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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命名与身份建构
——非裔美国身份的形成

2019-03-05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非裔黑人身份

自大西洋奴隶贸易伊始,欧洲殖民者就已着手建构一套殖民话语,运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将西方描述为先进、文明的社会,而非洲则被贴上落后、野蛮的标签,从而为海外殖民扩张提供思想上的论证。随着种族意识的觉醒,非裔群体开始与各种侮辱性的名称进行抗争,旨在实现自我命名的权力。最终,他们从注重先天生理特征转到关注社会文化因素,从一个被言说的客体转变为自我表述的主体。这种命名与被命名的过程映射出殖民与反殖民话语的消长,对非裔美国身份的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莎士比亚在戏剧中借朱丽叶之口说道:“名字有什么意义?我们叫作玫瑰的那种花/换成别的名字还不是一样芬芳。”[1](P32)这种关于事物与名字关系的说法虽然只是个案,却具有普遍意义。任何事物的名称都只是一个任意的符号,不具有先天的法理性,完全可以用其他名称来取代而又不改变事物的性质。两千多年前,老子在论述“道”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表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2](P63)在老子看来,用任何具体的名称来命名他的“先天之物”,都不够准确,因此,他只能勉强地将其称之为“道”,但“道”又不足以涵盖一切,还需要用“大”“逝”“远”“反”等一系列别名来加以说明。僧肇一语道破两者的关系:“以夫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3](P44)也就是说,一个物体并不会因为被赋予了某个名字而变得与实际相符;一个名字也不会因为加之于某个物体而变得真实可靠,物体与名字之间不存在任何内在、必然的联系。

从这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可以从自身的角度出发,对现有的一切事物进行命名。然而,这必然会造成众说纷纭的局面,甚至可能导致连基本的日常交流都无法进行。实际上,人们的一切认识活动都会受所处社会群体的制约,体现着集体的思想观念和价值标准;现有事物的名称往往以集体习惯或约定俗成为基础,是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达成的共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认知的转变,可能会出现名实不符的情形,只是由于物体没有意识,无法为自己进行辩护。然而,当一个群体罔顾他人意愿对另一个群体进行命名时,情形就会大不相同。对于那些被命名的群体来说,这种语言暴力可能会引起他们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导致流血冲突。在大西洋奴隶贸易伊始,欧洲殖民者就已着手建构一套殖民话语体系,将西方描述为先进、文明的社会,而非洲则被贴上落后、野蛮的标签,从而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提供思想上的论证。面对西方殖民话语强加的各种侮辱性名称,广大非裔群体的种族意识日益觉醒,展开了为实现自我命名权不断抗争的过程。

一、“Negro”的诞生

长期以来,非洲人没有形成关于地域或国家的观念,而是更倾向于基于部落的身份认同,如约鲁巴人、豪萨人、伊博人、马林克人、沃尔夫人、阿坎人,等等。然而,欧洲殖民者出于海外殖民扩张的需要,采用了一种同质化的策略,将所有非洲人视为一个不分差别的整体,通过抹杀其内部差异性,营造了一个蒙昧、野蛮、僵化的他者形象。这种化零为整的做法,使他们不必对非洲文化进行一一辨别,只需为其贴上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标签“Negro”①,便可以轻易地从整体上一次性地加以否定。根据门罗·N.沃克的说法,最早将“Negro”一词用在非洲人身上的做法可追溯至1442年。当时,葡萄牙航海先驱——亨利王子的管家安东·冈萨尔维斯从几内亚海岸带回了几名非洲人,他们由于皮肤黝黑而被称之为“Negro”。在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中,“Negro”原本是中性的形容词“黑色的”[4](P20)。根据牛津英语字典和韦氏词典的说法,该词源于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其词根来自拉丁语。然而,安东尼·T.布劳德在书中提到不少学者的考证,认为“Negro”可继续往前追溯至古希腊语词根“necro”,意为死者、死亡或尸体,后来一些欧洲人故意将“necro”与“Negro”并称,用来指“一个人、物体或地方在肉体、精神、心灵上的死亡”,并进一步用来代指“社会和文化意义上的死亡”。[5](P1)非裔美国学者那依姆·阿克巴进一步指出,尽管白人及其后裔可以将“Negro”一词追溯到“nekwt”“nek”等原始印欧语,但他们并不清楚其真正的词源学源头,“因为这些术语是他们偷来的,只是被重新贴上‘原始印欧语’的标签,在他们的文化中根本找不到根源。”[6]该词实则源于非洲的努比亚和埃及地区,那里的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并不会随之消亡,而是可以借助完整的肉身进入天堂,因此,他们极为注重保护死者的遗体,在很多神庙和节日庆典中都有供奉遗体的习俗,并会在死者的身边放上“亡灵书”,以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得到永生。可是,前来旅行的古希腊人却流于表象,对于那里的文化传统一知半解,误以为非洲人迷恋死亡和巫术(necromancy),并将这种观点带回了欧洲,进而融入古希腊语的词汇中[6]。由此可见,“Negro”一词源于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或文化)的巨大误解,在诞生之初就带有西方殖民者对非洲文化的偏见,充满了“他者化”的想象;后来由于古希腊、古罗马、阿拉伯等外族的入侵,非洲当地文化被逐渐摧毁乃至出现断裂,误解的程度进一步加深。

