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俳谐成分及其作用
2019-03-05齐放
齐 放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0)
“俳谐”是我国古典文学的一种写作手法或写作体式,其核心是一种戏谑的姿态。“俳谐”一词,最早来源于古代的俳优,指的是滑稽戏或以此为生的人。《说文解字》曰:“俳,戏也。从人,非声。”[1]段玉裁注:“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音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实一物也。”[2]除了纯以滑稽通俗之语戏谑取乐,还有一类以隐语或滑稽语匡弊时政、讥刺讽谏的俳谐,比如《史记·滑稽列传》所载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的言行,滑稽戏谑中寓有严肃的主题。此后,刘勰最早注意到这一文学形式,并将其列为体裁之一种,《文心雕龙·谐隐》曰:“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3]俳谐虽在古典文学中一直未占据主流,但它自出现起便潜流于各类文学作品之中,或戏谑娱乐,或文字游戏,生成了有别于传统诗教的新鲜感与趣味性。如魏晋南北朝有“拟公文体俳谐文”[4],唐代产生了“谐隐精怪类型小说”[5],宋代则将“俳谐式拟人写物”[6]手法应用于诗文创作。还有一类俳谐之作,如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在调侃戏谑中暗含了作者的真实情志,成为思想情感的寄托。俳谐文学发展到清代,《红楼梦》承其余绪,成为一部俳谐文学的集大成之作,不仅在诗、词、曲等体裁中广泛采用俳谐形式,还综合运用了双关、谐隐、拟名等多样化的俳谐手法。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俳谐化的写作,塑造了立体生动的人物形象,暗示了人物各自的命运,表达了荒谬悲剧的人生感和严肃的生命主题。大体上看,《红楼梦》中的俳谐成分可划分为三种类型:含义上的戏谑娱乐类、文字上的杂体游戏类和手法上的自嘲反讽类,下面拟从这三个方面探究《红楼梦》俳谐手法的运用及其在文本中的作用。
一、戏谑娱乐类
《红楼梦》的叙事往往雅俗互补,庄谐成趣,呈现出一种奇趣幽默的风貌。作者将戏谑娱乐的俳谐手法引入小说写作,既塑造了人物立体多面的性格,又呈现出一种机智幽默的新鲜感。这类俳谐成分以打趣逗乐为主,与早期的滑稽、诙谐有相似之处,有时不免浅俗俚鄙,论人物尤以极富俳谐性的刘姥姥、王熙凤和薛蟠为典型,一些寻常的戏谑玩笑之语亦属此类。
刘姥姥身为一介乡村农妇,却三次出入贾府,陪贾母逗笑取乐,展示了她村野式的机智幽默,其人物设定与“俳谐”最早所指的供皇帝笑乐之人类似。刘姥姥的言行举止具有浓厚的民间诙谐品格,其俳谐性格在第一次进入大观园时表现得最为明显。第三十九回写到,刘姥姥来荣国府送了些新鲜的瓜果菜蔬,又因编的那些故事投了贾母的心,贾母因此要带她去逛大观园,却不想还未进园便遭到了戏弄:“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不住。”(1)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凡引自《红楼梦》的文字,后文不再注出处。刘姥姥也善于顺势而为,说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刘姥姥此处完全以俳谐式的人物形象出场,被“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而成为众人取笑作乐的对象。刘姥姥已不同于第一次进荣国府时的拘束谨慎,而是滑稽风趣,尽显村野本色,俳谐性格跃然纸上。至潇湘馆时,因只有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小路,刘姥姥非常知趣地“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却“不妨底下果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在饭桌上,刘姥姥自顾自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更是把湘云笑到喷饭,黛玉笑岔了气,宝玉滚到贾母怀里……“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曲背”。后值鸳鸯说骨牌副儿,刘姥姥更是本色表演,一派村言村语把众人逗得笑不可仰。可见,刘姥姥言行举止处处充满了滑稽戏谑意味,其村野形象虽与大观园这个繁华锦绣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其庄家人的淳朴幽默和谙于世故却使得画面一改往日的纤弱沉闷为轻松愉悦。