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衅
2019-03-03[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著李焰明
[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 著 李焰明 译
伊斯梅尔·卡达莱,阿尔巴尼亚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生于一九三六年,以讽刺与批判见长。目前定居于法国,用法文写作,作品在全世界传播。他的《石头城纪事》《错宴》《谁带回了杜伦迪娜》《三孔桥》《耻辱龛》《接班人》《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梦幻宫殿》等作品已翻译成中文。二〇〇五年,他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索尔·贝娄、纳吉布·马哈福茲、大江健三郎五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脱颖而出,获得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二〇一九年十月,获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
李焰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法语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法语教学三十七年,出版译著近二十部。二〇一一年出版的《深夜旅行的女人》入围第三届傅雷翻译奖。
本文选自卡达莱的短篇小说集《挑衅以及其他故事》。这本集子由九个独立故事组成。其中《挑衅》写于一九六二年,接连于一九七二年在阿尔巴尼亚作协的杂志《十一月》上刊登,但编辑部为了获得出版权做了一些修改。法文版是根据一九七二年阿尔巴尼亚出版的作者全集翻译的。找到这篇故事的原文后,伊斯梅尔·卡达莱的阿尔巴尼亚出版商宣布出版一部对该作家的各版本进行比较研究的论著,是对一九六二年至一九七二年间出版的文本所做修改的澄清。
死者或生者,
您在第一行
就能找到我们!
一、弗雷德.科斯图里中士
挑衅尚未发生,但自早晨起就嗅到了气味。每次挑衅前,我们总是突然有一种预感,而这预感总是显得有理有据。台长命令将一部轻机枪装上弹药,以防备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直到午饭时间,挑衅并没有发生。但我们始终相信,或者几乎认定某事将要发生。
下午,我登上瞭望台,问哨兵要了望远镜。阳光灿烂,可以看到远处邻国最深处。他们的岗哨离边界很近,仅五十步之遥,能清晰听见他们的留声机和士兵哇啦哇啦的叫声。他们在欢庆圣诞节,好像是在喝酒狂欢。
时而从掩体里走出一名士兵,与一位姑娘臂挽着臂一起消失在矮树林里。这是近年来第三次士兵带姑娘来过圣诞节。我们知道这很可疑,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但是,眼下什么也没有发生。运载姑娘们的卡车停在斜坡上,轮胎配备着链子。士兵们带着姑娘们隐没在矮树林里,与她们在雪中玩耍,其中一些搂搂抱抱走进中立区,就在我们边防兵的眼皮底下。这些姑娘并非都是妓女。比如上次,来的都是女大学生,是隶属国防部的多个爱国社团的成员,她们被派往这里陪士兵过平安夜或其他节日。
我离开瞭望台,回到营地。夜晚的微风吹起,天气有些凉。我走进棚屋,挨着噼啪作响的火炉坐下,第十次从口袋里取出最后的信使送来的我的一位同伴的来信。我恼火地看着小信封上贴得歪歪斜斜的邮票,再次读起信,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这么说,她订婚了,我想。也就是说,她离开火车站售票窗口那会儿,他就已经在铁道的左边等她了(小家伙们曾打碎了那里一只落地灯,我曾在那里等她),然后两人缓步离去,消失在远处老火车头后面,那里延伸着一些无用的废弃的铁轨。
我感到沮丧。我回忆起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们的争执,我受挫的自尊,数月无信件。我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她突然订婚,我则从我最好的朋友那里收到这封邮票贴得歪歪斜斜的信。
这是自己抽自己耳光啊,我心想。你不愿认错,因而损失惨重。
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听见手枪声了。我冲向我们的武器,还没等我们走到外面,别的枪声响起,伴随着爆炸声。接下来是他们的重机枪,然后是我们的重机枪,跟去年冬天完全一样。然后,一切同过去那样进行着。这是最近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挑衅。互相射击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待在战壕里,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喊道:
“喂,你来指挥吧!头儿被枪杀了。”
不可能,我自言自语,不,这不可能!也许他只是受伤了。总之,这只是一次常规挑衅。也许他只是受伤了,我重复道。
