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之殇
2019-03-03孔见
孔见
1
蛇是一种叵测不安的存在。设想卧榻之下有蛇蛰伏,或是要走的路上有条蛇在等着,都是人难以接受的。但对于生活在海南岛上的我,这些一度不过是日常经验而已。尽管岛上有坡鹿、黄猄、白鹤、天鹅等许多温良的生物,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好,觉得这个世界还值得眷恋,但我还是必须接受蛇随时随地地突然出现,并学会与它共舞,分享生存的资粮。即便是在伸手采摘一朵莲花的时候,被毒牙狠咬一口,我也不能怨天尤人,并以此为由,往自己心里下毒,把自己也变成一条蛇。
记忆里,小时候几乎天天都要跟蛇打交道,接触最多的是银环蛇、金环蛇、灰蛇、眼镜蛇、蟒蛇、竹叶青、水蛇、海蛇,还有身材特别细长的“公蛇”。至于其他杂蛇,就恕我叫不出名字来了。常常是这样,夜里睡得懵懵懂懂,突然笼里的母鸡扑腾起来,发出惊恐万状的啼喊。大人掌灯过去,用棍子一撸,便发现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肥肥地蜷成一团,灯光下一副很害羞的样子。银环蛇特别爱偷吃鸡蛋,而且吃食的技巧相当高妙,先是用牙尖在蛋壳上打出一个小孔,接着将信子伸进去,吸净里面的蛋液,完了整个蛋还像是刚生下来似的。
银环蛇有一米五到两米长,和许多同类一样,爱睡懒觉,太阳都上去老高了,才睡眼惺忪地出来活动,在沙地或石板上晒太阳,在野菠萝与仙人掌间蜿蜒逶迤,小眼睛闪闪发亮,显出十分聪慧的样子。它的毒性没有眼镜蛇那么可怕,而且懂得珍惜自己有限的毒液。听到人群动静,都乖乖避让,给人足够的尊重。狭路相逢的时候,只要人少安毋躁,它也就转身离开,相当地知趣。然而,一旦受到威胁,就会凶相毕露,绝不留情。若是碰上母蛇孵卵产子的时候,人就得格外小心了。春雨绵绵的季节,晚上田间雾气极大,银环蛇会从各自洞里出来,聚集在田埂上,像野菠萝的根条一样交错在一起,呼吸露气,过路的人都迈不开脚步了。月光好的夏夜,它们会秘密约定,成百上千地到某处坡地集会,一同伸出长长的脖子,在月光里翩翩起舞,双尖的舌头咝咝有声,好像神秘的宗教活动,在歌唱什么颂词或咒语,直至兴尽才各自散去,不知所终。
蛇的皮肤有很细致的肌理,仿佛是专门设计的,看起来相当齐整,又不失玄妙,不似老鼠之类那么邋遢。同一种蛇的着装,几乎一模一样,如同军队的制服。眼镜蛇的制服,领子上还印着家族显赫的标志。蛇的衣服不用洗涤晾晒,都是一次性使用,旧了就随地脱掉。在乡村的田头路边,时常可以看到蛇撂下的衣裳,保持着逶迤的姿态,表明它们无处不在,让人心生悚惧。尤其是女性,对阴性之物有着神经质的反应。其实,带来威胁的动物,本身也深受威胁。蛇是特别缺少安全感的动物,因此只能隐居在幽暗的洞穴,有时甚至还要把洞口堵上。蛇洞与蜥蜴、蟾蜍、青蛙等动物的窝点,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差异。记得十岁那年,某个雷雨将临的中午,我突然起意,要抓几只沙马(一种小型蜥蜴)来烧烤解馋,一个人跑到野地里,那里布满沙马的小洞窟。我找好一个洞口挖开,用棍子往深处试探,感觉内头有些动静,便兴高采烈地伸手进去,一把抓住条绵软的东西,扯出来竟然是眼镜蛇,咧着大嘴龇着毒牙。幸亏我死死攥住了它的脖子,让它喘不过气来。惊恐无比的我,用仅剩的一点勇气,把蛇甩向前方,然后朝相反的方向飞跑。在确定进入安全距离之后,我回过头来,发现那条蛇还在向更远处逃窜,完全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它对我的恐惧,更甚于我之于它。
