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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涅槃(续)
——放下包袱 开动机器

2019-03-02任美福

娘子关 2019年1期
关键词:企业

任美福

饮恨青海

流逝的岁月,模糊了许多的事情,最终归于忘记。然而,人生经历中却有一些痛彻心扉的事,却是永远的清晰如初,刻骨铭心。

19年前,那场进军青海的败北,让赵续泉交了一笔沉甸甸的学费,却也成了他用伤痕积累的人生财富。

说起赵续泉这个人,如果你要问他的人生起步从哪里开始的话,你可能绝对想不到,他会告诉你,他是从担上一担茅锅开始的。他16岁高中毕业后,回到了农村,不知道自己这个文化人能在村里干什么,教书?会计?他找到了村书记:大爷,我高中毕业了,让我干什么呀?书记说,咱农村没有那做先生的事,俺孩去担茅哇。

担茅就是把全村干打垒圈墙里的旱厕坑的人粪尿掏起来,用两个大砂锅担到地里面“奶庄稼”。茅粪,那可是农村人的宝贝,种菜种瓜才舍得上。母亲对他说,俺孩去吧。不要看担茅粪这件事,这要精干人才能干好哩。精干人,掏过的茅干净,茅板干净,庄稼地干净,茅锅干净,人身上干净。没技术不精干的邋遢人,那就到处弄得一塌糊涂了。

一个16岁的男孩每天担着100多斤的茅汤穿梭在村里茅厕和田地间,营生做得精干,村里人人夸。阳胜水库建设工地要人,村里就把他选派了。肩上的担子一下由担茅锅变成一天拉排车运两立方河卵石,从此他开始了工程建设生涯。他有幸跟上了一个实干家——老共产党员、平定县水利局局长王庆昌。王庆昌雷厉风行,有主意,十分严厉。他的言传身教,年轻的赵续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学在手上。在他的呵斥、敲打、训诫下,赵续泉从他身上学到了担职务要身先士卒的精神。老局长创建了这个全县第一家国有建筑企业,做了第一任经理,7年里创出了骄人的业绩。赵续泉从硬汉手下做起,一开始就打下了不怕吃苦的底子,也一直坚信成就、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

眨眼间,20年过去了。他已经从一个担茅锅担子的农家孩子成长为担一个建筑企业担子的公司经理了。上帝给你一双肩膀,同时给你一副担子,啊,真的是这样,《简·爱》的主人公说,人生来就是含辛茹苦。

他怎么能不好好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呢?打从他担上经理这个担子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要卧薪尝胆,苦干出个样子来。重整企业的辉煌,也就是他人生的辉煌。他像老经理一样亲力亲为,既是经理,又当工匠。

他哪里知道,经理这副担子比那副茅锅担子可难担多了!可不是光有吃苦精神就行了。他接的是这个企业的第四任,老局长创的业早踢腾完了,企业元气已经大伤。而更艰难的是,企业面临的市场环境也比组建之初复杂多了!国有企业等活干的局面早已打破,揽活难,天天困扰着他。

公司有几个难得的骨干,他带着他们,左冲右突。一面清欠,一面还款,一面维持,一面拓展。可自他上任时接上这个被降了资质的“降级公司”,出去揽活时,活像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经常碰得一鼻子灰。

揽活儿难,丢活儿多,苦挣扎,不得不挂靠了一家民营建筑公司的资质,为此招来了一阵奚落。他不在乎!生存比脸皮要紧,没有干好,就不要再说什么堂堂的国营企业……

当年成立这个建筑公司时,当地的建筑项目全是他们的饭。现在成了天天找米下锅。零活儿,小活儿,苦苦维持着一大家子人的开支生计。赵续泉苦苦追寻,公司要翻身,必须找大项目。

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安排的。赵续泉每天搜罗采集信息,终于“侦察”到了国家投资4000亿开发大西北的好消息。1999年,他率队在西北公路市场小试牛刀,在石(咀山)中(宁)高速公路,在铁十五局第六标段承揽了六个通道任务并进场施工,虽然是小打小闹,但积累了经验。在大西北古王公路上,他们干得质量优良,赢得了信誉,还树立了一个“质量强于送礼”的信心!他又组织大家集思广益,反复讨论分析,毅然决定以山西路桥的资质去竞标青海西宁至平安县高速公路项目的标段。

说走就走,他带了一支小分队,坐上火车就向青海出发了!

他怎么这么自信,对冲刺这个目标如此有信心?

因为他在拿主意做决定的那天晚上,想起了一件往事……

1996年,山西举全省之力修建的全省第一条高速公路——太原至旧关高速公路,先期修通了东段和西段,中段阳泉段施工最艰难,两千万父老乡亲都在关注着这项空前壮丽的工程进入合龙阶段。时不我待,阳泉市政府审时度势,决定将太旧高速在阳泉东西两个出口通往阳泉市的狭窄了半个世纪的道路扩宽四倍,这是一项与太旧高速遥相呼应的宏伟工程,号称阳泉市的改革开放路。东口便是平定段,平定县政府也决定举全县之力修好这条路。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开进了施工现场。从当年3月1日起干到6月25日,主体刚接近完成,突然连天暴雨,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把刚准备砌筑的护坡全部损毁,工地一片泥泞。他自己修盖的平房家也进水全淹了,锅锅盆盆都漂了起来,根本不能住人了。

施工进度紧迫,他顾不上小家了,他把家人简单安顿了临时借住,赶紧扑到工地上。雨一停,恢复施工,工地上重新机声隆隆,人欢马叫。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一个经过了多年工地锻炼的有经验的施工管理员,他整天整夜泡在工地上,穿着一双雨鞋在泥泞的工地上来回巡查。反正他的家也不能住人了,他就干脆吃住到了工地上,每天晚上巡查完工地掐住施工进度,施工人员倒班干,他才能回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睡一会儿觉。成群的蚊子飞进工棚里,咬得他浑身血包,疲劳的他浑然不觉,半夜起来朝墙上的蚊子狂拍一阵,赶紧再睡一会儿。

他就凭着一股热情,凭着领导对他的信任,凭着自己的辛苦、认真,把他所负责的挡墙和附属工程比预定进度提前干完,工程质量棒棒的。全市“两路”完工庆典表彰,他的名字在功臣榜上赫然有名。

想起自己经历中的这件事,他这次赴青海夺标就底气十足。当年,“两路”会战几个月,他有家难归,天天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他都能坚持挺过来,那么艰巨的任务,他都能拿下来,凭着这种精神,他自信拿下青海工程不成问题。

赵续泉带着队友,揣着期望,奔向目标。他对项目部做竞标预算的人员严格要求,对竞标预算左审右看,不达严密无误决不罢休。唯独底气不足、暗暗叫苦的是缺乏雄厚资金,连前期活动费用都是东拆西借。他们鞍马劳顿,一年九次青海奔波,火车不能直达,西安倒车再进西宁,住便宜旅馆,吃小摊泡面,舍不得花钱是因为项目攻关要花很多钱,而公司囊中羞涩呀!

