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弱势化”与农村福利院社会工作嵌入

戴 洁

一、老年“弱势化”命题的提出

时间是不可见的，因而，人对时间的感觉经常是模糊的。奥古斯丁曾说，当我们试着探究时间，或者仅仅是动摇它，这个我们经常挂在嘴边，流转在句子间的字眼，便会显得无比沉重，并让我们觉得无法捉摸。①对于人一生度过的时间，常有两种看法。一种观点认为，时间是均质的，如流水一般，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另一种观点却认为，人生的时间是非均质的，而是由一个个的阶段构成，在某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人生会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埃里克森在探讨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主要阶段时，所突出的视角并非局限于如弗洛伊德所主张的“力比多”类型以及人在幼年时期的体验，而在于考量贯穿于人一生的生活经验。据此，埃里克森把人一生的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即：出生到1岁称为婴儿期；2—3岁称为幼儿期；4—5岁称为儿童早期；6—12岁称为学龄期；13—20岁称为青春期；21—25岁称为青年期；26—65岁称为中年期；66岁以上称为老年期。②

生命发展意味着人是否能够对环境所提出的任务和挑战成功地作出回应。因此，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人都会面临一个主要的发展任务。比如，在婴儿期，发展任务是能否建立信任感。在幼儿期，发展任务是获得自主感，克服羞怯和疑虑。在儿童早期，发展任务是获得主动感，克服内疚感。在学龄期，发展任务是收获勤奋感，克服自卑感。在青春期，发展任务是形成建立同一感，防止自我同一性的形成与角色混乱。在青年期，发展任务是防止亲密对孤独的冲突。在中年期，发展任务是生育对停滞的冲突。在老年期，发展任务是圆满感与绝望的冲突。③

尽管上述埃里克森所提出的人生发展需要历经八个阶段的观点，得到了广泛认可和应用，但人们对埃里克森划分人生发展阶段的时间跨度，却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前六个阶段的时间跨度是25年，后两个阶段，即中年期和老年期，时间跨度超过40年。尤其是随着人口预期寿命的增长，老龄期的时间不断延长。比如，在埃里克森提出理论的20世纪60年代，中国人口平均预期寿命在50岁左右，但是到2017年已达到76.34岁，老年期的持续时间变长。

由此，学界提出修正埃里克森对老年期的时间分段，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二分法，纽曼夫妇在20世纪90年代，把老年期细分为两个阶段：老年前期，即60—75岁，老年后期，即75岁以上。④二是三分法，由世界卫生组织倡导，把老年期细分为三个阶段：低龄老人，即60—75岁，中龄老人，即76—89岁，高龄老人，即90岁以上。三是四分法，把老龄期分为初老、中老、老老、很老四个阶段。⑤

随着人口预期寿命的增长，60岁以后生命阶段的复杂性逐步显现。“老年期有一种趋势，即它的一套被称为‘老龄’的特征积聚了人的整个生命阶段。婴儿期、儿童早期、儿童晚期、青春期、成年早期、中年期都只包括了一段很短的时间，时间为3—4年或10年左右不等。60岁以后的生理变化、心理变化、社会经验以及个人特征和5—10年的早期生命跨度中的变化一样精彩”⑥。但是，寿命的延长并不完全只是给人带来欢乐，同时也能伴随着悲伤。从婴儿期一直到中年期，人在生命发展的前七个阶段，主要是在学会如何获得，如获得信任、自主感、主动感、勤奋感、自我同一性、亲密关系、生育等，即人在生活中不断获得自我认知、社会角色、爱人朋友、子女后辈等。但是人到老年期，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人在生活中的主要任务，要学会如何面对失去。

因此，老龄化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弱势化”。“弱势化”，并非是指每个老年人都是弱势的个体，毕竟在身心健康、经济收入、家庭环境、阶层地位等生活境遇上，老年人个体之间存在着千差万别。⑦一个身体健康、经济条件优越的80岁老人，只要能保持合适的生活方式，依然能过舒适安宁的生活，而一个60岁身体虚弱、疾病缠身、经济贫困的老年人，则会面临严重的生活困难。

