二十一世纪要发展的就是文化力。如果说军事力和经济力是外在的力量,那么文化力才是内在的力量。文化人多田道太郎著有《举止的日本文化》一书。里面写了做鬼脸、脸红、微笑、干咳、哭泣、喷嚏、哈气、蹲下、躺下、坐姿、直立不动、蹑手蹑脚等人所共有的举止。这些举止也是一种文化力的表现?这是我们理解的难点。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演宫崎骏的《龙猫》,也把这位老爷子吓了一跳。他不解地说为什么是今天而不是当时?是呀,为什么不在当时?我们都知道戴季陶写过《日本论》,但我们很少有人知道戴季陶还与日本女人恋爱过,生有一个孩子,日本对他来说并不是毫无渊源的异國他乡。所以,他一九二八年出版《日本论》,写道:“我们在客观的地位,细细研究,实在日本这一民族,他的自信心和向上心,都要算是十分可敬的。”

被列为奥运会赛事项目的柔道,原本叫作“柔术”,乃脱胎于中国明代的“捕人之术”。我们在略感诧异的同时,又有多少人会想到这是一种文化力内化的结果?不错,是中国人发明了麻将。但我们中国人却把它留在家中,反而把围棋推至室外。日本人则相反,把麻将推向大街小巷,反而把围棋深入家庭作性灵之器。前者留住消遣,后者留住陶冶。都知道日本人喜欢白居易。藤原公任《和汉朗咏集》选入二十九位中国诗人的佳句二百三十二首,白居易是一百四十二首,为全集之冠。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喜欢白居易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从“雪月花”到“物哀”—完成了日本人精神的构筑。这就如同同样是美甲,日本的美甲常常在基本色上表现出浓淡色调的变化,或在单一色彩上装饰莱茵石或金银色丝线。在甲面不到半寸大小的空间,如何时见疏星渡河汉?日本的美甲师们表现出相当的文化自信。

罗马引进希腊文明,并向西欧输出。美国从欧洲文明中获益,再反向输出自己的文明。日本也在文明中先唐化后西化,并在这一过程中再反向输出自己的“杂交”文化。历史本身之所以大体这般重复,在于人类天性的改变,就像地质改变一样,缓慢而悠然。院子里,结红果的树上有蝉蜕。仔细一看,一旁有刚蜕壳的明明蝉,一动不动地歇息。它通体娇嫩,色浅。翅膀如白珊瑚与翡翠的组合,承托着水晶贴在那里。沐浴着朝露,宁静安详。日本人说这就是幽玄的诞生,更意味着发生的瞬间。这当然是文化的。一如女人能听得见风中花朵的音韵。

现在,来日本旅游的观光客,都要求在东京看一场歌舞伎表演。

嗯。歌舞伎有类似中国京剧的地方。但又完全不相同。其实,日本人也看不懂歌舞伎。但在看不懂中体验喜乐则是日本人所愿意的。

有两个日本:静谧的日本/喧闹的日本。

有两个世界:人死的世界/对诗意生活向往的世界。

日本的歌舞伎,应该属于后者而不是前者。

一九六七年,三岛由纪夫看到了十七岁的坂东玉三郎。三岛非常兴奋,说在我身边的这位美少年,非常了不得,如暗黑处的黄水仙。确实,坂东玉三郎这位歌舞伎界的不可多得者,既是早熟的也是晚熟的,既是地狱的也是宇宙的。他的纤巧身段,在舞台上为情色所驱使,从头顶到脚尖,无处不色不情。那套在白布袜子里的足尖儿,那袖口中闪现的华丽内衣的艳色,那白天鹅般长长的颈项,都是为情为色服务的。或者,玉三郎扮演的女形,就是梦幻与现实在偷情的夜晚生下的私生子。可不,六十五岁的玉三郎扮演一名少女。那是《妹背山妇女庭训》。娇俏的身段与柔软的表情,雪白的裸足,即便是一名女性,看了也会莫名地心跳。

