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玫瑰花的反抗
2019-03-02龙应台
国际家庭中的文化冲突
龙应台(1952- ),台湾作家,祖籍湖南,因生于台湾,又有欧美求学、生活经历,并在香港生活很长时间,兼及自1995年起为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写“龙应台专栏”,对现代东西方文化之交融、冲突多有思考,论述颇丰。著有《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等。
《亲爱的安德烈》是龙应台与18岁的大儿子安德烈(德国人,中文名华安)的通信集。这本书信集不仅体现了父母与子女间的代际冲突以及沟通的可能,同时反映出中、德两国在社会、家庭、教育、亲子关系等方面巨大的文化差异,也昭示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化之间碰撞、交流、对话及至融合的可能。
安德烈:
读你的信,感觉挺复杂。想起跟你父亲在美国初识的时候,听他谈自己的旅行。十八岁的他,也是和一两个留着长发、穿着破牛仔裤的朋友,从德国一路hitchhike横过整个欧洲,到土耳其和希腊。那是欧洲的一九六八年,学生运动兴起、嬉皮文化焕发的时代。
他提到在语言不通的国度里,发生车祸后的一团混乱;提到在西班牙设法勾引天主教堂里做弥撒的女孩;提到在一毛钱都没有的状况下,如何到希腊的农家里骗到一顿饭;提到在稻草堆里睡觉,看捷克的夜空里满天沉沉的星斗。
那时我二十三岁,刚到美国,很震惊为什么欧洲的青年人世界那样不一样。他们为什么显得没有任何畏惧,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闯荡?他们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玩,懂得玩、热爱玩、拼命玩?他们的父母难道对他们没有要求,要求他们努力读书,出人头地;他们的学校难道对他们没有期待,期待他们回馈社会,报效国家?我们当然也玩,但是所谓玩,是在功课的重压之余,参加“救国团”所设计的有组织的“自强活动”。“救国团”,就是和“青年团”一样的东西,其实是爱国爱党教育的延伸机构。你懂吗?我们的“玩”,叫作“自強”。含义就是,透过“玩”去建立强壮的体魄、强悍的意志,目的是“救国”。我们的“玩”都是为了救国。
“玩”,就是一圈人围起来,唱歌、跳舞,玩大风吹或者躲,一起拍手或一起跺脚,做集体划一的动作。幼儿园的孩子们做的游戏,大学生一样起劲地做。“群育”的概念藏在我们的“玩”后头,教我们从集体行动中寻找安全和快乐。
所以,主要还不是物质匮乏的问题;一个欧洲青年和一个台湾青年当时最主要的差别在于,前者的个人思维和后者的集体思维。脱离集体是一件可怕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被教导,个人是为了集体而存在的:读书求学固然是为了国家的强盛,“玩”,也同样是在达成一个集体的意志。
……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吗?他们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就在法西斯的集体意识里过日子的吗?也就是说,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实是相像的。一九六八年的欧洲青年向权威挑战,向上一代人丢石头,我的一代人那时还在上爱党爱国教育,玩群体游戏唱“团结就是力量”。
我记得一个西柏林教授曾经告诉我,一九六八年的一代很多人会有意识地拒绝在阳台上种父母那一代人喜欢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鹃等等,反而比较愿意去种中国的竹子。
玫瑰花象征了中产阶级所有保守的价值观——为集体效力、刻苦向上、奋发图强、按部就班……而遥远的、非本土的竹子,就隐隐象征了对玫瑰花的反叛……
一九六八年的一代人做了父母,做了教师,仍然是反权威的父母和主张松散、反对努力奋发的教师,我的安德烈就在这样的教育气氛中长大。你的“懒散”,你的“拒绝追求第一名”哲学,你的自由宣言和对于“凡俗的快乐”的肯定,安德烈,是其来有自的。如果说你父亲那一代的“玩”还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尝试,你们的“玩”就已经是一种自然生态了。
我反对吗?我这“复杂深沉、假里假气”从来没学会“玩”的知识分子要对你道德劝说,拿《蟋蟀和工蚁》的故事来警戒你吗?做母亲的我要不要告诉你,在全球化的竞争中,儿子,你一定要追求“第一名”,否则无法立足?
我考虑过的,安德烈。但我决定不那么做。
(选自《亲爱的安德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