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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天堂的追风者:青山埋忠骨来世许柔情

2019-03-04梁永安

知音(月末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钟扬西藏种子

梁永安

钟钟扬在青藏高原采集种子

“一个基因可以为一个国家带来希望,一颗种子可以造福万千苍生。”2018年3月,中宣部追授著名生物学家、长江学者、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钟扬教授“时代楷模”称号。

钟扬15岁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20岁进入武汉植物研究所,与同事张晓艳在荷花的清香中相恋。为了生态学研究,钟扬在西藏高原行程近50万公里,和团队寻找到4000多万颗植物种子。而他留给家人的时间却少之又少。他和张晓艳曾有过约定:两个双胞胎儿子15岁后,他管。谁知他却永远失约了……

荷花的清香中相恋:植物世界美不胜收

2002年9月9日,张晓艳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钟扬给他们取名云杉、云实,有个研究生贴出告示:“钟扬教授和张晓艳博士的遗传学实验取得巨大成功。”38岁了,一下来了俩孩子,钟扬很高兴。

1964年5月2日,钟扬出生在湖北省黄冈市,父亲钟美鸣、母亲王彩燕均在黄冈中学任教。1979年,15岁的钟扬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上了两年的综合基础课后,他选择了无线电电子学系。

1984年8月,钟扬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研究所,这年,中国科学院下属生物学研究所急需计算机人才。同时分配来的还有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园林植物专业的张晓艳,她初期的工作主要是研究荷花,所里还交代给她一个任务:钟扬是植物学的门外汉,她要“一对一”地负责传帮带。

所里有16个特色植物专类园。在植物的浓浓绿影中,两人工作很愉快,张晓艳觉得钟扬率真、热情,钟扬觉得她模样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林黛玉。

荷花养在一个个陶制大缸里,张晓燕每天在不同时间观察它们的形态,测量各种数据,找出规律性,做出精确的分类,把数据送到钟扬的计算机室。钟扬的工作是将植物学与计算机信息处理技术相结合,这是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张晓艳渐渐发现,钟扬的研究方法虽说很先进,但有些不接地气。她说你整天关在房子里研究,不接触荷花的自然状态,对荷花的理解太抽象,培养不了对植物的感情。

钟扬一边工作,一边抽空到武汉大学生物系听陈家宽教授的课。清晨的熹光中,傍晚的紅云下,他和张晓艳对荷花品种进行动态系统模糊聚类和最优化模糊聚类分析,完成了论文。

钟扬深切地感悟到:“一个基因可以为一个国家带来希望,一颗种子可以造福万千苍生。”灵魂被气象万千的植物世界所浸染。不知不觉,两人一天不见面,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们在荷花的清香中恋爱了。

不到一年,张晓艳被调到中科院上海植物生理所,钟扬天天想她,动员她回来。张晓艳很矛盾,父母需要她照顾。此时,钟扬承担了多项研究课题,显示出惊人的创造力。1986年,他被破格晋升为助理研究员。

1988年初,张晓艳下定决心返回武汉植物研究所。一天,她从外地结束工作回来,钟扬到火车站接她,乐呵呵地说:“我把证明开好了。”“什么证明?”张晓艳一头雾水。“我们的结婚证明啊。”钟扬说得挺轻松。张晓艳吃了一惊:“我还没同意呢,你怎么就把这个证明开了呢?”“到时间了。”他很笃定。

两人结婚了。1992年,钟扬到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做访问学者,不久张晓艳也受派来到这里,他们做研究,攻读博士。回国后,钟扬创建了计算生物青年实验室,被任命为主任。1996年,他被破格晋升为研究员。1997年,33岁的钟扬担任了武汉植物研究所副所长,是中国科学院系统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

2001年春,钟扬被调入复旦大学当教授,既搞科研又搞教学,承担重建复旦生态学科的重任。张晓艳被调到同济大学任教,回到了父母身边。

搞植物学经常需要去野外考察。2001年8月,钟扬组织了一次6个人的西藏之行。高原,瑰丽和危险相伴相生。当车子开到海拔4900米的高原湖泊羊卓雍措时,钟扬脸色发白,晕眩、恶心、头痛……可是接下来,他看到的却是不断的惊喜!