尽管存在个体差异性，但老年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是，他们不无例外地体验和经历着“失去感”。一是个体层面的“失去感”，如失去健康，尤其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从低龄老人到高龄老人，会逐渐失去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精神健康。二是家庭层面的“失去感”，即年龄增长，会增加失去伴侣、亲属、子女、具有重要意义的人的风险。三是社会层面的“失去感”，即年龄的增大会失去工作和社交舞台，不再承担原有的社会角色和社会责任，在社会交往中失去地位，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越来越少等。

二、农村福利院中老人的“失去感”

农村五保成员的供养有两种形式：一是在当地的农村五保供养服务机构集中供养，二是在家分散供养。五保成员可以自行选择供养形式。20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相继建设农村五保供养服务机构，农村福利院即是五保老人集中供养的场所。⑧

目前，武汉市有农村福利院71家。这71家农村福利院分布在七个远城区：东西湖区、黄陂区、化工区、新洲区、汉南经济开发区、江夏区、蔡甸区。这些农村福利院集中供养老人2000余名，由三部分人构成：一是农村五保成员，二是贫困和困难群体，主要有孤寡老人，以及最低生活水平保障人员，三是福利院帮助农村家庭代养的自费老人，主要解决子女不在身边老人的照料问题。⑨受武汉市民政局委托，我们所在的研究团队于2018年7—8月间前往上述农村福利院展开调研，本文中的数据和访谈材料均来源于此。

农村福利院里的老人，是一个典型的弱势群体，他们体会着强烈的“失去感”。首先，是失去身体的健康。从生理学角度来看，生物性衰老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过程，所有有机体都会出现生物学意义上的衰老现象。尽管衰老进程有个体性差异，但人进入老龄阶段之后，在骨骼、肌肉、大脑、神经、感官、循环、呼吸等系统，都会发生相对显著的生物性衰老。

1.因生物性衰老而带来的“失去感”

尽管生物性衰老过程与患病过程的原理不同，但是生物性衰老增加了患病的可能性。⑩在上述农村福利院里，有健康损伤的老人比例相当高，其原因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五保、孤寡、贫困老人群体中，有相当一部分正是由于先天或后天身体健康原因而陷入生活困境，才进入农村福利院养老，享受机构提供生活照料的。二是农村福利院代养的社会老人中，常见的也是因为高龄、日常生活不能自我照顾、子女不在身边或不能提供照料时入住到福利院的。三是在农村福利院里，由于生活条件受限，老人的健康很难得到全面照顾。

表1 XG福利院老人身体健康损伤情况⑪

在访谈中，有一家规模很小的XA福利院里，共有60岁以上老人25名，其中男性22人，女性5人。老人的来源为：五保老人8人、孤寡老人7人、低保老人4人、社会代养老人6人。在这25名老人中，7名老人有智力残疾，占总人数28%，8人有身体残疾，占比32%，有20人患有各种慢性疾病，占比80%。一名82岁的老人说到：“如果不是眼睛实在看不清，也不会住到福利院里来，只要是自己生活能够自理，就还是想要自己料理生活的”。

健康损伤在农村福利院的老人身上颇为普遍。在另一家XG福利院里，共有老人18名，其中五保老人9名，孤寡老人5名，社会代养老人4名。在这18名老人中，生活需要照顾、不能完全自理的有4名，占比22.2%，他们需要照顾的原因主要有眼睛失明、智力障碍、精神异常、瘫痪、阿尔茨海默病、高龄、年老体弱等。

调研访谈发现，农村福利院里老人的身体健康情况，远弱于老年人口的平均水平，也弱于中心城区养老机构中的老人群体。比如，农村福利院中有一定程度身体残疾和智力残疾的老人比例，一般达到50%以上，而患有各种慢性病的比例，整体上超过总人数的80%。在农村福利院中，普遍的身体健康损伤，是老人们面临的主要困难。

2.因失去亲友而带来的“失去感”

