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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历史与替罪羊
——兼论石黑一雄小说中的替罪羊母题

2019-03-05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替罪羊不列颠埃克

当过去被固定和内化成起到奠基作用的历史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神话。神话不仅是对过去的指涉,同时来自过去的光辉可以照亮当下和未来。替罪羊作为人类早期文明的集体记忆,可以说是历史也是神话,是过去向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或曰神话的转型。它不仅是过去的指称形式,也是当下的组成部分。不仅是作为神话式的远古历史,也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历史。它在不断的传播历史中获得意义,同时也在一再的重述中得到加强。石黑一雄将替罪羊神话渗入历史叙事与文学想象中,他借过去言说当下的话语策略与其作品深层的神话思维结构正是当下全球化浪潮中文化碰撞所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与民族自觉的彰显和诉求。

根据列维·斯特劳斯“冷社会”与“热社会”的区分,扬·阿斯曼(Jan Assmann)将记忆分为“冷记忆”与“热记忆”。“热”的回忆不仅把过去作为一种控制社会的工具,同时通过指涉过去为未来的期望和行动目标找到支撑点。阿斯曼将这样的回忆称为“神话”。他认为,神话与历史不是虚构和现实的对立,也不是带有价值判断的目的性和无目的的客观性之间的对立。当“过去”被固定和内化成起到奠基作用的历史,它就变成了神话。他认为,神话不仅是对过去的指涉,同时来自过去的光辉可以照亮当下和未来。神话将当下置于历史的视线下,使其充满意义。同时,它从对现实的不满经验出发,在回忆中唤起通常带有某些英雄时代特征的过去,凸显出那些缺席的、消逝的、被排挤到边缘的东西,从而让人意识到“从前”和“现在”之间的断裂。由此,当下不是被巩固,而是在一个更伟大的过去面前被相对化了。历史所指向的过去变成了一种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乌托邦,回忆转换成了期待。[1](P74)

替罪羊作为一种社会集体记忆,是人类学上的基本事实,是过去向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或曰神话的转型。石黑一雄小说中的替罪羊书写是一种期待,更是一种反抗。比如,他的《被掩埋的巨人》借助于替罪羊母题叙述着这样一个过去:现在处于统治地位的人,曾经处在悲惨的境地;而今天处于被统治地位的人,才是曾经的和真正的胜者。作品以公元6世纪前后的英格兰为背景,讲述了年迈的埃克索夫妇试图寻找被“遗忘之雾”吞噬的儿子的历程,并借此书写了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残酷战争史。小说建立在“记忆”与“遗忘”之间相互克服、对立共生的叙事基础之上,既有写实文学的朴素性,又融汇了骑士文学的戏仿手法与反讽意图,甚至还包括了奇幻文学的奇思妙想,堪称多元文类的完美会通。不难发现,石黑一雄的其他小说也都与回忆密切相关,因此,有关记忆主题与写作风格的研究就成了主流。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更为基础的问题却被我们忽视了,那就是作为故事主体的人——作为记忆或遗忘的主体,故事中的人被作者赋予怎样的原型结构?他们的记忆与遗忘是怎样被情节化的?他们对遗忘的承受与克服是否遵循了某种规律?作者为什么要让他的人物接受记忆的考验?寻找记忆的过程能够成为这些人物的救赎之途吗?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又是如何进行自我想象的?文化记忆和民族起源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在其作品中是如何重构和书写的?什么是我们不可遗忘的?笔者认为,解答这些问题是我们探究小说记忆主题的先决条件,也是我们认识小说艺术多面性的基础。鉴于此,本文提出替罪羊原型理论并从神话与历史的角度切入分析石黑一雄小说中的替罪羊母题。