刘姥姥虽以俳谐式的人物形象出现于小说之中,以服侍贾母一众人逗笑取乐为资,其言谈不免浅俗,举止也不够端庄高雅,这些却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其村妇本色与诙谐性格,给大观园带来勃勃生气的同时,也成为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号为“凤辣子”的王熙凤性格泼辣,善于周旋于各种角色之间。虽在小厮眼里“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在家族长辈和小辈尤其是贾母面前,王熙凤极其机敏伶俐,善于奉承,总能使众人捧腹作乐。前人研究多侧重王熙凤性格中男性化的一面,对其俳谐性的一面则关注不足,无疑削弱了这一人物的性格深度。第五十回中,大家在大观园庐雪广即景联句,贾母观看一番后决定去惜春的暖香坞,此时王熙凤赶来,口内埋怨贾母让她好找,还偏将贾母说成跑到外面躲债:“‘我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她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王熙凤擅长迎合贾母心意,往往明贬暗褒,使贾母哭笑不得。王熙凤作为小辈能够在贾府立足,离不开贾母的喜爱与支持,这种泼辣幽默的性格正是她能够轻松周旋于各式人物之间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刘姥姥的俳谐是“浅俗”,王熙凤的俳谐是“机智幽默”,那么另一个俳谐性人物则可以用“俚鄙”来形容。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罗香”一段中,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人在冯紫英家聚餐,宝玉提议作“女儿诗”,要求说出悲喜愁乐四字,轮到薛蟠时,他说“女儿悲,嫁了个丈夫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他说“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作笑,接着又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这时众人因其用韵而一变为“诧异”,及至他最后一句,“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开口唱“一个蚊子哼哼哼”时,“众人都怔了”,唱“两个苍蝇翁嗡嗡”时,众人已经忍无可忍,都道:“罢,罢,罢!”而薛蟠的反应也相当滑稽无赖,“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于是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薛蟠外号“呆霸王”,自小不学无术,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既粗俗不堪又天真傻气,“女儿悲”“女儿愁”两句逗得大家乐不可支,“女儿喜”“女儿乐”两句又粗鄙至极,让这一干人哭笑不得、羞愧不堪,只能扭过头去说该死。薛蟠则是一派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为自己的无知无礼感到羞赧。薛蟠虽无意于制造俳谐,其言行却造成了戏剧性的俳谐效果:一方面他的天真呆傻成为旁人取笑娱乐的对象,另一方面薛蟠俚鄙的言行及其朋友的一系列反应也让读者不禁哑然失笑。而薛蟠与刘姥姥、王熙凤的不同就在于,刘姥姥有意地将自己置于供他人俳谐取乐的位置,王熙凤主动地制造俳谐场面,而薛蟠则是无意中造成了自己被戏谑取乐的结果,是一种不自觉的俳谐性。
除了俳谐性人物,《红楼梦》中许多打趣逗乐的言语也具有丰富的俳谐意蕴。这些俳谐性话语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灵动,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比如第三十六回,李纨打趣平儿:“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李纨此处用了两个典故,一是《西游记》中龙王三太子化成白马,驮着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二是明初南戏《白兔记》中刘知远看护瓜园时打败瓜精,得到兵书和宝剑的故事。李纨开玩笑把王熙凤比作唐僧、刘知远,将平儿比作白马、瓜精和“总钥匙”,不仅表现出平儿的精明能干以及对于王熙凤的重要地位,还体现出平儿吃苦耐劳的性格。李纨虽然没说一个好字,却在俳谐打趣中将平儿夸了个遍,氛围也显得轻松自然。