然而,这不是一次常规挑衅,少校真的被杀死了。
我只是中士,却担起指挥的重任,因为二副是可以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担任指挥的。枪击声伴随着夜晚持续了很久。我们将装上弹药的机枪搬到外面哨楼前,并将哨兵人数增加了一倍。
这是一个昏暗、阴森的夜晚。对面,一切戛然而止,再也听不见嘈杂声。没有吵闹声,也没有姑娘和士兵的喊叫声,只有卡车发动机低沉的隆隆声,卡车似乎正载着姑娘们离开哨所。发动机发出噼啪声,随后消失在黑夜深处,边界突然又是一片凄凉的沉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待在那个充当战壕的洞里,身边是重机枪,在探查突然降临在周边的沉寂的黑夜,我无法相信那边刚刚枪声如雷,还伴随着姑娘们恐惧的惊叫声。风最后一次带来卡车沉闷的轰鸣声,能隐约看见下方某处车灯微弱的光亮。接着又是死一般的黑暗,我无法相信从此将由我担任哨所的指挥,无法相信少校的躯体正躺在哨所里,布满子弹,在油灯微弱的光下。这是自去年秋天以来哨所第一个阵亡者,四周都能感受到死亡的可怕阴影。
下雪了。我待在战壕里,身上裹着斗篷,沉浸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眼睛盯着那个我认为是敌人哨所的地方。然而,夜太深,什么都看不见。我没想什么别的,只是看着,我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仿佛安宁和黑暗降入我脑海,如雪花那样。也许这是因为错已造成,死亡已经在场,就在上方,我们的哨所里,微弱的灯光下,就在对着黑色听筒不停重复“喂,喂”的无线电话务员的身旁;也许这是因为别的什么都不会再发生。
雪还在下,密集且成毡状,这时,敌人哨所内部一道微光突然闪现。他们大概要为不小心暴露了灯光而担忧了,我想。虽下着鹅毛大雪,整个夜晚,小灯穿越黑暗依然亮着。
黎明时分,雪还在下,我穿过行李寄存处去休息一会儿,没有脱制服。
我很快就醒来了,当我透过窗户看见硕大的雪花平静地飘扬着,突然,一切又清晰地回到我脑海。早晨,天气阴沉,天空很低,好像马上就要落到地面摔碎。守夜的哨兵躺在床上打盹,炉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我闻到了熟悉的烤面包的气味。其他士兵醒来悄然无声地在宿舍、过道和屋外来回走动。过道的油灯亮着,因为天色阴暗,少校的尸体就横在过道中间,覆盖着他那件斗篷。医生躺在尸体旁,他两天前到这里,是来给我们接种疫苗的。
“喂,喂……”过道尽头,无线电话务员压低嗓音不停地重复道。我下了命令,然后坐在死者旁边的凳子上。我吸着烟,看着两个士兵将重机枪搬回屋里并掸去轮子上的雪。我思绪混乱、头脑迟钝。我们三次接到电话,说运载少校的尸体和医生的车已经出发,或许晚上才能到,因为路况不好,且我们所处的地方海拔高达2500米。
白天的时光就这样在安静而无聊的气氛中消磨。雪一刻不停地下着,厚度快要超过成年人的身高了。士兵们继续清扫积雪,从哨所直到瞭望台和警卫塔之间挖了一条深沟。
另一边则是乏味的安静。只有那一动不动坚守岗位的观测员,不时小口呷着某东西。
下午起了风暴。一切变得昏暗,没有时钟的话,我们根本无法辨认出真正的夜晚降临。有人电话通知我们,因道路被雪封住,汽车折回了。这我早预料到了。我们在最偏僻的岗哨,这在冬天很常见。最糟糕的是,夜里停电了。可能是某处的电线在风暴中受损。我很担忧。这种天气,根本没法做任何修缮。电话很少出故障,但这次,不好说,因为在这样的天气,用无线电话联络几乎是不可能的。
整个夜晚,话务员对着麦克风“喂,喂”地喊,少校的尸体躺在过道里,被油灯的微光照着。另一边,又是一片沉寂;远处的小灯亮了一夜。一大早,他们在雪地里埋了一个人。电话线还是断的,显然,汽车今天不会再来了。对面也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我决定埋葬少校。哨楼前,我们挖了一个洞,将他的尸体放进结冰的地里。然后我们朝空中发射一枚子弹,用土把他盖起来并将他的军帽放在小坟丘上。
第二天,一切被雪覆盖。这天早上,雪是那么耀眼,那么洁白,显然,雪的下面不可能有污泥,更不可能有尸体。
*
这是我度过的最不寻常的平安夜。没有明信片,没有信,没有电报。我们在过道中间插了一株可怜的杉树枝,上面点缀着一些白棉花。漫天雪花将我们隔离,我们开始对这无情的、冰冷的白色灾难表示反感。但是,为了迎合传统,我们必须在新年的杉树枝上重新塑造它的形象。
士兵们顺着哨塔陆陆续续重新聚集到一起,我们在油灯的微光下喝了一点儿茴香酒。哨塔和巡逻队每两小时换人,只有医生、厨子和我一直在桌旁。不时地,我觉得电话会突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铃声,打破沉寂。然而,它还是待在角落里赌气,我们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移动。
时而,我又想起她来。此刻也许她正与别人欢度新年,那里一定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也许她是幸福的。至于医生和厨子,他们正陷入沉思,神色茫然。
医生抽着烟,一支接一支,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也许他正在思考那将自己与世界隔离的不幸的意外事件,而某处,他的妻子和孩子正不安地等着他。