他们苦苦寻觅在青海工作的老乡,特别是有一定职位的人。终于找到了,在这海拔3000多米的异域西北,那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啊,帮忙吧。还是老乡好,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接通了关系。

但这仅仅是开始。“师傅引进门,修行靠各人”。竞争的残酷,真是商场如战场,你必须面对。竟然连那好难为情的不好意思见的关系他们都拜访了。

他拿着从四方凑借来的钱,其中就有从家里拿出来的钱——那是老父亲攒了一辈子舍不得花的钱。拗着自己的良心,眼睁睁看着把那钱一次次的送进了灯红酒绿的地方,不得不去让自己心里面厌恶的场所买一些人的高兴,让那些主宰着一个一个环节关乎他竞标命运的人钻进里面肆意折腾。每次,他和他的同伴都要找个身体上或约会上的借口,站到外面等,为省钱,更为不违自己良心的安慰。只等着人家潇洒好了出来了给人家买单。

说不心疼是假的。那时候,歌厅点一首歌要收100元,你心疼也没用,比这花钱多的还在后头呢!他和伙伴们天天找个小摊凑合填饱肚子,陪客人上了酒席上又看着把那么多的山珍海味吃一半丢一半都浪费掉。自己没有酒量,却一次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房间吐得昏天黑地。这么受罪图个啥?变着法子孝敬那些人,自己对自己的双亲也没有那么孝敬过。那时候他真想打退堂鼓。但一想,这个竞争关乎着企业的翻身大计啊。为了自己期望的目标,他又兴奋起来,又规劝自己、安慰自己、暗暗告诫自己:有什么办法?自己无力改变这样的现实,只能守着自己心里的底线,为了这个企业的生存、翻身,为了企业的最高利益,忍着!一定要忍着,还必须办好。

同志们真努力。把标书做成一流水平,投了。首轮竞标,在100多个竞选企业中,入围了36家,他们是其中之一。第二轮竞标又在入围6家中榜上有名,优质标书竟然名列第二名!

兴奋与忧虑同时袭来。果然,接下来的竞争,却让他欲哭无泪。

他们最终失败了。一家南方建筑公司以88888万元的标价中标。

饮恨青海!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他怎么也觉得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因为他不仅付出了金钱,而且感觉自己的良心也卖了不少!他更为这个企业的穷困潦倒、为这个公司里许多人的无所作为伤心至极。痛定思痛,失败的地方在哪儿?一恨,自己的公司实在是家底单薄,无力提供强有力的实力支撑,这个国营公司像有一个漏斗一样,积蓄不起发展的力量;二恨,不是他们应该做得没做好,恰恰是,天地良心不应该做的事,别人做到了极致,而他们没钱做!内线朋友告诉他:那个楼里面,一连几天,白天晚上,提着密码箱的人像走马灯似的,人家的活动经费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他自己的公司却没有那么多钱去攻克那灰色的黑色的关,拿老父亲的钱也早花光了。

永远不能忘记,世纪之交的那个晚上。中央电视台在直播中国申报成功了2008年奥运会,全国人民都在欢欣鼓舞。他看着街上欢腾的人群,想着家乡的人也一样在欢庆吧,可是他在异乡的“申报”却失败了!夜深了,他们也一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跑到街上饭店都关门了,只在一个小铺里面买到一根香肠,一瓶青稞酒,就这样吃了一顿世纪之交难忘的晚餐。

2000年的元旦,过在了青海西宁。这天早上,他听着街上早早响起了鞭炮声,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早早地起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难得有一个早上能这样懒散散地躺在床上放松一下。这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战役,紧张忙碌了一年,最终让他交了昂贵的学费,但他也明白了,这个市场水有多么深!上任一年多来,他也看透了那些扶摇直上的建筑商的套路:先期,不惜金钱打通关卡,各种绝招对策潜规则畅行无阻,把工程拿到手;施工,偷工减料,隐蔽工程更做猫腻,补回黑幕成本;结算,摆平来自各个方面的监督部门,高估冒算,获取更大暴利;而对转包的包工队、民工,则总是拖欠,甚至永不偿清,反正不缺的都是包工队和民工。

我要由此蜕变吗?我也要走一条用带血的资本去发展的道路吗?不!他亲身经历了这一幕,却不能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坐标。不能!这一切污浊,与我们民族的传统价值观格格不入,与父辈传承的道德观彻底背离!改革开放,如同打开窗户,新鲜空气和苍蝇一起飞进来。改革开放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也掏了学费。这一课,是课堂学不到的,这个老师,你也永远在教室里请不到!但它将无声无形影响着你的一生。坚信吧,改革开放,它会走向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没有谁能一直靠歪门斜道走到成功辉煌。

我要努力,我会成功。但,一定不是从歪门邪道走进成功的大门。有朝一日我成功了,也一定不让铜臭气熏的人鬼难辨,坚信这一天一定到来!饮恨青海,他失去了一个大项目,但获得的是一次真切痛苦的历练,那是他视为无价的无形资产。

“逼上梁山”

多年后,当这个公司终于浴火重生显现辉煌风采的时候,赵续泉不止一次地接受过采访。采访者数次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当初,是什么因素促使你毅然决然要走改制的道路并敢于接到你手上?

他说,逼的,逼出来的!

无论国家改革的形势,无论这个企业的命运,无论他本人的抉择,都是一句话:“逼上梁山”,别无选择。

世纪之交的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一幕,也一样让他终生难忘。

他一年经常奔波在宁夏和青海。出门处处难的艰辛,困难,不曾磨灭了他的意志。可是,坏机制下养下一些人的无良,实实地寒了他的心。

那年深秋,青海投标,本地工程,异地工程,交替奔忙,时间切着秒表走。一天,他和总工程师刚刚安顿好本土工地的施工事项,便租借了一辆桑塔纳,从阳泉出发,连夜赶往宁夏银川盐池桥涵工程工地,那儿有50个人在施工。他们一行通夜行车到达银川工地,完成工作后赶上去西宁的火车,继续竞标大计,司机开车原路返回。由于司机长途疲劳,车况不熟,返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把一个老人撞成重伤。天呐,真是屋漏更遭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他和总工立即停下工作急忙赶到事发地点,救治,看望,处理事故。可他们只带着几千元路费,迫不得已,顾不上睡觉又连明彻夜赶回家乡借钱。公司一年为竞标业务活动,四处告贷,没钱啊。但救治医疗,安抚家属,十万火急,不得不求助亲戚朋友们筹集应急款,又连夜赶往宁夏。

四个人费尽周折,终于把事故处理妥当,一路颠簸返回阳泉。可当他灰头土脸顶着好多天未刮的满脸胡子风风火火回到公司院里时,映入眼里的一幕几乎让他窒息!他惊呆了:但见,公司的70多个人在院里面懒洋洋扎堆。问他们咋回事?他们说,没事干,晒晒太阳,闲谝侃。

这可真是——你急得滚油浇心,他们却在“东吴招亲”!

赵续泉气得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

面临着激烈的市场竞争,公司连续几年的衰败,处在了惨淡经营的劣势状态。活儿揽不下,款贷不下,连锁债务,欠发工资困扰着他,青海竞标一波三折,又雪上加霜出了事故,资金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忙得他焦头烂额。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坚强朝气的团队,带领他们搏击风浪,水起风生干一场!谁曾想,他刚从外面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公司看到这一幅众生相,让他更窝火了。

他们能有什么事!公司院里养着90多个这样的闲人。没本事,没能力。更要命的是,他们也没有丝毫进取心。他们每天的生活节奏和乐趣就是:说闲话,道是非,嗑瓜子,打毛衣,拉粘条,扯鼻涕!应该怎么给他们画个像呢?——虽然我腹内空空没墨水,轮上干活我就喝药水,等到月底我拿薪水,反正铁饭碗里有油水。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铁饭碗啊,你撵不起的。

如果你派他出去办点什么事,结果很快就回来啦——不是传话筒就是一句:人不在!如遇到抢工期、加班干的关键时刻,动员这些“上层建筑”人物也参加,那闲话是非就来啦。

他们都是通过什么关系进来的,那故事就复杂了。而当年多少国营企业都是这样,闲人越进越多,一个一个企业都被吃垮了。

人家多少民营建筑公司越干越红火,上水平上资质,咱这个国营建筑公司干来干去,质量差了水平低了,企业资质降了级!唉,就到这步田地了,无论公司有多大危机,他们也不放在心上,整天乐呵呵地扎堆,打扑克!好像企业的命运与他们无关!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这个社会竞争已经多么激烈,也激不起他们一点点内驱力。