一、替罪羊类的人物投射

“替罪羊”(scapegoat)一词由英国宗教改革家威廉·廷德尔(William Tindale,1492—1576)在将希伯来文《圣经·旧约》译成英语时首次采用。在赎罪节的祭祀活动中,犹太祭司把两只手放在一只活山羊头上,向它忏悔以色列人的罪过,借此把以色列人的罪恶转移到山羊身上;之后再把山羊赶到荒野使它永不返回,以免山羊带回罪恶。这只用于献祭和替罪的山羊就叫替罪羊。[2](P36)替罪羊的另一个来源是《圣经》中亚伯拉罕的故事。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让他将儿子以撒作为燔祭献给上帝。亚伯拉罕出于敬畏答应了。当他正要举刀砍杀儿子时,上帝相信了他的忠诚并及时阻止了他。于是,亚伯拉罕就将附近的一只羊捉来作为祭品献给上帝。这只羊便成了替代以撒而被献祭的“替罪羊”。[3](P15)在西方文化史上,最深入人心的替罪羊形象是耶稣,耶稣替代罪恶深重的世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三天后他便复活了,从此有了更多的信徒,成了万人敬仰的神。

美国人类学家玛丽亚·利奇(Maria Leach)认为替罪羊“是指象征性地承担厄运、疾病、不幸以及个人或集团的罪行的任何物品、动物、鸟或人。然后被疏离,用石头驱赶走,扔进河里或海里等,以期带走所有的罪孽”[4](P3)。从替罪羊的来源可见,替罪羊的形象与宗教(特别是基督教)有着深刻的渊源,惩罚替罪羊的过程及模式也带有浓厚的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这一点恰恰与《被掩埋的巨人》以公元6世纪左右的英格兰为故事背景密切相关。据记载,公元597年,罗马传教士奥古斯丁(Augustine)奉命率领传教团来到不列颠传教,他在坎特伯雷建立了修道院,先从列国的社会上层入手,逐步扩大社会影响,几经反复后最终在全岛范围内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基督教制度。到6世纪90年代后不久,所有的英格兰国王及其王国政府就都皈依了基督教,成百上千座修道院担负着民众信仰和精神方面的职责。[5](P210)

替罪羊是对承担罪行的隐喻,但实际上,它反映的是社会历史进程中个人命运和社会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它是一种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或“集体记忆”。按照美国心理学家艾里克·纽曼(Erich Neumann)的说法,在一个社会行为中创建替罪羊类的人物,其实是人类保护心理“阴影(shadow)”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根据“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以及“自我”对“他人”的界定和评价,替罪羊类的人可以归结为三类:外乡人(the aliens)、道德败坏的人(ethically inferior)和杰出的人(the superior)。[6](P43)

外乡人是理想的替罪羊角色,因为本地人往往不会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邪恶,他们更乐于通过驱逐外乡人或外来人而净化自己所在的群体。从传统的战俘和遇难的水手到中国人、黑人和犹太人,外乡人的角色范围已越来越从地域差异趋向种族差异,因此,在一部涉及民族国家与历史的小说作品中,外乡人越来越多的是少数民族成员或来自异国他乡的人。就像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的维斯坦,他就被不列颠村民(包括本地撒克逊人)称之为陌生的“外国人”,他遵奉另一个国家国王的命令来到这片土地,但他完全不属于这里。正如小说开始时妻子比特丽丝向丈夫埃克索介绍维斯坦时所说道:“长头发的是个陌生人……撒克逊人,不过来自很远的地方。”[7](P52)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们在潜意识中往往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实现理想的价值观,这就最终导致形成了“阴影”。“阴影”相对于“自我(ego)”来说是异己的,是人们潜意识中的罪恶感和内心的不安全感,是人类得以确切地认同自身并安身立命之基础的颠覆者。“阴影”可以对应于异教徒、政敌和一切外来的敌人,被驱逐的外乡人也是自身“阴影”的一种投射。所以说,为了消解这种因人类自身的局限性而导致的罪恶感和不安全感,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去除“阴影”。对应到现实生活中来,就是人类与一切外敌的斗争,其本质就是跟自己对宗教的疑惧、自身政治地位的不稳固和自身片面的民族观相抗衡。而对应到文学故事中来,去除“阴影”就是驱逐相当于“阴影”的替罪羊。[6](P45)正是因此,外乡人维斯坦的遭遇才是可被理解的,也即他虽然冒险救回了当地的男孩埃德温,但仍然不受本地人欢迎,反而还被士兵们不断追杀。他被不列颠的士兵指控为捣乱罪,士兵们要奉布雷纳斯爵爷之命除掉他。尽管他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捣了什么乱,你说说看,我和平地在你们国家旅行,包里只有一把剑,那是用来对付野兽和土匪的。如果你能说出我的罪行,现在就说吧,动手之前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指责。”而高文骑士也证明了维斯坦的无辜,并拒绝与士兵一起对付维斯坦,如他所说的,“我不会因为谣传或者对方是外国人,就对陌生人动武。在我看来,你拿不出对付他的充足理由”。[7](P118)但维斯坦不被接纳甚至被追杀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因为他的最大罪责就在于他是一个外乡人,在一切可触可见的、可被确定的现实面前,他不仅象征着而且也不得不承担了一切未知的危险和焦虑,他是一个典型的替罪羊类的人。

