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70%的未知生命
2019-03-04八子
八子(李一凡),云南八子花园主理人,自然科学科普作者,植物科学画师,日式花道小原流上海支部植物学顾问,中国新纪录物种库氏虎甲螳、翁贵南星等标本的采集者,收藏有70余科100余种植物,2017、2018年先后在深圳、北京、杭州举办了个人植物标本艺术展。
植物学,把山野的情怀带回城市
生命的演化不曾停歇,它们会改变、迁移、协同、趋异……我们可能听说,或是在文字、图片中见到过许多生物,但当它们真实地出现在你面前时,生命生生不息的脉动,以及它们背后闪耀的演化之光,便如同清晨山顶的大风,飒飒冲撞着灵魂。为了寻找红豆杉,我和研究所的老师一起,驱车从云南西南部的高黎贡山南麓,穿过怒江、金沙江,越过乌蒙山,跨过整个四川,最终到达陕西,沿途探访了许多森林。在大部分地方已经无法再找到这种古老的大树,它们早已被盗伐干净,有的森林里还能看到红豆杉的幼苗顽强地生长着,令人唏嘘。最终,我们在四川一处偏远的熊猫保护区中发现了一棵红豆杉古树,要数人才能环抱,我拼命仰起头仍无法看见它的顶点,周围是植被茂盛的高山谷地,落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那一刻我也许一生都无法忘记。
2016年冬天,在云南红河的一个少数民族集市上,我发现苗族山民在出售几株天南星属的植物。天南星属植物是我的心头肉,我在自己的花园中就种植了不少,但这一种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于是把它买了下来。我把这种植物的照片发给一个朋友,他是国际天南星学会最年轻的成员,对天南星属的植物分类学很有研究。朋友仔细对照了标本馆中的模式标本,兴奋地说:这不是凡品,是消失已久的屏边南星(Arisaema pingbianense)!屏边南星恰好是我们的老师一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李恒教授20世纪命名并发表的,但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或采集过。我把买来的几株屏边南星小心翼翼地种在花园里,冬春时节,它们开出绿色的妖艳花朵,我还从尚未脱落的红色果实中剥离出5粒种子,经过低温处理后播种,后来全都成功地发芽、生长。
这些年,我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同道中人,他们来自天地海北,喜欢的生物类群也全然不同,但都对自然有着特殊的热情,喜欢扑在荒野里寻找梦寐之物,每每两眼发光,不知疲倦。其中一个朋友全心研究隐秘之地的神奇兰花,脚步遍布各地的崇山峻岭,为了寻找微小如甲虫的大理铠兰(Corybas taliensis),不惜翻越严寒的苍山之巅;为了遇见几朵珍贵的河口石斛(Dendrobium hekouense),在越南北部山区差点摔下万丈悬崖。另+朋友大学时读的是机械专业,却一心爱上了萤火虫,毕业论文探讨的是城市周边的萤火虫分类学,结果只讲了两分钟就被老师赶下台,成绩可想而知;他毕业后进入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成为一个优秀的昆虫学家,至今仍在研究盛夏时漫天飞舞的萤火。还有—个朋友是电力工程师,但醉心于昆虫,一有空就投身到荒野里采集标本,作为业余昆虫学家,已经独立发现和命名了一种天牛,另外还有数种甲虫和蝉以他的名字命名……我和这些朋友们为伴,拜访过许多山川和森林,进入不同的领域,探索人类认识自然的边界,他们带给我之前无法想象的视野,就如同我生命里一棵棵偉岸的大树,和我一同沐浴着山风和阳光。
植物学的世界带给我非常多的乐趣,越是深入学习,便越能发现生命的精妙之处。面对一种植物,我会想象它背后的故事,想象植物学家们会把它放到生命演化树上的哪一个位置,它的亲戚是谁,它开的花是什么颜色……后来,植物标本又带着我跨入了艺术均世界。科学与艺术从来不是割裂的,自然与人类更是从来没有分离过。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都生活在城市中,主动或被动地与土地、山川切断了联系,我希望能用自己的一点点力量,把山野的故事带到城市,把山野的情怀重新带给人们。
标本,是演化之光印刻在大地上的诗
我穿梭于大江南北,总是拖着一个和自己体型极不相称的32英寸的大行李箱,里面塞着标本夹、烘干机、干燥袋等大大小小的标本制作工具。旅行中,白天要翻山越岭采集新鲜植物,晚上还要打起精神及时进行整理,否则它们第二天可能就会枯萎或者腐烂。除了详细记录植物采集时的坐标、时间、采集人等信息,有的植物还需要进行特殊处理,比如撕碎一些叶子放入分子材料采集袋,挂上标牌,再压制到标本夹里进行烘干。这样的工作经常要持续到深夜。