我试图想象她和那人在一起的情形,他们微笑着坐在桌旁的样子,就像一年前我俩在一起那样。此刻,那边,一切应该和去年一样。午夜的钟声敲响十二下,也许,按照习俗,市中心会停电,仅一秒钟而已;可我们这里,一切都还一样。我们没与其他地区的电网连接,还在用油灯,哨兵手里端着烛台在门口站夜岗。我们在寒冷中倚靠着大门,这是事实。我在这里,安静的过道里,距敌人仅五十步远,而她正在某处,一个灯火通明而且温暖的房间里吃喝玩乐。我突然对她以及所有与她共度佳节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愤怒。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在探听对方门口的脚步声——门后灯火辉煌,有欢宴,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但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归根到底,我明白我并不是在关心她和她的那群朋友,而是在守护今天晚上欢度节日的二百多万居民,当然,顺便守护她和她的朋友,甚至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因为这毕竟也是我的职责。他到底怎么样?他真的爱她吗?或者,在这个订婚的故事中,自尊心和受到伤害的、折磨我的欲望也起了作用?她自尊心极强,当她得知我与中学同学狄亚娜.沃尔普斯保持通信联系时,我们发生了争执,随后,她给我寄来一封短信,说从此以后不再给我写信了,因为有狄亚娜·沃尔普斯给我写信;我也许就不需要她的信了,还说或许我难以维持“写信这需要付出大量时间的活动”,因为这会妨碍我履行“保卫共和国的责任”。
从她那里,我从未收到比这更尖刻的信了,当然,我回应的方式也很幼稚,我没有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向她解释,而是火上澆油,因为我觉得为自己辩护有失尊严。后来,她不再给我写信,我也不再给她写信。我了解她,知道她是想让我感到痛苦,然后向她道歉,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导致她与别人订婚。
我看着杉树树枝,心里默念了两次:瞧,你做到了,我感到痛苦,甚至悔恨,可这有什么用?我突然起了个念头:假装在上次挑衅中死去,将我的死讯写信告诉她,信封上歪歪斜斜贴着两张邮票,就像我收到的那封信一样。这种情况下,如果她的目的是让我痛苦,那么她会后悔吗?可是,纵然后悔,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直到蒙昧时代,直到蒙昧时代,我重复道,但我立即想到我没有权利思考这种可能性,因为四天前我并没有被杀死。这是专门留给死人的权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忽然被少校裹在披风里冻得僵直的躯体所触动),过了一会儿,纷乱的思绪之后,只剩下沮丧,有人将我的女友搂在怀里,而我却在远方站岗。我绝不会让自己对一个处在同样情境的人做同样的事。
不管怎么说,最好是道路早一天被封锁,我收不到这封倒霉的信,她此刻在做什么,跟谁,都无关紧要,那么我就不会在深山里感到如此孤单,院子的地下有一位我们大家敬爱的死者。当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腐烂,因为地面被冻住了。
我出门缓步来到瞭望台。外面黑黢黢的。对面的士兵两个钟头都没露脸。显然,他们闭门不出,只是喝酒睡觉,甚至都不派人巡逻。他们也彻底被隔离了。
生活很奇怪,我心想。一堵雪墙将我们与我们喜爱的一切切断,与敌人在一起。如此近,同时又无限遥远。
我感到寒冷刺骨,走进屋子。医生和大厨神情痴呆,双肘撑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
“长官,有人举着白旗朝我们走来。”
“什么?”
我跳了起来,冲向外面,顾不上穿披风。现在是午后。中立区,一个举着白旗的男人正向我们靠近,肩上挎着枪。另有两个带着武器的人紧跟其后。其中一位肩上搭着一件白大褂,可能是护士。他们的兵员替换不到两周时间,谁是护士,我们尚不知。
我朝密使走去,他们看见了我。护士往前走一步,用阿尔巴尼亚语喊道:
“我们有个重伤员,我们治不好。我们知道你们那边有医生,我们请求援助。”
他又摇晃起手里的白旗,我立刻有一种预感:我面临一个复杂的难题,必须立刻决断。哨兵全都看向我,然后将目光朝边界的另一边投去,手指按在扳机上。我不动声色,不知道怎么回答。护士继续晃动白旗,我试图回忆起军营规定的所有条款,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是徒劳。
“我们请求你们的医疗帮助,”护士又大声喊道。
他还说了有关“日内瓦协议”之类的话,我心想:真够倒霉的!
“我们求你们了……”护士打着手势说,再次提到“日内瓦”。
日内瓦来这里面做什么呀?我很纳闷。很多国际协议都是在那里,在日内瓦签署的,肯定也有一个针对此刻情形的协议。我确实在某处听说过类似的东西,那现在就去核实吧!真倒霉!我重复道。我从未想到自己某天会与某个国际协议打交道,且此协议如此不合时宜,既无条款也无协议书,而是在一亩冰冻之地由一国代表向驻扎在另一边的另一国代表大声喊叫的,听起来就像在为一群山羊讨价还价。
最终,我拿定主意,几乎气愤地喊道:
“把他带过来!”
他们商议了一下,接着护士向我们阵营发问:
“我们可以现在就带过去吗?”