第二类替罪羊类的人指道德败坏的人,即那些没有遵守社区价值观、不能按照社区正面人格(façade personality)行事的人。这些人会被做上标记,接受代表正义的教堂或代表社区领导的惩罚,后者往往以非常庄重或神圣的方式处决前者,以此来宽慰个人和群体。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埃克索就是这一类替罪羊类的人。埃克索的道德败坏主要体现在他没有遵守族人的价值观、违背国王的命令,甚至当面辱骂他们不列颠人的亚瑟王。虽然他的本意是想用比较仁慈的新法律来保护战争中无辜的人(如老人、妇女及孩子)不受侵犯,但这与不列颠人的征服意图相违背,所以,他也成了族人指责的对象。为之定罪的道德律法不是普适的,而是被规定的、被区域化或被种族化的,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所不得不承担的罪责只是针对某些群体而言才是有效的,他与他的对立面(也即那些所谓无罪的、正确的人)各自只承担了“片面的正义”,正义是相对而言的,罪也是有限制的。这一类人的处境就如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所描述的那样:“替罪羊既不是无辜的,也不是有罪的。说他无辜是指他所得到的报应远远超过他所做的任何过失,好比登山运动员,他的喊声竟引来了一场雪崩。说他有罪则指他是有罪恶的社会的一个成员,或者他生活在一个不公正已成为存在本身无法回避的一部分的世界上。”[8](P18)

第三类替罪羊类的人物是指杰出的人,通常指领导者或者天才。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似乎关涉人性与历史的矛盾,因为不管人们有没有意识到,几乎所有民族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都会牺牲一些杰出的人,并由之促进了历史和社会的进程,如苏格拉底、耶稣、伽利略等。纽曼认为,很多部落或社区牺牲杰出的人来洗清罪恶、驱邪避难的行为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图腾崇拜传统、人类历史早期杀死国王的仪式以及受难神灵牺牲的教义。[6](P45)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埃德温是一位具有猎人品质与武士灵魂的杰出少年,村里的老武士斯特法这样评价他:“我观察过你,孩子,你有某种罕见的东西。有一天,你会找到人教你本领,与你的武士灵魂匹配的本领,那时候你会真正成为令人畏惧的人物。”[7](P90)然而,恰恰是他的天赋使他成了族人的替罪羊。埃德温与他的父亲和叔叔在河边钓鱼时被食人兽袭击,他的父亲被杀死,他被食人兽抓走,受伤的叔叔回村请求援助,结果更多的人死于非命。就在武士维斯坦最终将埃德温安全救回后,村民们发现了埃德温身上的小伤口,不由分说地一致认定那是魔鬼咬伤的痕迹,而埃德温很快也会变成魔鬼。因此,他后来的遭遇就如村里的长老不列颠人艾弗所预料到的那样,“维斯坦阁下昨晚将他从一场厄运中救出”,但留下来的埃德温却遭到了撒克逊村民们猛烈的追杀与攻击,不得不承受更可怕的厄运。

