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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在洞的另一边

2019-03-03王樽

花城 2019年6期
关键词:洞穴

王樽

洞是一个圆,是物体的穿越,是欲望的暗示,是思想的通达。它是具体的物象,如同一扇门或八面窗,可以观察天地万物,出入勾连情爱胜景,往返游弋生活琐碎;同时,洞也是抽象的符号,犹如老子思想里所说的“道”,据此把脉命运悲欢,辨析人神关系,阐释宇宙法则。

洞是让隐匿逃遁,让一切趋于明朗,及至原形毕露,是谓——洞若观火;洞是至上的居所,想象的天宫,神仙们聚会的楼堂馆所,所谓——洞天福地。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凭借的是什么?是头脑,是感悟,是天启的信息。具体地说,就是身体所沐,头脑所思,眼睛所看;那么,眼睛又是什么?是思想的探测仪,是观看的两扇窗,也是灵魂的两个洞口。老子又说,不窥牖,见天道。何谓“牖”?窗户,不看窗,仍可见天的规则。凭借的是什么?是灵魂的洞开,洞见,洞悉。

中国古代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典故——某樵夫进山砍柴,见两位神仙对弈,观棋不语忘了时间,待一局完毕,樵夫手中的斧柄竟已经朽烂。当樵夫回归乡里,发现已悠悠越千年,不过是一盘棋局,忽然之间,故国神游,物是人非。此典故流传甚广,从东晋的《志林》、北魏的《水经注》、南朝的《述异记》、隋书的《经籍志》、宋代的《方舆胜览》,到明清乃至民国的多种著作里,均有记述。差别只是“洞中一日”抑或是“洞中七日”,即一天与一周的不同而已。

年轻时,我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懵懵懂懂间,最令我难忘且恍若醍醐灌顶的是《国家篇》中的“洞穴之喻”。这是一个以洞穴设喻的伟大寓言——一群手脚皆被捆绑的人,背对洞口而坐,眼前是一堵白墙,身后是燃烧的篝火,被囚者只能见到白墙上自身与火的影子。对被囚者而言,墙上的影子就是世界唯一的真实。某天,其中的某人挣脱了捆绑,走出了洞口,看到了洞外更广阔的世界。当那人重返洞穴,试图向其他被囚者指出光明之路时,却遭到了所有被囚者的拒绝和嘲弄,从未走出洞口的人坚信:世界的全部就是墙上的影子,而那个走出洞口回来的人,其说话属违背常理的胡言与妄语,是天下最大的傻瓜。通过这样一则简短的寓言,柏拉图道出了真理与谬误、现实与幻影、先知与庸众、智慧与愚昧、少数与多数、认识与实践的深刻哲理。

古往今来,洞是人类绕不过去的存在。洞穴内外,虚实两重,智愚迥异。若非经过时空隧道,人类如何回到过去?又如何造访未来?在2014年美英合拍的电影《星际穿越》中,讲述的仍是人类反复设想而迄今仍未实现的旧梦——在时间隧道里穿梭往返。

解甲归田的前宇航员库珀重唤蛰伏已久的激情,参与外星探险的人类拯救计划,在陌生星球与未知黑洞的神秘召唤下,离家别女,经过一小时等于七年的星际旅行后,仍年轻如初的库珀再见女儿,后者已是白发苍颜的老妪。

不论名曰“黑洞”或“虫洞”,连接现在与未来,还是地球与外星,人类都无法避开那个巨大的洞孔。它存在着,既是空间,亦是时间;既是实有,亦是空虚;既是清晰,亦是混沌。洞的亦实亦虚,亦有亦无,亦近亦远,构成了人类与外星的基本情态。

需要一些遮拦隐蔽自己,需要一个洞孔窥视周围。人们也许会忽略随意看到的东西,而透过洞孔所见,却往往印象深刻。因为,将眼睛对准洞孔,那是自觉而特别的选择,那里有事物的背面,禁锢的真情,人生的隐秘与玄机。于是,一双眼睛和一个洞,开启了最好奇的观察,也渐次进入缤纷人世的欲望之旅。