西藏是一个神奇的植物王国,高等植物有5000多种。高高的巨柏、山坡上的江孜沙棘、大花红景天……世界大部分地方陷入生态危机,西藏却有这么丰饶的植物资源完整性,钟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在他的心里酝酿。

回到上海后,钟扬对妻子感叹道:“青藏高原,我去晚了!”2002年春,钟扬再次来到拉萨,直奔西藏大学。藏大的理科加起来只有6位教授,植物学学科无专业教授、无博士学位老师、无国家科研课题。钟扬想帮藏大培养人才。他取了个藏族名字:索朗顿珠,意思是“有福德、事业有成”。藏大的学生特别喜欢他,他讲课激情澎湃,上起课来风趣幽默,学生们觉得这位来自上海的名教授太酷了。

钟扬鼓励藏大琼次仁副教授申请2002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琼次仁吓了一跳,这对于藏大来说就像“神话”。果然,申请书交上去,最后被淘汰。钟扬安慰琼次仁:“万事开头难,我们明年再申请。”

钟扬和琼次仁反复讨论,确定了一个很有开拓性的项目:西藏大花红景天的居群分布、化学成分变化及地理信息系统研究。他们千辛万苦搜集到一批新的原生植物样本,获得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钟扬一边插着氧气管,一边修改项目申请报告。2003年,这个项目成为藏大建校以来获得的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整个藏大沸腾了!

生命的另一半交给西藏:执着与爱横盖天地

藏大对钟扬如获至宝,钟扬自此成了援藏干部,每年有一半时间在上海,另一半时间在高原上。

5月,西藏千千万万的植物花朵如诗如画,是植物学家的天堂。每年这个时候,钟扬都要亲上高原,带领团队寻找和采集植物种子。他制定了长期的种子采集计划:沿着海拔2000多到3000米,搜寻植物种子。因遗传间的杂交问题,规定两个样本间的空间距离不得小于50公里。一天走800公里,每走过50公里,看见一个种子赶紧收集几颗,再开车去另外一个点,每个样本要收集5000颗种子。

西藏东南部森林茂密,河流湍急,山体滑坡、道路坍塌和风暴会随时袭击他们。一次,车辆冲出路面,掉到江里。另一次车子来到一个谷底,一块大石头砸在车顶上,幸好没有砸着人。而到了西藏的西北部,缺氧、植被稀薄,難度更加大数倍。

2004年,琼次仁突然被查出肝癌加胃癌,已经转移。病床前,他拉着钟扬的手,眼眶湿润地说:“钟老师,我还没和你合作够啊!”钟扬心里阵阵发痛。“我走时,你抬我!”琼次仁最后交代。在藏族传统里,这是一个人对朋友的最深的情意。

钟扬深感惋惜,希望在藏大多培养一些硕士、博士生,“每个学生都是一颗宝贵的种子。”刚从挪威卑尔根大学获生物硕士学位的扎西次仁,成了他第一个博士生。他们沿雅鲁藏布江两岸跑了三年,把3万多棵巨柏登记在册,对它们的野生种群一一标记分析,历史上首次摸清了西藏巨柏的家底。

2009年,钟扬成为西藏大学首位长江学者。在受聘仪式上,他宣布:“西藏大学植物学的博士点不批下来,我坚决不走!”令藏大的师生们动容。

高原反应自不用说,钟扬经常只能啃点干面包。而为了保存体力,他有时又吃得很多,胃被撑大,心脏肥大,血管脆弱,心跳最慢时只有每分钟44次。一次,他回到家,脚又肿又胀,鞋子都穿不上,原来他患痛风很久了,张晓艳见了心疼不已,嗔怪他不知道珍惜身体。她说:“你两个儿子还小呢,你可不能拼掉老本(身体)!”钟扬不在意地笑笑。

每年七八月放暑假,两个孩子多想父亲多陪陪他们。可钟扬要上高原,有时没有信号,他和家人会“失联”好几天,妻子、孩子担心他,他也牵挂他们。每逢妻子生日,他都给两个儿子一些钱,让他们去给妈妈买一份礼物。这是张晓艳最幸福的时刻。

