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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研究的深化与拓展
——《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述评

2019-03-05

运城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古典文学著者意象

雷 晶 晶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中,尤其是诗歌批评中最常见、最重要的术语之一,同时也是意义最难把握的术语之一,因而以“意象”批评中国古典文学总是仁者见仁,莫衷一是。以汪裕雄(1)参见汪裕雄:《意象探源》,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页。、陈植锷(2)参见陈植锷:《诗歌意象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顾祖钊(3)参见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为代表的学者,在“意象”的本义、内涵、类型等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绩,创获良多。以往大多意象研究,或直溯“意象”一词本义,而忽视“意象”一词能够作为一个独立的批评术语有其漫长的发展、变化历程,这一变化历程恰代表着不同时期中国文学审美的发展要求和总体趋向;或削足适履、取西附中,受西方意象观念影响,取image作为中国“意象”的翻译基础,从而使“意象”的内涵更加混乱复杂。而熊开发等人合作力撰的《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不仅分别追溯了“意”与“象”各自的本义,而且探析了“意”与“象”之所以能组合在一起,构建和表达中国文学审美追求的原因。不仅纵向比对了中国文学批评中“意象”作为一个整体概念其内涵的流变,而且横向观照了西方现象学的“境域”观念与中国传统“意象”思维;不仅研究了诗歌中的意象营构,而且涉猎了不同文体中的意象典型;不仅是学术著作,也是美学论鉴。考订更加精审,视野更加宽广,具有很强的信服力,是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的一部力作。

一、溯源辨流,考订精确

“意象”之全部内涵若集合起来可是一个“大家族”,学术界至今也没能为这一“大家族”找到一个统一的、明确的界定。[1]177因之,界定“意象”这一术语的本义和内涵是研究“意象”的首要任务。“意象”作为一个整体概念首次出现于王充《论衡·乱龙》的“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2]诚如王少良所言“这里出现‘意象’一词,并不用于文学创作情意观照的“意中之象”来使用,但作为文学理论批评的一个审美范畴,意象在古代文论中使用得较为广泛,它是作家情思的对象化表现,能在读者头脑中引起超时空联想。”[3]31然文学意象何以有此功能价值,还需追溯其本义、发掘其内涵。值得指出的是,在“意象”成为一个独立术语前,“意”和“象”分别有其各自的内涵,“意”和“象”能够组建在一起并传达着中国美学精神,也有着历史的必然。《中国古代文学意象研究》别有会心,全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专事意象理论研究,从字源学角度讨论象、形、意、志、音、声、言和心等几组名词的意义起源及相互之间的意义关联,视角独特,资料翔实。该书的创新之处和理论价值,就在于其以字源学为切入点,对“意”、“象”、“意象”肃源清流,从而见出其成长主脉、变化焦点和发展轨迹,钻研深透,理据充分,从而为“意象”内涵的清晰界定建立了坚实基础。

对“意象”内涵的界定主要包括“象”的内涵界定、“意”的内涵界定、“兴象”、“兴趣”、“气象”以及明清意象理论的内涵界定和理论意义提炼三个具体方面,并通过剖析意象性思维特征,深化了“意象”理论的学理性。从字源学角度来看,最早的象形之“”是对实物的形象描绘,是对“一种写实的具体的形象的‘大象’”[4]4的刻画;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虽亦采用象形之“”,但对其解释已变成“南越大兽”,“象”成为“南方的一种很独特的动物”[3]4,成为对不再存在于现实中的某种形象的想象性描绘;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从文字学角度推理:“人部曰:像者,似也。似者,像也。”[5]从形声造字的角度引申出“象”的抽象意义,成为对想象活动本身的表达。“象”的内涵的三个阶段的变化得到了明确认识。著者通过举示原初的、有代表性的文献,提炼“象”内涵拓展的节点,得出了明晰的线索,并析出其内涵特质,为“象”的内涵界定提供了文献根据。

接下来展开对意象之“意”及相关语汇的辨析。著者依据《说文解字》等文献,详细辨析了“志”与“意”,“意”与“心”,“音”与“意”等之间的关联,从而明确阐述了“意”的内涵及特性。根据《说文解字》:“志,意也。从心之声。”[6]由此可知,“志”是个单纯的形声字,“志”上之“士”就是“之”;“志”与“意”相类,与“心”相关。“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6]“意”从心从音,是指“意”是“音”“心”两个字形(字义)的结合,那么“音”和“心”又有哪些涵义呢?著者借助佛教对人的意识活动中的“六识”的认识,指出,“心/意想什么”是“综合了全身心的感知能力以及经验的一种精神活动”[4]14。“音”是声之有节者,是有意味的声,是被“人为”过的声,因而“音/意”就有了“有意义的表达”的内涵。因之见出“意”就是一种表达,“就是意味、意义的注入”[4]16。著者通过追溯“意”“象”各自本义和流变过程中内涵的变化,为准确理解“意象”的特征和基本内涵夯实了基础。