随着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兴起,“Negro”逐渐由一个中性的形容词演变成了一个贬义的名词,进而取代了原先对非洲人的称呼——比如黑摩尔人、埃塞俄比亚人、努比亚人等。非裔加勒比学者理查德·B.摩尔指出:

随着邪恶、残忍、臭名昭著的奴隶贸易的开展,“Negro”一词被悄悄地置换成了一个名词、一个名称、一个名字,用来指那些在奴隶贸易中不幸被捕之人。这就是“Negro”一词的起源。它的源头充满了邪恶和无耻。它始于污蔑。它始于不道德。任何一个有意识、有尊严的人,都应该挺身而出,让它永远地销声匿迹。[7](P37)

如今,在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里,“Negro”一词依然具有两个意思;可是在英语里,则被分化成了两个词“negro”和“black”,分别用来指涉奴隶和颜色。西方殖民者运用“Negro”这一称呼,为非洲人“贴上了下流、野蛮、天生低劣的标签,以证实他们天性适合当奴隶,而且上帝规定他们永远做奴隶”[7](P39-40)。比如,按照一些西方释经学家的说法,诺亚有三个儿子含、雅弗和闪,后来分别成为非洲人、亚洲人和欧洲人的先祖;含因为见到了父亲的裸体而受到了诅咒,其后裔要永远做他兄弟后裔的奴隶。这便为欧洲人对非洲人的奴役提供了神学上的论证。因此可以说,欧洲殖民者不仅通过奴隶贸易从肉体上摧残非洲人,而且强加给他们各种污名,以证实他们天生是奴隶的胚子,从意识形态上奴役他们。

综上可见,“Negro”一词浸透了白人的种族偏见和欧洲中心论色彩。它源于古代欧洲人对非洲文化的巨大误解,将其视为一种死亡的文化,并进行掠夺和破坏,试图抹杀其光辉的历史。15世纪以来,现代欧洲殖民者通过大西洋奴隶贸易奴役非洲人,不仅造成他们肉体上的巨大创伤,而且使用极具侮辱性的名称“Negro”,从精神上摧残他们。美国黑人权力运动的领袖马尔科姆·艾克斯认为,“Negro”这个术语是西方文明对非裔黑人所犯下的一宗十恶不赦的罪行,充满了种族偏见和意识形态色彩,他呼吁广大同胞联合起来加以抵制:

我们之所以被称为“Negro”,一个主要原因在于,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当你也这样称呼自己的时候,说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不了解自己,不知道来自何方,更不知道拥有什么。只要你喊自己为“Negro”,你就一无所有……只要你认同“Negro”的身份,你便不能说自己有文化。它无法让你依附任何东西,甚至不能认同自己的肤色。[8](P15-16)

“Negro”的概念切断了广大非裔群体与历史、语言和家园的联系,从根本上歪曲和掩盖了历史的真相。广大非裔群体只有将它的毒素从身上一滴滴地挤出去,才能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实际上,他们从抵达美洲大陆的那一刻起,就坚决抵制这一称谓,逐渐发展出一种非裔的身份认同。