小学的时候,如果不是周末,晚间都要到学校去上自习。回来的路上,往往都是结伴摸黑而行,大家竖起小耳朵,一旦听到“呼呼”“呼呼”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喘大气,便立即停止前进。点燃灯火一看,准是眼镜蛇无疑。它架起身体前面的三分之一,腮帮子鼓得又宽又扁,准备着随时出击。比起其他同类来,眼镜蛇的眼睛尤其凶狠,发出的声音令人汗毛竖起,脊背发凉,起一身鸡皮疙瘩。但它在夜里十分畏光,对峙一会儿,只要人不发起攻击,它就会扭头离开,回到自己的洞府巢穴里去。但小伙伴中,总有那么一兩个胆壮心狠的,不愿善罢甘休,找来石头、木棍,非要将它整死不可。给我的感觉是,他们身上隐约有一股蛇的气息。
不知是否因为毒性的缘故,眼镜蛇的肉特别好吃,因此,它也容易受到人的伤害。在市场上,眼镜蛇卖得比陆地上的其他蛇都要值钱。早年的海南岛,海里的螃蟹都没人吃,拿来当肥料用,蛇多是拿来做药的。蛇类的末日,是一九八○年代,广东人来收购之后。身子偏瘦的广东佬,把蛇视为最高尚的食品,他们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请你吃一条眼镜蛇;对你表示特别敬重,就请你吃一条眼镜王蛇。倘若筵席上少了毒蛇,即便是上了茅台和鲍鱼,气氛还是差了许多。他们喜欢让蛇把鸡咬死,然后炖成一窝,取名“龙凤汤”,也不考虑汤里“龙凤”的感受。尽管广东人行状跟其他地方差别好大,但他们也还是人类的一种。人类是一种什么生物,有时候是个令人纳闷的问题。
2
有的蛇特别喜欢吸食人的津液,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在它们的认知中,人的口水应该是燕窝一样的补品。那些去山里垦荒的人,晚间在林子里宿营,他们会遇到这种情况:子夜时分,人睡得跟死猪一样,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口水一寸一寸地流出来。蛇闻到香味,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行过来,伸出长长的芯子,在人的嘴角津津有味地舔吻,同时进入人的梦里,吸食人的魂魄。醒来的人发现身上瘆凉瘆凉的,也不敢随便动作,得等到蛇把脸上的口水吻干净,心满意足地走了,才敢翻身起来。记得有年秋天刮大台风,小姨从外地来我家探亲。一条大眼镜蛇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风雨交加的夜里,竟然钻进严密封锁的房间,而且还爬到床上来企图作案。母亲发现之后,很能沉得住气,她们姐妹智勇双全,最终制服了这条毒虫。待我早晨醒来,蛇已经和一只可怜的公鸡炖成了一锅汤,白浓白浓的,好像很滋补。因为多年的风湿病,母亲很难下地干活,身心甚是苦痛,乡野郎中多劝她吃毒蛇,甚至把蛇挂起来吸它们的腥血。这种恐怖的疗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治愈风湿,倒是让她跟蛇结下了梁子,而且影响了母亲的形象,也伤害了我对母亲的情感。我们家与蛇的恩怨,改写了家族的历史,现在该到了销账的时候。在一篇诗文里,我曾经提及我的祖伯父,他娶过两房太太,只生了一个儿子。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儿子在田头干活,妈妈的午饭迟迟不能送来,他爬到树上摘果子吃,手指被藏在密叶里的毒蛇咬住,身子从半空中掉了下来。祖伯父的血脉因此失传。
在生物界,蛇看起来没什么朋友,倒是有很多冤家。拥有制空权的鹰,是蛇可怕的死敌。鹰不仅有强健的爪牙,壮硕的翅膀也难以对付,三两下就把蛇扇晕过去。小时候,围观过许多鹰蛇之战,没有过蛇获胜的记录。可以设想,人和鹰不在场的时候,蛇才能活得扬眉吐气。蛇最容易获取的食物是老鼠,它相当于蛇的米饭,但蛇最爱吃的菜可能是青蛙,它们似乎是为蛇准备的佳肴。嘴里叼一只青蛙在田间地头四处游荡,听着牙缝里的猎物一路哭喊求饶,是蛇一生最快慰的时光,就像“土鳖”发迹之后,披金戴银,开着豪车招摇过市。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但对蛇而言没有问题。不管天鹅飞多高,毕竟都有落地的时候。不过鸟类吃起来相当麻烦,蛇往往将其咬死,吸干鲜血就走掉了,而毒蛇咬死的东西,乌青乌青的,别的动物都不敢吃。蛇的最爱青蛙和田鸡,兼是人的美食,佐以老姜陈醋,还是很好的下酒菜。抓青蛙的人,难免要跟蛇打交道。从青蛙居住的洞窟里,掏出一条眼镜蛇来并不奇怪。因此,以抓青蛙为生的人,难免为蛇所伤,倒在地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省人事。活过来的,手指也往往残缺不全,奇形怪状。