二、替罪羊生成仪式的构建

我们都知道,替罪羊是被迫承罪的主体,而对替罪羊类的人物的指控,就是要为真正的罪人寻找存在的合法性。这一“寻找合法性”的过程就是实施惩罚、构建仪式并最终生成替罪羊的过程。据弗雷泽(James Frazer)记载,典型的替罪羊生成仪式包括当众惩罚、四处游街和单独隔离等。[9](P475)比如,《被掩埋的巨人》中的埃克索夫妇就被孤独地隔离在“巢穴的外围”,住所受自然侵袭最多,大家晚上聚集的大室中烧着火堆,但他们却难以享受到。他们甚至不能在漆黑的夜晚使用蜡烛,这是非常严厉且令人恐怖的惩罚。人类自古以来不能摆脱对黑暗的畏惧,因为黑暗意味着死亡。在任何民族的神话和宗教中,阴间和地狱都是黑色的。任何人一旦走进黑暗,就像盐溶入水一样会立即被消解、溶化。文中埃克索就在比特丽丝身边,他们却看不见彼此,比特丽丝认为这是对他们的莫大侮辱。著名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曾将灵魂比作蜡烛。因此,某种意义上与其说埃克索夫妇被夺走了蜡烛毋宁说被剥夺了灵魂,赐予了死刑。

德里达曾指出,替罪羊既是社区里的成员,又是被驱逐者;既是用于治愈的药,又是要排除的毒。它作为边界的标志而存在,同时又是人们反对的对象。[10](P4)埃克索夫妇就是这样的存在与对象。他们不仅被隔离在居所的边缘,而且还曾三次遭到人群的驱逐与围攻。第一次是五六个女人叫喊着追赶比特丽丝,她们一致认为比特丽丝中了魔鬼的咒语,或者说她本人就是魔鬼的化身。她们控诉比特丽丝的异常举动,比如她给魔鬼食物吃,一天两次去跟魔鬼见面等。埃克索强忍着对这些女人的厌烦,焦虑地把妻子追回。第二次是他们夫妇两人被以铁匠妻子为首的人群围攻,并被夺走了赖以照明的蜡烛。周围的人在混乱叫喊中嘲笑比特丽丝。第三次是当埃克索夫妇到达撒克逊村庄时被村民们团团围住,不同年龄和体形的撒克逊人拿着长矛、镰刀、锄头等挤了上来,一个疯狂的年轻人甚至举刀威胁他们,幸亏有一位不列颠长老相救才得以解围。

从埃克索夫妇的遭遇中我们可以看出,构建替罪羊生成仪式的关键一方——实施者或施害者——其实总是“人群”,是一个集体而非个人的概念,是一个不确指的、含混的对象。因为人群是被动员的对象,他们正是通过清洗腐蚀团体的不纯分子和破坏团体的变节分子来实现团体的纯洁。法国文学理论家勒内·吉拉尔(Rene Girard)认为,人群“含有军事上或拥护者的‘总动员’的意思,换句话说,动员起来反对一个确指的敌人,或反对一个因流动性人群尚未确指的、不久即将成为的敌人”[11](P19)。由此可见,替罪羊是被预先指控的,或者是被不断生成的,在一个个体尚未被确定为替罪羊之前,他所在的人群就有可能因其所具有的“潜在的危险和威胁”而预先防范并惩罚他。换个角度看,即将成为替罪羊的人也常常会警觉到某种来自周围世界的“潜在危险”,在危险尚未真实实施之前而采取行动避免危险。这就导致传统仪式中的驱逐替罪羊演化成了替罪羊们主动自我放逐,扔向他们的石头变成了他们自愿携带的护身符。小说中在艰难前行的泥泞道路上比特丽丝就将刻有复杂图案的石头与丈夫平分,并嘱咐他刻图案的一面朝外,因为主耶稣能保佑他们平安。