另外,李纨年轻守寡,只知一心教子,在他人中是个谨守礼教、乏味无趣的人,而此时李纨的一番玩笑话展示了她活泼风趣的一面,其性格也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另有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宝玉听完《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寄生草》感叹填词精妙,“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这时“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这里黛玉运用了谐音与双关的手法,《山门》指的是宝钗点的那出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妆疯》则指的是元代杂剧《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的第三折,说的是唐代尉迟敬德因不肯挂帅出征而假装疯病的故事。林黛玉此处打趣宝玉,表面上是因为看不惯宝玉手舞足蹈的样子,实则因为本看不惯宝钗特意投贾母所好而点了一出热闹戏,加之宝玉对宝钗称赞连连,又添懊恼,因此才拿戏名将宝玉调侃一番。而这一处俳谐笔法,已不仅仅是一语双关,而是一语多关,既表达了字面的两层意思,又充分展现了人物内心微妙复杂的情感变化,可谓妙绝。类似的还有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节夜宴之时的一段对话,宝玉、麝月、秋纹等人从园子里出来,迎面碰上几个媳妇子,“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混元盒》为明末清初的一部神魔剧,其中有金花圣母娘娘同张真人斗法的情节。媳妇们口中的“金、花二位姑娘”本指的是鸳鸯与袭人,而秋纹用戏文中的人物指代,应情应景又新鲜有趣。这几个例子都是采用了书中人物所熟悉的民间戏曲,既显示了《红楼梦》对俗文化的吸收借鉴以及民间俗文学蓬勃的生命力,也表现了俳谐与民间文化的深刻联系。除了用谐音、双关、戏仿戏曲人物等手法来制造俳谐效果,小说中还有几处运用了“拟名”的修辞来形成构词的陌生化与属对技巧,比如第三十八回,贾、黛、钗等人咏螃蟹诗,其中贾宝玉写道:“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蟹在《蟹谱》中被称为“横行介士”,《抱朴子》又称其为“无肠公子”,这句诗一语双关,兼写螃蟹形态与乖张性格,形神兼备又新奇巧妙,叫人印象深刻。
这类以戏谑娱乐为目的的俳谐笔法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展现了人物的多面性格,淳厚质朴的刘姥姥有滑稽诙谐的一面,狠辣无情的王熙凤有风趣幽默的一面,纨绔粗俗的薛蟠则有俚鄙可笑的一面。散落于文中各处的俳谐话语除了丰富人物形象,更调剂了叙事氛围,使得文本庄谐相间、张弛有度,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与可读性。
二、杂体游戏类
《红楼梦》中的女子多饱读诗书,文采高妙,文艺活动丰富多彩,对联、酒令、灯谜、笑话层出不穷。这些杂体游戏之作,也属于俳谐文学的一种:“对于形形色色的杂体诗词,古人常常把它们作为文字游戏之作,认为是一种滑稽戏谑的创作行为,因此也把杂体当成俳谐体。”[7]《红楼梦》中的杂体创作常出现于重大节日或集体聚会的背景下,除了表面上所呈现的俳谐趣味,还有着丰富人物性格、展现人物风采、预示人物命运的重要作用。
第六十二回,宝玉与宝琴生日,众人在芍药丛摆下筵席,宝玉、湘云、平儿等人划拳行酒令,三个人限酒底酒面,湘云要求:“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此酒令由湘云所出,她也作了极为精彩的两联,一是“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其中,“奔腾而砰湃”出自欧阳修《秋声赋》,“江间波浪兼天涌”出自杜甫《秋兴八首》,“须要铁锁缆孤舟”为骨牌副儿名,“一江风”为曲牌名,“不宜出行”为历书上记载的每日的宜事与忌事。“鸭头”“丫头”“桂花油”则既关乎人事,又涉及果菜。而湘云醉眠芍药丛时,“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其中,“泉香而酒冽”出自欧阳修《醉翁亭记》,“玉碗盛来琥珀光”出自李白《客中行》,“梅梢月上”为骨牌副儿名,“醉扶归”为曲牌名,“宜会亲友”亦出自历书。这类酒令新奇有趣,把不相干的几件事物联系在一起又要表达流畅,可以说难度极大,但也正能体现出众女儿的满腹才华与幽默品格。湘云“醉眠芍药裀”更是“真名士自风流”,洒脱豪放又磊落明净,展现出一派魏晋人物般的潇洒神韵。
第五十回“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虽不似酒令一般新奇有趣,论高雅别致则更胜一筹。李纨的谜面是“‘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猜“在止于至善”,未中,经宝钗提醒,黛玉猜中是“虽善无征”。“虽善无征”出自《礼记·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8],意思是先王的礼制虽好,但无从证实。“世家”取自《史记》体例,观音至善,但没有史书记载其家世,无从考证,故言“虽善无征”。李绮的谜面是个“萤”,打一字,独有宝琴猜到是“花”字。黛玉一边叫妙,一边为众人解释:“萤可不是草化的?”《礼记·月令》记载:“季夏之月……腐草化为萤。”[8]因为萤夏季在水边产卵,化蛹成长,古人便误认为萤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故李绮在此借用《礼记》的典故出此灯谜。这些杂体游戏虽为俳谐之作,却充分展现了这些女子们的博学聪慧以及不同凡俗的光彩。