二、早期非裔人的身份认同

非裔身份的产生并非始于18世纪70年代,但只有在此之后涌现的非裔奴隶自传以及成立的社会组织中,才开始作为一种明确的身份认同确立下来。在此之前,由于西方殖民者在“中间航程”和美洲的种植园中大力推行同化政策,使众多不同的非洲部落成员长期杂居混处,他们各自的习俗、宗教、仪式、语言不断冲突和融合。随着时间的流逝,刚果人、伊博人、约鲁巴人等部落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失,开始让位于一个共同的非洲身份。即便他们的子孙后代想追溯祖籍,寻找自己的部落身份,也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难题:他们的祖辈可能来自非洲各个地区,隶属众多不同的部落;而且大多目不识丁,留下的文字极为少见;在奴隶贸易的过程中他们几经易手,几度更名,几度通婚,可以验明身份的证据和买卖记录更是早已散乱缺失;他们的祖籍家乡、民族身份也已不可考证,只剩下一个非常模糊的非洲观念。从留存的少数几篇文字作品中可以看出,这些抵达美洲大陆的非洲黑人基本上迎合了西方殖民者的话语界定,接受并认同了“Negro”的称呼。不论是1760年诞生的第一部非裔黑人自传,还是1761年发表的第一篇非裔黑人诗歌,两位作者布里顿·哈蒙和朱庇特·哈蒙都在作品题目中将自己的身份界定为“Negro”。虽然他们这样称呼自己,但往往不会完全意识到该词所具有的侮辱性含义。即便到了1773年,菲丽丝·惠特利在结集出版的第一部非裔美国诗集时,依然将“negro”作为自己的身份认同,用来修饰“奴仆”和“年轻的女性”。鉴于当时白人和出版社对文本的控制权,惠特利在诗集题目和“致读者”等关键信息方面几乎没有话语权。不过,她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另外一种声音,表明她更倾向于认同非洲元素:在诗集中“非洲”和“非洲人”共出现了5次;而“Negro”只出现过一次。由此可见,这些“从非洲被带到美洲”的黑人奴隶已经开始觉醒,不再一味接受西方殖民者的命名,而是努力尝试从罅隙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从18世纪70年代开始,生活在美洲的非裔黑人出现了自传创作的热潮。他们为了反抗整体性的种族压迫,普遍采用了西方殖民者同质化的策略,将所有受苦的非裔同胞视为一个整体,从而避免了各自为战的情形,有助于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实现共同的奋斗目标。在最早的几篇非裔奴隶自传中,几位作者无不摒弃“Negro”的说法,直接在题目中表明自己是“非洲人”或“黑人”,为非裔身份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在自传的叙事策略方面,他们往往把自己作为广大非裔集体的一员,在讲述个人生平经历的同时记录下众多同胞的悲惨命运,通过“我的黑人同胞”“我不幸的同胞”“我们同胞的事业”等说法,不动声色地将所有被压迫的非裔黑人联合起来,使沉默的大多数发声,为整个群体立传,极大地促进了非裔身份的确立。不仅如此,当时成立的一些非裔黑人组织也往往突出自己的非洲特征,比如:1787年成立的自由非洲人协会,1794年成立的布莱恩街道非洲浸信会,以及1816年成立的非洲卫理宗圣公会,等等。自由非洲人协会更是在协会章程的序言中明确表明:“我们,自由非洲人,以及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及其他地方的后裔……”[9]2015年,耶鲁大学法学院图书馆副馆长弗雷德·夏皮罗的发现,进一步证实了当时的非裔群体对非洲身份的偏爱:1782年5月15日,《宾夕法尼亚州日报》上刊登了两篇简短的布道辞,明确标明“由两名非裔美国人所写”,这是截至目前关于“非裔美国人”一词最早的记录。[10](PC1)

