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老

杨小龙

在她心中，我永远都是一只弱不禁风的雏鸟，只有藏在她的羽翼之下，才能平安周全。

“小祖宗，已经中午了，你怎么还不起床？什么才9点，9点四舍五入不就是中午吗？”

“闺女啊，你也该减肥了，看看这都胖成什么样子啦——今天这道黄焖鸡特别入味儿，我给你多夹点！”

“头痛？谁让你熬夜玩手机！脚痛？都怪你总是熬夜玩手机！牙痛？还不是因为你天天熬夜玩手机吗？”

这些话全部出自我家老杨的经典语录集。身为家中说一不二的NO1，老杨同志总能从各种千奇百怪的角度，对我进行吐槽。我甚至一度怀疑，批评教育我是她的业余爱好。

每次打扫屋子时，老杨都会单手叉腰，滔滔不绝地进行训话：“看看你房间里多乱，跟猪窝似的！你会不会叠被子？！以后你的睡衣再乱放，我就给你丢出去！”可当我挽起袖子打算帮忙收拾的时候，她又马上摆手：“誰让你过来的？难道你就不能去看看书吗？去去去！厨房里有我刚切的西瓜，你拿走吃吧。”唉！老杨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后来，我曾悄悄问过我爸：“你说，我妈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老爸果断摇头：“肯定不是，更年期只是一时，你妈可是……”说着，老爸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厨房，作出口型“一辈子啊……”

高一那年，因为军训，我终于顺理成章地有了离开家门、摆脱老杨的机会。想到未来无拘无束的自由世界，我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离开那天，老杨给我准备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包，里面放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生活用品。我上车前，她又是一通啰啰唆唆的嘱咐，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目送我登上校车。隔着玻璃窗，她夸张地向我们班主任点头示意：“老师，我们家小莹就交给您了，麻烦您多多关照。”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杨谄媚又讨好的模样，心里居然有些酸酸的。

军训后不久，我便因为天气炎热，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它们又红又肿，在我的后背耀武扬威。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临行前老杨的叮嘱：“记得每天训练结束后，打盆热水擦擦身子。军营不比家里，没人照顾你……”当时我还嫌老杨啰嗦，心里很不耐烦，如今才明白她老人家的用意，只可惜为时已晚。

晚上，我枕着盛夏的暑气一夜无眠，身上刺痒难忍，仿佛有无数长着毒刺的毛毛虫，正在我的后背举行盛大狂欢。那一刻，我格外想念老杨，想念她那些喋喋不休的碎碎念，想念她一边数落我，一边切西瓜的模样……

也许母女之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吧，第二天上午，老杨居然从天而降。我站在班级门口，揉揉眼，又揉揉眼，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烈日之下，汗流浃背的老杨推着自行车正站在门外。她被太阳晒得脸色彤红，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只有车篓里大包小包的水果，显得格外鲜艳。

一见面，她又开始训我：“不是给你买电话卡了吗？为什么不用座机跟家里联系？！昨天我听XX妈妈说，你们班有三个女生晕倒，吓得我一晚上都没睡着，你知不知道？！”原来，在我走后的半个月里，老杨每天都寸步不离地握着手机。昨天，她看见家长群里的消息，更是惴惴不安，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不好的画面。

在她心中，我永远都是一只弱不禁风的雏鸟，只有藏在她的羽翼之下，才能平安周全。

我小声向她解释：“这里公用电话很少，每天都排长队，我根本挤不过去……”

“你呀，永远都这么笨”老杨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怎么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呢？如果我今天没有听其他家长的话，没带痱子水过来，你该怎么办？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让你再多锻炼锻炼！”

然而，一转眼，她又自相矛盾地埋怨起学校：“老师为什么不让你们用空调？难道他们自己不热吗？真是的！来，让我摸摸头看有没有发烧。”低头的一瞬间，老杨竟悄悄红了眼眶。她怕我发现，还故意瞪了我一眼，脸上心虚地维持着别扭的平静。

这就是老杨，嘴硬心软的老杨，她明明心疼我心疼得要命，却又唯恐泄露自己的溺爱与脆弱。因为我，她才穿上了母亲刀枪不入的盔甲，同样也因为我，她才有了母亲敏感脆弱的软肋。

军训的那一个月，我瘦了整整10斤，而老杨居然也跟着瘦了5斤。所以，军训结束后，老杨立刻决定和我一起去商场买衣服。

那天，我们接连逛了几家店，老杨手中提满了大包小包我的衣物，可她自己却一无所获。她老人家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找到各种不给自己买衣服的理由：边角有线头、印花不匀称、布料太次，等等……

即使真遇见了老杨非常心仪的裙子，她也会连连摇头：“反正家里暂时还有穿的，就先不买吧。再说了，那件裙子颜色那么深，袖口又那么紧，夏天穿肯定特别热……”她刻意挑剔着衣服的缺点，仿佛只有彻底否定它，才能安慰她那颗憧憬美丽却又坚持节俭的心。

每每这时，我都格外嫌恶自己的年幼和现实的贫穷。我想，如果我能瞬间长大该有多好。我要努力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用这种俗气却务实的东西，给老杨搭建一座彼得潘的永无岛。

因此，当我考上大学，拿到第一笔奖学金后，首先做的就是拉着老杨去买衣服。一路上，我兴高采烈，但老杨却显得兴致索然。走到商业街门口，她居然犹豫地停下脚步：“这些店都太贵了，而且还不打折。我现在又不缺衣服，咱们别买了。”

迎着她的目光，我故意底气十足地扬起钱包：“听我的，今天咱们奢侈一次，就在这儿买！”我幼稚地以为这样可以证明自己的孝顺，这样可以证明自己的成长，但老杨眼中的我只是一个天真的傻小孩。她总觉得，我尚未踏入过生活的险滩，根本不懂金钱世界的真相。

所以那天最后，老杨只敷衍着逛了两个店铺，便要拽着我匆匆离开。我气鼓鼓地说：“你怎么这样？以后再也别让我陪你逛街了。”老杨却罕见地没有数落我，她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你不陪我逛街，我陪你逛街总行了吧。买那么贵的东西干吗，你能给我买个冰激凌，我就挺高兴的。”

“切！冰激凌算什么礼物？”我暗暗腹诽。然而，老杨已经去点了甜筒。她惬意地咬了一大口，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满足，那微笑的目光像极了夜晚明亮的月光。

“今天我们一共才花了10元钱啊。”我耿耿于怀。“怎么？你觉得不过瘾吗？”老杨伸出手，狡黠一笑，“要不，你把剩下的钱全都给我，我替你存着？”我：“……”

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开始在职场上冲锋陷阵，但老杨对我仍不放心。每次打电话来，她都会佯装不经意地问我：“钱够花吗？”也许是担心伤到我的自尊，接着，她又会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开始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你一个人在外面实习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们最近涨退休工资了，你想买什么？老妈请客！”

在她眼中，无论我多大，都还是那个傻小孩儿，那个需要她千叮万嘱，呵护照顾的傻小孩儿。

文欣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