从这层意义上说,歌舞伎魅力的一个原因就在于男扮女装的“女形”。近松门左卫门的《曾根崎心中》里,扮演阿初的是中村扇雀。日本人说这种神秘的美是难以忘怀的。阿初与德兵卫。中村扇雀与德兵卫。观客当然将中村扇雀视为男人。但这个男人现在是女性的化身。这个矛盾、这个心结就是女形的魅力,当然也是歌舞伎的魅力。观客相信阿初是女的,但同时又提醒自己阿初不是女的。歌舞伎成功的奥秘恐怕就在这里。早在一九二四年,当时的《东京日日新闻》就梅兰芳的《麻姑献寿》发表评论说,他的美,应该是女演员所具有的,但他不是女演员,却又不属于男性演员。真是似女而非女。一九八六年,女作家圆地文子出版小说《女形一代》。小说以六代目中村歌右卫门为原型,讲主人公(男人身的女形)是如何塑造出一个白粉面颊的女性世纪的。有一种预感毁灭,同时又不信毁灭的力量,这才是歌舞伎女形的内核。

旦角—对不知道的东西加以宗教化。这就是歌舞伎哲学。这就提出了一个终极的问题:女人身、女人心用女人自身是无法演绎的吗?日本的歌舞伎就在這方面作出了令人震惊的回答:是的。女人身、女人心必须由男人来演绎,这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精髓,也是日本戏剧诱惑人的一个因素。虽然在舞台动作中,从女装半袖中露出的手臂,微动中显现出锻炼过的肌肉,一看就明白是男人的手臂。但是这就是扮演超自然女性的源泉力。无疑,女人身、女人心用男人来演绎,这是令人迷惑的。这种迷惑会使人沉溺于瞬间美的泉流之中,然后生出不可思议的恶,优美的恶。这,是否就是歌舞伎的全部真相?

如果把日本比作一幅水墨画,那么障子门就是墨色中最淡的部分。这话出自谷崎润一郎之口。毫无疑问,障子这个建筑装置,为日本半透明文化及由此生出的暧昧文化做出了贡献。在日本,障子纸至少一年要换一次。这也可解释为一种宗教上的“禊”—转换心绪的再生装置。而且障子一定与榻榻米相配。与视线朝上的椅子文化不同,障子屋的视线是往下的。坐在榻榻米上,才能看到障子门上破了一个洞。俳人一茶说从障子洞穴能望见天川。这里的“天川”就是指银河。这里透出的是小洞穴与大宇宙之间的美意识。

春的朦胧与夏的日照,障子会将集束的直线光亮遮断成半透明,光线由此变得柔和与雾霭。所以面对光与影,日本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样对立与直线地看待。在日本人看来,太阳的移动,光线的浓淡,分有无数的用肉眼难以窥视的阶段,而浓淡阴晴的瞬间,诞生的是我们不太熟悉的景象。建筑家兼诗人立原道造著有《拂晓与夕阳之歌》,写破晓与黄昏之间,自己在后院旱田中的露天澡堂里,一边沐浴晚秋的夕阳,一边泡澡喜乐。写自己遥望着山的那面,淡云如轻纱漂流,蓝天似宝石闪光。显然,他在光线变幻中的每个瞬间,都塞进一首粉碎的挽歌。而另一位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写有《两个四月》的歌。写刚上学的四月与成人后的四月。幼年憧憬着未来,成人后重叠生离死别。这实际上也是半透明文化触发的诗意。

日本的障子、暖帘、御帘、苇帘,都是风土的产物。障子门开关自如。打开的瞬间,也是屋子境界消失与自然一体的瞬间。春的吹息,夏的浓绿,秋的枯枝,冬的雪景。肌肤也能感受四季的变化。由此生出俳句的季语,时序的问候,以及观察自然的那么一种纤细并用这种纤细来关照人生。如小说家志贺直哉曾写《牵牛花》随笔,观察到牵牛花的生命不过一二小时,看它娇嫩的神情,就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与玻璃遮断外部声音不同,障子是透声的。风声、水声、虫声、鸟声、山林声,养成了日本人敏感的听觉。日语中拟声音和拟态音的发达,就与这种灵敏的听觉有关。如拟似雨声就有:サラサラ(潺潺滴滴)、ザアザア(噼里啪啦)、シトシト(淅淅沥沥)、ジャブジャブ(哗啦哗啦)、ポツポツ(滴滴答答)、チョロチョロ(涓涓汩汩)等。