还有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众女儿作了许多灯谜写在屏上,元春所作灯谜是爆竹:“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迎春的谜底是算盘:“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探春的是风筝:“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惜春的是佛前海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制灯谜本为游戏取乐,但各人所作的灯谜却暗中隐寓了各自的命运,元春寓意其得宠与短寿,迎春寓意其被用来抵债卖给孙绍祖,探春寓意其远嫁,惜春灯谜则寓意其为尼的归宿。而宝钗的灯谜是更香,暗示了她日后孤凄寡居的结局:“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这些“谶语”预示了众女子日后的悲惨境遇与贾府最终衰败没落的结局。
这类杂体游戏的俳谐之作在《红楼梦》中占有较多篇幅,其参与者往往以年轻女子为多,她们在斗诗、联句、灯谜、酒令等活动中展示了出众的才华与智慧。这些描写不仅饱含对女子高雅风采的倾心赞叹,更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封建思想的有力反驳。不仅如此,她们的俳谐诗文创作还暗含着各自的命运线索,可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9],更增加了耐人咀嚼的意味。虽为杂体游戏,这类俳谐却不可谓不关键。
三、自嘲反讽类
《红楼梦》的俳谐文笔俯拾皆是,或打趣逗乐,或文采博赡,或浅俗俚鄙,或高雅别致,都极具诙谐性,使读者捧腹作乐或会心一笑。小说中还有一类以自嘲反讽为主的俳谐描写,看似诙谐滑稽,其实“佯作戏谑”“寓庄于谐”,寄托了作者的真实情志和严肃深刻的写作主题。即所谓“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10]。
一是创作态度上的俳谐性。从创作背景和时间来看,一般小说都仔细地交代时间地点,依托一定的史实虚构故事,《红楼梦》却反其道而行之,开篇空空道人抄阅《石头记》时赫然提到“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并借石头之口解释说:“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不仅不记朝代,反而“假借添缀”,其态度之随意侮慢古之未有。其次,从写作目的上看,空空道人质疑它“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时,石头又解释道:“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作者或许是为了避免其中一些诗文叙述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与附会,所以故意不设时间地点。但在借石头之口讲述时却不直言,而是让空空道人“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在写作意图上也不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11],而只是为了让那些市井俗人“省些寿命筋力”。作者这种戏谑游戏的创作态度实是对其他世俗小说的一种嘲弄,是对那些满口仁义却又假仁假义的诗词文章的有力讽刺。作者认为人生的真正意义在于追寻自我,而不是为家国名利奔波;文学作品的意义在于陶冶性情,而不是功用教化,故作者以俳谐之笔叙事言情,戏谑的创作态度体现的恰恰是他严肃认真的一面。
二是事物褒贬上的俳谐性。小说开篇处石头自称“粗蠢”,叹息“无才可去补苍天”,实则是一种自嘲。石头因自视甚高才生出种种哀叹,埋怨这无人可识的境遇,作者在此寄寓的也是自己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感,是对坎坷人生经历的自嘲。对贾宝玉的褒贬也同属一理。在贾宝玉未正式出场时,其形象由众人口中说出:冷子兴口中的宝玉是“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王夫人口中的宝玉是“孽根祸胎”、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而黛玉沉思之时想到她母亲口中的宝玉是“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俗话说“三人成虎”,众人一席话将宝玉说得顽劣不堪,以至于黛玉直斥其为“蠢物”:“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众人已如此贬损宝玉,作者仍嫌不足,特地填了一首《西江月》挖苦嘲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虽然作者极力贬斥贾宝玉性格乖僻、不读济世文章、无益于家国,但其实作者心中并不认同那些为名为利的“禄蠹”、那些假仁假义的虚伪文章、那些为家为国而活的人生图样。