“可以!”我大声回答。
他们走开了,我不太清楚自己刚才是不是犯了个错。
五分钟后,护士和一个士兵从哨所出来,抬着一个担架。他们朝我们走来,行走在雪地上的两腿发抖。当他们进入中立区时,突然一片死寂,这时,我发现敌方瞭望台顶端,机枪枪筒正对着我们这边。他们在“无人之地”停下,把担架直接放在地上。然后,从另一边返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体转向我们。
“把担架抬过来!”我对手下的两个士兵下令。
两个士兵立即走下哨所,穿过队列,进入“无人之地”时,又是一片沉寂。他俩小心翼翼地抬起担架,隔着距离,我们听见一声哀叹。当我们发现担架上部露出一缕金发时,惊呆了。发生挑衅的那天来了一群姑娘,显然,伤者便是其中的一位。
*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自己的哨所为一个外国姑娘疗伤。她伤得很重,医生好不容易才将她体内的子弹取出。
姑娘悄悄哭着,头藏在被子下面,哭声很小,若不是见她眼睛红红的,真不知道她哭过。她躺在床上,神情恍惚,眼睛一连数小时盯着整齐排列在枪架上带刺刀的武器。刺刀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苍白。
打从士兵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将伤员抬进我们领地那刻起,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这个军事担架或许是第一次载着个女人,如同某个不祥的东西进入我们的领地。当我发现露在被子外面的那缕金发时,我甚至有些后悔,差点叫起来:“把她送回去,我没说可以接收女人!”但我马上又对自己说,我同意给伤员治病,也没有要求一定是个男人啊。
其实,不仅是我,当所有人发现伤员是女人的时候都惊呆了。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离奇的事,除了二号宿舍的士兵,他们通常睡前都要讲些笑话,自从她在里面占据了一个床位后,他们便不再开玩笑了,宿舍从此一片安静。我知道让一个外国姑娘与士兵同住,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我相信我的人。
她是谁?从外表很难判断。她或许是一个轻浮的女子,就像一年半前那个夏天突然到来的那些姑娘,要不就是某爱国机构的一位女战士(去年十二月来过人)。几个寒冷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此后,夜里能听见远处狼的吼叫声,可能是狼群在山上来回奔跑。我们不断派人沿着边界巡逻,而对面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了,有时观察哨兵自己也离开塔楼。夜里,一片漆黑,他们仿佛都死了。然而,女伤员来的一周后,我被告知又有人带着一面白旗向边境走来。护士要求探访病人。我的臉沉了下来。一想到他们可能试图利用伤员潜入我们的哨所,我的头都要爆炸了。我想起一件事,一个家伙若无其事地将一颗钉子钉在一个正在施工的房子的墙上,房子造好后住进了人,他却走了,这次问题更严重。然而,接纳了伤员,我没有理由拒绝护士探望其同胞的权利。没有考虑很久(护士在无人的雪地里等着呢,冷得发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准许他越过边界,但是,他一到我们领地,我就命令他放下武器。他将他的冲锋枪和匕首交给我们的一个士兵,然后迅速朝哨楼走去。他脸色苍白,胡子刮得不干净,他的脸上带着酒精和烦恼的痕迹。他同女伤员聊了半个钟头,然后取回冲锋枪和匕首走了。
我伸了个懒腰,回想起我们说话的措辞。
“我们完全不知道会发生挑衅,”他低声说,“当时我们正在狂欢,谁也没想到这会在圣诞节爆发。”“确实有两个陌生人跟姑娘们在一起,但是,说实话我们一点也没有料到。”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就是那个走近边界,第一个朝你们哨兵开枪的那个人。”
“就是第二天凌晨你们埋葬的那个人?”
“不,那是另一个。这个陌生人的躯体被装进卡车了,就是那天晚上遣送姑娘们的卡车。您记得吗?一辆深夜出发的卡车。”
“哦,记得。”
“姑娘们唉声叹气,因为她们不愿跟一具尸体旅行。”
“那另一个呢?”
“他上车跟前面司机坐一起。”
“哦。”
“别向我打听哨所的秘密,”他又说。
“我没问题,是你自己跟我说来着。”
“我没向你泄露秘密。”
“别担心,”我说,“我不会请求你告诉我一丝秘密。”
“原谅我以这种口气说话,我有妻儿。”
“放心吧,”我又对他说,“没有人要求你泄露任何秘密。”
“谢谢。”
护士还没有跨过无人之地,医生就叫我:
“听着,”他低声说。
“说吧。”
“刚走的那个人不是护士。”
“真的?”
“他要求给女伤员号脉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接着我请他帮我替伤员换药,看他的动作,我就知道他不是护士。”
“哦,那他是干什么的?”
医生耸耸肩。
我嘟嘟囔囔地学了一通。“婊子养的”,我想到这个词。
整个白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子尽头微微发光的枪和匕首,晚上则悄悄流泪。白天,她神情惊恐,能够持续几小时在那里呆看,也许她是想知道,这些悄无声息冰冷的武器中,哪支枪会打伤了她。夜里,枪杖看不见,只有钢制的匕首立着,她则在哭泣。有时,能听见她用自己的语言说梦话,好像时而祈求,时而为自己辩护,时而抱怨,要不就是三者同时进行。
渐渐地,她的身体好转起来,拨开搭在苍白脸上的一绺金发对我们微笑。
“指挥官先生,”一天她喊我,嗓音依旧。
我走过去,我们用最初级的英语交流起来,也许我和她一样,那点英语单词还是中学时代学的。
“您没睡?”我问她。
“没呢。”她回答。
“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她说,我知道她是想要我为她做点什么。
“您需要我帮忙?”
“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
“说吧,没问题。”
“关于床的事,”她说,“能换一下床的位置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谢谢您,”她说,语气沉稳,“您知道为什么吗?”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因为那些枪:它们每时每刻在我面前,晚上我害怕。”
“我让医生来帮您,”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我离开宿舍,回到“红色角落”。那里暖和。厨子在火炉旁逗猫,医生独自在下棋。有个士兵在一个角落里看书,还有两三个在准备墙报,其他人边抽烟边聊天;话务员一个人待在一旁,陷入沉思中。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最近,我觉得他总是心不在焉。
我朝棋盘俯下身试图跟随棋子走动,但徒劳。同一个问题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头颅:那姑娘为什么要换位置?我在棋盘边停留了二十分钟。黑白棋子在我眼前旋转,我仿佛从每个棋子里认出那个陌生女人。
医生结束那盘棋后,我向他示意,让他跟我走,我们在最偏僻的那个角落坐下。我跟医生一直维持着奇怪的关系。对我们来说,上级和下级的身份变得很模糊。而且,这很正常:他的级别是上尉,我只是个中士,但我是哨所所长。说实话,一开始,我以为医生难以接受这个任命,不仅因为我们的级别,而是基于他受过高等教育且比我年长这一事实,会对我的种种决定提出质疑。但事实并非如此。显然,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
“她要求挪一下床。她说看见武器很害怕。”
医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你不相信?”