天呐,他可更没有想到,更让他窝火的又来啦。正当他气呼呼地为他们的萎靡不振生气的时候,他们有几个人找上办公室来了,要求给他们快开工资,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党给他们的。赵续泉说,我也是共产党员,党没有让你们这样做主人翁。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齿缝挤出了一句话:工资会有!但铁碗要破了!他们不知道他怎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莫名其妙地走了。

青海竞标失败后,好长时间,他的心情沉重。冷静反思,自他上任以来,尽管零敲碎打,干了的活儿也不少,也挣了一些钱,旧欠也要了不少,但怎么公司就总是捉襟见肘连个竞标的活动费用都拿不出来呢?不用细分析就明摆着:公司人浮于事,一个庞大的闲人团端着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他们不在创造价值,他们在消耗价值。一线工地上的人辛辛苦苦干活儿挣来的钱,庞大的闲人团一分,吃光了!不是这个大锅饭,不至于月月盆干碗光,那就肯定把青海项目也拿下来了。他殚精竭虑,心焦如焚,他们不知体谅,只知道厚着脸来要工资,好像他们也成了他的债主要来逼债啦。好像这个公司只有辛苦忙碌的他是最无理的!他为公司这种现状寒心!

他不得不反思一个问题。人的因素,在国营建筑公司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论:本来人是创造价值的最宝贵的财富,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可是,大锅饭和铁饭碗,一个僵死的体制下,吃闲饭,人浮于事,成了企业最大的包袱!他算是看透了,这就好比大雁的翅膀上拴了两只沉甸甸的蜂巢,飞不起来了。

他感到精疲力竭,他自己纵然浑身是铁,也打不下多少钉钉。纵然有三头六臂,十八般武艺样样精,也养不了这么多无所作为的闲人。

上个世纪80年代初,著名作家王蒙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说客盈门》,一时名声大噪。作品描述了一个名字简单到了姥姥家、性格耿直到六亲不认的主人公——丁一,顶住来自四面八方的说情风,坚决开除了严重怠工的职工,玫瑰牌糨糊厂由此扭转歪风,再现繁锦。故事虽有虚构成分,但那啼笑皆非的情节恰恰是那个年月司空见惯的现象,作品正好戳到国营企业痛心的软肋。可悲的是,改革开放已经20年了,像丁一那样敢于碰硬抗邪动真格的硬汉成了尴尬的少数,国有企业的通病——铁饭碗养懒汉,纪律松弛,人浮于事,无人进取,坐吃山空,却成了越来越普遍的顽症。

丁一那句著名的话——不来真格的,会亡国!现实无情地印证了这句话的分量——企业不改革,会死掉!但一个主帅的正直激情能有多大多久药效?历史走到改革开放这条高速路上,试问能有多少人堪比丁一或支持丁一?抓一两件事杀一儆百能否医治国营企业的这个痼疾?

赵续泉也动过“撒手锏”。奖励,惩处,上至经理,下至职工,大到玩忽职守、重大失误,小到工作疏忽、丢失财物。从经济处罚,到职务调整,两个重要岗位的科长被他撤职,追究降级责任,公司的直接损失由责任人承担。然而治标难以治本,过一阵子又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许多企业的领队人早已习惯如此状态,见怪不怪。但赵续泉却在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他感觉到,国营队,已经形成了可悲的习惯势力,形成了一种迂腐观念。国营职工的优越感,并不是理想中人人操心这个企业发展的主人翁精神,而是只要进了这个全民制的门,就算多么无能也有铁定的待遇。他们被人羡慕,人前炫耀,谝人,牛气,自有优越,无须优秀,何来忧患?优哉游哉!如此之迂腐,为何竟然根深蒂固?因为观念的背后有一个僵死的机制,它是一个后盾,盾牌之下,铁饭碗旱涝保收。岂不知,这辆拖着大包袱的大篷车,快要被车上的人压得散架了。

一面是人浮与事,同时并存的另一面是人才缺乏!当年的平定建筑公司,不用说整体团队拿不出工匠精神了,能真正拿起砌墙挖刀来的技术工,可笑呀,只有一个人!更悲哀的是,即使有志有才的人,那种机制也难以人尽其才,他们也就没有创新的激情!跟着自己在一线工地上苦干的伙计们,他们吃多少苦,你也不能给他们多花一分钱,到了月底,你也不能光给他们开工资,不给那群闲人开工资。否则他们就会骂上你经理的祖宗。

这口大锅是如此的苦乐不均。这个不公道的饭碗又是如此的顽固!

时光走到2001年,平定建筑公司共拖欠建设银行贷款本息达到394万元,分文无力偿还,还拖欠着税款50万元也没钱上缴。信誉低,贷款难以再贷出来。公司的财务状况,已经资不抵债达435万元。207个职工,人均头上顶着2万元的负资产!按当年的物价指数,这已经是巨额亏空窟窿了。而在职职工里面,竟然还有号称管理人员实为什么也不会干的闲人90名,占到43%!更离奇的,还有55个人,干脆就不上班,叫空挂职工,每个月你还得给他交上保险。那些年,每年公司都大量进人,大闺女小媳妇站下一院。这是建筑公司啊,她们都能干啥?

每当赵续泉累了闭上眼眯一会儿,就会浮现一幅漫画——无孔不入的关系户,日积月累织就了两个大蜂巢,里面住满了等饭吃的人。这两个蜂巢牢牢地附着在公司翅膀上,像吊着两个沉重的包袱。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是我们的古人颜迈写给蒲松龄的一副对联。而他回想自己就任以来的辛苦挣扎,上至管理变革,追债揽活,下至身先士卒做表率吃苦,他相信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英雄先做丫鬟事,搬砖搬石头他都干了。而现在看来,仅仅卧薪尝胆不行,还需破釜沉舟!扬汤止沸不行,必须釜底抽薪!

“逼上梁山”,别无选择!改革!改革!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改革的刻不容缓。

买断“大锅”

改革开放越过了20个年头,不觉又跨过了二十一世纪门槛。中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而地方国营企业也纷纷走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改革进入了攻坚阶段。

真可谓同病相怜,县里许多国营企业亦与平定建筑公司一样走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僵化的机体,通病相连,活像一个整体缺氧、脑子迟钝、血流不畅的老人在开放的高速路上蹒跚,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死角。

一个小企业是全国人民所有的产权?那就谁也不清楚是谁的。政企不分就没有自主,职责不明便没人负责,那些曾经的好的管理也难以为继,人浮于事,坐吃山空,哪有现代企业起码的制度优势!

创新机制,是改革大潮的推涌,更是迫不得已的不二选择。

历史的潮流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一定要来到。当年轮的指针指向2001年时,国营企业体制改革的东风终于吹起来了。

2001年初,平定县上演了一场百人百企百日企业改制的大戏。公退民进!能私不股!能售不租!能集不散!公退民进成为主线,拍卖!出售!租赁!股份合作!兼并!联合!承包!破产!公有制企业向非公有制企业嫁接!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我约束!走完全、彻底的改革!

东风吹皱了一池死水,卷起了一波浪花。赵续泉,他希望借上改革东风。两年多的时间,他拖着这匹病马挣扎,已经精疲力竭。虽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恢复了企业资质,能走出故土面向全国揽活,没挣到大桶金,也拎回了小桶中桶。可是,抵不住,债务包袱太沉重,闲人庞大养不起,眼睁睁,杯水车薪空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企业,要成为有竞争力的市场竞争主体,必须改制法人实体!