和普通蛇类不同,体型壮硕的眼镜王蛇,不仅吃老鼠、青蛙、蜥蜴和鸟类,还特别喜欢吃蛇,尤其是毒蛇,甚至是自己的同类。它体内的抗毒血清,能够化解所有的蛇毒,其他蛇却化解不了它的,对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眼镜王蛇被称之为蛇类的煞星,是蛇的终结者,往往主动攻击,所向披靡。在蛇类中,眼镜王蛇不仅武功超群,气场横霸,而且智商甚高。捕猎各种蛇时,眼镜王蛇能凭直觉判断猎物是否有毒,并有效地控制战场,从容地享受捕食的过程。捕食无毒蛇时,一般不使用毒液,只是将其慢慢把玩,摧毁它的尊严,直至完全崩溃,才加以吞噬。捕食毒蛇时,则通过反复挑逗,把对方一再激怒,弄得精疲力竭,软趴在地,才突然咬住头颈将其毒死。眼鏡王蛇不咬则已,一咬致命。它一口注入的毒液,能在三小时内截断一头成年亚洲象的生命。如没有及时的药物救治,人在被咬半小时之内必定归天。
毒蛇因为有毒,而且时常肇事伤人,被认为是一种有害之物,在人的社会里很不受待见。因此,打死它能给人一种成就感和荣耀感,好像是行了侠义一般。打死一条眼镜王蛇更是如此。在一些地方,蛇还被看作不祥之物,出门办喜事,路上碰到蛇就只能折返,另择吉日。《伊索寓言》里,怜悯毒蛇被认为是一种罪过,好像蛇出世就是死牢逃犯,天生就该被诛杀。不唯古代希腊,在我童年生活的海岛,蛇的处境也相当狼狈,即便将脊骨“委屈”上十八圈,也“求”不出一个“全”来。走路或干农活的时候,发现一条蛇,必是人人喊打,如果不是乱棍打死,也得吓个半死。倘若打死的是一条大蛇,还会招来许多人围观,如同过节一般。蛇是爬行动物,蜿蜒逶迤,速度较慢,如果没有毒液这种撒手锏,其实是软弱可欺的,跟一截腊肠差不了多少,其他动物也不会把它当回事。无毒的水蛇,连鸭子也能把它们撵得无路可走,只能任其吞吃。即便是体型巨大的蟒蛇,看起来十分威猛,可以连皮带骨地咽下一头羊,一只鹿,但因为没有毒,也没有特别锋利的牙齿,很容易被人制服。在山林里,若是遇见大蟒,没有退路,也用不着害怕。有经验的老太婆,会佯装出很乖顺的样子,将一条腿往蟒嘴里送,待吞到腿根时突然拔出长针,对准蛇眼睛狠狠往它脑子里扎,蟒便急忙呕出大腿,落荒而逃。不过,这时候老太婆得赶紧跑到水里,清洗腿上黏着的酸性唾液,以免大腿腐烂。当然,如果进山时,手里操着一截新砍的厚皮树枝,蟒蛇闻到味道便立马晕菜,上述惊险的故事也就不会发生。
一九七○年代的某天,我从镇上学校回村,看到一帮人在摆弄一条大蟒。他们把蛇头挂在高高的树干上,让整个身子垂下来,足足有十米长,超过了我对蛇的想象。人们剖开它花花绿绿的厚皮,就像剥光了它的衣服,裸出了晶莹剔透的肉质,显得极其无辜。蟒蛇的肉是我见过最为洁白的,可以用“冰清玉洁”来形容。人们以凌迟的方式,一片片地将它的玉体刨割下来,丢到沸腾的汤锅里,像反动派在杀害一个革命烈士。空气里充满了难闻的腥味,少年的我,顿感头晕恶心,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做一条蛇被人残忍杀害,或是做一个人残忍杀害一条蛇,都不符合我对自己的想象,但在这两种可能性之外,我不知道还能选择什么。
很多年后,我读到了作家苏炜叙述的更加惊魂的故事。苏炜下乡海岛西部的八灶山,离我家乡不远,他们所属准军事化连队的任务,就是将原生的热带雨林砍尽烧光,然后种上橡胶。山坡上的树木都被扫荡之后,整个八灶山,只剩下山窝里三棵巨大的千年老树。尽管锯断了树干,砍净了纠缠不清的藤蔓,三棵巨木还是屹立不倒。经过仔细侦察,发现大树之间,缠绕着一只比水桶还粗的白蟒,它柔韧的身体像缆绳一般,将三棵树紧紧绑到一起,简直就像条蟠龙一般,这也证实了当地百姓关于山里有蛇神出没的说法。于是,在连长的带领下,他们用机关枪对着大蟒狂扫了足足十几分钟。血光飞溅之后,在婴儿般哇哇哇哇的啼声中,蛇神的身体无力地滑落下来,三棵老树也相继崩倒。连队动用一个机枪排的力量,也无法把白蟒从山上抬下来。整个连加菜一个月,都吃不净这条长虫的尸首。