“失去感”的第二个来源是失去伴侣、亲属及有重要意义的人，失去来自家庭、亲人的爱和关怀。人出生在家庭中，血缘是人天然的关系和纽带。父母和亲人的保护和照顾，生养和抚育子女和下一代的成长，都是人在生活中最丰富和最深刻的感知和体验，这使人对于家庭、父母、子女、亲人有着本能的依赖和眷恋。

在C福利院的访谈中，有一位Z老人，一生未曾结婚，无儿无女，是五保对象。今年他已经85岁，入住农村福利院已有数十年，有严重的心脏病病史，曾多次发作并被送往医院抢救。2017年12月，他的心脏病再一次发作，住院半个月，回到农村福利院之后，便性情大变，不开口说话，也不愿吃饭。详细询问后发现，是由于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想念远嫁他乡的姐姐，姐姐自从六十年前嫁到外省之后，再无音讯，至此姐弟俩再未曾见面，他感到深深的悲伤。

相对一生未曾结婚的Z老人，L老人的“失去感”则来自对伴侣的怀念。L老人面容和善、神情慈祥，说到丈夫的时候，充满深情的回忆。在她那个年代，她和丈夫是罕见的自由恋爱，两家的家境相当，家庭也都同意双方的婚姻关系。丈夫当过兵，退伍回家后务农。夫妻关系一直和睦融洽，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两人一直没有生育，这也是他们最为遗憾的事情。由于没有子女，他们原本希望彼此间可以相伴到老，可惜丈夫十几年前突然中风去世。L老人一直居住在家中，直到身体虚弱、生活不能自我照顾时便住进了福利院。

对比而言，在C福利院中，社会代养老人感到自己因为年老而失去家庭和亲人关怀的“失落感”更为突出。X老人患有轻微的智力障碍，年轻时有过婚史，并生育一子一女。其丈夫在50多岁时去世，女儿遗传有较为严重的先天智力障碍，在十多岁时独自出门走失，再无音讯。儿子常年在外打工，难得回家看望她。老人上年纪之后住到农村福利院中，经常想起去世的丈夫、失踪的女儿以及不能常来看望的儿子，当看到其他代养老人，有子女和亲属来看望或接他们回家吃饭时，该老人便常常哭泣不止。

在老龄期里，人会经历比人生之前的各个阶段更多的“失去感”，从而产生悲伤的情感。悲伤的表现，又可区分为生理形式和情感形式。生理的表现，可概括为感觉到胃的底部被掏空，窒息和气短，膝盖发软，深深的叹息等。⑫情感的表现，则是感到伤感、难过、抑郁、愧疚、愤怒、抱怨等。⑬

3.因脱离社会而带来的“失去感”

“失去感”的第三个来源，即失去社会生活中的主体感。老人感到自己不仅失去了原本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还感觉自己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在低龄老年期，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老人会有行动的愿望，尽管行动的节奏变慢，但是老人仍然会参与生产和生活。农村老人会继续种地务农、料理家务、照顾孙辈等。但是，进入中高龄期后，身体不再能负担生产劳动和家务活动，老人成为被供养者，会失去生活中的角色，失去社会交往的机会。

在调研访谈中，一位老人谈到，以前身体好的时候，能做很多农活，春耕种地、施肥除草、夏种蔬菜、养鸡养鸭、秋收冬储，样样在行。家务活也做得好，洗衣做饭、各种针线活、纳鞋底，不让众人。年轻的时候，在村里时常被左邻右舍夸奖。后来，她跟随丈夫外出打工赚钱，以抚养一子一女。可惜的是，丈夫去世的早，前几年自己也患上了高血压和冠心病，不能做重活。为了不给儿女添负担，就住到农村福利院来了。原来的生活，尽管过得紧巴巴的、很辛苦，但是自己能够做事，可以得到家庭和社会的认可。闲暇时，也会走亲访友，村中有邻居朋友婚丧嫁娶，也常被请去帮忙。她觉得一个人把儿女拉扯长大，非常有成就感，但现在在农村福利院中，无事可做，无所寄托。