改制指导组进驻了公司。

程序,程序,程序……年初到岁尾,一场改制像一个难产的婴儿,不足月根本生不下来……

而所有的程序中,最实质的是这个企业的资产评估了。可以这样说,序幕是它,谢幕的归结也是它。

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像观赏文物一样凝视着一张平定县建筑安装公司2001年5月20日的资产负债表。报表编的那么详尽、缜密,手工书写的数字,密密的,溜溜的倾斜度,齐刷刷的码行,它比五线谱的音符小蝌蚪都美丽,像丝绣作品一般漂亮。左右两边的数字像天平一样一角一分不差。计划经济时代都叫它资金平衡表。我是会计出身,把报表写成艺术品也是曾经的追求。我看着它,感慨万端……书写得这么漂亮的报表,它上面的数字代表的现状却是如此的让人痛心!稍微有一点财会常识,稍加归整梳理,便可从这张表上看清,当年这个企业的家当已经破败到何种程度。

我把它2列30行数字归纳,结果如下:

资产383.3万元。构成是:

职工宿舍:31.6万元;

办公用房:120万元;

土地:100万元;

外欠款:121.7万元;

库存建筑材料:9.5万元;

现金:0.5万元。(不够5000元,这里为了便于计小数点后一位,四舍五入了。)

这不满5000元才是实在可用的资金。

这就是它的家当。

它的全部流动负债,构成是:

欠贷316.2万元;

欠息77.8万元;

欠各项应付款189.6万元;

欠职工工资福利51.5万元;

欠税46.2万元;

欠费6.2万元。

共欠687.5万元。

资不抵债304.2万元,负债率179%!

它累计亏损了487.7万元!抵销了历年的积累144.3万元和原注册资本39.2万元,便形成这个丑模样了。

科信会计师事务所评估之后,土地升值34.3万元。其他增值0.9万元,看上去资不抵债减为269万元。实质上无济于事。

评估结果,无语;开会研究,纠结;座谈会,一片叹息;征求意见会,七嘴八舌;初拟方案,问题无解;首轮征求改制方式意见,七股八岔;民主又集中,拟定承债式产权置换;二轮征求意见,一致同意;开职代会,讨论方案,对话,表决;主管部门审查论证、确定标的……

程序,程序……

饭快熟了,就快了。8月3日方案上报,4日主管部门城建局转报,6日县政府批复,7日进入实质运作。

公司公布产权置换的竞标买断标的:零价位,接受全部债权债务,接受全部在职职工。公开拍卖,优先企业全体内部职工,任意一个人都可自愿报名。

赵续泉真心地希望能在公司200多名职工里面站出个能人来挑起这个担子,让这个企业起死回生。他累了,他愿意做这个能人的副手。

8月8日,那个危难中曾挺身而出解救赵续泉的老职工和另一名青年职工再次向符合报名条件的137名职工逐个亲自通知。然后,他俩正襟危坐在公司经营科办公室,恭候、等待来人报名,竞标揭榜。

第一天,似乎羞羞答答,没有动静。

第二天,来人了吗?没有。

第三天,沉默。

第四天,沉默,岀奇地沉默。

第五天,直到太阳落山,没有人出来承接这个亏损500万的烫手山芋。

最后轮到了赵续泉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9月12日,县政府办公会议开到建筑安装公司,确认买主是赵续泉。

2001年10月11日上午10点,坐落在平定城南黑河畔的华通大酒店五楼会议室里,高朋满座,要员云集。由县长率领的县城建局、计委、财政局、工商局、土地局、劳动局、司法局各部门负责人,改制指导组成员及改制企业的原班子成员,一起见证平定县建筑安装公司整体出售签字仪式。圣平律师事务所予以法律见证。平定县建筑安装公司,这个经营了十七年的国有三级施工企业,正式移手产权主人。从此以后,它的产权不再是全民所有,是民营性质的私人产权了。赵续泉用0元钱,“买”下了这个企业。随着产权变更登记,国营的字号成为历史的记忆,他成为这个企业的产权主人。历时一年的改制,瓜熟蒂落,这个婴儿终于生下来了。

按当时改制拍卖出售的政策,资不抵债的企业,零价出售,购买者整体接收企业全部职工,承接全部债权债务。资大于债的企业,净资产出售,鼓励一次交款买断。

无论依法还是依理,购买资大于债的企业,购买者自然应该按净资产额付款给企业产权人。可这资不抵债的呢?应该由出售者付款给产权承接人负资产净额才对吧。但当时就出了一个甩包袱奇招,对这种资不抵债的企业,零元买断,你也不用拿钱,政府也不给你补偿,就这一大锅烂菜,你一股脑儿背走,慢慢消化去。

他买到了这个企业的什么?评估账面数是资产252万元,负债687万元,资不抵债负资产435万元。欠平定建行的贷款本息394万元,无可奈何成了永远烂掉的坏账。核销后仍然资不抵债41万元。依理依规,他买这个企业的负资产应该得到41万的现款补偿才对。但是,没有。这个窟窿要让承接人逐年消化。而更严峻的实情是,全部资产中,只有债权可以流动变现,却有两户呆账56万已收回无望,可以追讨的只有64万元,188万元资产有账无用场。这样,他背上的流动负资产实际是229万元,其中包括拖欠职工工资和养老金70万元。

朋友们替他鸣不平:这不是明摆的不公平“买卖”吗?接手就背上了一个大包袱。你自己就不向“卖主”提条件啊?与其如此,你自己另起灶炉干不很好吗?现在这样干的人不挺多吗?你背上这么多债务又背上这么多人,图啥呢?他的家人更为他着急,原本这个企业还有政府做后盾,现在都成了你的事啦,你就敢这样接上干啊?

但他认为,虽然自己另起炉灶干会比接下这个企业轻松得多,但他不愿意那样干。他对这个企业有着一份感情。他接下这个企业,无论对政府,无论对这个企业的职工都是一种社会责任。人如果只图一个挣钱,没有社会责任心,那人生也就苍白无聊没有意义了。

他还认为:账面上的包袱看起来很大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小小的企业养了庞大的懒人团不思进取。那才是企业的一个大包袱!账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在人为!好端端的企业能踢腾成烂摊子,烂摊子依然能变回好企业。只要人勤奋,债务能清偿,财务能好转。

他更认为,改革改制对于他是最大的支持。他真正买断的,不是账面上那个烂摊子,而是买断了常年做“大锅饭”的这口“大锅”!这个大锅,他终于可以把它连灶台带锅一起掀掉啦。

铁碗断饭

改制,他买断了一口大锅,但他借上了东风。而想断了这铁饭碗里不劳便永逸的宝饭,那可是要他单枪匹马作战了。

国营企业的经理是政府职能部门任命你的。

改制后,企业经理的“红顶顶”是自己封的。

他接受了现有在册职工207人,其中:固定工58人,合同制职工140人,农合工9人。除空招空挂空转不上班空放手续的55个人从此与公司解除劳动关系之外,在册职工全部接受。

买断合同规定:职工身份不变(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企业改制必然涉及职工身份置换的问题)。到龄退休渠道不变,养老保险管理办法不变。之前拖欠职工的工资40万,养老金30万,必须在三至五年内付清。

改制方案写着:改制企业要转换企业经营机制,深入开展内部劳动用工、人事管理和收入分配三项制度改革,建立健全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收入能高能低的管理机制。按照“平等择优、竞争上岗”的原则,按岗定薪,岗变薪变。

这一切都应有大刀阔斧的动作,而他只能渐进式改革。他性急也没有用。因为,员工的身份还没有变。你也仅仅是完成了一个签字,改制的移主暂时对员工没有什么震动。

曾有一位改革杰出人物讲过一句名言:管理的本质不在于控制员工的行为而在于给员工提供创新的空间。而面对长年铁饭碗机制下的员工,如何创新,赵续泉眉头一皱,计不上心来。他真正发愁的是这一茬人,改革早已经把一统天下打破,市场竞争如此激烈,但他们仍然抱着那个快要碎了的铁饭碗对即将来临的改革没有意识,总是梦想依赖在企业这个大锅里终身幸福地悠闲,没有风险意识,没有竞争的精气神。

1998年上任以来的苦撑,赵续泉深深感受到了,大锅饭已经把企业活力扼杀了。企业大锅饭的机制成为员工创新前进的包袱,铁饭碗养成员工的懒惰成为企业进取的包袱。但路总是要往前走的,赵续泉清醒,买断这个企业,唯一成功的就是买断了它的大锅饭,接下来,必须再买断它的铁饭碗!最要紧最紧迫的问题是甩掉公司翅膀上的蜂巢,改变人浮于事,坐吃山空的现状。铁饭碗的问题,这才是企业的包袱!铁饭碗断饭,才是改革的攻坚!

