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日记》中的云南之行
2019-03-05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0世纪中国文坛世纪老人冰心为我们后人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财富。文学创作上,其“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成为20世纪20年代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散文和小诗则以典雅明丽的文风营造了一个爱与美的艺术世界,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独树一帜。冰心的文学创作延伸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当代文学时期也有诸多创作,并且在文学翻译上颇有建树,是名副其实的跨越中国现、当代文学两个时段的重要作家,她由此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研究对象。随着对冰心其人其作研究的深入和拓展,一些文学创作之外的冰心资料也得到挖掘。2018年1月《冰心日记》(王炳根编)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冰心研究的一个新的重要成果。《冰心日记》与冰心以往的文学文本并不相同,是一种实录而非创作。作为一个在昆明工作生活了35年的云南人,笔者对日记中有关云南尤其是昆明的部分自然感到亲切,不免特别关注冰心日记里对云南之行的记录,本文就想对此作一点探寻和讨论。
一
《冰心日记》全书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冰心日记”,由王炳根和刘嵘整理注释,二是“家庭账本”,由王炳根整理注释。第一部分“冰心日记”共由20组日记构成。所谓日记,就是对日子的记录,核心本质自然是时间。这里的日记组,是指某一段时间内在相同和不同的地点做一件事,时间是线性的延伸,空间则在进行转换。比如第一组“旅欧”日记,记录的就是冰心作为中国妇女代表团成员之一赴瑞士洛桑出席世界母亲大会,去往途中经苏联、捷克到瑞士参会后,又到法国巴黎参观,后再经瑞士日内瓦、捷克布拉格和苏联莫斯科回国,历时30天的简短记录。全部日记时间上从1955年6月29日开始至1994年9月6日结束,事件或空间分别是旅欧、福建、江南、河南、丰台、邯郸、湖北、怀来、湛江、霸县、赣鄂、“文革”、西南、任丘、晚年一、晚年二、晚年三、晚年四、晚年五、晚年六等。云南就在1975年6月至7月的西南之行中。
1975年6月8日至7月18日,冰心参加全国人大、政协西南参观学习组,到四川、云南、贵州、湖南四省进行了40天的参观学习,学习组的成员有赵朴初、华罗庚、楚图南、胡愈之等50余人。云南是第二站,在云南的停留地主要是省会昆明。云南之行的时间从6月22日至6月30日,冰心每天都记日记,总共9则。现将其日记中所记之事略加概述。6月22日,由四川渡口(1987年后改为攀枝花)沿成昆线乘火车到昆明,入住连云招待所。23日上午游览招待所邻近的圆通公园(今昆明动物园)和翠湖公园。下午听取云南省、市有关同志作的云南省情况汇报和昆明市报告。24日上午到昆明西郊参观昆明机床厂。下午到大观楼。晚上在国防剧院看云南花灯团表演。25日上午到坐落于莲花池畔的云南民族学院参观,听院领导汇报,观看了该校学员的民族歌舞表演。下午在所住招待所大会议室听读《云南省委第廿六号文件》,然后分组座谈。26日,到石林参观,当晚住在石林。27日早,由石林返回,先到呈贡,参观了呈贡简易师范学校,此后上三台山,走进当年住过的华氏墓庐(现今的冰心默庐)。下午回到招待所。晚读《昆明县志》。28日,上午到官渡区矣六公社广卫大队参观,看了鱼塘、砖瓦厂、养猪房、蒸酒厂等。下午读《呈贡县志》后,到云南博物馆参观,看出土文物。晚饭后到国防剧场看民族歌舞。6月29日一早在招待所听云南植物研究所情况报告,随即到黑龙潭旁边的云南植物研究所参观。下午在招待所座谈。30日早餐后到西山华亭寺,上了三清阁。中午回到招待所。晚上10时乘火车沿贵昆线离开昆明前往贵阳。