老龄期，尤其是中高龄的老年期，老年人的身体健康日益受损，不再能胜任生产和生活中的劳动，他们在社会中的角色会发生改变，他们失去了生产者的身份，从劳动者转变为被供养者。在他们自己、他们的家庭以及社会众人的眼光中，被供养者是一种可怜的角色。农村福利院老人时常感到自己已不能给家庭、给社会带来价值，甚至不能照顾自己的生活，深感无用和无可奈何。

三、农村福利院中老人的“弱势化”

农村福利院里老人的“弱势化”是显著存在的，表现为他们需求能得到满足的途径受限：一是自身劳动和生活能力的退化，不能依靠自己的行动去实现。二是完整家庭的缺失，很难依赖家庭资源来满足。三是入住福利院后的封闭性，与朋友和原有社会关系脱离。因而，只能完全依靠社会保障制度，在福利院里生活。然而农村福利院还存在经费保障不足、所能提供的养老服务能力有限等问题，进一步造成了农村福利院中老人的“弱势化”。

1.老年人需求满足程度相对低

农村福利院老人的“弱势化”，主要体现在他们的需求得到满足的程度较低。人具有生物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特质，因而会相应地产生物质性、社会性、精神性需求。同时，老年人作为较为特殊的群体，还有特殊需求。联合国《老龄问题国际行动计划》中提出，应当把“独立、参与、照顾、自我实现、尊严”作为联合国老年人议题的原则。《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规定，改善保障老年人生活、健康、安全及参与社会发展的条件，实现老有所养、老有所医、老有所为、老有所学、老有所乐。

但是，满足上述需求还要走一条较长的路。人的需求是在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中实现的，需要结合一定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才能实现。⑭相对于青壮年而言，老年人群体更为弱势，毕竟老年人退出社会职位、社会关系、社会角色后，社会分配会更多地向年轻一代倾斜，也就是说，在同一时空下，存在着青壮年与老年人需求满足的分配问题，即哪个群体的需求得到更多满足的问题。此外，在老年人内部也存在着分化，这也影响着老年人需求的满足。进入老龄期后，身体和精神健康的老人有更强的活动能力。经济收入无忧的老人，如有存款积蓄、退休金、养老金等，他们的物质生活更有保障，有工作机会、且愿意继续工作的老人，更能保持中年期的生活方式，社会角色和社会交往相对具有持续性。有伴侣、子女、亲属、朋友陪伴的老人，则享有更愉悦的情感生活并享有来自家庭的资源支持。

2.健康状况堪忧造成“失去感”

对农村福利院的老人而言，他们在诸多方面的情况令人堪忧。

首先，衰老体弱和健康受损是普遍现象，一是高龄导致他们身体虚弱，视力、听力、说话、走路等功能退化，感知、记忆、学习、反应的能力减弱，难以自主地买菜、做饭、洗衣、清洁等料理家务，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照料。二是多病导致他们存在身体残疾、智力障碍、精神障碍的比例高，慢性病会导致持续的健康损伤，不能自理的失能和半失能老人，需要生活护理。

其次，受身体健康不佳的困扰，日常生活需要照料、甚至不能自理而需要护理的老人不得已而选择入住福利院，接受机构的照顾。农村老人的经济收入，主要源于农业劳动，当他们不能从事劳动时，就意味着会失去经济来源，需要依靠他人的供养。福利院里的五保、孤寡和低保老人，是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生活来源的老人，他们已经不能以自己的劳动获得自主支配的收入，满足自身需求。

最后，正如梅萨罗维克和佩斯泰尔所指出的那样，“如果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发展一种与后代休戚与共的感觉，准备拿自己的利益去换取后代的利益。如果每一代都只顾追求自己的最大享受，那么，人类就注定要完蛋”⑮。在完整的家庭中，人抚养子代的幼年时期，帮助他们成长，促使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新社会成员。而当父母年老衰弱，不能劳动的时候，便期望得到子代的赡养和抚慰。但是，在农村福利院里的老人，不论他们是否有子女，都已然脱离了家庭生活的情境，不能或很少得到来自家庭、亲人的情感和心理慰藉以及资源支持。