在《被掩埋的巨人》中,武士维斯坦把埃德温救回之后,连同战利品一起带到了村里的中央广场。但渐渐地事态发生了变化,村民们不再关注埃德温的安危,而变成了对他的无情嫌弃与指责,对维斯坦的情绪也由钦佩与感激逐渐变成了不信任。后来,维斯坦与埃德温一样成了人群趋向迫害的对象。最后,三种不同类型的替罪羊类人物聚合在了一起,他们一同逃离了村庄,一路上不断遭到驱逐和追杀。维斯坦扮演成傻子和哑巴,任凭士兵使劲撕扯他的头发,并对他进行言语侮辱。埃克索夫妇和埃德温被带到地下的陵墓中,神父把他们后面的门封死,他们毫无退路,只能踩着陵墓里的白骨前行,身心备受折磨。虽然最终他们都幸免于难,但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他们都成了族人宗教理念的燔祭,渐趋确立了自身替罪羊的罪人身份。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替罪羊本来就是“以无罪之身代人受罪”,作为承罪主体的身份必然不等同于主体的原初身份或本质身份,所以说,确立替罪羊的身份只是构建替罪羊生成仪式的一个阶段或一个部分。在这之后,承罪主体通过被惩罚而解除了危险,也消解了被强加于自身的罪恶,他最终不仅还要完成对其本质身份的追寻及回归,更重要的是,因其在承罪、除罪与净化的整个过程中所付出的牺牲,替罪羊类的人物往往还会经历一个神奇的升华过程。这恰恰也是替罪羊生成仪式的构建过程中最微妙的环节,即替罪羊功能的转变。吉拉尔曾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他认为,神话里的替罪羊通常经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指控一个尚未神圣化的替罪羊,这时候,所有不道德的罪行都集中在他身上。然后覆盖上第二阶段由团体的和解引起的正面神圣化的替罪羊。”[11](P63)只有完成身份确认和功能转变两个行为之后,一个完整的仪式才得以建成,一个原型类的替罪羊母题才能被确立。

在《被掩埋的巨人》中,三种不同意义上的替罪羊类人物维斯坦、埃克索夫妇和埃德温都完成了角色功能的转变。维斯坦从被指控的捣乱者变成了和平秩序的维护者。他不仅放下了对曾经追随亚瑟王征服其村庄的骑士埃克索的仇恨,也放下了对整个不列颠族人的仇恨,他的内心再也燃不起复仇的火焰。不仅如此,他最终还成了杀死母龙魁瑞格、帮助人们摆脱遗忘迷雾困扰的英雄。埃克索夫妇也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隔离、驱逐和迫害之后转变为上帝的使者。他们克服重重困难,把被孩子们喂养的毒山羊带到巨人冢以对付母龙,成功地协助维斯坦杀死了母龙,为那些被父母遗忘的孩子们与父母团聚创造了条件,他们成了秩序的恢复者和体现者,成为有益于现实的力量。埃德温也从村民们眼中的魔鬼和被献祭的羔羊转变升华为优秀的武士以及一定意义上的和平的守卫者。埃德温没有被仇恨遮蔽内心,当埃克索夫妇松开紧绑着埃德温的绳子并请求他记住他们和他们的友谊时,埃德温选择宽恕。这不仅彰显了埃德温独立思想的形成与个人觉悟的升华,也预示着和平的到来与战争的终结,回应了小说中一以贯之的早日结束战争的呼吁。通过三种替罪羊类的人物经历,小说呈现出艺术化的替罪羊母题的叙事结构,即“受害者—集体迫害—幸运转变—神圣化”。这种看似悖谬的结构恰恰是替罪羊母题的主要内涵。