人在无知年幼时,常常可能无意间发现洞孔,并由此窥探陌生未知的世界。赛尔乔·莱翁内执导的电影《美国往事》中,就是借助洞孔,唤起主人公懵懂的春情,也让整部电影有了远望与近观的意味。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纽约底层少年“面条”在小伙伴家中上厕所,意外发现了墙壁上有个隐蔽的洞孔,“面条”禁不住好奇地向外窥视,他看到了小伙伴的妹妹——精灵般的小美人黛博拉在隔壁习舞,她在舒缓悠扬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这是少年“面条”审美的初醒,也是情窦初开的性萌动。此后,他多次透过这个隐秘的洞孔偷窥,渐次逼近和触摸到从男孩到男人、从蛰伏到跃动的欲望。其实,人小鬼大的黛博拉早有意识,有一次还故意在换衣服时露出小小的白臀部。那公主般高傲的神情,让洞孔后面的“面条”险些靈魂出窍。不久,在一场街头混混的械斗中,“面条”因伤人致命而锒铛入狱,十多年后他刑满出狱,回到年少时的老地方,时光流转,旧景依然,他再次透过厕所的洞孔窥视,然而,物是人非,小美人黛博拉已经不在,音乐和旋舞也已不再,旧时的伙伴都已各奔东西。

电影中反复出现的洞孔,跨越了几个不同的时空。通过洞孔,少年、中年和老年的“面条”交叉出现,相遇,错身。他看到了不同时期的自我和他人,而洞孔所能窥见的永远只是局部,是部分的事实。还有更多的隐秘,是在洞孔所不见处。观众跟着“面条”的一次次深入,渐渐窥见隐藏在兄弟友情与未遂爱情之外的人性之恶,最终发现了那件令人瞠目、涌动着贪赃与背叛暗流的“美国往事”,有深情凄楚,有感伤悲凉,有温馨,有绝望,有对往昔的怀恋,有对当下的不堪与忏悔。

据说姜文对《美国往事》烂熟于心,在他的电影导演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多有借鉴。片中成长中的少年马小军第一次见到心中的“女神”也是在隐秘处,不过不是通过洞孔,而是躲在床下,通过床帏的缝隙,他看到了“女神”——她的背影,光裸的脚和有些肥硕的小腿。

当然,不一定非要是洞孔,但肯定是在某种遮蔽处,自己在暗处,被窥视的对象在无知的明处。必须是这样的状态下——一边明了,清醒观察;另一边不明,浑然无知。以此窥见奥秘、真相,并由此顿悟,奔向生命的圆通。

借助洞孔(或其他类似的视角),人们观察,体味,思考;一双眼睛和一个洞,构成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无数双眼睛与无数个洞,构成了千姿百态的世界大观。

探寻和观察洞穴,平生诸多的神秘与神奇,渊深,未知,瑰丽,凶险,可以生发无穷猜想,以及不尽的可能。

某些欧洲人认为,洞穴是连接地狱的通道;藏族人也将其视为邪恶的地方,不会轻易进入其间。客观上看,这些悠远的暗示,说明了洞穴具有超强的隐匿功能,或藏金纳银,或藏惊纳险,或藏污纳垢,反正一切都有可能。

在影响深远的传统基督教文化中,洞穴是复活之地,有着再生、重生的深刻蕴意。比如在四福音书记载的诸多神迹里,“拉撒路的复活”以及耶稣本人最终的复活都是发生在洞穴里。耶稣常常说,你若信,就必看见神的荣耀。当拉撒路死去,其姐姐求助耶稣时,耶稣并没有当即行动,而是有意耽搁了些时日,当他赶到现场时,拉撒路已死了四天。犹太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只停留于身体附近三天。因此,死去四天的人,因灵魂远离而身体开始腐坏,断没有了复苏的可能。耶稣到来后,便对人们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遮蔽坟墓洞口的石头象征着人的传统观念,人若不摒弃固有观念的束缚就无法看到神迹。随后,耶稣大声呼叫:“拉撒路出来!”那死了四天的人就真的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人们说:“解开,叫他走。”这里,裹缚着拉撒路身上的布和手巾,象征着死亡赋予人身上的拘禁,而那埋葬死人的洞穴,亦成了死而复生的见证地。