“怎么说呢?”我回答,“也许,你还记得那个‘护士吗?”
“你是对的。”他说,陷入沉思。
我们待了一会,没有说话。
“女伤员的心愿还是应当满足:谁敢确信真相是什么呢?”
我靠近火炉,像坐在火炉前的每个人那样,本能地将双手伸向炉火,尽管我的手已经发烫。“红色角落”里轻微的吵杂声令人昏昏欲睡。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神情十分沮丧的待在一旁的年轻人身上。他是士兵沙可·阿里非。他神色阴郁,不时地偷看大伙正在为本周墙报忙活的那张桌子,每次看完心中都要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我知道是什么让沙可·阿里非如此痛苦。每次大伙办墙报,他都跟死了人似的。他那阴沉的脸来自一种巨大的、可以说具有迷信性质的恐惧:人们把他画成漫画贴在墙上。他并没有为阻止这事发生而做点什么,只是眉头紧锁,静静地反思,直到下一期墙报贴出。我正想着打个盹儿,看到他如此害怕脸色看到那被漫画丑化了的农民独有的红润健壮的面孔。受好奇心的驱使,我走近大伙正在办报的那张桌子,当我看见谢杰芬.科拉士兵真的在给沙可.阿里非作漫画时,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来自都拉斯的金发小伙子负责墙报的艺术版块。
医生差不多同时闯进屋里,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一切正常。
“她多大?”过了一会我问医生。
“十九岁。”
“她的年龄会给她带来麻烦吗?”
医生摇了摇头。
“我不这样认为。”
我们接着说了一些别的事,话务员不时向我们投来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怎么啦?我心想。但我假装什么都没察觉,继续和医生聊天。
厨子把面包塞进烤箱后回来了,然后又坐在火炉旁跟猫玩耍起来。棋盘前,有人得意地大声呼喊:“将,将死了!”沙可.阿里非到角落里一邊默默地叹气,一边摇头。
外面,风暴再起。
时值下午,有人向我通报对方那护士又出现在分界线上。我立刻起身,走到门外。他一动不动,站在无人之地的边界处,冷得发抖的手挥舞着一块白布。他们部队形成了一种传统:每次遇到大雪封路,他们都不剃胡子。 “护士”那黑而浓密的胡须十分显眼,看见他,你以后会把他当成任何人,而不是护士。
他看见我便又晃动那块白布,准备朝我们这边走。我拔出手枪。
“站住!”
他站在那里,惊呆了。北风凛冽地刮着。
“我来看病人,”他说,“我是护士。”
“不许看!”我喊道,把背转向他。
我们的人当中有两个处于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开枪。
“他要是再往前一步,你们就开枪!”我对他俩说。
假护士听懂了我的话,将那块布扔到雪地里,挥舞着拳头威胁我们。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嘴唇、面颊甚至整个脸都扭曲了,奋力地发出尽可能肮脏的字眼,最后他喊道:
“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想跟她睡,一个接一个,下流坯!”
他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骂着,过了一会儿,显然,他也喊累了,于是返回。
“这就是他们表达的衷心感谢。”我心想。
一刻钟后,“护士”又出现了。
“你这个阿尔巴尼亚人,把我们的姑娘交出来,快点。我们需要她。喂,听着:她是我们的姑娘,得为我们服务。快把她交出来!”
他站在那儿,等待答复。
“怎么办?”我问医生。
医生摇摇头。
“这些傻瓜认为她病好了,现在可以利用她了。”
“这是我的观点。尽管如此,如果他们要她回去,我们没有理由把她留在这里。”我回答。
医生没说话。他似乎并不赞同我的观点,再说他也不想干扰我这个所长的权威。
在一个士兵的帮助下,医生小心翼翼地给病人穿上衣服,把她抬到担架上。
对面,一群留着胡子的士兵早就走到屋外,在雪中等待。他们好像都非常快乐。低俗的笑话不时传到我们耳边。一个喝得半醉的士兵哼起了小调。
医生神情厌恶地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话务员看到这场景惊呆了,自言自语:“发生什么事了?这怎么可能?”
士兵抬着担架缓慢走出哨所,另一边顿时安静下来。
“这些傻瓜终于明白了,”医生低声抱怨道,“他们以为她会站着走回去,跑过去搂住他们的脖子呢。”
士兵小心翼翼地在雪中前行。我们的两架机枪瞄准对面那帮军人。我们呆呆地站在那儿观看这一场景。
士兵越过边界,进入无人之地。他们小心地将担架放到雪地上,一个士兵把被子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两人回到我们的边界内。一切在极度的安静中进行,就像在一部无声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没过一会儿,敌方其他人商议起来,不时地朝担架指去。接着,他们好像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于是相继离去,将女伤员留在原地。
“他们没把她带回去。”医生注意到了。
我耸耸肩。
“太奇怪了!”医生接着说,“这情景真难以想象:一个姑娘在两国间躺在一个担架上。我们这下怎么啦?”