3.农村福利院的运行经费保障能力较弱

运行经费保障能力较弱是造成农村福利院老年人存在“弱势感”的另一原因。

完全由社会福利承担的农村福利院，能提供满足需求的资金和资源是有限的。在农村福利院里，为五保对象提供集中供养，属于狭义的社会福利范畴，即“国家和社会为鳏寡孤独、盲聋残哑等社会弱者、困难者提供各种物质帮助和特殊服务。民政部门所承担的社会福利行政和主管的社会福利事业和企业，基本都属于狭义社会福利的范畴”⑯。“在民政部门主管的社会福利事业中，福利实际上是和救济混合在一起的，甚至说更像一种社会救济”⑰。尽管《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中规定，农村五保供养标准不得低于当地村民的平均生活水平，并根据当地村民平均生活水平的提高适时调整。但是，在政策执行中，各个地区、各个院舍由于财政供给水平不同，存在着差异。尤其在“十二五”之前，作为一种社会救济，农村福利院旨在保障五保老人的最低生活水平。

在调研访谈中，一位年龄56岁的农村福利院院长谈到，尤其是以前，农村福利院是一个很困难的地方，大多由废旧的厂房、学校改建而来，运行维持经费很紧张。一是街里财政吃紧的时候，给老人拨付的生活费很少，有时还拨付不到位，老人基本生活紧巴巴的。二是没有工作经费，作为院长，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筹钱，一方面要尽量利用福利院院舍的空地种菜、养猪、养鸡，另一方面是要向社会募捐，用于添置设施、修缮院舍、购置生活用品等。

又比如，在对一个不属于街道下属事业单位，而是街道主管的社会服务组织性质的农村福利院院长访谈时，他说到，农村福利院的性质分几种，一种是街道下属事业单位，他们有事业单位编制，有稳定的财政预算经费，运行起比较轻松。而那些不属于事业单位的福利院，是没有编制的，院长和工作人员都是公益性岗位或社会聘用人员。如此，经费的保障性弱，需要自己筹集一部分运行费。说具体一些，即使有社会人士来给老人捐助物品或提供服务，福利院也是发愁的，因为很少有工作经费能安排社会人士的餐食以及支出一些必要开支。

4.农村福利院所能提供的养老服务能力较弱

农村福利院所能提供的养老服务能力较弱也是造成老年人“弱势化”的另一因素。

在访谈中，一家院舍条件老旧、运行经费紧张的农村福利院院长谈到，我们福利院里目前入住老人38名，但工作人员只有6名，工作经费和人员配备相对不足。不论是负责打扫卫生，护理不能自理的老人，还是准备一日三餐以及采购各种物品，每个员工的工作量都很大，稍有闲暇还要种菜喂猪，作为福利院里一部分食物的来源。因此，老人闲暇的时间，基本只能由他们自己安排，工作人员难有时间和精力，专门给老人组织丰富的活动。

又如，另一家环境条件很好的福利院院长谈到，我们福利院是在2015年新建的，由于是新建的院舍，福利院的硬件设施是较完善的。两个老人住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套间，院舍的床位很充足，之所以安排两个老人一室，是希望老人之间互相有个照应，尤其是对于行动不便利以及有高血压、心脏病等慢性病的老人，需要时刻有人在身边。饮食上我们注意荤素搭配、健康营养。老人特别需要的医疗费原来要向街道办事处申请，现在有了医疗保险，方便省事。此外，还有专门指定给五保老人就医的定点医院，有时我们会尊重老人意愿，把他送往愿意去诊疗的医院。经费方面，财政补贴给五保和孤寡老人的生活费是每月1100元，吃穿用度比较宽裕。上级街道拨付给福利院的工作经费也充足，目前可支配经费达几十万。在他看来，与以前相比，福利院的居住环境、营养饮食、消防安全、医疗衔接等已有巨大改善。但是，他不满意的是，目前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只能做一些常规的日常生活服务，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老人在福利院里的心理慰藉和精神文化生活是欠缺的，并不能得到好的满足。未来，他希望有专业的团队带领老年人开展活动，真正实现“老有所为，老有所乐”。