关于耶稣的复活,各种叙述与阐释,已是汗牛充栋,人尽皆知。

在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执导的电影《马太福音》中,耶稣的复活表现得极为空灵写意——镜头对准存放尸体的山洞,遮蔽的石门撤去,山洞内由暗转亮,裹尸布摊放于地面,耶稣的尸体已不知去向。见证者匍匐于地,感受那如舞台般洞穴的神奇。

以通常观念看,包括洞穴在内的与耶稣相关的一切情境,无不蕴蓄着神迹。

其实,洞是无意识状态下的自然构成。当然,亦可能是有着灵性的生命情态。在思想的赋予下,一切的自然都是可以被超越,可以具有人的灵性的。由此生发开去,观察石头或土地的自然之洞,我们会发现,地质意义上的自然之洞,也许属于初始之状,却并非仅限于此。从建筑的诗学去观察,从人的进化历程去探究,人最初的居所就是在洞中——人是从自然的山洞走向更广阔的空间的。

从本质上看,人是穴居的动物。而跨越千万年的人的进步之旅,并沒有彻底走出洞形态的栖居。最直接的例证是,直到今天,世界上还有无数的人住在洞穴的居所,比如中国黄土高原的诸多村民,非洲和南美的不少山区或丘陵地带居民。可以说,整个地球的各个方位,都有世世代代居住在窑洞内的人,这里贴近地气,冬暖夏凉,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生老病死。让我们像电影中的摇镜一样,将镜头拉开、升高,从更宏观的视角去鸟瞰世界,即使是住在如巴黎、伦敦、纽约、上海、北京、香港、东京这样现代化的超级大都会,那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那灿若星空的每一扇窗口,那是每个家庭、每个个体的居所,它们不就是进化和变形后的洞穴吗?

沿着时间和影像的隧道,让我们进入一个北欧的家庭。这是一个远离了荒野洞穴,进入现代丹麦乡镇的家庭故事,也是一个与信仰相关的故事——出自世界级电影大师卡尔·西奥多·德莱叶的杰作《诺言》,在这部获得1955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作品中,人们看到了在被变形的洞穴里,演绎出的日常而匪夷所思的神迹——当时的农夫波根家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麻烦。作为传统保守的天主教徒,老波根似乎是家教的不成功者,三个儿子中没有一个如他那样虔敬。每个儿子都有各自的闹心与烦心:大儿子对宗教始终处在怀疑状态且性情叛逆;小儿子则我行我素,与一位具有完全不同信仰的女孩谈情说爱;三兄弟中的老二约翰·尼斯,干脆就被称为“疯子”,行止神出鬼没,如哈姆雷特般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有一天,老二约翰竟越窗而逃,从此音讯全无。当然,更大的劫难还是在死神的“鬼门关”前——像圣母般美丽贤淑的大儿媳英格因难产去世。此时,英格尸体正安卧在尚未封闭的棺材里,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沉浸于极度悲伤中。英格的棺材停放在鲜花簇拥的灵堂中央,周围是黑白的帷幔与摇曳的烛光。在洞穴般的棺材即将封闭,随后会被启程移入墓地的关键时刻,失踪的老二约翰却突然现身,此时的约翰似已没有了先前的疯疯癫癫,目光沉静而坚毅,他一反过去的喃喃自语,而是慷慨陈词,谈说信仰的力量,指责现场的教徒们缺乏真正的笃信。稍后,他牵着唯一对他充满信任的小侄女之手,来到死者的灵柩前。他大声呼叫死去的英格,如同当年耶稣呼叫拉撒路——奇迹竟应声出现,那个被呼叫的女子真的被唤醒了,她缓缓坐起来,浑身沐浴在一片神秘的光芒里,重新回到了人间。

