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容并蓄与求同存异
2019-03-02冯小梅
冯小梅
BBC曾有一部三集纪录片《我们的孩子足够坚强吗——中国式教育》,它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都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教育方式的优劣上,而其中折射出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则是文化的差异——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服从、勤奋、危机感和英国人的自由、散漫、乐天派,还有不同文化之间交流、对话的可能:如果地球成为一个“村”,不同文化之间的交往会变得更加容易吗?我们会更容易接纳来自不同文化的人群吗?
答案是否定的。
多极的和多文化的
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提出,冷战后,世界冲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异,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冲突”。塞缪尔指出,现代世界已经变成“多级的和多文化的”,未来世界不会出现单一的“普世文化”,而是多种文化共存。多种文化包括美国、欧盟、中国、俄罗斯、日本和印度,也许还包括某个伊斯兰国家。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此书一出,世界轰动。虽然很多学者从不同侧面对塞缪尔的理论进行了批评,但谁也无法否认此书对世界文明与文化的精准判断,并由此掀起了新一轮的文化研究热潮。
其实除了这种“宏观”的文化,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文化更为“家常”——大概没有一个词像“文化”这样恢宏大气、包罗万象,又难以言喻、无法尽述。台湾作家龙应台写过:“文化?它是随便一个人迎面走来,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整体气质。他走过一棵树,树枝低垂,他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还是弯身而过?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怜悯地避开,还是一脚踢过去?电梯门打开,他是谦抑地让人,还是霸道地把别人挤开?一个盲人和他并肩路口,绿灯亮了,他会搀那盲者一把吗?他与别人如何擦身而过?他如何低头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带?他怎么从卖菜的小贩手里接过找来的零钱?”小至豆脑应该吃甜的还是咸的,大至国外的月亮到底圆不圆,文化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虽然难以琢磨,但具体而微,渗透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流行文化、小资文化、动漫文化、耽美文化、影视文化、茶文化、酒文化、官场文化、宠物文化……但凡某种传统、习惯或做法风靡一时,都可以冠以文化之名。文化很忙。
文化很富丽。这种富丽不仅仅来自于文化自身的幽微和复杂,还来自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碰撞。如果说,关于文化,21世纪的人类有共同认知的话,那么唯一的认知就是:文化是多元的,没有定于一尊的“超级文化”;我们必须学会与不同文化的人群交往、对话,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张颐武说:“人类的文化当然有其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构成了人们交流和沟通的基础,也构成了文化的交融和发展的基础,人们之间也有许多共识和共同的价值存在,这些都无可争议。但同时,人们也都了解人类的文化有其多样性,这种多样性的来源既是历史性的也是空间性的,既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的选择,也是不同的发展道路和社会走向的限定。正是这样的多样性构成了人类生活的丰富性,构成了今天的世界的多彩和灿烂。”
于是,我们可以欣赏美国人的“博大、淳朴,但不精深”,英国人的“精深、淳朴,但不博大”,德国人的“精深、博大,但不淳朴”,以及,法国人的“优雅”。
认同的焦虑
人类总是习惯对比,喜欢在对比中寻找、确认自身价值。所以,多极和多文化带来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文化是最好的吗?如果不是,哪种文化是好的?判断文化优劣的标准是什么?标准由谁制订?对比产生焦虑,认同的焦虑来自于文化不自信。
100多年前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有文化自信,高呼“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的梁启超有文化自信,奉行“拿来主义”的鲁迅有文化自信……然而坚称中国文化才是拯救世界的济世良方的辜鸿铭其实是没有文化自信的。《中国人的精神》只谈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美好,其实,辜鸿铭深知中国文化的不足,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命运有着深深的忧虑,他的桀骜和执拗都是对中国文化式微的激烈反弹和无奈坚守。
20世纪的中国命途多舛,家国动荡之际,中国文化也经历了全盘否定、部分肯定、否定、反思、重振、矫枉过正……传续至今,文化更为复杂和多元,但我们的文化自信始终未能很好地确立起来。BBC纪录片《中国式教育》首集播出后,互联网上对中国教育的批评铺天盖地;及至三集播出完毕,出现该片制作的幕后资料时,舆论风向才略有转换:哦,中国式教育好像也不全都一无是处,英国式教育也有问题……类似的情形还出现在对中法两国高考试题的对比中。大多数论者仅从题目本身出发,不考虑任何历史、社会、文化背景,就得出结论:中国考题太浅显,缺乏原创性和深刻内容;不如法国考题“深邃”“有格调”。但当我们认真了解中法高考制度和文化脉络之后就会发现,中法高考题的差异是其来有自的,没有优劣之分,唯有文化之别。
文化不自信还体现在对于国学的狂热上。读经、穿汉服、创办国学堂、举行古典成人仪式、跪拜父母……形式上的推陈出新似乎向我们昭示着复兴传统文化的决心——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然而,在多元文化并存、国与国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的全球化舞台上,这种“复兴国学”的表演显得极为尴尬:表演越用力,文化越无力。因为文化不是用来供奉的古物,而是渗透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的活生生的历史。对弱势群体的关心,对长辈的孝与敬,对朋友的忠诚,对工作的尽心,这是“仁义礼智信”;话有余地,事有圆通,人有敬畏,世有善名,这是“温良恭俭让”。看,文化如此绵密地根植于我们的生活。龙应台在德国给孩子讲《水浒传》,讲《西游记》,中国古典通俗小说使两个德国孩子兴致勃勃、痴迷不已,这也是文化,无须表演、自然而然的文化。当我们足够自信,便不会顾虑形式,更不會条件反射般质疑我们的一切、沾沾自喜于发现“新问题”,当然,更不会生发出“我们就是世界第一”的顽固来。当我们建立了足够的文化自信,我们不会焦虑。
求同存异
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说:“真正的文化以同情和赞美为生,而不是以憎厌和轻蔑为生。”文化需要宽容。2014年,青年作家周小平写了一篇《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感慨美国的月亮其实不那么圆,祖国的月亮才是最圆的。因文中提到王小波和李银河,早年有留美经历的社会学家李银河对此文作了一些点评,文末李银河说:“我劝周小平去读一读政治学家刘瑜的《民主的细节》这本书,里面写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对美国社会、政治、制度、价值观的观察和思考,我对美国的看法跟她很接近。没觉得美国特别好,也没觉得它特别坏,有时候跟中国的情况对比一下,也不过是觉得各有利弊,应当取长补短而已,不像周小平那样,一直以为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后来才‘开始隐约感觉似乎外国人的月亮也不是那么的圆”。从“外国人的月亮就是圆”,到“外国人的月亮没那么圆”,从“中国人的月亮最圆”,到“中外月亮一样圆”,理性,宽容,求同存异,是我们面对不同文化时所应秉持的基本原则。
当我们对文化的多样性有了清醒的认知,进而建立起理智的文化自信,我们就离文化大国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