3
蛇的一生,招惹太多的是非,但它又不会像乌龟那样,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好好地修炼自己。它耐不住洞里的寂寞,也受不了内心的抑郁,不时要晃出来讨生活,弄得一生都恓恓惶惶。如果不是恐惧心理作怪,蛇那苗条身段在草丛中蜿蜒的姿态,看起来是很美的。但它最致命的地方,正是在于脊椎过长,关节太多,只要其中某一节错位,爬动就很困难了。捕蛇的人通常会乘其不备,闪手抓住尾巴一甩,或是用小棍子往腰身猛地一抽,蛇就瘫在那里,一副无助的样子任人摆布。这时候你才知道,蛇作为一种生命,其实是十分可怜的。普通蛇类,或是体型不够大的毒蛇,没什么用途,人打死之后就扬长而去,向旁人炫耀自己的义举。蛇被撂在路边,日晒雨淋,直至腐烂发臭,活生生的生命成了垃圾,过路的人还呸呸地吐口水。
蛇的无处不在,加之伤人事件时有发生,使卖蛇药成为一种专门的营生。海南岛气候潮湿,风湿麻痹之类的病相当普遍,患者都像我母亲,等着蛇来做药用,因此,卖蛇药的人也兼着卖蛇和蛇酒。他们挑着大笼子,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吆喝。锣鼓一响,上来就让蛇咬自己的手脚,甚至是嘴脸,等着肿胀起来,乌紫乌紫地显出可怖的样子,然后用蛇药一抹,奇迹发生,肿块渐渐消失,才又开始卖药卖酒。看起来像是一台文娱节目,吸引老人小孩来围观,给沉寂的乡村生活添加了欢乐的气氛。但这些卖蛇人,极少能够善终。有一个孙姓的卖蛇人,技艺高超,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他挑的笼里两条凶猛的眼镜王蛇,长达五米以上,威风凛凛,是表演的好道具。谁都想不到,离五十岁生日还有几天,他就被其中一条眼镜王蛇咬住脖子,来不及交代后事就归天了。不仅是卖蛇人,在我的经验里,所有专门与某一种动物为敌的人,都很少有好下场。专业抓青蛙的人,捕捉鳝鱼的高手,往往会患上离奇古怪的病,早早地离开人世。捕蛇世家的后代子孙,长相都有些怪异,看起来让人害怕。
蛇为什么会有毒?这是一个让人疑惑的问题。就人而言,生命内部积淀的仇恨太深,又得不到及时必需的疏泄,就会化为毒素沉积下来,储藏在脏腑里。当毒素郁积到一定数量,他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要么伤害自己,患一场恶病走人;要么伤害别人,干出危害公共安全的事情来。我有一个同学,因为体弱多病,甚是受人欺负,但大家还都说他性情好。后来进山学了武功回来,性情大变,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且直捣人的肝脏。原先欺负过他的人,几乎无一幸免。仇恨源自伤害,受到伤害又没有能力报复申冤,也无从化解,仇恨就结下来了,存入增值的银行里,生出毒的利息来。一旦发生社会变故,革命的暴风骤雨来临,这些蛰伏的蛇人,就能获得喷洒毒素的狂欢机会。蛇生下来就不受欢迎,更得不到异类的同情与祝福。从古代希腊的寓言,到《圣经》里的伊甸园,蛇都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甫一出行便招惹是非,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它一生受到的误解与伤害太多,在太阳底下找不到一个可以申诉的地方、一个倾诉衷肠的对象,内心的愤怒与冤屈,只能和着唾液吞咽下去,藏掖在身心阴暗之处,发酵成为致命的毒素,并且分泌出来。以如此苦大仇深的待遇,蛇随便吐口痰都是毒,要想洗干净也不行啊。蛇首先是一个中毒者,然后才是一个毒害者,但人们只关注作为毒害者的蛇,可又有谁起心去追问它中毒受害的前身?