在网购《冰心日记》之前,笔者主要是想通过冰心日记来了解冰心的创作心理,希望这一心理与其文学文本之间存在并构成某种关系,能提供一种对冰心其人其作进行互文解读的空间,为一些阐释和解读提供作者主观心理方面的佐证材料,进一步加深拓宽对冰心文学世界的认识。笔者以往对冰心文学创作的关注点,主要是从性别视角切入,研究对象集中在小说体裁上,尤其是现代文学时期的小说文本(1)笔者曾经发表过2篇论文,对冰心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两个小说文本进行过探讨,分别是《〈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叙事与性别》(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5期,第85-92页)和《从〈西风〉看冰心小说的性别意义》(见《职大学报》2013年第4期,第1-6页)。。快递到手,急迫打开《冰心日记》一看,无需掩饰,笔者一开始有一丝隐隐的失望:一则所有日记均写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而冰心的小说大多在这之前写成;二则这些日记几乎都很简短,有的甚至就像是流水账。但是随着阅读的深入,感觉就不一样了,读到云南尤其是昆明部分,可谓眼前一亮。这次云南之行的日记里,包含了有关冰心本人的主观情感思想以及昆明彼时彼地的客观社会生活的诸多印迹与信息,除了为理解冰心、走近冰心的心理世界有所助益之外,也为了解1970年代中期的云南昆明提供了不少重要资料。
二
先说冰心主观的情感思想。
还在四川的行程中,有一则日记冰心就提到了下一站云南。6月13日冰心与学习组其他成员一同到离成都不远的德阳,参观了农村一个大队的沼气池和德阳重机厂,第二天从德阳返回成都。就在返回这天的日记末尾写道:“云南、贵州都已有人来接,据说云南要到石林,那倒是我没去过的地方。”(2)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1.这表明冰心在云南居住过,但没有去过石林。日记在表面平静的文字下暗含着作者的某种意绪,她对要到云南是充满期盼之情的。
22日到昆明的第一天日记中,她对住处连云招待所的描述是“这里十分堂皇”(3)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6.。当夜她睡得不稳,第二天“晨四时即醒,昨晚想得很多,回想三十多年前到过此地,那时决[绝]想不到昆明会像这样的”(4)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6.。这里明确说30多年前她到过昆明,这就表明这次是冰心30多年后再来昆明,是故地重游,但是昆明已经变得大不一样。第三天(24号)下午到大观楼,日记里有这样的描述:“下午三时,到大观楼,登楼已看不见滇池,反不如我在三台山上看得敞亮。”(5)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7.第一次提到了三台山。由大观楼看不见滇池,冰心进而想到30多年前的三台山,于是“晚饭时,同张光辉同志商量能否从到石林归途中到呈贡三台山看看我的故居”。这样的请求对于冰心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其时已经75岁)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后边27日的行程就是这样安排的。还是先回到24日日记,在提出看故居的建议后,她接着写道:“这两天尽想着给三个孩子写信,谈谈自己的万千感想,并勉励他们及第三代要奔向革命的最前线,比枯守在北京好得多。”晚饭后,学习组安排到国防剧院看了云南花灯团的表演。入睡时有这样的描述文字:“今夜夏历五月十六,月光正照在我窗外的银华树上,十分清亮。……十一时多睡着,梦见回到呈贡,又梦到父亲去世,哭醒过来。”(6)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7.白天冰心是有很多活动安排的,参观机床厂,到大观楼,看花灯表演,但是占据她心理深处的是呈贡的三台山,还没有见到的故地夜晚来到了她的梦中,而且还有父亲。1938年9月到云南的冰心一家,与千万中国人一样,是为抗日战争的炮火硝烟所迫而南迁的。但是昆明城里也有轰炸,于是最后落脚于呈贡暂时安顿下来。这时冰心在呈贡乡村简易师范学校义务兼课,吴文藻在云南大学任教。周末吴文藻坐小火车到呈贡,又从车站骑马回到家里,那是冰心全家人其乐融融的难得的珍贵时刻。1940年8月,冰心父亲,中国早期海军军官,参加过甲午海战的谢葆璋去世,女儿冰心远在云南呈贡,在离乱的炮火中带着三个孩子,根本无法回北平奔丧。这一定是冰心心里的永远的痛点,于是在梦见呈贡的时候,似乎自然梦到了那段时间里去世的父亲,痛苦难当,哭醒过来。