并非只有山洞的背景里才有神迹。在信者的心中,神迹正如老子笔下的“道”,存在于任何的地点,任何的人群。无所不在,无处不在。

洞孔是灵魂的钥匙,是欲望的出口。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动物、植物,其洞孔所在,无不是欲望的宣泄通道。比如绽放的花朵,人的眼耳鼻口及私密的生殖器,都与情欲相关。老子在其渊深如海的智慧箴言里多次涉及,认为这些人之身体洞孔的敞开与关闭,是能否战胜自我、超凡入圣的重中之重。《道德经》五十二章有言:“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其中的“兑”和“门”即为情欲的孔窍、出入的门径——(只有)堵塞欲念的洞孔,关闭欲念的门径,(才能)终生都不会有烦扰之事。如果放任释放欲念的洞孔,就会加增纷杂的事体,终生都不可救治。

自然中的洞穴往往负阴而抱阳,以阴性特质迎接和拥抱阳性。其形与神,蕴含的包容与吸纳,及不动声色地兼收并蓄,让人多联想到阴性,并由此深入,联想到女性肉身上的“洞”。所以,在古老的文化象征里,洞穴还象征着孕育与生成,与庇护、子宫的含义相连。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们之所以认为洞穴具有审美的意涵,皆是因为人的审美意识里充斥其间的潜在性意识。

不少现代影视作品里,男女主人公情到深处,水到渠成,为避开直露的情色展示,会采取一些看似无关却有关的暗示。比如,工厂车间里机器的活塞运动;挖掘机欢快挖洞的情景;或俯瞰火车在山洞的穿梭,激昂的汽笛声,呼啸穿越隧道的场面,激情,含蓄,有力,传神。

也有些导演会在隐喻与直露间大做文章,比如台湾导演蔡明亮1998年执导的电影《洞》,也许是受法国大导演雅克·贝克的启示,也许是有意在向其致敬。这部台湾都市电影的《洞》,以极为原生态的影像,讲述了阴暗潮湿、疫情肆虐的台北都市里,一对孤男寡女的情感挣扎。

《洞》里的男女主人公是楼上楼下邻居,中间隔着一层楼板,某天因下水道出现故障被维修工打穿了楼板,于是本无交集的一对孤男寡女便因“横空出世”的“洞”而发生联系。男在楼上,女在楼下,可以窥视的洞,可以倾听的洞,可以有无限想象与可能的洞。自始至终,“洞”既是影片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是中心的情欲象征,穿插其中的几首老牌歌星葛兰的歌曲,亦庄亦谐,亦正亦邪,颇为传神地诠释了男女主人公内心的期待与欲望。比如《我爱卡力苏》中以舞喻人,呈现了某种沉浸与忘我——我跟着他/进一步/又退一步,我扭呀扭,步步清清楚楚。//我有心事不用对人细倾诉,/只要不声响/身体晃/心里舒服。//我就可以忘掉了整天忙碌,到晚上也不妨糊里糊涂。而在《胭脂虎》一曲中,则强调两性之爱中最实际的考量——要走你只管走路,/没有谁叫你留步。//要去就去,我决不拦住,/请你不要再嘀咕。//不要再叫我胭脂虎,/你也不是个好丈夫,/没有钱养我偏还要吃醋,/做人简直太显糊涂,/你从此不要叫我胭脂虎。经历了《我要你的爱》的呼唤,以及“一天到晚”《打喷嚏》的折磨,最后进入的是《不管你是谁》的彻底放下——我不管你是谁,在你怀里沉醉/我和你紧紧相偎,尝一尝甜蜜滋味//我不管你是谁,在你怀里沉醉/我和你形影相随,尝一尝风流滋味。