钟扬并不富裕。2001年到上海后,他买过一套房子,后来为了两个孩子的教育,他把房子卖了,跟岳父母挤在一起。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同时,他又很慷慨,把节省下的钱用来资助藏族学生读书,资助青年学者搞研究。

钟扬也教育两个儿子淡化对物质的追求,不要养成奢侈的坏毛病,要注重精神的富养。他说:“百年以后,我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我们的种子还在,它会告诉我们后代今天有关生命的故事。”

钟扬和妻子约定:孩子15岁前,她管;15岁后,他来管。张晓艳觉得他身体透支得太多了,找出他最难割舍的理由:“你错过了陪伴儿子成长会遗憾的。”钟扬愧疚道:“再给我10年时间,我就歇下来。”

在西藏,钟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足迹遍布最偏远、最荒芜的地区,挑战着身体和生命的极限,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瞬的艰险。

2012年,钟扬担任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2013年,西藏大学获批生态学一级学科博士学位授予点,藏大的植物学研究慢慢走到国内前端。同时,钟扬还带领团队在上海成功引种了红树林,创造了世界引种最高纬度,为上海海岸生态保护打造新的屏障,造福未来和子孙后代。

2015年5月2日,钟扬51岁生日。下午,他冒雨去给在上海西藏中学读书的云实存生活费,花20块钱买了两个菠萝,削好切好,让他与藏族同学分享(钟扬特意把云实送到上海西藏中学读书)。

与云实分别后,钟扬应邀参加朋友为他举办的生日小宴。晚上7点20分,他突发脑溢血,在座朋友中有一位第二军医大学教授,立即驾车将钟扬送往军队的长海医院。事后,钟扬在日记里写道:

“晚上9点左右,云杉来了。他显然吓坏了,他的手已经像大人一样大,但是没有力量……据说,云实打了一夜电话,也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他无法想象,5个小时以前见过的父亲,已经到了医院。他也许不得不要开始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了。想到这,泪水禁不住浮上我的眼眶……”钟扬的心,为两个孩子而碎。

住院第三天,钟扬让学生拿出电脑,记录下他给党组织的一封信,在信里他写道:“14年的援藏生涯对我而言,既有跋山涉水、冒着生命危险的艰辛,也有人才育成、一举实现零的突破的欢欣,既有组织上给予的责任和荣誉为伴,也有窦性心律过缓和高血压等疾病相随。就我个人而言,我将矢志不渝地把余生献给西藏的建设事业!”

13天后,钟扬出院,医生说他一定不能再进藏工作,家人也纷纷劝钟扬不要去西藏了。他当面做出承诺。到除夕,钟扬打电话回老家,父亲问他春节能不能回来,他说不一定赶得回来。父亲说:“我八十了,还能和你过几个春节啊?”除夕下午,钟扬和妻儿赶回武汉,父母笑得多舒心啊!

春节后,钟扬就打破承诺,又去西藏了。母亲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不能去上海,不能为你去做点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钟扬非常愧疚。

2016年7月,钟扬在西藏欢迎援藏干部的座谈会上发言,说了最重的一句话:“每个人都会死去,但我想为未来留下希望。”参会者无不动容。

种子天堂的追风者:来世许你柔情

钟扬打造了高端人才援藏的新模式。因长期上高原采集种子,他心脏早就不堪重负,2016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张晓艳劝他以后不要再去西藏了,钟扬说:“做这个手术,就是希望能在西藏多干几年。再给我10年,很多事情就会取得应有的成果。那时,我才安心。”听得张晓艳两眼湿润。

钟扬在课堂上

2017年1月后,上初三的云杉忽然从贪玩电子游戏的热度中冷下来,钟扬把他送到一家书院,每周六强化训练各科课程。书院老师看到一个又柔又暖的父亲,他轻手轻脚地帮儿子理书包,揉揉孩子的肩膀,小声问他累不累……平日那雷厉风行的粗犷无影无踪。夏季中考,云杉考上复旦大学附中。

云实则不同。2017年暑假,钟扬把他送到拉萨,这是云实每年的“必修课”。钟扬对云实有着很高远的期望。云实灵气飘逸,是个“天马行空”般的孩子,钟扬认定他长大以后特别适合到西藏去,在雪域高原打开新的生命。钟扬想得很远很远。

钟扬又去了西藏。2017年9月6日上午,他在西藏大学和同事们商谈学科建设,下午乘飞机回到上海。哪知,这一次竟是他与西藏的最后诀别!