农村福利院老人进入老龄期之后，需求的满足受到限制，呈现出“弱势化”的状态。他们的劳作和自理能力退化，不能依靠自己满足需求。入住到农村福利院中，没有家庭和社会关系可以依靠。因而，一切需求的满足需要农村福利院供给。而农村福利院对于老人的供给只是在社会救济层面实施的，仅能支持老人的基本生活需求，精神方面等需求的满足程度相对较低。与其他群体相比，农村福利院里的老人严重“弱势化”，需要其他相应机制的介入与建立。

四、社会工作嵌入可有效缓解农村福利老人“弱势化”

在新时代民众对美好生活愿景的引领下，武汉市民政局启动了一项全国领先的社会服务供给改革试点，即引导社会工作嵌入农村福利院的养老服务，其具体工作机制是：由新城区的民政局，分别向7家社会工作机构购买服务，然后由社会工作机构委派一线社会工作者进驻农村福利院，开展为期一年的社会工作养老服务。项目开展一年后，我们所在的研究团队，以项目评估第三方的身份，对农村福利院“一院一社会工作者”项目进行了效能影响评估。

1.社会工作嵌入农村养老服务的基本模式

社会工作本质上是一种助人活动，是一种以利他主义为指导，以科学的知识为基础，运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的助人服务活动。⑱由此可见，社会工作服务，是一项有专业伦理、理论知识和实务方法的服务。调研和评估发现，将社会工作服务嵌入农村福利院，给农村福利院原来相对封闭的“非常态化”生活环境带来了显著的改变。

在原来农村福利院的服务结构中，主要由两个群体构成：一是服务对象，即农村福利院中集中供养的老人。二是作为管理者和服务者的工作人员。在老人和工作人员这样的服务结构中，工作人员是主动的一方，需要实现有效管理的目标，同时，给老人提供“仓库模式”⑲的服务，即在政策和经费的约束条件下，改善老人的衣食、居住、医疗等照料水平。与之相应，农村福利院的老人是被动的一方，他们有自己的需求，然而并没有自主性和能动性去实现，只能被动地接受供给。

社会工作者作为非政府、非营利的第三方进驻农村福利院之后，原有的二元关系发生了变化。社会工作者在福利院中与工作人员的关系，是相互协同、共同工作，为老人提供更优质的服务。社会工作者与老人的关系，体现在价值观的改变上，即社会工作者不把老人看作是失去自主能力、被供养、可怜的消极角色，而是肯定每个老人都有改变和发展自身的能力，享有与其他群体一样的生存权益，社会工作者认为，老人的尊严应当受到尊重，应当享有社会的关怀和照顾。

社会工作者在农村福利院中所倡导的“花圃模式”⑳，推动了原有的以管理为中心的服务模式的改变，他们以老人的生活需求为中心，围绕老人的需求组织和链接资源。在“弱势化”的情境下，农村福利院老人的需求，被主要定位在吃饱穿暖、改善居住环境等物质生活维度。社会工作者把农村福利院老人看作正常的有物质性、社会性、精神性需求的个体对待，并为之增能和赋权，缓解老人的“弱势化”。

2.社会工作嵌入农村福利院养老服务的主要工作

将社会工作嵌入农村福利院养老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工作：

第一，为在农村福利院养老的老人提供心理慰藉服务。在农村福利院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五保、孤寡、低保老人，平时无人探望他们，即使是社会代养老人，亲人探望的频次也很少，老人常出现孤独、失望、抑郁、厌世等心理问题。社会工作者进驻农村福利院之后，为每位老人建立了个人档案，详细记录老人的身体和心理健康情况以及需求。比如，在B福利院，入住的老人少，社会工作者每月都会与每位老人谈心，运用个案工作方法帮助老人舒缓情绪、慰藉心灵，帮助他们需求安宁的生活。在所有调研的71家农村福利院中，社会工作者提供的服务，50%以上是在对老人心理问题进行疏导和介入。