这是冰心这次西南之行记录中她最动感情的一则日记。而她想对孩子说的那些万千感想,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作为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冰心已经很大程度上完成了思想改造的心路历程。在前边1965年11月2日到12月17日“赣鄂”组日记中,冰心通过在江西南昌参观烈士纪念馆,又到井冈山毛主席当年秋收起义之地实地考察,与当地不同年龄层次的劳动者的座谈,真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若是自己从前还觉得自己有一点长处的话,昨天让他们把我们比得一无是处。党给我们安排这次学习,就是让我们向工人、农民、革命干部及青年学习。……我们已经照了许多镜子,现在应该好[好]洗脸,天天洗脸,不怕困难,敢于斗争,革命不分先后,亡羊补牢未为晚也。”(7)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04.时隔近十年之后,冰心通过26年(1949~1975)耳闻目睹的新中国的发展变化,特别是30多年前与如今的昆明的对比,充分认识到新中国新面貌的可贵。6月22日傍晚到昆明,第二天下午冰心就同参观团一起听取了周永琦同志作的云南省情况汇报和张光辉作的昆明市报告(8)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6.,从两个报告中冰心应该也能感受到云南几十年的变化。唯一的遗憾是等到27日她从石林返回昆明途中,到呈贡三台山时,虽见到“我们的屋子住屋仍在”,但“我住的屋子西窗已看不见昆明湖了”,因为“有山上的大礼堂拦住”(9)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9.,这里的昆明湖就是滇池的一部分。虽然此刻不能像30多年前从西窗就看得见滇池是一种遗憾,但这客观上也表明了时代生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比起30多年前,呈贡的房子增加了,县城也热闹繁华了很多。
客观社会生活的变化正是冰心云南之行日记中另一个突出的内容。她说过回想30多年前,绝没想到昆明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呢?首先入住的连云招待所(现在的连云宾馆)很堂皇,所住房间是带浴池的,条件非常好。连云招待所位于圆通街西头,坐北朝南。背靠螺峰山,南边顺大兴坡向下500米左右走到底就是翠湖公园。东边隔壁是有名的圆通寺。西接北门街,北门街西北头是圆通公园。所以第二天一早冰心没花多少时间就去了这两个地方。他们到云南机床厂参观时,看到工厂里的精密机器有来自于瑞士、日本、德国的,我们自己制造的机器有的已超国际水平,行销国外如朝鲜、罗马尼亚和巴基斯坦等国家。在官渡区农村公社大队参观时,看到了云南自制的插秧机、打谷机等。这些都让冰心感到高兴。24日和28日晚上都在国防剧院看了文艺演出,24号是云南花灯剧团表演,“演得很美”(10)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7.。28号晚是民族歌舞,“真是丰富多彩,……都极好”(11)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40.。
《冰心日记》记录的昆明之行是1975年,如果我们把时间延伸到现在,笔者此刻写作本文的当下,时间又过去了40多年,更可见出昆明的变化。就以让冰心先生魂牵梦萦的呈贡三台山上的住所来看。2011年经国务院批准,呈贡由原来隶属昆明的一个县变成为昆明市的一个区,目前昆明市政府就在呈贡新区。三台山上冰心一家住过的华氏墓庐,原是当年斗南村华氏人家守墓祭祀先辈使用的祠堂。2002年华氏墓庐成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成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后来由呈贡县政府投入40万元,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采用云南传统的“一颗印”民居形式加以重建。“一颗印”即是由正房、耳房(厢房)和入口门墙合围成正方如一颗印章外观的一种四合院建筑形式。