然而,这个变革可没有那么容易,它可不是一句轻而易举的口号喊一喊就能奏效的事。涉及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终生饭碗,他需要一个契机,更需要一大笔钱,否则是完成不了这个革命的。他一时苦于没有资金来动这个大手术。他只能先从内部制度上加强约束,最大限度地减少无端消耗,激励每个人的工作积极性。

他哪里能想到,他的计划还没有酝酿成熟,决定还没有宣布,反倒有人先找上门来了。

“企业已经卖给你了。工资多会儿给我算清?你先把以前的欠发工资给我开了!”

赵续泉耐心解释,这不刚转制刚接手嘛,亏欠这么大的窟窿,要有一个过程吧,会好起来的,以前的工资一定会给大家付清的。

他根本听不在心上。摆出一副闹事的苗头,坚持要先给他开工资。

赵续泉说,“即使有了钱,你也是跟大家一起开资,不能光给你一个人开吧?一线辛苦的工人还没有照顾他们先开资呢,你是这个公司的什么功臣?凭啥有单独开资的特权?”

“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我现在就要!公司怎么样是你们当头的事!”

“你是认为我昨天承接了资产今天就开上印钞机了吗?如果企业效益好,能卖掉吗?这个企业败成这个样子,有我的责任,也有你的一份!”

没想到此人话说的越来越难听。他本意是,“你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他却说不了这句惯常俗语,而是用村寨野汉常用那句骂人的粗俗话刺激赵续泉。

一个群体中总会有素质不同的人。这200多个职工里面,有体谅你辛苦的人,有关键时候站出来给你挡枪的人,有跟着你辛苦从不抱怨的人,有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干活的人。然而,也就有这么一种人,不学无术,闲的无聊,闹事有他,干事没他,还能说出如此阴损刻薄恶语,赵续泉真想狠狠扇他一个耳光!

“要想这个企业好转,大家都要努力,不是像你今天这样自私!”

他摔门而去,竟然为这点事上访告状去了!

一个闹事苗头,可见一斑,习惯定势思维没有根本变化。这个企业成立之初,也是改革开放之初,企业模式和人的思维都还是旧时代的产物。

2002年,职工置换身份问题进入了发酵期。然而,买断工龄置换身份所需一大笔资金,从哪儿变现?他接下的这一锅菜里,可变不出一个铜子儿来。

2002年开始的治桃工程,是他接手这个公司穷则思变的一步好棋,更给他带来了企业人事改革的契机。

公司在治桃工程赚来的收益,除了清理长年拖欠包工队的款项外,他如终不肯在其他用途上花掉。当他2004年初从治桃工程最后拿回金贵的一百多万元后,就决定用它实现给这个企业来一场大换血的战略目标。

改革,就是一场革命!他必须考虑优化公司职工的改革了。今后,不干活儿的职工,不能再端着铁饭碗要薪水了!一个企业,要想顺应时代的潮流,不仅要放下职工躺在大锅饭上吃老本的包袱,更要上上下下的人员都放下思想僵化的包袱,更新观念,扑向改革的大潮中!

他决定来一次双向选择。

现在需要赵续泉向职工宣布他的纲领了!从今以后,公司不仅不养闲人,也绝不养庸人了!愿意兢兢业业干活儿,继续为这个企业努力奋斗的,多干多得,少干少得,干一天有一天,不干没有。还想吃大锅饭,端铁饭碗不出力不干活的,一分钱没有!公司选择职工,职工也选择公司。个人可以另择高枝,决定离开这个企业的,公司向个人付款给予经济补偿,买断工龄。

当动员他们买断企业竞标时,面对着的是一口“大锅”,似乎与己无关,都沉默了。今天,当你要收走他们的铁饭碗时,这才感觉到要动他们的奶酪啦。这下,如沸水浇在了蜂巢上,炸窝了!他们方才感到了机制碰撞的疼痛。

说时容易做时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向旧的用人制度开刀,一场改革的攻坚战,不啻一场革命,哪能风平浪静?炸锅,沸腾,聒噪,骂天,哭泣,叹气……磨合,消融,坚持,一切复归于平静。

妥善安置闲散职工。区别处理,宽以待人,各种历史原因形成的人员问题,不再深究,恩怨矛盾不再计较,自由选择,愉快去留。

首先是那90多个闲散的“管理人员”,都没有心思再留下干了,另有其他岗位的一些人,亦去意已决,无意再留。一共138人选择离开公司另谋职业。他们都是1986年9月30日以后参加工作的合同制职工,以上年全县职工平均工资为补偿标准,每年工龄补偿一个月工资。一次性兑现经济补偿费,买断工龄,职工不再具有原身份,与原企业解除劳动合同,拿钱走人,从此与企业分道扬镳。

有50个人得以成功双向选择留在公司继续干。成为改制后的公司新职工,他们也不再具有原来的身份,买断工龄的补偿亦由公司付清。

他们都不满50岁。

50周岁以上的,内退,公司为他们交养老金,每年再给他们每人2千元补偿,公司依然是他们的单位,他们的根。

躁动的高峰归于平静,一切都终于尘埃落定。

他用当时企业唯一的一笔巨款,全拿出来办了职业的身份置换,买断了全部的铁饭碗,花的最有战略意义。铁碗断饭了!从他2001年10月11日签字承接那天起,直到2004年完成员工的身份大置换,才真正彻底地告别了大锅饭和铁饭碗的历史。整整经过了30个月,足足的三次十月怀胎才换来它的一朝分娩。

安置完成之后,公司以自己的创新条件重新招工。补充新鲜血液,招了20多个大学生。

改制,迎来了一个企业的春天。换血,让企业焕发了青春。公司好像变成了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而铁碗里断了饭的人员,摆脱依附,走向新生,也才真正地各尽所能。有志者也闯出去,闯出了一片天下,当了经理。

“处女作品”

20年后的今天,天泉公司建造的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我站在这些杰作面前,自然会问他一个问题:这么多漂亮壮观的大楼,你心目中最值得纪念的是哪一幢?哪一个是你最得意的作品?

哎,即使是脑筋急转弯儿,也想不到他的回答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他说,“最有纪念意义的是13年前在平定外环路旁建造的2幢商业小楼和那幢6层住宅楼。那是天泉公司第一个起步之作,我把它命名为创业园。那儿代表了我开始创业的思想,是我今生从事建筑业生涯走向民营后观念的大改变,直到现在回过头看,当时都是很先进而超前的思想,我把它作为教育员工的地方。”

啊,对,那是赵续泉接下这个公司更名为“天泉”之后的第一次成功创业。但,当你听他如此这般道来后,方知,说它成功,并不是常人概念中挣得钵满盆溢拎回了第一大桶金。而是,用他不同凡响的眼光和气度,做成了代表着企业品牌、企业理念并赢得了交口赞誉的作品。它是“天泉”诞生后的第一个作品。如同文学家音乐家的处女之作一样,它是一个企业家的处女之作。

唔,这里还得小叙一下更名的花絮。

公司改制时,限定的框框就有一条是不许更名。多年后想想这有多么滑稽!旧思维的惯性总是要残喘一下,岂不知,改制后,公司的原名称,县域的身份含量已经毫无意义,反而成了企业规模的局限,一个长高了的人还必须穿原来的小号衣服吗?