和人群中的弱者不同,蛇没有让毒素在体内郁积,转化为恶性细胞,将自己活活折磨死,而是选择将毒素喷射出来,伤害他者,哪怕他者是多么无辜。在陆地上的蛇类中,眼镜王蛇的毒素算是很高了,但钩嘴海蛇的毒素比它还高出两倍,是氰化钠毒性的八十倍。海南岛西南部的海湾,是海蛇活动最热闹的区域。这里的海蛇多数看起来都像银环蛇,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头特别小,身子滚圆,尾巴却较为宽扁。这种体型使它在海水里漫游起来十分省力,也相当优雅,没有陆地上的同类那么可怖。海蛇生活在不超过百米的浅水区,大约隔一两个小时,浮出水面来抽吸一口大气。然而,就在吸一口气的刹那,高空盘旋的海鹰,就可能俯冲下来,将它劫掠到天空上去。尽管海蛇在海里十分凶狠,一旦离开水面就武功全废,几乎完全丧失自卫能力。
海蛇具有群集性,喜欢扎堆抱团,成千上万条交错缠绕在一起,顺潮水漂流,不辨东西。特别是繁殖季节,常有数百万发情的雌、雄蛇,从海底的淤泥、石缝和内心的压抑里浮游出来,相约在涨潮的热带海面上,相互纠缠,在波浪中追逐嬉戏,自由交配,形成汹涌澎湃的性解放运动。绵延数公里的游行队伍,甚至封锁港口,阻止船舶的正常航行。在马六甲海峡,曾经出现过六十海里长的长蛇阵,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极为壮观。海蛇的这种群集性,给捕蛇的人提供了方便。夜晚,他们在划着小艇靠近蛇群,亮起船灯,手持一根棍子,把蛇一圈圈地往船舱里挑,一点也不费劲,直到填满才盖上舱门,高高兴兴地返航,想着明天早上又有了好的进项。
中了海蛇毒,一般的蛇藥都不管用,唯一可能救活的土办法,就是被咬当时,即刻用苦闷藤芯叶压成汁,吞到肚子里去,然后用苦闷藤枝条将人围起来。苦闷藤是海边常见的植物,它的液汁比黄连还苦。海蛇有剧毒谁都知道,但差不多每年都听说有人被海蛇咬死,因为总是会有人跃跃欲试,心存侥幸。一个人如果过手数千条海蛇之后,他就开始自鸣得意,疏狂起来,向别人夸下海口,说海蛇其实很蠢,傻不拉几,咬不着我的。说这话时,他的死期也就临近了。这基本上是一个大概率事件,周而复始。被蛇咬死的人,一般不要马上埋葬,得等上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精气足、能量大的人,在昏迷状态下能够把蛇毒慢慢地逼出,退去皮下的紫癍,苏醒过来,令人们虚惊一场,破涕为笑。过去,曾有被蛇咬死的人,入殓时在里面踢打棺材板;还有人因为入土过早,若干年后迁坟,才发现棺材里的尸骸侧身、翻身,表情惊恐万状,让活在地面上的亲人良心永愧,不得安宁。
4
人内心郁积着愤怒与仇恨,会活得压抑和痛苦,倘若一再追加,达到某种饱和状态,就要出大事情。因此,他需要一种东西,能够化解或转移内心怨愤的毒素,而世界上具备这种功效的,一般认为只有“爱”这种稀罕之物了。无论是神圣的宗教教义,还是下里巴人的流行音乐,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唤它。如果一个人与整个世界关系紧张,到处都是冤家对头,他对爱的渴望,势必比所有人都要迫切与强烈,都要汹涌澎湃、排山倒海。他太需要一个心灵的出口,来释放内心火药一般的能量,缓解与世界关系紧张带来的压力,把自己救赎出来。一旦他爱上某个对象,必定是水深火热,或是丧心病狂的。这是一种血性十足的爱,带着浓烈的暴力性质,一旦受到阻挡,就会转化为深仇大恨,衍生成恐怖的悲剧,不仅被爱的对象,甚至整个世界都要成为陪葬品,与他同归于尽。英国女作家勃朗特所写的《呼啸山庄》中,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就是一个爱情恐怖主义者。希斯克利夫生下来就被遗弃,是呼啸山庄主人像捡垃圾一样捡来的。在庄园里,他受到了未来主人辛德雷的百般虐待与侮辱,而他唯一的所爱凯瑟琳,也因为身份、教养与财富等方面的原因,投入别人的怀抱。被怨愤之火烧灼得无法忍受的他,只好出走异乡。若干年后,希斯克利夫赚到了足够的资本,魔鬼般地重返山庄,实施他残忍的复仇,将他一生积蓄的毒素,喷射到仇人和他们后代身上,制造出新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