“意象”并不是突然或偶然出现在古代文学批评的术语中,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中国传统诗学中流行且重要的核心用语。在“意象”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批评术语之前,还有与之相近的一系列语汇。著者选取了几组曾经在文学批评上产生了较大影响的术语,与“意象”进行比较,如“兴象”说、严羽的“兴趣”说、“气象”说与意象的关系。著者同样采用字源学方法,详细考证其内涵之间的差异,从而突出对“意象”的丰富意味的界说,提出“中国传统的‘意象’从开始就是‘意’与‘象’两个独立词义的融合”[4]9。因此,意象的内涵即是意与象本义及特性的融汇与互渗,“意”必须为发自内心的真情所驾驭,并与“象”之形态和特性形成和谐的关系,在主体情感的统摄下,自然与理想,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都达到高度的和谐,这样意象才会收到生动感人的效果。最后,著者列举了明人具有代表性的意象理论观点,如李东阳推崇诗歌“意象具足”,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的“示以意象”、“诗贵意象透莹”,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的“意象应曰合”,王世贞的“意象衡当”、“象必义附”等;重点论述了王夫之情境论的意象观。著者通过擢要提炼,清晰描绘了“意象”理论的成长路径。“意象”内涵的更新与丰富不仅是文学批评家自觉审美追求的直接表征,也是古典文学不断走向成熟的生动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走向成熟过程中重要的“见证者”、“参与者”和“建设者”,“意象”之研究范围看似较小,但所观照的领域却极为博大。《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的研究价值正在于此。

二、内外观照,立见明确

在对“意象”进行字源学考察的同时,著者析出其特质并与西方“意象”“印象”(image)作比较,有了一个由外而内的参照视角,既往对意象特点研究的未察之处,在此便得到突破,从而获得对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特点更全面的呈现,对意象的研究具有更特别的意义。不像“image”那样是一个完整的词汇,多元意义的混合成中国“意象”带来其意义的复杂和丰富。在西方“image”概念下滋生出的“意象”“印象”指的是人的大脑对万事万物的一种反映、一种印象,因故image侧重于模仿之实形,著者进一步提出,“‘image’(形)这个词翻译成‘形象’更好,若简单对译成汉语的‘意象’,显然有些不贴切。”[4]11通过比照,著者提出“象”的具体性、经验性、虚拟性,“意”的语言性、思想性,“意象”的隐喻性、直观性等。在横向的比较中,不仅突出了中国意象的独特性,也补充了对西语意象的认知。同时充分论证了“我国文学艺术的民族特点之一,是偏重于表现作者的主观感受,表现内心世界”[7]23;传统的印象式批评如“在审美批评中,人们发现某些作品意蕴深邃、丰厚,发人深省,耐人寻味,所给予人的感受远远超出文字本身的含义”[7]23于此获得了理论的支撑。

西方学者对“意象”的看法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方的认知方式,并不一定就完全符合于中国的“意象”实情。只有在对比中全面观照中西“意象”的核心差异,才能抓住各自本质,从而得出既符合中国“意象”实情,又突出中国“意象”特色的研究理论。这应是《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的初心和用心所在。同时,在差别的对比中,由小见大,可以看出、东、西方在“意象”这个范畴上所显示出的审美理念的不同,将中国古典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视野中统筹观照,将其推向了更广阔的研究空间。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观照了西方批评论著,对柏格森的“内在绵延”时间和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自由运用,以此来研究“意向性思维特征”,并通过图示的直观呈现,说明构成内时间意识的三重方式,即原初印象、滞留、前摄,解释意象性思维的构成性特点,揭示出意象性思维的内在规律,即意象性思维有起始点或中心点;意象呈现的思维有内在的秩序和规律;意向性思维的指向性;意向性思维具有念念不断、念念相续和相渗相融的本质性特征,从而将隐秘模糊复杂的意识活动以直观的形态展现出来,将“意象”的研究向精深化推进。