标本在我心中是神圣的,它们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基础之一,也是承载着人类历史的航船,是美丽而富于文明意义的存在。作为生物存在或存在过的证据,标本所携带的丰富的科学信息,让古往今来的研究者得以窥见那些隐秘之地的冰山一角,凭借这些证据,学者们一次次提出假想,又一次次地印证、推翻、完善、重建……由此催生出生物、演化、生态等众多学科的不少重大成果。迄今为止,人类仅命名和描述了地球上20%—30%的物种,而随着人类活动的不断延伸,很多物种的数量也在慢慢减少。当—座山被夷为平地之后,要想知道这里曾经的生态状况,标本就是最好的线索。即使是同一物种,在不同季节、不同地理位置采集的标本,也可能为研究物种变异和演化提供证据支持。
有人质疑标本采集是否会影响生态环境。其实标本采集并不是破坏性的,比如乔木、灌木和一些中大型草本植物,只需采集带有花、果实或是生物学特征明显的枝条即可;需要采集整个生物体的小型草本植物、蕨类和苔藓,只要保存好其栖息地,标本采集活动不可能对它们的种群数量造成影响。
2018年4月,我特地从北京赶到云南,为的是“在森林中寻找大海”。
“大海”,其实是一种叫做大海南星(Adsaema dahaiense)的植物。我最初是在网络上看到这种植物的照片,瞬间就被吸引住了,它拥有魔幻的暗紫色条纹、夸张而立体的佛焰苞片和极长的花朵附属物。大海南星属天南星科,最早的标本产地标注是云南东北部一个叫做“大海”的小村子,于是便以小村的名字命名,但此后人们在那一带始终无法再找到它,后来才发现当初的标本信息记录是错误的,它真正的分布地是云南西北部的高黎贡山。2017年秋天,我偶然得知云南东南部也发现了大海南星的一个居群,便专程赶了过去,但仅寻得零星残叶。于是,2018年春天,我再赴云南,想在花期找到大片的大海南星。和生长在高黎贡山的亲戚一样,大海南星也生长在潮湿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高大的乔木上生长着无数的青苔和蕨类,阳光稀稀拉拉洒在灌丛里,照亮它们的叶子。我采集了一些标本,后来存入了上海辰山植物园标本馆,作为珍贵的证据,证明这一美妙物种的分布地几乎跨越了云南的两端。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朗气清,山风清冽,季风还没有带来雨季的消息,我一片在远古的森林里遇见了“大海”。
标本于我而言,是科学,也是演化之光印刻在大地上的诗,百年之后,我的肉身早已回归物质循环,而我在标本馆里留下的那些标本,也许还能为人类文明做出一点点贡献,说不定标本的研究者,也有兴趣听一听我与植物的那些故事。
Tips
八子的植物之旅
贵州:“中国的”猴欢喜
在贵州雷公山采集标本时,与采药人杨叔做伴,他指给我看树上挂着的许多像是红毛丹的红色果子,微微裂开,露出橙红色和黑色的种子。这是杜英科植物猴欢喜,拉丁学名Sloanea Sinensis,Sloanea是纪念17—18世纪的英国植物学家HansSloane,sinensis意为“中国的”。猴欢喜果实成熟时会完全裂开,黑色的种子半边包裹着鲜艳多汁的橙红色肉质假种皮,吸引动物取食,进而帮助种子传播。
云南:传奇植物弥勒苣苔
秋季,我在云南石林世界地质公园遇见了弥勒苣苔(Paraisometrum mileense),它们岩石的缝隙中成长,暗绿色的叶子有非常美丽的凹陷纹路,开着金黄色的小铃铛一般的花朵,旺盛的植株甚至可抽出十余支花序,秀丽异常。1906年,法国传教士在云南弥勒采集到第一份弥勒苣苔的标本,保存在法国,之后这种植物仿佛就在学界消失了,无人问津。1997年,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王文采院士补充完善英文版《中国植物志》,在法国查阅采集于中国的植物标本,这才重新注意到它,这种苦苣苔科的植物不同于已知的任何种类,于是他据此标本发表了新物种弥勒苣苔。在那之后,人们一直未能采集到新的标本,弥勒苣苔便被认为已经灭绢了,直到2006年,植物学家在紧邻弥勒县的石林县重新发现了它。
江苏:百年前的纪念
春末,我到江蘇宝华山森林公园拜访独花兰(Changnienia amoena)。
独花兰早春时就已悄悄绽放,每棵植株仅开一朵花,叶片也常常仅有一片,粉色、白色的花朵上还有一些鲜红色的斑点,于是民间也称它为“带血独叶一枝枪”。独花兰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长年兰”,20世纪30年代,年轻的植物标本采集人陈长年在西南山地工作时不幸染病去世,中国植物学奠基人之一钱祟澍先生深感悲伤,便以“Changnien”为这一植物新属种命名,作为纪念。
广东:丹霞山的生物名片
2017年夏天,我去了广东韶关的丹霞山世界地质公园,当地有一种小小的蓝色花朵——丹霞堇菜,看上去很不起眼,但目前全球范围内只发现在丹霞山才有分布,是丹霞山的一张名片。
丹霞山还有一种迷人的植物——蚂蟥七,有着厚厚的肉质的叶片,有利于储存水和养分;它的花就像一个个小杯子,雌蕊总是比雄蕊长,蜜蜂钻进花中采蜜时会先碰到雌蕊,身上可能带有的其他花朵的花粉就先沾到了雌蕊上,之后蜜蜂继续往里钻,才会碰到雄蕊,这样就尽量地避免了自花授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