蛇的情况大抵如此,吞忍着愈来愈浓稠的毒液,它活得邪火中烧,越来越焦灼。因此,蛇对爱的渴望,比世界上任何物种都要强烈。它需要某种方式来缓解与抒发毒素带来的煎熬。而作为一条蛇,缓解与抒发的方式无非有二:一是去伤害异类,去咬人,把毒素喷射出去;二是在同类中寻找和自己一样毒的蛇,交换各自邪恶的能量,让仇恨转化为一种浓稠的爱,使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暂时达到和解。前者可以一次次减少毒素存量,却可能招来更多的伤害,甚至杀身之祸;后者是最为安全可靠的通道,而且几乎是唯一的通道。蛇从同类之外的社会,获得爱的可能性实在太少,只能同类相求。爱无疑是排泄毒素最有效的方式,通过爱的通道,蛇将对整个世界的深仇大恨,转化为对一个异性的柔情蜜意。因此,这种爱情具有极高的强度与温度,夹杂着无数伤痛的记忆,蕴含着对所爱对象之外所有生灵的憎恶,是完全排他、孤注一掷的。用某个诗人的话来形容,这种爱是针尖上的蜂蜜。没有亲眼见过的人,很难想象一条眼镜蛇是怎样去爱另一条眼镜蛇的。它们吐出粉红的毒舌,相互轻轻地舔舐,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在无比绵长的毒吻之后,柔滑的身子像音乐一样晃动起来,款款地厮磨抚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接下来是一场惊心动魄、你死我活的搏斗,双方像仇敌一样,疯狂地缠绕到一起,长时间地相互撕咬,不时发出可怕的呼呼声,仿佛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直到将各自的毒液狠狠地注入对方体内,才舒缓下来,进入恍惚迷糊的状态,如同死去一般,世界才得以恢复宁静与和平。
人世间的爱情,早被别有用心地加以篡改了。在改动过的版本中,爱情应该是两个异性之间如胶似漆、如火如荼的感情,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如罗密欧和朱丽叶。倘若这种爱实现不了,相爱的人就宁愿仰药跳崖,不应该无耻地活在世上。或许是受到这种叙述的暗示,人们常常期待蛇一般有毒的爱情,希望心上人把所有情感給予自己,在荒凉的世上只爱一个人,爱得火光冲天,或是弱水三千。这种期待最终等来的,往往是悲剧的收场。你不能期待一个心胸宽广、所有的门窗都打开的人,一个没有情感压抑的人,给予你毒药般致命的情感,火山爆发似的把你爱得昏天黑地。具有博大情怀的人,在爱着一个人的同时,也在爱着整个人类,乃至于欣欣向荣的草木、壮丽的河山和浩瀚的星空;开放的襟怀给予的,只能是清风明月般的情怀,温馨、恬淡、含蓄、优雅、高远而又旷达。他不可能像心地阴鸷、胸襟狭隘、以世界为敌、以人类为仇的人那样,内心填满烈性炸药,把你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以对世界充满怨恨为背景的爱,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精神疾病,是地狱里熊熊燃烧的劫火,会把你带入可怕的深渊,万劫不复。
5
蛇以一双高度聚光的瞳孔,表明它是灵性程度很高的生命。据民间的说法,受到暗害的人,心里会埋下冤情,灵魂往往会附着于蛇类身上,藏在阴处,寻求报复,或是投诉的机会。在我老家后面的坟岗上,就散布着许多触目惊心的孔洞,出没着各种花花绿绿的蛇。其中有一种红头的蛇,被人称作“公蛇”,身子比银环蛇略小些,但长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蛇表情温良,没有任何毒性,也没听说曾经咬过人。传说亡灵喜欢依附于它,因此,人们对其敬畏有加,见到都给它让道,没有谁敢动它一个鳞片。在家里的龛台下面,我经常看到“公蛇”土黄色的身影,像一根长长的绳子绕来绕去,想象又是自己遥远的祖先,放心不下子孙的生活,回家看望来了。