三、历史重构与族裔身份认同

我们之所以能够从替罪羊母题的角度来看《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对人类学知识的熟谙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更值得提出的是,作者能够借助对历史的考证和梳理,在小说中重现危机与灾难的历史场景,重构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历史,从而成功地把原型化的替罪羊母题现实化、具像化,并赋予其深刻的文化身份的意义。所以说,考察这部小说对历史的重构以及对文化身份意义的创建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帮助我们深入理解替罪羊问题的深层切入口。《被掩埋的巨人》中对历史的重现与重构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荒凉的战争环境。据记载,罗马人撤离不列颠后,“苏格兰人和皮克特人再次入侵,最终造成杀戮遍野、城市荒芜。不列颠人无奈之下,于446年最后一次向正在高卢的一位罗马将军写信求援……没有得到回应。一些不列颠人继续抵抗,他们藏进山林洞穴之中,最终击败了蛮族人,享有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和繁荣”[5](P180)。这与小说中的描述十分吻合。文中所刻画的不列颠人也同样居住环境恶劣、住宅极其简陋。村民们多居住在从山腰挖进去、深入山腹的地方,还有地下通道和走廊相互连通。如其开篇所述:“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7](P3)

第二,宏大的战争背景。公元5世纪时,由于苏格兰人和皮克特人的袭击,加上内部争斗,不列颠人陷于绝境。据记载,公元449年,不列颠王请撒克逊人来协助对付敌人,条件是划出一些土地给撒克逊人定居。没想到撒克逊人获胜后却反过来攻打不列颠人,并把自己的族人大量引入不列颠,从而引发了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从公元455年到556年)。[5](P322)小说也如实记载了几代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战争与冲突,是真实历史的缩影。

第三,具体的历史事实。公元6世纪40年代,不列颠西部和北部地区遭遇了瘟疫袭击。威尔士人的《复活节编年史》中提到了名为圭内斯的不列颠小国的国王梅拉死于一场瘟疫。《克隆麦克诺斯编年史》则提到了545—577年间的另一场瘟疫。瘟疫使得不列颠人体质下降,人口减少,对不列颠人的影响是灾难性的,而对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并未产生严重影响。借此机会,盎格鲁一撒克逊人乘虚而入,掀起了对不列颠人扩张统治的浪潮。[12](P203)战争危机与瘟疫的袭击使不列颠面临灭族的威胁,据统计,不列颠人口在公元5世纪到6世纪急剧减少。这段史实与小说中的人物刻画非常一致。文中出现的不列颠主人公都是老者,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是一对年迈夫妻,而且他们的儿子已经被瘟疫夺去了性命;骑士高文更是老得连拔剑都有困难。而高文没有妻子,也没有后代,这都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列颠人没有未来、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另外,公元493年,不列颠贵族后代安布罗修斯(Ambrosius Aurelianus)在巴顿山(Mount Baboicus)击败了撒克逊人。这次胜利“使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的和平维持了半个多世纪:不列颠人控制西部和北部,撒克逊人则在南部和东部建立起新的优势”[5](P180)。而小说中写道,亚瑟王带领不列颠人击败了撒克逊人,使双方享有了短暂的和平。这可以说是对巴顿山之战及其影响的重构。

第四,小说不仅重构了不列颠人面临的战争、混乱与瘟疫,而且再现了历史中的著名人物。据记载,埃德温(Eadwine)曾是诺森布里亚国王,616至632年在位,他被认为是光辉的基督教国王的典范。[13](P108)作品中所勾勒的埃德温这位杰出的少年坚毅果敢,具有独特的品质与罕见的武士精神,可以说是诺森布里亚国王埃德温少年时代的影子。