情况不只是奇怪。首先它是错综复杂的。
“这姑娘正在给我们制造混乱。”我心想。
“你对此有何感想?”我问医生。
“我建议把她抬回来,”医生说,“他们离开,意思就是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什么?我们成了慈善组织,或者红十字会的附属单位?”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看着她死而不管,”医生说,“这样待在外面幾个小时,她会冻僵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的眼睛一直看着放在雪地上的担架,被子中间隆起,可能是膝盖的位置,我心里思量,医生说的有道理。这情况确实出乎意料(再也想象不出)。没有比这更孤独的了。
“把她留在那儿……这不人道。”医生又说。
“听着,”我朝他转过身子突然说,“你在这儿期盼什么样的人道主义啊?这里是边境,隐伏着危险的死亡之地,你竟然希望出现人道主义?在这里谈人道主义,这太沉重了,我担当不起。这就如同大海捞针!”我大声说,莫名其妙地用手指向那边雪中的担架。
医生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
“尽管如此,这还是不人道。”他低声说。
“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说,把背转向他。
一刻钟后,医生在一位士兵的帮助下将女伤员抬回哨所。她在哭泣。
姑娘的状况突然好转。她从床上坐起来,手托着腮帮,朝士兵微笑。她的笑令人厌倦,捉摸不透,还是小心为好。
夜里,她和士兵们睡在同一间屋里,离他们的床仅两步之遥,她的身体温热,呈乳白色。我确信我们的士兵不会越雷池,但是这种担忧无时无刻不烦扰着我。还有一件令我头痛的事:话务员。
我好几次发现他盯着她看,她则对他微笑。她的身体好转,他则显得焦躁不安。
我拉他到一旁:
“听着,”我对他说,“实话告诉我,你为这姑娘担忧?”
“是的。”他直截了当回答。
我轻蔑地打量他一番。
“你应该感到耻辱!”我痛骂了一番。“你是在役的共和国士兵。你怎么敢自寻烦恼,还承认这是作为一个……一个……(我差点说出‘妓女这个词,但我克制住了)你怎敢这样?”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低下头。
“你想过没有,这样做后果是什么吗?你想过这是迈向……的第一步(我差点说“背叛”,但再一次我克制住了)。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会做什么,指挥官同志,”他提出抗议,“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我大声说。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坚定。
“您听见了吗?”他说,“您听见另一边他们喊叫了吗?他们都醉了。既然她的身体好转,他们要带她回去。”
“那又怎样?”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她将回到他们中间。独自一人,手无寸铁。”
我发出冷笑,说:
“瞧你一个贵妇人的骑士!他们做什么与你何干?这又不是你的洋葱。这是一个外国公民,他们对她做什么我们管不着。明白吗?”
“听您的,指挥官同志!”
他想补充点什么,但我转过身,走开了。
其实,他的那番话引起了我的思考,但我立即恢复了镇定。
我是她的保姆吗?我记得在译本画报上看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上海妓女的再教育,我差点大声笑出来。尽管如此,一丝担忧在我意识的某处翻动着。
然而,任何担忧的痕迹,不管多么微小,显然都是无用的,因为第二天她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只能重新卧床了。
这是自九月雨季起我们哨所死的第二个人。整个夜晚,她焦躁不安,呻吟,说胡话。她不时清清嗓子,声音变得缓慢而响亮,像是在背诵一段布满问号、没完没了的独白。
医生待在她床头。
“她怎么样?”一个夜巡返回的士兵一边卸下枪支和披风一边问。
我以为是话务员,但我弄错了。
清晨她去世了。
医生走到我床边,告诉我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她死了。”
我起床。过道里的油灯已熄灭,里面十分苍白的光照在枪支和匕首上闪着微光。几名士兵(可能就是准备去跟巡逻兵换班的士兵)默默忙碌着。
哨所里满是热面包的味道。厨子大概把面包拉出了炉子。我下达了日常指令。一小时后,天已大亮,我们将装着死者的担架抬到屋外,朝边境走去。天空灰暗,吹着刺骨的寒风。两名士兵将担架放在无人的雪地上,我们从旁边观察了几分钟。但那边似乎只有寂静和荒芜。
我走近分界线,大声说:
“喂,你们看,那边!”
我的声音在某处产生回响,但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反应。于是我掏出手枪,朝天发射。
一分钟后,两名士兵走出哨所,他们睡眼蒙眬,摇摇摆摆走过来。显然,他们没有注意到担架,其中一位带着冲锋枪大声喊道:
“你们想干什么?”