除此,引西方文论“境域”观念对意象的研究也颇为精细、独到。著者借助现象学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哲学体系的中心概念境域(horizon),观照焦点意象和边缘域意象,提出物象只有置于一种陈述关系中才可能成为意象。意象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事象,意象“不可能是单一的、与他者无关的存在”[4]103,“没有绝对的个体存在,任何个体的存在总是关乎整体存在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存在其实都是存在于一个关系中的,它能够在这里,能够被我们所注意,是被许许多多的因素决定了的。”[4]103意象只是境域这个整体中一时成为前景、焦点的某个存在。由此深化了袁行霈关于意象是“主观化的客观形象……客观化的主观情意”[8]50-63,批评了蒋寅的“物象既然融入了主观情意,怎么还能叫作客观物象”[9]70的唯物世界观的二元认识论,即将主、客观现象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著者立足“意象”这一研究对象,纵览中国古代杰出理论成果,博观当代人文学术精要,采他山之石以攻玉,纳别水之址以厚己,从而对意象理论的研究取得了极为突出的表现。

三、论赏结合,体类精当

针对具体作品中的某一“意象”深入探究,著文立说的“意象批评法”,一直是文学重要而普遍的研究方法。“意象批评,是一种以意象为喻的批评方法。”[10]90“是指以具体的意象,表达抽象的理念,以揭示作品的风格所在”[11]198。《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下篇“作品意象分析”就是通过“意象批评法”展示了古典文学的独特魅力。尤为可贵的是,著者突破了文体限制(以往对“意象”的研究多集中于诗词论析),采取纵向思维,由唐至清,对包括诗歌在内的戏剧,如王实甫《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张可久散曲;小说如蒲松龄《聊斋志异》等典型作品都进行了深入研究,凝练出“意象”之于“叙事”的三大功能:凝聚叙事主题、贯通叙事结构、调控叙事节奏,对“意象与叙事”的认识达到了新的高度。

从全书的结构上看,下篇对具体作品的论析既是对上篇意象理论研究的具体实践,又通过其独到论述验证了上篇意象理论研究取得的成果。上下两篇既独立自存,又相互印鉴,脉络清晰,特色鲜明,在论证结构上臻于完善。既符合今人阅读习惯,又便于操作,同时也切合开展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的初衷。

值得指出的是,下篇语言隽秀,论析深入,既能带来学术的思考,同时也是美的享受。如在研究唐人诗歌创作中意象由繁到简的意象构成手法里,著者针对“乡问”主题,先正向列举,后逆向列举了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晚唐无名氏《问来使》和王维的《杂诗》,召唤出意象营构“从繁复到简洁,从焦点众多、意象纷繁到越来越集中,最后集中在某一点上”[4]117的特征,在比较和鉴赏中,既完成了理论探索,又带来思维通透的愉悦。在研究李商隐诗歌意象构成的隐喻手法中,著者独辟蹊径,通过对“源域”和“目标域”的分析,提出“文学不仅原本就是活生生的事件的再现,还是创作者和读者对活生生的事件的投入和经历。”[4]124解读了李商隐使用的隐喻手法,在《锦瑟》中经历“华年”(目标域)里如迷梦、春心、珠泪、云烟般的事件及其刺激起的全部的理智和情感活动的意义就是《锦瑟》全部的创作意图。著者的论说启示了新的文学探索路径,具有启发文学研究的思想价值。

《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在前辈学者已有的研究基础之上,不仅借助现代研究理论将研究向更精深的方向推进,更将其与古典叙事、抒情文学紧密相连,从而使该书具有视野开阔、取精用弘的特点。当然该书也存在些许问题。或由于《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一书是四人合著的智慧结晶,一方面集众人之智,发挥了各自所长,在理论思辨、作品研究和表达方式上都取得了突出成绩,但另一方面,由于各自研究背景的差异,思维的断层和节奏的失控类似不足也明显存在。最为突出的一点,上篇部分较有特色和代表性的意象理论成果在下篇中没有得到具体作品中意象研究的呼应。下篇虽有“体类完备”之优势,也选取了典型的作品作为研究对象,但忽视了对这些作品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借鉴和比较,仍采用传统意象批评的方法,没有充分利用上篇中业已提出的新的理论视角和理论方法,其结果造成下篇语言的连缀和语义的复陈。如下篇张可久散曲中的意象研究、张岱诗歌意象研究等篇目。总之,对上篇独到的理论成果运用不足,上下两篇没有充分结合,进而影响了全书的研究效益。同时,对意象的种类以及意象与有唐以降文学的关系、功能、影响论说不足,对唐前文学典型“意象”也少有涉及,因而题目似有过大嫌疑,书名如定为《意象理论与有唐以降文学意象研究》,似乎更为妥当。此外,该书虽在对比分析中否定了将意象译为image的翻译基础,却未能提出新的更为确切的意象所对应的西语,在对外汉学的交流研讨中恐多有不便。但是瑕不掩瑜,《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研究》不仅是意象研究的最新成果,更以其独特的研究视角,扎实的文献考据和现代的理论思辨,对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象”理论及作品意象分析有深入的挖掘,成为极有价值的成果,实现了对“意象”研究的深化与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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