然而,从19世纪20年代开始,在美洲生活的非裔人逐渐淡化了身上的非洲元素,开始使用“有色人”的说法。因为当时的一些社会团体——比如1816年成立的美国殖民协会——致力于把社会上的自由黑人遣返回非洲。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美国殖民协会由两批理念完全对立的人组成:一批是一些宗教人士、慈善家、国会议员等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另一批则是坚决维护奴隶制度的广大种植园奴隶主。他们都主张将自由黑人遣返回非洲,但是目的却迥异: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善意,而后者则是因为担心自由黑人会腐蚀他们种植园中奴隶们的思想,从而对自己的利益构成威胁。这种遣返自由黑人回到非洲的做法,遭到了广大非裔黑人群体的坚决抵制。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出生并长期生活在美国,对遥远的非洲大陆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他们不希望像祖辈那样再次被抛弃到完全陌生的国度。然而,1819年3月,美国国会通过美国殖民协会提出的遣返自由黑人回到非洲的法案。一批黑人在历经波折之后,于1821年在梅苏拉多海湾附近的普罗维登斯岛建立了移民区。不过,非洲当地的部落对此极为不满,认为这是外来殖民者的入侵,双方不断发生斗争。1824年,美国殖民协会依照拉丁文“Liber”(自由)一词,将其命名为利比里亚。美洲的一些废奴主义者认为,将自由黑人遣返的做法反而巩固了奴隶制,因为它使广大黑奴看不到自由的希望,随着大量自由黑人的离开,废奴运动的力量也因此而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于是,一些非裔黑人开始强烈呼吁摒弃非裔的身份认同,转而使用“有色人”或“有色自由人”的称呼。比如,美国有色自由人协会号召人们,“将各个机构名字中包含的非洲去掉”。不过,它也意识到“有色人”的说法过于笼统,可以泛指白人之外的一切种族,包括黑人、混血儿、亚裔等,于是又要求人们“在谈论或书写自己的时候,尽量不再使用‘有色人’一词”,并为此将组织的名称改为美国道德改革协会。[11](P14-15)尽管如此,“有色人”的说法在20世纪初仍然非常普遍,1909年,美国还成立了一个极具影响力的组织——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

三、“Negro”的复兴

19世纪后期以来,由于布克·T.华盛顿、W.E.B.杜波依斯、马库斯·加维等众多非裔知识分子的大力提倡以及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持续开展,“Negro”一词被赋予了一些新的含义,被人们所重新接受。W.E.B.杜波依斯在给高中生罗兰·巴顿的回信中指出:“‘Negro’是一个好词儿。不论从词源还是语音上讲,它远比‘非裔人’、‘有色人’或其他带连词符的遁词好,也更符合逻辑。”而且,该词符合语言简化的原则,具有多种词性的变化,更具有针对性和反抗性。[12]布克·T.华盛顿在作品创作和日常生活中多次使用“Negro”的说法,他于1900年创办“全国‘Negro’商业联盟”,并与人合编图书《新世纪的新“Negro”》等;马库斯·加维于1914年创建“全体‘Negro’进步协会与非洲社团联盟”,1918年创办刊物《“Negro”世界》。一些当时成立的黑人组织也以“Negro”命名,比如1897年成立的“美国‘Negro’学会”等。

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中,“Negro”成了一个颇具战斗性和挑衅性的术语,广大黑人有意识地使用这个词,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表明自己的种族自豪感和优越感。1919年,《“Negro”年鉴》宣称,不论从人类学还是民族学的角度来说,“Negro”都是黑人种族(blackrace)的同义词。美国第一个黑人议员布朗什·凯尔索·布鲁斯甚至公开宣称:“我是一名‘Negro’,我为自己的种族而骄傲。”[13]后来,胡波特·哈里森率先发起“新‘Negro’运动”,阿兰·洛克编辑出版文集《新“Negro”的一种阐释》。他们呼吁黑人同胞们应该勇于打碎种族歧视的锁链,抛弃旧黑人的刻板印象,培养一种全新的自尊心和独立人格,凸显黑人的种族自豪感;尊重和热爱祖先生活过的非洲家园,重新发掘和重视口述文化的传统,反对白人对书写文字的自恋癖,塑造一种新“Negro”的形象,这成为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宣言。[14](P52-53)随着一大批非裔知识分子的不懈努力,“有色人”和“非裔美国人”的用法不断减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Negro”的说法,使该词获得了过去不曾享受过的尊严。紧接着,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发起首字母大写运动,主张“Negro”一词的首字母必须像法国人、德国人、中国人那样大写。该运动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迫使《纽约时报》于1930年3月7日发表社论文章:“在我们的‘格式参照本’里,首字母大写的‘Negro’被加进了我们的词汇表。这不仅仅是印刷格式上的改变,更是对种族自尊的认可,他们曾世世代代被‘小写’。”[15](P22)