调研评估中，一位老人说到，福利院社会工作者刚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以为是福利院又增加了一名服务员或护工，她和我讲她是社会工作者，我也听不懂那是什么。但是，她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她和其他的工作人员不一样，其他工作人员都要做自己的事，没有人有时间陪我们聊天说话，但是社会工作者却有时间听我说话，还特别有耐心和细心地听。以前，但凡是生活中有些烦闷的地方，或者与其他人之间有些矛盾时，我就觉得特别郁闷，但又无处诉说。现在，社会工作者经常和我聊天，感觉心情舒畅很多。

一位农村福利院院长谈到，由于福利院规模小，院子也小，老人们活动空间很有限，在福利院住久了，很容易心理封闭。一些孤僻、脾气古怪暴躁的老人，有些是性格一直如此，但更多的是因为福利院生活过于封闭造成的。社会工作者来之前，最头疼的是老人们为一点事情时常吵架。但是，社会工作者来了之后，和老人们聊天、做心理辅导，老人们心灵得到舒缓。可以说，现在福利院气氛好多了，关系也融洽起来。

第二，为在福利院养老的老人提供家庭支持服务。与家庭、子女、亲属的联结，是老人最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的关心和探望，是老人最期盼的事情。有些老人想念逝去的父母、伴侣、亲人，有些有家庭的社会代养老人盼望儿女和孙辈的看望。社会工作者进驻福利院后，为每位老人建立起家庭关系档案，梳理他们的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对于重点服务对象，社会工作者采用个案管理的方法，紧密老人和家庭的联结。在本次调研的71家福利院中，社会工作者所提供的家庭支持服务，让人印象深刻。在和C福利院院长的调研访谈中，一个典型的案例是，前文有所提到的一生未曾结婚Z老人，在一次心脏病发作住院治疗半个月回到福利院之后，不开口说话，也不愿吃饭。社会工作者把他作为重点个案服务对象，详细询问后发现，他想念自己去世的父母，想念六十年前远嫁他乡的姐姐，一个甲子过去了，姐弟俩再未曾见面。社会工作者依据家庭关系档案，联系上他姐姐嫁人所在地，并通过当地有关部门查询到他姐姐的信息，才发现他的姐姐早已去世，但是有一个女儿。社会工作者和他的外甥女联系之后，她很快赶到这家福利院看望老人，和老人讲述他姐姐生前的故事，并带了许多礼物给老人。社会工作者还联系到老人的另一个姐姐家，但姐姐同样已经去世，另一个外甥女特意熬了鸡汤来看望老人。在这几次的亲人看望之后，老人的情绪迅速好转，愿意开口说话、愿意吃饭，尽管病情仍然不容乐观，但是老人的精神好了起来。他主动和社会工作者聊天，说想见姐姐的心事已然了却，但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自己身后事的处置。他希望自己的一些亲属能够出席，并帮忙安排安葬等事宜。社会工作者联络农村福利院院长以及老人希望来参加自己葬礼的亲属，在社会工作者的努力协调之下，农村福利院和老人的亲戚都表示尊重老人的意愿，会按他的想法来安排他的身后之事。自此，老人的精神得到极大的抚慰，身体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很快能够自理生活。

第三，为在福利院养老的老人提供文化康乐服务。社会工作者进驻之前，农村福利院里老人的文化生活是简单枯燥的，很少有农村福利院能组织老人康乐活动。一些新建的农村福利院，硬件设施配备较为完善，有很多活动室，比如棋牌室、唱歌室、游戏室、影像室、书画室、报刊室、心理辅导室等，但却苦于无人组织老人开展活动，因而利用率不高，大量设备闲置。社会工作者进驻之后，30—40%的服务是组织老人文化康乐活动。

一位老人谈到，社会工作者来了之后，我们生活丰富多了。早晨她带我们做手指操，每周有两三次的小组活动，每次我都报名参加。社会工作者组织我们唱歌，她也唱歌给我们听，她让我们做手工，有时她教我们，有时我会的也教她，她还带我们做小游戏，一朵花传到谁手上，谁就要表演一个节目，她还给我们拍照片，做成相框，放到每个老人的床头，有时候也会给我们放电影，就是那些以前经典的老电影。总之，我很喜欢。在她来之前，我们福利院的生活很单调，她来之后，生活多了很多乐趣。