日本文学研究者晖峻康隆在《日本人的爱与性》一书中认定:总体上日本民族从古至今都具有单纯明快的性爱意识:爱就是上床。或者,想睡就是爱。这种性爱意识从何而来?笔者私观这就与榻榻米搭配的障子文化有关。拉启障子门是情绪性的,拉闭障子门是情感性的,而这种情绪和情感是有起伏的、不稳定的。住宅可以重建,障子可以重换,过去就像流水,不值得也不必眷恋与追忆。所以西方人在石头砌成的卧室里祈求的是爱的永续性,在榻榻米上生活的日本人,则表现出爱的无常性。见面是分手的开始,而分别则必须是美学的。所以二人性爱也必以美来收场,如著名的阿部定事件以及以该事件为素材拍成的电影《感官世界》,述说的就是这个理。这就像深作欣二导演的电影《艺妓院》。收入人们视野的最后镜头是凉子向老迈的财阀打开她美妙绝伦的身体。关上的障子门,折射出的柔和之光,洒在榻榻米上。

十一

日本学者说中国是一种味。

如日本中国史大家内藤湖南所说,中国确实是一望之下容易鼓舞雄心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文人骚客这样的闲游者,在那里必然也动辄纵论形势。

而中国文人说日本也是一种味。

胡兰成说日本一切皆轻,日本因宋朝的轻盈而变得轻盈。周作人翻译日本小诗,说初夏夜是“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

一边是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一边是少女般楚楚动人的山水。

日本中世以后,出现了如拙、周文、宗湛、雪舟、雪村、秋月、白隐等禅师画家。日本禅画与中国文人画的不同,在于文人画多具诗意,而禅画多具寂味。文人画用简与淡制造心境,禅画视简与淡本身就是心境,并用这种心境体悟内在生命。那种“月在中天云在山”是文人画的诗意,这里只有他在形式而无自在精神。那种“尘缘绝处来偷闲”是禅画的寂味,这里只有自在精神而无他在形式。如拙的《瓢鲇图》,是自在精神在发问:用葫芦瓢能否捕捉到浑身滑溜的鳞鲇鱼?曾我萧白的《鹰图》,最后的落款竟然是“明太祖皇帝十四世玄孙”。这当然也是一种洒然的自在精神。

俳句有别于小说与随笔的地方,就在于生命力在瞬间迸发出的灵动感。喝上一杯茶或看完一本书,这种灵动感就会消失,所以必须赶快写下,所以必须刹那传递出,否则就会失色与失声。从这个意义上说,俳句是瞬间之物、勃发之物。芭蕉的门生宝井其角的俳句:一轮名月照,榻榻米上落松影(名月や畳の上の松の影)。显然是情事之后的瞬间与勃发。上岛鬼贯的俳句:黄莺戏梅撒尿粪(鶯が梅の小枝に糞をして)。显然是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的瞬间与勃发。

谷崎润一郎《刺青》中的女主人公,有少女的魔性。泉镜花《天守物语》中的鹤姬和龟姬,即便全裸,也要留有高跟鞋和白色短袜的纯洁与淫荡,是日本美少女的胭脂与淡紫。但德富蘆花是另一种景象。他的代表作《不如归》,写男女私情的万斛之泉就是离别的悲愁;写武男疯狂地挥舞着那条深紫色的手绢;写浪子捂着脸,伏在父亲的膝上;写但闻汽笛鸣响,犹如布帛断裂之声;写蔷薇花芯的小虫,是如何啮尽了女人的红颜。如今坐落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芦花恒春园,依旧白梅飘香,红叶灼灼。德富芦花曾经的隐居地,难得的一处修竹,茅屋,杂草,曲径通幽的僻静。显然,万物会站出来,静静地接受时间的过滤。能够在时间中残存下来的形与色,才是真正的美。人知晓因果,是时间的意识和记忆连接起来的缘故。现在的人则将爱情化作岁时节令在经营,这样的爱,注定存有赏味期限。

坂东玉三郎的媚态

一种起源于日本德岛县的阿波舞,至少五百年不变。舞者执具,屈膝前行。头带草笠,脸面缓缓朝右,直到让天空露出大半轮廓,然后出人意料机械一般,猛然把脸转向左边。永远是二拍子节奏。太鼓、钲鼓及横笛组合的声响,穿透夜半夏日的静寂。“举起手,动动脚,就是阿波舞。”日本人少有的乐达,在夏季得到了宣泄。所以日本人喜欢夏,喜欢那个二拍子节奏的夏。但,这与透明的蓝与最大密度的蓝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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