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的历史书写并不是单纯的重现历史,其根本原因还是要对现实说话,替罪羊的三种类型(外乡人、道德败坏的人和杰出的人)、因替罪羊而引发的迫害与承受、替罪羊本身的确认与转化——这些都是历史在现实生活中的隐喻。众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国家实力受到了严重削弱。20世纪50年代,有色移民大量涌入英国,挤压了英国原有白人的就业空间,降低了他们的生活标准,也加剧了种族关系的紧张。前教育大臣杰弗里·劳埃德(Geoffrey Lloyd)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由住房拥挤、机会不均和就业歧视所引起冲突的根源在于移民过多……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个问题,将加深我们固有的偏见……移民像潮水一般涌入我们的大城市如伯明翰,那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14](P68)于是,英国政府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推出了一系列的移民限制法案,之后更是不断增加愈益严格的限制条件,就是要控制有色移民对英国的影响。英国的有色移民与种族主义歧视是密切联系的,种族主义歧视主要针对的就是移民中的有色人种。20世纪60年代,在英国,“除了遭受破败的住房待遇以及就业和治安司法方面的种族歧视外,‘有色’族裔还要忍受老旧城市地区的种族偏见。这种情形又被特立独行的右翼预言家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的言行火上浇油。有鉴于美国出现的种族骚乱,他预言英国的城市里也会‘血流成河’”[15](P203)。

石黑一雄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随父母移民到英国的(1960)。之后的70—90年代,英国的经济衰退,通货膨胀与日益增长的失业率,加剧了业已存在的种族紧张关系。据统计,20世纪60年代末鲍威尔主义产生之后,英国的种族袭击事件逐年增加(1975年英国的种族袭击事件为2 690起,1979年达到3 827起,而到了2001年,英国的种族袭击事件猛增至25 100起)。英国的种族主义者认为,有色人种从英属殖民地和联邦国家移民至英国,将会削弱整个英国社会结构的合理性,从社会内部威胁英国人的安全和自由。国外政界人士也曾对此做出犀利的评价:“一位美国国会议员曾悲观地评论道,英国正变得‘像美洲的智利一样无法统治’。”[15](P210)虽然英国政府也曾推出移民融合政策,但英国社会舆论普遍认为,英国的移民融合政策实施多年来,非但没有融合老一辈移民,就连出生在英国的移民新生代都无法融入英国主流社会。

面对社会的经济文化精神等多重危机,作为少数族裔一员的石黑一雄借历史隐喻当下,借助于替罪羊母题彰显少数族裔身份认同的问题。正如小说中撒克逊人维斯坦和埃德温作为少数民族成员不应该遭到敌视和排斥而成为替罪羊,现今当下,无辜的有色移民也不应该成为社会的替罪羊。石黑一雄倡导各个民族应该和平相处,因为英国的历史本来就是一部民族融合的历史,是具有不同种族背景和文化特征的古代民族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相互冲突与交融的结果。回顾英国的历史,少数族裔不但不会威胁到英国社会的经济、安全与自由,还会推动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因此理应获得认同。可以说,替罪羊是石黑一雄观照现实的有力凭证。正是通过独具匠心地构建替罪羊人物,再现替罪羊机制与迫害范式,完美地呈现古老而神秘的替罪羊母题,石黑一雄才把历史巧妙地嵌入在了现实社会当中,并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德国心理学家埃克里·埃里克森曾指出的,身份认同问题“自然地植根于向外移民、对内移民……的经验中”[16](P18)。不难看出,少数族裔作为替罪羊或者说族裔身份认同问题在石黑一雄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指涉。比如,《远山淡影》中,移民英国的悦子与女儿景子(与其说移民不如说放逐)作为少数族裔就扮演着替罪羊的角色,特别是景子自始至终的异常行为使其成为具有显著标志的受害者。吉拉尔曾说:“异常不仅仅表现在身体方面,它几乎表现在生活和行为的所有方面;同样在所有方面,异常首先成为选择受害者的标准。”[11](P22)本就没有朋友的景子移民英国后更加自闭,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并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她的同母异父的妹妹明确说景子从来都不是家里的一分子。作为继父的英国人谢林汉姆偏执地认为景子天性就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所以不需要别人的关爱和照顾,并暗示她是从她日本父亲那里继承到的品性。谢林汉姆忽视后天和外在的原因,把一切归因于她的种族身份,暴露了他持有的种族偏见。可以说,作为少数族裔的替罪羊,景子的死是必然也是必需的。