第四，为在福利院养老的老人提供社会资源链接。对于老人需求的满足和实现，农村福利院的资源是有限的，社会工作嵌入农村福利院的养老服务，为链接社会资源进入农村福利院提供了契机。通过聚集社会中的公益力量，共同为农村福利院的老人服务，在将社会资源和公益服务链接到农村福利院的同时，又可增进农村福利院老人与社会的联结，促进老人的社会参与，丰富老人的社会生活。

一位老人谈到，我们福利院很偏僻，一直很少有人来，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街道领导会来看望我们。但是，社会工作者来了之后，完全不一样了，经常有外面的人来。夏天给我们送扇子、蚊帐、防暑的药，冬天给我们送围巾、手套、被子，有的还送牛奶和食物，有的送药品和医疗用品，还有大学生歌唱团来表演节目。每次，有外面的人来，我们就像过节一样高兴，他们给我们带来很多新鲜东西。我尤其喜欢看到学生们来，看到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

上述研究表明，为享受农村福利养老的老人提供社会工作服务具有较好的效能。在社会工作者进驻之前，农村福利院老人面临着严重的“弱势化”问题，只能满足其基本的物质生活和日常照料需求，其他方面的需求难以实现。社会工作嵌入农村福利院养老工作后所开展的服务，整合了各方资源为老人增能和赋权，显著改善老人的“弱势化”困境，提升了老人的生活质量。

注释：

①［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张君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② 参见［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孙名之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③ 结果有两种，即信任对不信任。

④ B.M.Newman，P.R.Newman，Development Through Life:A Psychosocial Approach，Belmont，California:Wadsworth and Brooks，1989.

⑤ B.L.Neugarten，Age Groups in American Society and the Rise of the Young-Old，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74，415(9)，pp.187-198.

⑥ M.E.Hartford，Understanding Normative Growth and Development in Aging:Working With Strengths，Journal of Gerontological Social Work，1985，8(3-4)，p.85.

⑦⑭ 许晓茵、李洁明、张钟汝：《老年利益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1页。

⑧《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中提出，农村合作社对于社内缺乏劳动力、生活没有依靠的鳏寡孤独的社员，应当统一筹划……在生活上给予适当照顾，做到保吃、保穿、保烧（燃料）、保教（儿童和少年）、保葬，使他们生养死葬都有指靠。这一政策提出从五个方面保障身处困顿的农村社会成员的基本生活，勾勒出我国特有的农村五保供养制度的雏形。1994年我国颁布实施《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并于2006年修订。《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条例》规定：农村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又无法定赡养、抚养、扶养义务人，或者其法定赡养、抚养、扶养义务人无赡养、抚养、扶养能力的，享受农村五保供养待遇。

⑨ 也可部分解决部分农村福利院床位空置率较高，提高床位与资源的利用率的问题。

⑩ 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疾病是骨骼病和高血压，骨骼病中又以关节炎居多，如肌腱、韧带、软骨等，发病的组织会变得红肿、疼痛、行动困难，在女性身上更为常见。高血压是另一种常见慢性病，常由动脉硬化和动脉粥样硬化引起，影响肝肾功能，容易引发心脏病和中风。

⑪ 由XG福利院及社会工作者服务日志提供。

⑫ R.N.Butler，M.Lewis，T.Sunderland，Aging and Mental health:Positive Psychosocial and Biomedical Approaches(4th ed.)，New York:Macmillan，1991.

⑬ R.A.Kalish，Death，Grief and Caring Relationships(2nd ed.)，Pacific Grove:Cole and Brooks，1985.

⑮ ［美］梅萨罗维克、佩斯泰尔：《人类处于转折点》，梅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3页。

⑯ 崔乃夫主编：《中国民政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23页。

⑰ 郑功成：《中国社会保障制度变迁与评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33页。

⑱ 参见王思斌主编：《社会工作概论》 （第2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⑲⑳ 参见仝利民编著：《老年社会工作》，华东理工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