一切都在变化中。改制后第二年,公司必须改新名称了。一个企业名称常常是要嵌入经营者的思想意念的。叫一个什么名字好呢?那些号称起名高手起的名字,狂气十足、非伟即霸,听上去恨不得一朝独霸天下,赵续泉认为它没有什么内涵。曾几何时,那些“大名鼎鼎”的公司,名不副实,昙花一现,岂不可笑。到底还是有思想有品位的人不一样,退休多年的县宣传部老部长、市艺校老校长李守珍,给他送来一个名字——“天泉”。他眼前豁然开朗!这个企业能有今天,是改革的阳光雨露送来的天上来泉啊。改革,如浪潮,如涌泉,如春天的雪山,一泻千里,泉流不息!啊,君不见,改革之泉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哈哈哈,就叫它了,“天泉”!愿我人如其名,改革之泉新新不息,生生相续!感恩好时代,感恩改革,续泉会努力,“天泉”一定要报效社会!

山西天泉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诞生了!2003年8月18日,所有的部门都认可了它。

直到公司更名,它的帽子由“平定”变成“天泉”,才标志着这个企业汤换了,药换了,壶也换了。嘿嘿,这个比喻是最贴切的。天泉公司,这艘因改革脱胎换骨的船,赵续泉成为新船长,与之前的经理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一个全新的经营观、价值观,率领着全新的队伍,在改革的大海上起航了。

从此它的责权利才真正的一体。生存与发展,只需求实,无须务虚。揽活,不必顾虑什么说三道四。实事能求是,有的才放矢。

天泉挂牌后不久,一个机遇不期而至。而围绕着怎么干的问题,不同的眼光和观念开始了碰撞。

在机遇面前,不同人的眼光、心胸会有不一样的权衡、取舍和发现,当然,结果也是不一样的。

当时,土地的开发,市场的发育,还远远没有13年后的今天成熟。

原平定发电厂旁当时计划建设一条外环路,为了就近安置修路需要拆迁的35户人家,政府协调了平定钢玉厂一块6亩4分的空地。出让开发的条件是:要把拆迁推掉破楼杂院房的35个户主安置新居。这叫——鸡蛋换盐,两不见钱。

几乎没有开发商愿意干这项工程。一家实力雄厚的开发商到工地测量来测量去,算了算无利可图,就走了。

天泉公司的“算账师”算盘一打,立即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结论——

安置35个拆迁户,每户100平米,平米造价1千元是10万元,35户共需350万元,等于花350万元买了6亩4分地,一亩地价55万元。而当时的土地价挂牌是一亩10万元啊。不合算,不要!

且慢。眼下那10万元一亩的地盘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地段吗?

没有。

这不对啦。平面账是死的。地段潜力是活的。要算一算开发的潜力呀。

“算账师”算盘打得乒乓响,计算机键按得飞快。结果又出来了,大闹不敢,小闹赔钱。怎么算也不合算,开发获利不够安置拆迁户350万元的成本。

“那你的建议呢?”

“我建议,咱们把地接回来,转手卖出去,这个地有人要。咱们公司挣一笔钱,即使挣得不多,也非常保险。安置拆迁户,最最麻烦,把这个负担转嫁给买主。咱们空手套白狼。”

“你不说这块地贵嘛?既然你能转手出去,有人要,就说明这块地有潜在的开发价值。我可是最看不起那种皮包公司的勾当。它比计划经济时代的投机倒把罪可是劣多了。它无所实质作为,不创造任何社会价值,就是一种倒爷,增加了一个环节费用。除了个人发财,它对社会经济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它是经济生活中的寄生虫。这些年确实有不少人捞了不少这种乱倒腾钱,但不管它多么风靡热闹,本质上还没有过去的投机倒把有良心呢。这种事儿我永远也不做!”

再算!结论又出来了:那就建个低层,底商上面建3层住宅安置拆迁户,出售底商减去安置成本,有盈余便可,不要恋战,不要图谋更大效益。住宅不如底商,盈利不大,风险不小,就不要开发了,万一有风险,反而不合算。新生的公司没有底子,可经不住折腾。

我们的古贤有言,利益可以共享,观念不能一致。工程师,会计师,他们的账算得很对,很精明。但只算了当时的价格,平面账,眼前账,三年之后的效益就看不到。应验了庄稼人一句话——死盘活秤!秤是什么?砣为权,杆为衡。权衡,权衡,不是让你活秤死盘算死数的,是要比较,衡量,权衡利弊。为什么看不出潜力,看不出市场商机这些潜在的效益?城市的辐射,市场的成熟,城乡接合部的活跃,这是一个黄金地段,注定了它不会宁静。改革开放,日新月异,活秤死盘,便是僵化!要活秤活盘,盘活当今市场这个大活秤!

市场就有风险。没有风险的市场是不存在的。我们的努力是把风险换成效益,不是把风险变成现实。

不争议了,干吧。效益是干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他决定,住宅安置一半开发一半建到6层,剩余地皮,开发底商。小区设计至少建设1万平米。

插图:张四春

到施工放线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所买的地盘,如果按已经设计的定位,即将建的外环路通过这个地方时就不会笔直通畅,会形成非常别扭的一段蹩脚路。如果避让,为大路腾让位,那就需要整体退回六米,减少半亩地的面积。整个开发的设计就要重搞了,会减少开发底商的面积。这样会影响很多经济收益。

这当时也没有哪个部门和人来干预这个放线,但事是明摆着的。如果不退让,几年之后就会是一处千古遗憾的建筑。他决定自己自觉退让,将底商楼放线内退6米,让出半亩地。

大家都劝他:咱是民营企业,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呢?

赵续泉说,民营企业恰恰应该考虑社会责任。不顾大局,是多赚钱了,但也给自己建了一个耻辱。我们不腾让大路,就是让万民在给自己让路。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能为了自家小利益,让老百姓多少年以后仍戳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不能给后代留下千古诟病。

不要心疼!舍得让度!不要舍不起眼下无偿让度一块地盘公司损失这几个钱,能牺牲局部利益顾全大局,利国利民,才是优秀民营企业的素质。应当成为我公司的经营之道。在这开放的年代,有的人把良心和肉体变成商品,而我们要把信誉和声誉变成效益!

他坚持自觉退让6米,半亩地留给了社会。没多久,县政府把大路修过来了,虽然公司因此少了一幢底商,但大路笔直地通过去了。多么宽畅舒坦的大路!这才叫,路,越走越宽!

建造过程中,又一个抉择取舍摆到了他的面前:按当时的建筑质量标准,公司把房子建成一般水平,是说得过去的,也与当时的房屋出售价格相匹配,公司就能赚钱。但当时一些新型先进的材料和高标准的住房已经开始涌现。如不采用,建造的住宅过几年很快就落后了,而如果采用,公司就会赔进去很多钱,肯定是收不回来的。

写到这儿,我不得不感叹,改革开放带来时代的巨大进步!不回忆,还才罢了,回头看,感慨万端!