此处俳谐笔法“寓褒于贬、寓正于反、寓真于诞、寓实于玄”[12],在整个的文本之中构成一种反讽的效果,用贾宝玉这种向往自由、无关名利、纯真深情的人生态度去反衬世人的沽名钓誉、唯利是图、虚与委蛇。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否定家国理想、经济仕途的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作者直笔写出,读者定群起而攻之,不能达到预期的表达效果。而用俳谐之法反语道出,愈贬其不肖,则愈褒其高尚,既使反对之人哑口无言,又能将意义推进一步,这种曲折隐晦的叙事策略不可谓不高明。
三是意义表达上的俳谐性。《红楼梦》中运用了非常多的隐语,在意义上造成一种俳谐效果。比如真与假一对意象,太虚幻境门边的一副对联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文中的叙事更是真假难辨:甄士隐谐音“真事隐”,贾雨村谐音“假语称”,既有“甄(真)宝玉”,又有“贾(假)宝玉”。让人如坠五里云雾中,真相假影难以分解,待要去剖析明白,又想到“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题旨之话来,反而会心一笑,觉得没有了去分辨的必要。作者好似与读者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方面其叙述刻画真切生动,让人沉溺其中,一方面又时刻提醒读者都是假象,突破文本营造的真实感,在小说两边的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默契的诙谐。再如“好”与“了”这一对概念,在第一回中由跛足道人说出:“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听起来这话荒诞不经,好与了本非一物怎可混为一谈,于是作者又借甄士隐之口将《好了歌》注解了一番:“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是由盛到衰,“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是由衰及盛;“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是由乐到哀,“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是由哀及乐;“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是由有到无,“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是由有到无;“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是由“好”到“了”,“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又是由“了”到“好”——如此荣衰、哀乐、有无之间循环往复,而这一切都统摄于“好”“了”之下。甄士隐的注解其实是对自己前半生经历的自嘲,他在自嘲中明白了“好”“了”同一的道理,认识到了人生的荒诞与虚无。而无论是跛足道人与甄士隐一唱一和的“好了”讨论,还是甄士隐随疯道人飘飘而去的情形,看起来都十分诙谐滑稽,以至于“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好”与“了”包含着万物荣枯递变、人生悲欢离合、生命阴阳消长之理,可谓是全书的注脚,作者不断地告诉读者,书中所描写的“好”其实是“了”,“了”其实是“好”,而就在这一对概念的辩驳之中,功名富贵的意义有所消解,而作者要传达的人生荒谬感则被不断强化。
自古以来,受儒家功利主义文艺思想的影响,具有俳谐性质的文学作品历来不受重视。但是,“俳谐作者,纵笔所至,不受检束,故能天马行空,出新意于传统之中,寄妙理于滑稽之外”[13],是我国古典文学的重要一脉。《红楼梦》的俳谐成分除了戏谑娱乐与杂体游戏,最重要的便属自嘲反讽一类。一方面,由于有清一代大兴文字狱,儒家经济仕途思想又占据主导地位,故作者采用了俳谐这一表达策略,寓庄于谐,通过隐语、反讽等形式消除话题的尖锐性,曲折迂回地表达小说的思想主题与自己的人生观点;另一方面,作者采取这样一种戏谑的姿态进行小说创作,本身就是对儒家文以载道、讽谏教化、敦厚雅正这种文艺观念的对抗,是对创作严肃性的消解。俳谐虽不作为正体存在于《红楼梦》中,但作者上承自古以来的俳谐传统,将俳谐式笔法完美融入小说体裁,对古典文学作出了形式与内容上的创新。可以说,《红楼梦》中的俳谐描写是构成其伟大的一部分,应当得到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