有关负责人从冰心当年在此创作的散文名篇《默庐试笔》一文中借来谐音的“默庐”一词,将其命名为“冰心默庐”,2005年修成竣工,正式免费对公众开放,成为全国除福州、北京、江阴之外的第四个冰心故居。“冰心默庐”正房是木质结构二层小楼,两边耳房是一层建筑平房,由呈贡区文化体育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主管。四合院里种着一棵白玉兰,一棵白梅,一蓬修竹,一株五针松,这些植物与冰心的为人为文气质特别吻合贴切:温婉、典雅、宁静、独立而高标。2016年秋天,由福建省文联、云南大学、福建省作家协会、冰心研究会主办,冰心文学馆和云南大学文学院承办,昆明市呈贡区人民政府、福建省文学艺术对外交流中心协办的“冰心文学第五届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云南大学召开,11月6日上午会议还组织参会代表到冰心默庐参观考察,让代表们亲临冰心生活过的地方,强化了代表们对一代名作家的人生及文学世界的领悟和感受。冰心的小女儿吴青教授和女婿陈恕教授以及外孙陈钢研究员参加了这次会议。
三
《冰心日记》里记录了很多云南的自然地理风物。23号日记里提到在圆通公园(动物园)里有大象和水鸟,翠湖里有从未见过的黄色的萍花(笔者不禁好奇当年这黄色的萍花是什么)。大观楼公园里都是盆栽花草的中草药展览。26日的日记里记载到路南夜宿石林,买了三本石林明信片。日记里专门记下了昆明的地理特点:“昆明旧志:群山四拱,秀耸郊原,一水南潇,光浮四郊。”(12)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8.这里的“旧志”应指编撰于清代道光年间的《昆明县志》,此即其中对昆明城地理环境的描述。群山指的是东边的金马,西边的碧鸡,北边的长虫山等,众山对昆明城构成环绕拱立之势。而南边则是飘逸潇洒的滇池(一水)。这一天的日记最后还专门引了一首诗:“人以蕴(缊)袍兼伏腊,花无月令开循环。不是春秋亦佳日,别有天地非人间。”(13)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9.日记里专门标明了这是清总督阮元作,但关于作者和诗意日记里未有更多说明。此诗题为《咏滇南景物》,作者是清代被尊为一代文宗的阮元。阮元是江苏扬州人,在乾隆年间受翰林院编修,一生中担任过诸多要职。道光六年任云贵总督。早些年提督山东学政期间,就写过济南掌故风物方面的杂记。任云贵总督期间,阮元为云南仙境般的气候所动,写下了这首诗。这首诗并不难理解,不管伏天腊月,穷人穿着用乱麻旧絮做成的袍子就可应对一年的日子,大地上四季循环开着不败的鲜花。整首诗的诗意可以看做是对“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杨升庵《滇海曲》)的互文书写。重游昆明的冰心也在重温云南的美妙,尤其是“花无月令开循环”让冰心印象深刻。这种深刻印象还可以从另外的文章得到印证。1938年冰心一家初到昆明那一天,下榻昆明的旅社,一路劳顿奔波,大人“劳累得抬不起头来,我怀抱里的不过八个月的小女儿吴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来,我们才抬起倦眼惊喜地看到座边圆桌上摆的那一大盆猩红的杜鹃花”(14)冰心.关于男人之五 我的老伴吴文藻[M]//大家小集:冰心集.贾焕亭,编注.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350-351.。红色的杜鹃花一下子减轻了困顿劳累之感。多么美丽的花朵,以至于86岁高龄的冰心在回忆故去的老伴吴文藻时仍记忆犹新。可见冰心对昆明是充满眷恋之情的,犹如当年她客居华氏墓庐时写下《默庐试笔》一文中流露的情感一样。1940年2月冰心发表于香港《大公报》的《默庐试笔》中除了怀想离开的北平之外,对客居的三台山上的住所默庐的自然环境不吝笔墨地进行了赞美。清晨的朝霞和黄昏的落日,稻田横飞的白鹭和山下袅袅的炊烟,还有月光下的湖水……使默庐“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15)冰心.冰心全集:第3卷[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169.。此刻笔者再联想到沈从文、汪曾祺这一对联大师生在很多纪实性散文如《云南看云》《翠湖心影》里的描绘,鹿桥的《未央歌》和宗璞《东藏记》这些注重想象虚构性的小说文本中的书写,真让我们这些久在其中习以为常而不免变得有些迟钝麻木的云南人,也为自己家乡的美好深感骄傲和自豪。