“把死人抬回去!”我指着雪地上的担架喊道。
他们盯着无人之地看了片刻,然后返回自己的哨所。过了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从哨所出来,一个接一个。他们走近分界线,我们相互对视了几分钟,挨得很近,接着,他们中的两人走进中立区,抬起担架,回到自己阵营。
天气很冷,寒风凛冽,我站在雪地里直到他们将姑娘埋葬。他们在离边界线几步远的地方,艰难地在冻结的雪地里挖了一个洞,把她埋在那里。他们中的一个人醉醺醺地来回走着,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其他人推了他两次,但他不想离开,继续两腿发抖,摇摇晃晃地走。雪难以清除,挖不到冻结的地面,或许他们无法掘出一个真正的坟墓,等春天来到,他们得重新埋葬她。
*
黑点在山中缓慢前进,但是中午前,它们会大大接近。
今天,整个白天对我们来说都如同节日。下午,边境另一边,黑点越来越近,好像很多。说实在的,好几次,我对他们那边如此殷勤地清除道路障碍感到震惊。通常,他们要比我们晚一天清扫道路的积雪,尽管我们这边的地势要险峻得多。一个月以来,对面的哨所上,观察哨兵第一次在他们的隐蔽处现身。我们看见他们全部剃光了胡须,洗净了军服。他们正准备迎接自己人的到来。
此刻是夜里,另一边,黑点無疑还在往这边移动,但是因为天黑看不见。黄昏时分,黑点已经十分接近,我们清晰地辨认出两辆满载军人的卡车,前面有一辆黑色推土机正在清扫积雪。显然,他们是来与现在哨所上的分遣队换岗的,否则没有任何理由派来这么多士兵。通常是每三个月换一次岗,今天正是时候。
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但我一夜未能合眼。走道和“红色角落”传来士兵的说话声和热面包的香味。今天,一切看上去都很欢乐。黑色电话机是唯一没有恢复其精神的东西。它冬眠的时间也太久了!但是明天它肯定会醒,它会发出轻快的响亮悦耳的铃声。它不停地响,我们冲向它:“喂,谁呀?是战友吗?这是X.N.Y哨所,我们很好,我们忠实地完成了任务……”
我听见医生低沉的嗓音,他正在同厨师说笑话,还有话务员沉着冷静的语调。我听见其他所有人在说话。他们都很快乐。他们从来没有一下子收到这么多信件!自十二月以来积累的所有信件和明信片。
他们又笑了。只有沙可.阿里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神情沮丧。今天早上谢杰芬.科拉终于把他的漫画贴到了墙报上。沙可.阿里非对此很生气,但是,按照他的习惯,他没有抱怨,只是让厨师传话说再也不跟谢杰芬说话了。
黑夜中,我侧耳倾听,我听见马达的轰鸣声。显然,士兵的卡车刚刚到达另一个哨所。我想起挑衅后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刚埋葬完少校;待在“红色角落”。收音机播放着通俗歌曲。有那么一刻,我好像感受到结冰的山岳后面生活如常进行着,蒸蒸日上,充满希望,而我们几乎被遗忘。可是,过了十分钟,地拉那①播送新闻,当日头条消息是我国政府就二十四小时前发生的挑衅事件发表抗议书。有个秘密会议。政府公告提到了我们,我们万分惊讶,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国际声明中被提及。
这天夜里及随后的日日夜夜,都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些战友已经开始写信。也许我也应该给狄亚娜·沃尔普斯写一封信。我有好多事情要跟她讲。我想象她正在读我写给她的信。她睁大的眼睛,她的惊奇,她的感叹“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能”(在许多词前面都加上“不”),当她读到举着一段白布的假护士,躺在两国边境没人要的姑娘等那几段描述时……
可是,这些枪声是怎么回事?哨兵大喊:“注意了!”难道又是挑衅?这是真的吗?
二、十二小时后
清扫被雪覆盖的山路的队伍迅速前进。起先很艰难,速度很慢,两次遇到树干挡路,否则二十四小时前就到达了。扫雪车和卡车马达的轰鸣声在因冬天结冰的山顶上回响。
“那边这会儿应该是下午。”副指挥官说,他的军假因道路中断而延期了。
穿着夹克衫、戴着墨镜的士兵不时看向猜想中的哨所方向。尽管天空被云遮蔽,雪还是很刺眼。
“他们此刻一定在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我们,”副指挥官心想。他很了解那个弯道,车辆抵达前一进入弯道,从哨所就能看见。
整个下午,扫雪队伍还在同雪战斗,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睡着的时候怎么都无法前进。大约三点钟的时候,他们近在眼前了,但哨所仍然看不见,一侧山挡住了视线。
不一会儿,边境的轮廓沿着道路伸展,副指挥官发现周围的气氛如此特别。瞧,另一边,第一批外国巡逻兵。这个地方白天可是没有派巡逻兵的,他本能地想道。这是一片裸地,从瞭望台很容易控制。
外国巡逻兵离边境仅两步之遥。他们停了下来,朝这边看。副指挥官通过双筒望远镜观察他们。他发现都是些陌生面孔,显然,他们是替换兵员。
更远处,另一个巡逻队。“怎么会这么集中?”他思忖。那边的面孔更加陌生。“我们的人从此处应该听见自己马达的声音,”他自言自语。他们还是没有表示好奇。“可是他们会做什么呢?”他责问自己。瞧,我们不久以后就要到那儿了。他试图回忆起每个战友,但是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他。
“那是他们的哨所。”他大声说。
戴着眼镜的士兵们转过脸,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瞭望台上,人们看见哨兵裹着皮袄,手里拿着双筒望远镜。哨兵也朝这边看着。
还是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副指挥官自言自语。可是我们的人在干什么?