上世纪八十年代,离休回家的老市长常杰写了一篇文章,登在《阳泉日报》上。他在文中历陈自己居住的住宅楼种种质量问题,批评了国营建筑公司的种种积弊。末尾,他痛心地写道:我知道,我写出这些来,很惹人,但想想这千家万户都十分不满的问题,想想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就这样写了!他列举的宿舍楼那么多缺陷,还是国营建筑公司给建造的常委楼啊!

而赵续泉刚接手平定建筑公司这个摊子时,没有一个工程是业主说好的,没有一个职能部门不批评的。

面向时代,超前思维,赵续泉响当当的拍板了——这是天泉造的第一幢房,我们要做到并一定要让世人知道:天泉,不是糊弄人赚钱的,好房子,是天泉造!

“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出能交代后人的作品来!”这是赵续泉的名言。

用事实和作品作公司的宣言!

当时的住宅建筑,刚有了塑钢窗户还没有大面积使用,也没有人用地暖。而天泉公司建造这幢住宅楼全上了最好质量的地暖,安了最好的塑钢窗户,不用普通每平米80元的,用每平米210元的!仅此两项又多花80多万元。安置回迁户的成本更大了。

赵续泉不斤斤计较赢利,坚持全上好的。他认为,如果材料用淘汰产品,质量档次下降,回迁户不满意,售楼卖不出去,那叫大失败。而即使我们建起的楼都售出去了,却没有给人们留下好房子的印象,而且没有几年人们都觉得是落后了,那仍然是我们的失败!

赵续泉每天去工地查看施工质量,还让未来的住户帮助监督工程质量。封顶时请住户回来征求对工程的意见,竣工时让住户对楼房逐部分进行验收。

创业园一共建造11198平米,2幢商业楼5008平米,售价2000元/平米,住宅楼建了6层,6190平米,减去安置3500平米,余2690平米出售,售价1000元/平米。销售收入1270万元。由于让度大路减少了商铺建造面积,住宅又超前水准,住宅售价不仅未提高,还比市场价低出100元。几乎无利。出售商业楼的盈余,抵了回迁户安置成本,基本持平,总体未获利。公司做出利益牺牲,创业园没赚到钱,失去的是眼前利益,赢得的是社会各界的好声誉,住户的好口碑,这是公司的无形资产。这个钱他赔得起,赔得值。

创业园,一时成为一段佳话。回迁住户、原县政协副主席彭长安,由衷赞誉天泉公司不唯利是图,为客户所想,房子盖的称心如意。遇上这样有责任心的企业家,真是住户的福分!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代表了大多数住户的心声。多年以后他们仍然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口碑便是广告。房子一售而空。事实证明,他想得做得都是正确的。不足的是,胆子没有再大一点。如果加层再开发1万平方米,100套房子,即使提升价位也会卖光,那就跨出了保本临界点,会取得更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建筑是遗憾的艺术。任何人的处女作都有它不太完美不太成熟的缺点。处女作,它是真诚而纯洁的,它又是多少带着幼稚和不成熟。而这些都是珍贵的。

不上山顶,看不到更远的风景。创业园,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标志工程。它摒弃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算长远大账,把大局利益群众利益放在前面。它就像一本生活写成的教材,提示着你今后应当怎么做,成为这个公司后来获得越来越多成功的准星和基点。

创业园的成功,他多少年都在由衷地高兴。这种高兴,不是那种投机获利后的窃喜,是实现并积淀了一种正确的经营价值观的欣慰。

潜规则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潜规则下,安有完人?——这可能是人们对那些年狂躁现象普遍认同的现实法则。

潜规则,送礼,贿赂,进而巨额贿赂,黑幕交易,直至东窗事发。人们已经屡见不鲜。

但是,任何时候都有不随波逐流的人,都有坚守自己一份底线的人。不会人人如此。

赵续泉,硬是从一个潮流般的污浊世界中坚决地走出来,坚定地走出去,又幸运地走过来了。

在那腐败之风弥漫的年月,办事就想到送礼。送礼,好比车轱辘里面的润滑剂。没有它,车轱辘就转不快。这个玩意儿,如果说它是舶来品的话,高看了它。它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丑陋痼疾,古往今来,没有断过。只是改革开放以后它也水涨船高似的,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愈演愈烈了。送礼的档次越来越高,方式越来越花样百出,尽管行为越来越隐秘却因为太普遍而又成为公开的秘密。城市里,好多因为送礼而兴起的行业应运而生。

那几年,每逢快到了两个节日——春节,中秋节,城市的街道都要拥堵。大中城市概莫能外。跑官,跑钱,跑项目,跑投资,跑工程……

刚任国营公司经理后,他便给自己立规矩,不贪占,不回扣,也不去搞交易。这既是公司前任的前车之鉴,又是自己的个性使然。

无数的案例告诫自己,违法乱纪的沉痛教训,与英雄的榜样示范同等重要。

但是,那年月流行一个非常悖逆的判断题——只要没有装进自己腰包就是对的。那就是说,只要是为了集体的目标,无论行贿多少也是正确的。说白了,为了企业的生存发展,黑幕交易也是对的。这个规则显然没有表明,送出去的钱难道没有装个人腰包是上交国库了吗?

处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就不得不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应该怎么办?

交情可以有,但绝不能有交易!这就是他的定位。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人更无情而无德。理想中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会受到无情的打击。

搞企业总要办事。办事儿就要找人。问题来了:你找人家难上难,人家找你你更难。

你找人家要送礼。

你不找人家,你也得把礼准备好——因为人家要找你。

先说你找人家吧,这叫求人难,再正常不过的事,也痛快办不了。

说来都是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干了工程要钱成了难而又难的事,公家的工程更是如此。许多包工头要不了工程款过年就不敢回家乡。有一年,临近年关了,民工们等着他拿钱开资,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等着他们拿上钱回去过年哪!为了要回五万元钱让他们回家,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人家。按理说,干了活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怪就怪在这里,就和黄宏和范伟的小品《杨白劳与黄世仁》演的那样,欠别人债的人都成了威风的爷爷。

就这点事,一个星期请那个小干部大吃三次。小干部能吃能喝,每次都花一千多元。周六,人家老母过生日,两桌平定“三八席”,又是一千元,还嫌没有买东西呢。眼看过了腊月二十三,按民间风俗灶王爷都上天了,民工们心急如焚,他更是滚油浇心。欠工程款五十万元只给五万元不为多吧,而民工们没有这五万元就回不了家。赵续泉硬着头皮第三次找上门,倒好像是他欠了人家似的有愧了。

请了那小干部一周客,上门竟然和认不得你一样,好像站在他身边的赵续泉是一股空气,不搭不理。你催一下,他还态度蛮横。邪风惯坏了这种人,他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不做人的表现,四平八稳玩开了电脑。他看着电脑上那些无聊垃圾,旁若无人,笑得前仰后合,哪怕动一下恻隐之心,花上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啊。赵续泉忍着,默默看人家玩,11点多了,人家兴致不减,毫无理睬他的意思。

“啪!”赵续泉给他拍了桌子!

我有工人!他们要回家过年!你的心咋这么硬?!你太过分了!抛开你的责任不说,你道义上说得过去吗?你咋这么不做人?

小干部这才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竟然大声吼起来:“你做人标准太高,我做人标准太低!你又能咋样?”

“因为五万元钱跑了三趟要了一周,你给还是不给?”

“你要这么说我还就是偏不给你!”

“你必须给!!!”

砰!小干部摔门走了!

他就掌了这么一点办事的权,就要这样刁难人。

古代有一个厕吏的笑话。有一个官特别贪,朋友看他不像话,就说,像你这样贪的官应该去管厕所。没想到他说,哇,让我管厕所,钱可捞得多啦。你急着要上,我不让你进去;你办完事了,我不让你出来!还怕你拿不出钱来?