电影最后,当楼下的女子被绝望掩埋,楼上的小男人终于不再躲躲闪闪,他伸出手臂,抓住女子的手,如吊臂抓手般将其拽进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的情节不言而喻,无意间被洞穿的楼板,形成了一个建筑的破洞,而这个建筑的破洞,却成全了上下楼男女主人公的“倾城之恋”,标志便是从建筑的洞进入了身体的“洞”。

顺便说一下,对于蔡明亮的电影,从前我最喜欢的是1994年的《爱情万岁》,看了1998年的《洞》,意外地有些“移情别恋”。或许是因为《爱情万岁》还有些羞羞答答的欲盖弥彰,而《洞》则是醍醐灌顶,“直捣黄龍”。

人的身体之洞,比如嘴、阴户,构成生命的两大需求,所谓“食,色,性也”,是基本的人性,亦是人类生活永远的焦点,挑动着世界最敏感的神经。

2008年7月,我在巴黎的奥赛博物馆,看到了慕名已久的古斯塔夫·库尔贝的惊世名作《人世之源》,此前我看过该画的印刷品,也知道围绕此画所产生的几次轩然大波。与达·芬奇的原作《蒙娜丽莎》一样,《人世之源》的画幅也出人意料地小,大约宽不过55厘米,高不足50厘米,画面已无须细说——中心就是一个赤裸女人的阴部,画面舍弃了头部,上方截止于一对丰满乳房,下面的双腿只表现到接近阴部的部分,倒三角形的阴部是整个画面的焦点,浓郁的阴毛,清晰的大小阴唇,恰好构成倒三角形图案的平衡,皮肤白皙里透着红润,浅淡自然,柔软滑腻,如果将其视为一张脸,那是充满了世俗、市井的美妙而表情丰富的脸,有一点无邪,有一点挑逗,还有些憨厚、纯真、放肆、热情,有种毫无忌惮的诱惑。虽然画幅不大,但因画面内容是聚焦式大特写,且描绘得精细之极,给人以巨幅般的惊世骇俗感,仿佛整个墙面都被其充斥。虽然内容已烂熟于心,但当此画以原作的真面目呈现眼前,仍让我顿时有种莫名的震撼。

围绕库尔贝这幅被誉为“西方绘画史上一个划时代决裂”的名画,曾经发生了林林总总的毁誉故事。法国学者蒂埃里·萨瓦蒂埃以《人世之源:一幅名画的传奇》详细陈述了其来龙去脉——从1866年的秘密创作,直到1995年进入奥赛博物馆的整个历史。该画背后有着极为传奇的经历——画家最初是为奥斯曼帝国侨居巴黎的一位收藏家所构思和创作,几次现世的惊鸿一瞥,均如击石入水,沸沸扬扬;1959年,此画在布达佩斯被苏联当局劫掠,拥有者一位男爵也历经许多悲惨遭遇,才将其收回;直到该画被哲学家雅克·拉康购下,才终于提供给公众观赏;等等。2009年7月,中国的作家出版社翻译出版了该书。在该书第一章《罪证》的开头,作者写道:“罪在这幅画,在于它违背了那个时代的艺术规范,在一定程度上也违背了当今的社会规范。就这一点而言,在观念正统的人们眼里,《人世之源》有着可谓手工作品固有的缺陷。这缺陷就是对人体‘不可展示部分,在实质上和形式上都作了写实的表现。”

除了画面大胆地呈现了“不可展示”的部分,库尔贝最大的离经叛道是将画名称作《人世之源》(也有译为《世界之源》),将人世之源直指那个女人肉体上的“洞孔”,无论在任何时代与国度,都堪称石破天惊之举。我曾读过《人世之源:一幅名画的传奇》的中文译本,饶有意味的是,全书附有二十余幅黑白图片,竟没有一幅《人世之源》的原画图片。书中有以作者口吻引导去看“封面”的语句,译文照指,却无原图,封面只有一幅带着金色镶嵌花格的油画框,而画框中《人世之源》的画面却被库尔贝本人的黑白半身像整个遮蔽着。也就是说,若中文读者从没有看过该画的图片,译本则全无奉供,只能在通读全书后,无奈叹息之余,调动自己最丰富的想象,去拼接出那幅备受争议的《人世之源》的原作画面。