从世界范围来说,美国的“Negro”复兴并不是一场孤立的运动,一些身处欧洲的非裔知识分子纷纷呼应。20世纪30年代,在巴黎的一群非裔留学生将“Negro”作为褒义词使用,积极倡导“黑人性”(négritude)概念,并以此反抗西方的殖民话语,寻求共同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黑人性”概念最早由法属马提尼克诗人艾梅·塞泽尔(Aimé Césaire)提出。1934年,塞泽尔在巴黎创办法语刊物《黑人大学生:法国马提尼克学生会月刊》,获得了不少青年学者的支持和响应,其中,包括利奥波德·塞达尔·桑戈尔、莱昂·达马、吉尔伯特·格拉提安、伦纳德·桑维尔、路易斯·T.阿希尔、阿里斯蒂德·麦基和博莱特·纳达尔等。1935年,塞泽尔在第3期上发表文章《社会意识与社会革命》,通篇嵌入马克思主义思想和革命话语,最早提出“黑人性”的概念:

为了发动一次真正的革命,一次毁灭性的海啸,而不仅仅让表面颤动,需要一个基本条件:打破刻板的种族身份,抛弃肤浅的价值观,认识我们“Negro”内在的自我,像一棵美丽的树一样种植我们的黑人性,直到结出最真实的果实。[16]

1939年,塞泽尔在长诗《还乡笔记》中进一步发展这一概念,并赋予“Negro”一种全新的、积极的含义,以反对西方关于文明与野蛮的区分。后来,诺曼·R.夏皮罗和艾伦·康罗伊·肯尼迪分别主编诗集《黑人性:非洲和加勒比的黑人诗歌》《黑人性诗人》,将利桑戈尔、塞泽尔、莱昂·达马、乔斯林·艾蒂安、勒内·德佩斯特、大卫·迪奥普、卡马拉·拉耶等诗人作为“黑人性诗人”的代表。1948年,法国作家让-保罗·萨特在为桑戈尔主编的法语诗集写的一篇长序《黑色的俄耳甫斯》中,借助黑格尔的辩证法,将“黑人性”定义为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对立面,是一种“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anti-racist racism)[17](P118)。

实际上,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黑人性”。首先,它强调自身的种族特征,主张从非洲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展示黑人的光荣历史和精神力量,旨在唤醒全世界身处不同国家和文明下的黑人的种族意识,使其认清所经历的悲惨命运和当前的生存困境,在相似经历和共同使命的基础上联合起来,发展出一种集体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黑人性”概念并没有摆脱殖民话语的模式,依然采用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来界定黑人,它主张:“将陈旧的欧洲与年轻的非洲,无聊的理性与诗歌,令人窒息的逻辑与充满生机的自然作对比,一边是呆板、客套、程式和怀疑主义,另一边则是坦诚、活泼、自由甚至是丰饶,这显得有些不负责任。”[18](P151)这种理论将黑人与白人、欧洲与非洲、感性与理性对立起来,从白人种族话语的反面来评判一切,仍是种族主义的表现。法属马提尼克思想家弗朗茨·法侬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人创造了‘Negro’,但‘Negro’创造了黑人性。”[19](P47)无独有偶,尼日利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尔·索因卡也有着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黑人性”概念虽然从另一种角度呈现了非洲的历史,有其合理的成分;但它吸收了欧洲思想中的摩尼教传统和辩证主义结构,而且“从种族主义者的三段论中借鉴了成分”,采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走向了另一个极端。[20](P126-127)归根结底,“黑人性”理论所认同的社会前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它用一个极端去对抗另一个极端,依然跳不出种族主义的囹圄,忽视了社会的发展和实际问题。因此,虽然“Negro”称呼的盛行并非西方殖民话语的死灰复燃,而是非裔黑人群体主动选择的结果,带有极强的挑衅意味;但该词由于强烈的种族主义色彩和贬义成分,遭到了很多人的强烈反对,逐渐被人们所摒弃。