9月9日,云杉、云实15岁生日。云实在山东,钟扬给他快递了生日蛋糕。他和妻子带云杉去餐馆,点了云杉爱吃的牛排,菜没上齐,他接到电话就走了。

9月21日,是钟扬在复旦的最后一天。这天,教育部的“双一流”建设名单正式公布,西藏大学的生态学科位列其中,钟扬自豪地对同事说:“未来20年,我们可能把西藏的高原植物收集到75%。”

第二天,钟扬前往内蒙古讲学,三天后他将再次回到拉萨,开动员会。9月24日晚,钟扬给鄂尔多斯市城川民族干部学院做了一場讲座,第二天清晨赶往银川机场,路过鄂托克前旗时天色微明,他乘的车辆突然与一辆铲车相撞,钟扬当场身亡。

9月25日上午,张晓艳得知钟扬出车祸的消息,立刻带着两个儿子赶往银川,铺天盖地的网络消息到了云杉的手机上,他哭着在QQ空间写下:“父亲,我们还没有长大,你怎么敢走!”

在银川殡仪馆,张晓艳看着丈夫的遗容,心碎地问:“你答应过,儿子15岁以后就归你管,你的约定呢……”全国几十所大学、研究所的学者和学生赶来守夜,700多个花圈,如雪如莲。云实流着泪给父亲发微信:“爸爸,你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

复旦大学的官网换成了黑白色。扎西次仁赶到银川殡仪馆,给老师敬献了一条洁白的哈达,深深地磕了三个头。钟扬培养的最后一位女博士德吉伤心地写下:“希望千盏酥油灯点亮您的路,祈祷您超度为佛,因为您永远是我们藏族学生心中的佛。”

追悼会上,张晓艳强忍着泪水说:“钟扬,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就知道你是为科研而生,为事业而生,为理想而生。你属于科学,属于国家,属于人类……”

9月30日,钟扬的骨灰运回上海。研究生彭博深情写下:“10月的羊湖秋水湛蓝,在湖畔找种子的那个人却再也回不去了……”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石磊感叹:“一位不知疲倦、心系国家的植物学家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他踏遍山野、丛林、湿地、雪域采集的种子,将长出广袤无际的新绿。”

追悼仪式后,钟扬的部分骨灰由其培养的第一位博士生扎西次仁带回拉萨。生前,钟扬曾跟他谈到死后想天葬。扎西次仁把老师的一部分骨灰安放在拉萨市郊的山上,另一部分洒入雅鲁藏布江。

张晓艳和公公婆婆常在深夜打电话,起初互相宽慰,最后都失声痛哭。她和公公婆婆商量后,将138万元车祸赔偿金全部捐出来,成立“复旦大学钟扬教授基金”,奖励复旦大学和西藏大学的优秀师生。钟扬去世后,获得“全国优秀教师”“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时代楷模”等一系列荣誉称号。曾给钟扬授课、比他大17岁的著名生物学家陈家宽说:“他53岁,做了100岁的人做不到的事。”一位同事感叹道:“钟扬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人!”

钟扬生前最喜欢一首藏族民歌:“世上多少玲珑的花儿,出没于雕梁画栋;唯有那孤傲的藏波罗花,在高山砾石间绽放。”藏波罗花,生长在青藏高原海拔4000至5000米的沙石地。钟扬就像那生在青藏高原的藏波罗花,深深扎根,顽强绽放。

2018年5月,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钟扬首部人生传记《那朵盛开的藏波罗花》。12月,复旦剧社的原创话剧《种子天堂》,进京参加第六届中国校园戏剧节展演。“任何生命都有其结束的一天,但我毫不畏惧,因为我的学生会将科学探索之路延续……”听着“钟扬”在剧中对学生们说的话,观念们被深深感动了。斯人已逝,但精神仍在延续。在张晓艳心里,丈夫是去天堂采集种子了……

编辑/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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