母亲有一个姊妹,结婚未满一年,在山区从事革命工作的丈夫就被敌人残忍杀害了。她从此包起黑白相间的头巾,做一个贞节之妇,将遗腹子拉扯成人。有一年母亲返乡,照例去看望她的姊妹。两人正在庭前拉家常,不经意间,一条“公蛇”从祖屋里摆渡出来,停在两人前面,举头侧耳,好像在倾听话语。母亲见状,开口对它说:公蛇啊公蛇,如果你是某某某的话,就请坐到她对面的小凳子上去;倘若不是,就请你走开吧,不要妨碍我们说话。话音未落,蛇就逶迤过去,爬上一旁的凳子,将身子蜷起来,正襟危坐。母亲转头让姊妹开口,却发现此时的她已泪流满面。抹去眼泪,抽泣良久,姊妹才开始诉说自己生活的艰辛,独守空帏的苦衷,并问候丈夫在那边过得可好。“公蛇”不时点头,嘴里嘘唏有声,似乎心领神会,迟迟不愿离去。最后,还是母亲燃了一根香,烧了几个纸钱,才把它送出了院子。
如今,科技发达,毒蛇分泌的唾液,经加工提取,能够治疗关节炎、神经痛肌炎、冠心病,甚至肿瘤。眼镜蛇的神经毒素,更是很好的镇痛剂。蛇毒在国际市场上被誉为“液体黄金”,其价格比黄金贵几十倍,而且供不应求。因此,在很多地方,原生的毒蛇几乎被斩尽杀绝。我家乡的地面上,银环蛇、金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这些曾经威风八面的主,都已经基本绝迹了。但在乡间的一些小路上,偶尔还能遇到一两条“公蛇”,带着幼崽,在阳光下缓缓地游荡,享受着一种近乎人间的天伦之乐,让人觉得世道依然太平。蛇的家族里,“公蛇”显得相当另类,既没有凶猛的力量,也没有恶毒的阴招,在丛林法则里,真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生存下来的。甚至,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叫什么。
6
人在世间生活,要学会独善其身,但也不能举目无亲。多一个亲人多一份温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路。亲朋给你带来安全和慰藉,给你带来各种支持与帮助。他们往塔克拉玛干沙漠给你送水,往喜马拉雅山给你送炭,分担你的种种艰难险阻,解决你的种种危机,成全你的种种美事。但有许多事情是亲朋无法做到的。他们只能给予,却不能剥夺,而有些关键的时刻,人的造化是需要通过剥夺来完成的。比如耶稣要走上十字架,完成灵魂的最后超度,在天国里获得复活。这种事情只有叛徒与暴君,或者准确地说,只有犹大和罗马皇帝才能做得出来,真正的亲人朋友都无能为力。
蛇到这个世界上来,积蓄浓稠的毒素,蛰伏于阴暗之地,等待着随时发起攻击,给人致命的一咬。这件事情想必上帝事先是知道的,并且是允许的,包括蛇在伊甸园里对亚当夏娃的蛊惑,应该视为对人性的一种考验,只是人做出了错误的解答。在中国语境里,不怎么说上帝之事,说得更多的是天地,或者是造物主。不论如何,天地事实上已经接受了有毒蛇的存在,默许它各种下作的行径,这其中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同时也证明了天地是真正的宽广啊。天地在给予和布施的同时,也需要剥夺和回收,不然,给予和布施就无法持续。但是,谁来承担剥夺的角色,是个困难的问题。想来想去,那些善良、温柔、慈爱、心胸宽厚的人,是无法完成这种使命的,只有阴狠、贪婪、歹毒、穷凶极恶的事物,才堪当此重任。如果你不仅仅是站在人的立场,如果你站到天地上去,这些道理是完全可以成立和接受的。这样,蛇的罪孽也就可以得到赦免了。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