当然,现在有太多的渠道可以去见识《人世之源》的真面目,非但如此,有太多的渠道还可以尽情欣赏到比《人世之源》更赤裸、更直接、更清晰的关于女人“洞孔”的画面。有一年,我看到日本有部讲述闻名国际的“情色摄影大师”荒木经惟的纪录片,这位在褒贬两极间招摇的“情欲风景窥视者”,拍摄和制作了无数聚焦女人裸体的摄影作品。他尤其热衷展现被捆绑、虐待的裸女,以及直接呈现女性生殖器。似乎在每幅画面的背后,都能窥见作者的姿态——沉醉兴奋,手舞足蹈。影片中有个细节,荒木经惟的女模特摆出各种姿态让其拍摄自己的阴部,还不无挑逗与谐谑地对荒木经惟说:“让你看看我粉红的小穴。”引得荒木乐不可支,工作起来似乎更具活力,上蹿下跳,精神抖擞。

在荒木经惟看来,女性裸露的身体,包括那个神秘的洞孔,有着无限深邃的美感。裸体是人类最自然的状态,是人在抛弃外在附属物后的本真存在。女人完全可以毫不掩饰生命体内最真实的渴望,其潜在的情欲,正是通过这个“人世之源”的洞孔,赤裸裸地予以最外在的呈现。

除了身体,洞孔最直接的本意是通道,引申为畅达、通途,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这边与那边;与其相对应的是无限的可能,比如阴阳、男女、黑白、人畜、囚禁与自由、天堂与尘世,等等。

在法国导演雅克·贝克1960年执导的电影《洞》中,“洞”在监狱里成为无中生有的符号,是建造的中心,两端则寓意着自由的希望与破灭。具体表现时,二者却有着极不平衡的对应关系。影片讲述的是一桩越狱事件,其精心谋划的行动,与外界无关,而是被安排在一间逼仄的牢房内。所有人的努力,都围绕着对一个洞的开掘与摧毁——在押犯克劳德因监舍装修临时搬到了11号牢房,初来乍到即发现这里的4个囚犯正准备实施越狱行动——合力在牢房地面挖一个通向监狱之外的洞。置身其中的克劳德,别无选择地只能参与进来。然而,当大家怀揣各自的希望,锲而不舍、挖洞不止,即将跨越多重险象,接近成功的最后时刻,克劳德却获得一个意外好消息:监狱长告诉克劳德——不久,他即可顺理成章地走出监狱,获得自由。在自由与监禁、个人与群体、忠诚与背叛的两难选择中,人该何去何从?这是电影的关键点,也是事件和人心的转折点。然而,电影在此却完全避重就轻,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滑过,以彻底的删繁就简,将克劳德的选择略去了。

整部电影,用了两个多小时描绘挖洞过程中的各种辛劳、匠心和危机,只在最后几分钟,宣示了结果——苦心孤诣,功亏一篑。因为监狱方面早已洞悉其越狱阴谋。谁是告密者?是怎样的细节摧毁了周密的越狱计划?悬疑和答案已不重要,未遂的越狱者面临着怎样的惩罚也不重要。电影浓墨重彩表现的是事件的过程——即那5个汉子精心凿出地洞,连同挖掘本身所创造的奇迹。一次次实验,一次次创造工具,一次次箭在弦上,一次次地蒙混过关。尤其是那些微不足道所营造的惊心动魄——比如,为了精确掌握时间,用从医务室偷窃的玻璃瓶制造沙漏;挖掘行动时,用来监视外部狱警动静的是绑在牙刷上的一块小玻璃镜。而最后的这片小镜子,也成了映现狱警蜂拥而上、挫败阴谋的高潮。5个失去自由的人,他们与那承载着理想与自由的洞一道,构成了生活的意义,他们本身也成了自己永远走不出的“洞”。