冰心日记中有关云南历史文化的文字记录也不在少数。23号日记中说:“我们住处系连云招待所,本系缪云台房子,后面有几所小巧的别墅。”(16)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6.1894年出生于昆明的缪云台可是云南现代文化史上的名人,其19岁到美国明尼苏达等几个大学留学,回国后担任过云南个旧锡务公司经理、地矿厅长和富滇新银行行长等职务。缪云台不仅官居要职,而且爱好广泛,喜爱京戏和滇戏,对昆明现代历史文化颇有研究的文学批评家、云南师范大学教授余斌将其称为京戏的“‘厅级’票友”(17)余斌.大西门外捡落叶:理论·批评·随笔[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168.。冰心24号日记里闲笔记录买过一包白药,说明白药在那时已经非常有名,其实云南白药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清末1902年由云南民间医生曲焕章研制成功的“曲焕章百宝丹”。而今云南白药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2001年经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对云南白药实施原产地域产品保护。
行文至此,笔者还想对《冰心日记》中的少量文字讹误作点更正,涉及地名、人名、植物名和关于云南历史文化的一些知识。要先声明的是,笔者绝对不是挑刺,而是作为一个在昆明生活多年的云南人把自己知晓的本地情况说明更正一下,笔者以为这是一个云南人的义务责任之所在。
6月22日,冰心从渡口(攀枝花)乘火车沿成昆铁路到昆明,火车到站后,日记中写道:“进城走北京路、东风东路、南平街、东风西路、翠湖路等。”(18)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36.“南平街”应为“南屏街”,“屏”误为“平”。这个笔误应该缘于冰心听接待人员的介绍时的发音,没有想到正确写法是“南屏晚钟”的“南屏”。南屏街是昆明市中心的一条老街。前述的余斌教授回忆老昆明,在《昆明:过去的旅馆》和《昆明的井》中都写到了南屏街。南屏街曾经是昆明最繁华最洋气的地方,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南屏街上的昆明大旅社是“昆明第一家集住宿、沐浴、理发和出租汽车为一体的旅馆”(19)余斌.大西门外捡落叶:理论·批评·随笔[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183.。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何兆武回忆他在西南联大读书7年期间,在南屏街那家新建的电影院看了两百多场电影,如《北非谍影》《魂断蓝桥》《简·爱》《乱世佳人》《翠堤春晓》等等(20)何兆武,口述.上学记[M].文婧,执笔.北京: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13:96.,可见南屏街确实是当年传播欧美文艺的先锋之地。笔者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昆明工作就注意到,昆明城有两条十字交叉贯穿全城的大道,东西向是东风路,南北向是北京路。南屏街其实是东风路最中间的一段,南屏街以东是东风东路,以西是东风西路。南屏街的西头顶点也即东风西路的起点是近日公园,近些年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了,人们大多叫“百货大楼”。南屏街现在成为步行街,有体现云南历史文化的青铜雕塑和石碑碑文立于街头。如“南屏街1号”“云南十八怪”等等。连接东风东路和东风西路的车行功能变为了下行隧道。南屏街向南约百米之外,便是与其平行的金碧路,那里有昆明的地标建筑金马坊和碧鸡坊。金马碧鸡坊始建于明朝宣德年间,1999重建而成。今天的昆明城已大大扩展,两条地铁线从东北的长水机场到西边的眠山,从东南的呈贡大学城到西北部的龙头街,但南屏街和金马碧鸡坊连成的一带街区,依然是昆明最热闹的休闲娱乐中心。北京路到现在已经延长了很多,但依然叫北京路。而市政府所在的呈贡新区包含了冰心默庐所在的老呈贡县城,并且向东南延伸到万溪冲,大学城就在万溪冲一带。连接昆明主城区和呈贡新区的大道是将近23公里的彩云路。我们美丽的云南大学呈贡新校区就在彩云南路的尽头。