《上海孤儿》中在上海租界居住的英国人班克斯一家和日本人哲一家在他们的生活语境中也是一定意义上的少数族裔,班克斯家破人亡的结局和哲的悲惨结局又何尝不是替罪羊母题的演绎?他们为自己族人的侵略行径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是自己国人与民族的替罪羊。《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作为身体异常的特殊少数群体,更是带有明显的迫害表征。他们被单独隔离在封闭的寄宿学校黑舍尔姆。纯粹的身体标准即可让他们成为迫害的对象。吉拉尔认为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许多人一接触身体异常者就禁不住往后退。[11](P22)异常犹如中世纪的鼠疫一样带有某种禁忌,从而令人产生恐惧。正是因为他们异常的身体,小说中的“夫人”看到这些克隆人就像看到蜘蛛一样害怕得往后退。作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少数群体,作为替罪羊角色的扮演者,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替罪羊类的人物投射在石黑一雄其他作品中也普遍存在。如前所述,事物的极端往往会遭到集体霹雳的打击,极端的成功与优秀常常会成为众矢之的。杰出的人物通常也是替罪羊类的理想人选。比如,《长日留痕》中的杰出的男管家史蒂文斯、《浮世画家》中优秀的画家小野和黑田以及《无可慰藉》中一流的音乐家瑞德,他们都是所在职业领域里的精英,然而都遭遇了别人不曾有的痛苦与创伤,都可以视为不同意义上的替罪羊。他们既是无辜的也是有罪的,他们是秩序的破坏者,也是秩序的修复者。

作为生活在英国的少数日本人之一,石黑一雄借助于替罪羊母题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国家、种族、身份、移民等重大社会问题的看法,“他的小说带有强大的情感力量,揭开了我们与世界连接的虚幻的深渊”。可以说,石黑一雄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集体记忆的神话,也是身份认同的神话,亦即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中,以一种同样不确定的方式来诠释自我。[16](P38)

阿维夏伊·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曾指出:“所谓神话不是指对往事的虚假信念,而是对往事注入了象征符号以及非常之多的感情。所谓历史不是单纯地指对往事的多元化信念,而是被赋予了理智和批判的因素。”[17](P57)神话和历史都是社会记忆的书写方式,并在实践中相互建构。替罪羊神话就是在不断的传播历史中获得意义,同时也在一再的重述中得到加强。换言之,在具体的社会情景或文学作品中对替罪羊神话的反复重述和言说实际上是一种着眼于当下的创造。石黑一雄将替罪羊神话渗入历史叙事与文学想象中,他借过去言说当下的话语策略与其作品深层的神话思维结构正是当下全球化浪潮中文化碰撞所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与民族自觉的彰显和诉求。

集体记忆不仅重构着过去,而且组织着当下和未来。它既是指向群体起源的巩固根基式回忆,又是指向个体的、晚近的生平式回忆。在文化记忆中,基于事实的历史被转化为回忆中的历史,从而变成了神话。神话是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可以以之为依据对当下进行阐释。[1](P46)所有的群体的行为秩序和方向都遵循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之轨迹。所有的历史都能够为当下投射出光线,并照亮未来的空间,人们能够借此确定未来的行动方向并对未来怀有期盼。一直延续到当下的替罪羊作为人类集体记忆的神话有其古老的历史渊源。它不仅是过去的指称形式,也是当下的组成部分。不仅是作为神话式的远古历史,也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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