对于囚犯来说,自由的王国在洞的那一边。从入狱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在渴望逃离。为完成某个必需的行动,人会倾注全部的热情与原动力,即使是风烛残年的耄耋,或坐以待毙的死囚,此时都可能焕发出无限的生命冲动和爆发力;而对于狱卒来说,法律的核心却在洞的这一边。这些机械麻木的狱卒,也许平时冷漠无情懒洋洋,一旦面对越狱阴谋,则有了十二分的勇气与激情。当希图挖洞潜逃的囚犯被挫败,封堵这个通风的洞,就是监狱方面的第一要事。

凿出一个洞,是如此费尽心机,而摧毁一个洞,却是轻而易举。

距1960年的三十四年后,即1994年,美国出品了史上最具经典意义的越狱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这是对雅克·贝克的电影《洞》的一次跨时空致敬,也是又一次以“洞”来诠释自由与友情的倾情之作。正如斯蒂芬·金在原作中所着力表达的——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影片的主人公安迪就是这样一只鸟儿,他因杀妻罪蒙冤入狱,在无期徒刑的漫长煎熬中几次申请假释均未获成功,此后他开始沉默了,当狱友们还沉浸于抱怨与纷争时,他悄悄地以一把小鹤嘴锄开始了在壁垒森严的牢房内的挖洞工程。他在墙上贴着好莱坞女影星丽塔·海华丝的巨幅海报,夜晚揭开海报挖洞,白天贴上海报遮掩。经过二十年的挖洞不止,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风雨交加的夜晚越狱成功。出狱后的安迪,成功领走了监狱长存的黑钱,并揭开了监狱内贪赃枉法的腐败真相。越狱之前,安迪给监狱长留下了那本藏着鹤嘴锄的《圣经》,他在扉页上如此留言:“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这是好莱坞式的过程与结局,是理想的救赎,也是一个与“洞”相关的励志并有趣的故事。对于安迪来说,丽塔·海华丝的巨幅海报就是他心中神往的“洞”,真实的洞被这个美丽肉身的图像遮蔽着,正是在这个艳星之“洞”的掩饰下,他以二十年的坚韧不懈,为自己开凿出一条通往自由的救赎之“洞”。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世界之大,我只需一个“洞”。

年轻时,我曾无数次仰望星空,以为那璀璨的光亮就是无数双外星人的眼睛,也是窥视地球的无数个洞孔。现在我仍愿相信,在浩瀚的宇宙,地球不过是一个渺小孤独的太空游子,从另外的星球观望,甚或只是被无数光晕环绕的洞孔。在那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红尘俗世里,作为微尘中的微尘,人类栖居于地球的洞穴,并凭借洞穴放眼四顾。

在无限隐秘的洞穴里,人类匍匐前行。期望毁灭来得迟些,期望拯救来得快些。

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云山相融,洞在其中。天地以我为始,世界以我为终。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关系——人与万物的关联。我思故我在,我在,故世界在;我不在,则世界不知所在。

每个人都期待着被解救,期待登临某种终极之国——那至真至善至美的所在,我们姑且称为天堂。那么,天堂在哪里?天堂并非是妖言惑众的理论架构,亦非瞒天过海的“金光大道”,也许在此地,也许在别处,也许就在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需要“若有光”,需要“舍船”,需要穿过“初极狭”的“洞”,才能走向“豁然开朗”的澄明之境。这是人类追求真理的必经之路,每个概念都并非空穴来风,都能找尋到当下与未来的对应。它是理想,也是信仰,更是某种客观存在,只是我们未曾寻见,更未曾抵达。

归根结底,天堂就在“洞”的另一边。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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