前述24日晚也就是做梦那天的日记里,“银桦树”误为“银华树”。这个讹误估计也是听当地人的发音误会的,云南方言昆明话一般把普通话里第四声(去声)的“桦”就读成第二声(阳平)的“华”。银桦树是一种乔木,高达二三十米的树干笔直挺拔,像鸟羽一样美丽的树叶在蓝色天宇下的阳光中闪着银色的光芒。这种树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昆明的街道尤其是东风西路有很多。进入21世纪以后,昆明的行道树才逐渐丰富多彩起来,银杏、香樟、小叶榕、滇朴、石楠、棕榈、蓝花楹、黄连等等,不一而足。从冰心日记看,银桦树在1970年代中期是昆明城行道树的主角,一些街道上到现在都还有不少挺立着,很是高大壮丽。
28日晚到国防剧院看民族歌舞,表演独唱者中“杜丽华”误为“杜佰华”。这个讹误不知道是冰心原来写错还是录入者看不清日记上的字造成。杜丽华是云南省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女高音歌唱家。她为大众熟知的作品是为电影《阿诗玛》中的阿诗玛配唱了歌曲,如《马铃儿响来玉鸟唱》《一朵鲜花鲜又鲜》等。日记里记载当晚表演的歌唱演员还有黄虹,黄虹则是著名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的最早演唱者,《小河淌水》有“东方小夜曲”之美誉。杜丽华和黄虹都是云南省当年有名的女歌唱家。
要离开昆明到贵州的那一天,即30号日记里,说到下午在招待所前厅遇到博物馆的姜同志,“她说那些祭人的铜盖是从1956年起陆续在青宁的石寨山与江州的东家山发现的”(21)冰心.冰心日记[M].王炳根,编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41.。这里有三个讹误,“青宁”应为“晋宁”,“江州”应为“江川”,“东家山”应是“李家山”。“青宁”和“东家山”估计是讲的时候姜同志发音不清或冰心没听清,“江州”估计是日记中原文的模糊以致打印录入时看错。这几句话其实是对两天前一个行程的接续。28号下午,冰心参加了学习组到云南博物馆参观铜器出土文物的活动,估计参观时询问过博物馆的姜同志一些展品的有关问题,30号又见到姜同志,便继续了前天的话题。所以日记中有记录,但是出现了讹误,这里涉及云南历史文化的一些知识。1955年至1960年,云南省考古工作者先后四次对晋宁石寨山古墓群进行了发掘考古,第二次发掘中出土了黄金质地的“滇王之印”。1972年和1992年,又先后两次对江川李家山古墓群进行发掘。1972年出土了世界闻名的“牛虎铜案”。“牛虎铜案”是现已发现的古滇青铜文化的代表作,在我国出土的青铜器中素有“北有马踏飞燕,南有牛虎铜案”的美誉。云南的文物考古和历史文化研究者,对出土的大量青铜器进行了研究,虽然学术界对一些细部问题尚有争议,但是已经确定证实了古滇国的存在:“滇国是战国至东汉初期云南少数民族在我国西南边疆建立的古王国,主要分布于滇池为中心,旁及周围数百里之地,境内有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呈贡天子庙、昆明羊甫头等规模巨大,出土文物较多的古滇国墓地。”(22)张增祺.滇国时期云南出土的铜盔甲及其相关问题研究[C]//李树华.古滇国文化研究文集:第五辑.玉溪:玉溪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玉溪市古滇国文化研究会,2010:17.这些古滇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都是云南古代历史文化的见证物,现今收藏于云南省博物馆内(23)姚钟华.古滇青铜器画像拓片集[M].昆明:云南出版集团公司云南美术出版社,2008:75.。
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及对非虚构写作的研究日渐兴盛,日记就是非虚构写作的一种。对名人日记的出版与研究算是当今学界的一个热点,个中主要原因在于个人的日记不仅是个体经历的主观记录,也蕴含着记录者生活于其间的时代与环境方方面面的信息。《冰心日记》的出版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作为一个对冰心其人其作感兴趣的读者,作为一个云南人,读到冰心在1975年对云南的记录文字,很有感触,是以写下此文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