“瞧,这是我们的哨所,”他终于喊道,可是他把双筒望远镜对准眼睛的动作那么猛(别人都以为他打到了自己的额头),以至于割破了右眉毛。
他甚至没有感觉。几秒钟内,望远镜的镜片碎了,飞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直到摇着旗帜的哨所屋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立刻,他以一个生硬的动作将双筒望远镜朝瞭望台的右边转过去。瞭望台空无一人。望远镜在他的手里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问道。
“哨兵在打盹。”一个也正举着望远镜观察的士兵说。
副指挥官的视觉障碍立刻消失了,他也发现瞭望台并非空无一人,而是哨兵没像往常那样站在那儿,他们坐着,胳膊肘支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倾斜着,看上去极其疲倦,好像……
副指挥官摘下额上的双筒望远镜走下来,换个仔细观看的小组兵上去。他们的墨镜仿佛突然变大了,遮住了他们的轮廓。机械师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他们的发动机。他们感到悲痛。
“喂,士兵同志,喂!”副指挥官双手合在嘴边大声喊道。
哨所已经很近了。他的声音传到那边,又像回声一样带着类似侧翼的东西飞回他那里。
于是他艰难地在雪中打开一条路,向哨所的方向奔去,手里拿着武器,其他人跟着他。一个士兵拿着装满信件和明信片的袋子,他突然觉得袋子沉得都难以忍受。
副指挥官继续向前跑,简直是丧失理智了。雪块发出崩裂的声音,从他脚下散开。突然,他发出了一声喊叫。他的脚碰到了轻机枪的枪管。更远处,一个身体俯卧在地上。他把他翻过身,认出是话务员。他接着往前走,他觉得雪变得阴暗起来。院子里,轻机枪旁躺着另外两个躯体。哨所的玻璃窗被击碎。稍远处,沙可.阿里非面目全非,似乎在探测天空。更远处,另一个尸体,第二个,第三个。医生像是睡着了,头枕在一条胳膊上。第一个战壕里,另外两具尸体躺着,刺刀在阳光下闪耀。弗雷德.科斯图里军士倒在门槛上,眼睛大睁着,胸腔开着一个巨大的洞。两步远的地方,是他手枪的黑斑。门槛那边,是谢杰芬·科拉,喉咙被匕首割断。再远一点,是厨子,躺在桌子上,手臂从两边悬晃着,像是要把桌子抬起来。从墙板的框子上掉下来的玻璃碎片撒落在他的身上。来自走道两端的一阵强烈的穿堂风在死者的上方吹着。
副指挥官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理智,冲向外面、朝轻机枪的方向奔去,他推开一具尸体,疯狂地扣动扳机扫射。枪筒仍然对着另一边的人,子弹呼啸着穿越他们哨所的窗户,可是他们的玻璃窗也已经破碎了。他双手抱头,然后拿出一包香烟,但他手一滑,香烟撒向雪中,他一根也没接住。
正在这时,他发现自己队伍的士兵向第二个战壕奔去,那里第二个轻机枪已装上了子弹。从那边,有人正在打手势。还有幸存者?他像个醉汉朝他们飞奔。那里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轻机枪手,腿被一根手榴弹炸飞。只是从这一刻算起,副指挥官才一览无余地看到一切:在整个战斗区,无人之地和边境的另一边,雪被踩实(雪上都是脚印),血迹斑斑,上面有多处像是被拖到那儿的尸体刷过的痕迹。在这片不堪入目的迹象中,离中立区这边两步远的地方,雪地上,一些类似熄灭的灯塔的东西发着光,像是海洋动物冷漠的眼睛,看着这场屠杀。
“那边,那些玻璃,是什么?”一个声音问,没有人回答。
队伍里的一个士兵从瞭望台下来,背着一个哨兵。这个哨兵一直挺着,直到他们来前二十分钟才断气,这是根据他留在一个本子上的笔记里得出的结论。
过了一会儿,他们将尸体一个个抬起,一个挨着一个排放在卡车尾部。一个队员手里一直提着装满信件和明信片的包,他将包扔到尸体上,随后,另一队员关上了车栅栏。
三、同一时间,但在远处
他身型瘦长,头发灰白,在联合国大厦三层的酒吧里等着,身边宽大的玻璃窗朝向东河。另一个人向他招手示意。他修长的腿在翡翠绿的地毯上走着,步伐敏捷轻盈。
“我们可以拟定修正案,”他说,“突发的一切显然是挑衅。”
他一屁股扎进柔软的大皮椅里,请另外那个人也坐过来。
“七点半。”
“我们有時间。”
另外那人打开他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几页纸。
“因此,发生了挑衅,”他重复道,“伤亡惨重,不过……”
“多少?”另外那人问。
“阿尔巴尼亚这边十九人死亡,另一边是二十二人死亡。嗯……”他自言自语重复“9”“22”,然后纠正说,“我觉得秘书漏了9前面的十位数。抱歉,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核实一下原件。”
他在公文包里翻找,终于取出了要找的东西。
“显然是这样,”他说,“‘9前面有一个‘1,她忘写了。”
“好。”那人说,也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因此,在修正案的第二段,可以总结为如下:“根据无可辩驳的数据,东南欧的紧张局势在不断加剧,我们刚刚得到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阿尔巴尼亚方发起的严重挑衅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太好了。”
“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阿尔巴尼亚政府表示抗议的话,我们可以援引哪些因素?”
“是要事实吗?”另一个回答,“除了杀害一个姑娘……”
“一个姑娘?她在边境做什么?”
那人耸耸肩。
“是啊,她去那干吗?”他低声说,突然,他用手掌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她好像是去那儿做新闻采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被杀害的人当中有一个新闻记者。”
“你总是心不在焉。”灰白头发的男人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笑着说。
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我们回到关键问题上吧,”灰白头发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自己的公文包。“我给您带来一个惊喜。”
他眼睛一直盯着那人看,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拿出一张照片。
“哦,这只是一份传真……”
“边境那边死去的一个阿尔巴尼亚士兵……”
两个人的头互相靠近,无法将眼睛从照片挪开。在那像是布满针眼、模糊的背景上(就像在大部分电报里看到的那样),一张变形的脸注视着他俩。这是一幅古老的镶嵌画,因年久而受损,这张脸蕴藏着密集的皮肤毛孔和地球的裂缝之类的东西。
他们弯下身子注视着这张脸,久久不愿离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感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像是被无数针刺扎着那样。这是一种远古的恐惧,其征兆隐隐约约来自久远的世纪和古老的人民。
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二
(选自“蓝色东欧”译丛第6辑《挑衅以及其他故事》,单行本将于近期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