四、从黑人到非裔美国人

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黑人权力运动”席卷美国、英国、加勒比地区、南非等地,“黑色即美”运动、黑豹党运动、黑色穆斯林运动也风生水起,使“黑色”与“黑质”(blackness)②的概念开始流行。斯托克里·卡克迈尔四处演讲、出书,极力鼓吹“黑人”的概念;马丁·路德·金所领导的黑人民主运动更是声势浩大,逐渐唤醒了美国黑人的种族意识。他在《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中虽然15次使用“Negro”一词,但这是一种黑人群体之间的内部表述,当与白人群体构成对应时,他4次均使用的是“黑色”(black),以凸显一种两极对立的种族背景。尤其是黑人美学运动的开展,使“黑质”的概念得到了理论的升华,为“黑人”认同的确立提供了重要依据。

黑人美学运动致力于改变传统黑人的刻板形象,主张发掘黑人历史和文学中长期被埋没的宝藏,勾勒黑人文化的发展脉络和内在理路,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黑质”。一方面,它非常注重黑人直接的、感性的经验,“强调黑人的感受,黑人的心灵,黑人的判断”[21](P167);另一方面,它试图以黑人特殊经验和黑人社群为基础,构建一套独具特色的黑人文学理论,以表明与传统西方文论的差异,暴露白人自我优越神话的荒谬,其动机在于“摧毁白人的东西,摧毁白人的思想和观看世界的方式”[22](P64)。黑人美学运动高扬黑人独特的“黑质”,极大地提升黑人文化的地位和自豪感,使“黑人”的称呼取代“Negro”并日益盛行起来。“黑人”是一个具有中性色彩的术语,突出和强调基于肤色特征的“黑质”,有助于将世界各地遭受种族歧视的黑人群体团结起来,共同反抗西方白人的主导话语。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后期,“黑人”的称呼被绝大多数美国人——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所接受,甚至成为唯一正确的称谓。非裔美国女作家格温德林·布鲁克斯非常庆幸自己能见证和亲历这场黑人权力运动,她在自传《第一部分报告》中感慨道:“如果我在五十岁之前去世,我就会作为一名‘Negro’而死”[23](P45),正是这场运动使她光荣地成为一名“黑人”。

黑人美学运动所追求的“黑质”以肤色为基础,侧重先天的、生理的因素,是一种先验的、本质的存在。它往往会滋生出一些关于黑人的刻板印象,似乎这些人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使他们再次成为自己肤色的奴隶,极大地束缚了未来的发展。归根结底,这依然是一种肤色决定论。哈佛大学非裔美国研究专家亨利·路易斯·盖茨借助后现代主义和语言学理论,一再对“黑质”的概念进行解构。在他看来,“黑质”绝不是一个先验的、本质的、不变的存在,而是一种语言的修辞格。“黑质”作为一种隐喻,只有透过复杂的表意过程,“才能在文本里产生,超验的黑质并不存在,在特定的隐喻之外,黑质不能也不会存在”。[24](P67)从这种视角出发,盖茨认为,身份认同不是一个建立在生理特征基础上的生物学概念,而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和相似文化的社会建构;它不应成为束缚广大非裔群体未来发展的阻碍,而是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盖茨的批评实践为非裔美国身份的出现奠定了理论基础。

20世纪80年代末,一些非裔美国社会活动家开始大力呼吁,放弃“黑人”的身份认同,转而使用“非裔美国人”的说法。1988年12月,全国城市联盟主席拉蒙纳·H.艾德林主张用“非裔美国人”取代“黑人”的称呼;非裔美国民权领袖杰西·杰克逊积极响应,更为明确地指出,与“黑人”的名称相比,“非裔美国人”更具有文化的完整性。他说:

我们曾被称作“有色人”,但是我们并不是;后来我们被称为“Negro”,但我们也不是。我们被称为“黑人”,同样毫无根据。就像华裔美国人那样,他们对中国有归属感……或者欧洲人亦然,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少数群体都有相对应的历史文化根基……他们拥有公认的、正当的自豪感,可以将母国传统与居住国联系起来。[25](P506-507)

由此可见,“非裔美国人”是一个文化概念,包含着很强的历史维度,表明这些人并非一无所有、无所归依,而是来自一个共同的非洲家园,拥有更为古老的文明。在居住国的时空之外拥有历史根源,可以为他们批判现实、争取民主权利提供一种依据;通过续上断裂的非洲文化根脉,可以使他们获得集体的归属感。“非裔美国人”不像“黑人”身份那样空泛、抽象,相反它指向一个具体的、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如同华裔、阿拉伯裔、德裔等外来移民那样,它同样可以融入美国文化的大熔炉中,自然会被官方所宣扬和提倡,为社会各界所接受。用“非裔美国人”取代“黑人”的称呼,意味着在美国生活的非裔群体逐渐淡化了外在的、生理的特征,转而开始诉诸社会和文化因素,并以此为杠杆来改善自己的命运。虽然“非裔美国人”的概念存在很多争议,如有人认为它政治色彩太浓;有人认为它将北非与黑非洲文化混为一谈;有人认为它不符合语言简化的原则;也有人认为它包含着分裂国家的成分……然而,这些质疑丝毫无法阻止“非裔美国”身份的形成,并成为当今社会的主流。

五、结 语

对于一个事物而言,名字本身的意义可能不大,给它换一个名称并不会改变它的本质。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命名权,即究竟谁拥有对事物命名的权力,而这绝不是无关紧要之事。事实上,命名往往是占有的第一步,也是殖民侵略的一种重要手段。《圣经》中提到,上帝将统治世界的权力交给亚当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各个事物取一个名字。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在《征服美洲:他人的问题》一书中指出:“哥伦布到达新大陆的第一个行动(也即欧洲与未来美洲的最早接触)就是到处命名;这实际上是一个宣言,意味着这些土地从此以后属于西班牙王国的一部分。”其实,哥伦布很清楚这些岛屿早已有名称,但他对当地人的语言丝毫不感兴趣,“他要根据在自己发现中所占有的地位给这些地方重新命名,给它们‘准确’的名称”。[26](P18-19)哥伦布强行对加勒比众多不同的文明进行了错误的命名,将当地的土著居民统称为印第安人,其根本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海外扩张。

对于被压迫的群体来说,如果不具备命名自身的权力,其命运就依然不能自主。因此,争取自我命名是一项重要的权力诉求,是一个群体实现疗治创伤和身份重建的关键。非裔美国女权主义者贝尔·胡克斯指出:

命名作为一种权力的来源,是创造过程中的重要姿态,可以深深地影响和塑造自我的社会建构。在非裔美国南方的民间传统中,一个名字就是一种力量,能够决定一个人是否完全实现自我,决定她或他能否完成使命,并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27](P166)

自奴隶贸易以来,广大非裔群体被欧洲殖民者赋予各种侮辱性的名称。随着种族意识的觉醒,他们为改变这种“名实无当”的困境展开了不懈的抗争。他们曾因反对“Negro”的称呼而强调自己的非洲身份,因抗议“遣返非洲”运动而使用“有色人”的概念,因高扬“黑人性”而使“Negro”的名称得以复兴,因发起“黑色权力”运动而以“黑人”为傲,因注重历史和民族因素而认同“非裔美国人”的身份。最终,他们从注重先天生理特征转而关注社会文化因素,从一个被言说的客体成为一个自我表述的主体。这种命名与被命名的过程映射出殖民与反殖民话语的消长,对非裔美国身份的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注释:

①长期以来,“Negro”一词具有明显的贬义成分,不过随着社会思潮的变迁和非裔知识分子的推广,该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中性色彩的“黑人”基本等同,为避免二者之间的混乱,本文对该词不做翻译。

②为与“黑人性”(négritude)的概念有所区分,本文将“Blackness”译为“黑质”,取柳宗元“黑质而白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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