赵续泉总不能用雇混混那样下作的方式来要款。就因为这点事,他竟然去搬动了大领导主持公道才要回这五万元!

即使这样,小干部也没放弃非分之念,要求虚作决算提现,赵续泉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词就是:拒绝!

这是一个现实的缩影。泛滥成灾的要账难,成了普遍的叹息。要账难,难于上青天。可悲也夫!可叹也夫!我不由得念了一遍李白的《蜀道难》。而今蜀道早已通坦,上青天易如反掌,但要账却是难上之难了。有感于当今这个被人为制造的社会毒瘤,我不由得把《蜀道难》改写成了《要账难》——

要账难,岂止上青天!民工或鱼鳖?世事何茫然!一年三百六十日,辛苦白忙好汗颜。一票上天如鸟道,天经地义颠倒颠。地崩山摧化为桥,无奈腐败黑手相勾连。空有美轮美奂之高厦,无有酬勤酬劳之回甘。酒过三巡事不得过,磕头作揖愁无援。醉眼看杯盘,剪不断来理还乱。做人何以仰鼻息,世风至此坐长叹。问君打工何时还?求人堪比险难攀。孰能无情如草木,权奸恁将德离间。可怜徘徊他乡月,愁冰山!

要账难的辛酸让赵续泉在心里面立下了一个誓言。一旦我要成了业由我做主的话,我绝不欠民工的款。单就说这一点,也是他的人格亮点。他真做到了。他绝不欠外包工民工的钱,总是要想方设法要下钱主动叫他们给他们分配。成了民营公司以后,这个问题就更不存在了。他不仅不欠他们的钱,而且还要给予他们情。工程开工要请他们好好吃一顿饭鼓劲,完工也要请他们好好吃一顿饭庆贺。虽然他们是底层的工人,但他们是需要尊重的人。

说完“你找人”,再说说“人找你”。

有一年,赵续泉还真摊上了这么一件事。事情不大,还真算上是一次意志的较量呢。

一天,一个不是执法执纪部门但是属于管得着企业的部门的一个“环节干部”来向他“执法”了,电话命令他速到。他被约到了那个人的办公室,勒令他交代一个简单而莫名其妙的案情——你公司的一个小汽车为什么在主管部门用着?他耐心解释,上级有事借用啊,我们能不给吗?无奈解释没有用,那人说这是商业贿赂。你问他怎么办?那人说,罚款!车价的四倍!赵续泉一再解释,诚恳检讨,表示立即改正都是白说,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好摊了底牌:你罚这么多,我交不起也不用交了,这个企业关门就行了。

谁想那人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绕弯弯艺术,一上午圈子兜个没完。阴一句阳一句磨叽半天,最后让他回去考虑!

老百姓有一句俗语——“姥爷好见,舅舅难见”。指的就是那种不大不小的官儿,最难伺候。他们处于环节地位,有权,最容易成为中梗阻。

过了一天,那人又叫了。赵续泉只得又去。这一次,那人用上了看家的表演功夫,先是冷若冰霜地、黑阴变脸地沉默,然后就一本正经地、拿腔拿调地、装腔作势地训政,不时又夹枪带棒地、骂骂咧咧地骂上了,一会儿又故弄玄虚地、神神秘秘地吓人,接着就措辞严厉地、狮子大开口地,说得让人毛骨悚然地甩出看家本领,直到日已中天,仍在腻腻歪歪地、不依不饶地、没完没了地——就说这一件事的无比危害性及严厉惩处的无比重要性。

赵续泉是个直性人,喜欢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他早就看出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要咋明说嘛,何必带我走进这九老洞迷宫里捉迷藏?

叫了他一次又一次,周六周日也不放过。每次都从早上8点到中午11点多,翻来覆去绕弯子,一磨就是大半天。那人也太有闲时间了,事实上这种人除了花点时间找点麻烦揩点油水,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

本来他惜时如金。公司每天百事缠身,哪一件不是关乎生存的紧事实事!哪有这么多闲时间给这种闲找事的泡蘑菇?他清楚对方的底牌,故意找茬的目的不过是想揩点油水还假装正经,是让你往他的心上做。赵续泉看他表演水平如此拙劣,心里笑了,要说这人与人比聪明和傻能差多少?但这做人的层次那可差得实在太多啦。事到如此,他内心决定就这样“不会来事”“傻”下去,给这主儿斗斗法,看看他究竟想把这场戏导演成怎样的剧情?

终于,那人沉不住气了。当赵续泉第五次被叫,刚推开那个办公室的门时,那人因赵续泉的“不开窍”、“不会事”发怒了,竟然脏话出口骂上了!好,戏演到这份上,还真该有高潮了!我虽然是处在基层被你视为底层的小经理,但是我有做人的尊严!他一把扯起这个无道的“舅舅”就去找“姥爷”评理。正直就有力量叫板,心术不正哪有底气应对?逼人至此,赵续泉不得不把他这个蹩脚的“剧本”改写了结尾,让其真相大白,在这场戏的结局扮演了输的角色!赵续泉也是事后才知,此君如法炮制的把戏演多了,多数都不愿得罪而选择忍为高,“孝敬”一把完事。自然是屡屡得手,得瑟惯了,没想就遇了赵续泉这么一个不入龙套的人。

他这样的个性,断然不能在这种污浊环境中如鱼得水。

他不屑去政界站什么队,认定只有自强不息的努力是应有之义。潜规则下,流行“工程五部曲”,行贿揽活,偷工减料,高估冒算,坑队坑民,花天酒地。他一样也接受不了。

旧城改造工程,像原始的酋长分肉似地,规则变成摆设,有被安排,有被退出,牌刚洗过,便又有人被挤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呐!佘太君卖身败了咱家人的兴。赵续泉喝醉了。“大人”来安慰,别伤心,只要有信心,不要摔鼓槌,总会成功的。赵续泉摇摇头,旧城改造他已经第三次陪标了。

大势所趋,“喝酒换成碗,送礼换成款”。他却抱守固有观念不能“与时俱进”。他用茶叶表示礼节被人看成落伍不专业的“菜鸟”。他又带了一个拉舍尔毛毯去外交,满以为这个温暖的礼品会是得体之作使受者开心,结果弄了一个尴尬,让人家皱了眉头。因为这个东西体积大就扎人眼,价值小则不淹心。几乎就在脚前脚后,他看到有名的老板空手进去,人家兴高采烈送出来,人家的东西体积太小了,价值太大了。

无论国营时任经理,还是改制民营后做董事,他都觉得,在这方面的竞争,他不是对手。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为大相径庭。非是惜金,而是断不能黑幕支撑航船之帆,恰似卖艺者不能卖身同出一辙。人不能灵魂良知一律出售,把做人的基本东西都不要了。

在煤炭几乎与小麦粉对半等价的火红年份,煤价的飙升一路带起了相关产业链和各行各业的疯狂。他看着那些提着编织袋装着巨额现金洋洋得意走进相关命运房间的人,他又想起了饮恨青海的情景。他鄙视这一切。然后,他淡然一笑,走了!他想起了鲁迅的话,“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人心向善,正义永恒,千年如此,未来如此。当年的汉奸,是认定中国不可能战胜日本鬼子了,今日的腐败,亦有人坚信不可逆转了!但他绝不相信!腐败,不是社会前进的方向。它终究不会长久。无论世界多浮躁多狂荡多乱象,我心定力不变!

接受不了这个极不正常的现实,他伤心地决计要远离这片生态污染的故土。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有人会识君。天涯何处无芳草?总有一块地是干净的,总有一滴血是热的。

赵续泉,从这不良的生态环境中走出来了。他走出去了吗?走出去找到了他的理想了吗?他坚守着信念走过来了吗?这里用得着古文一句话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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