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村月令

赵梓淳

一月下了好大雪。篮儿村上上下下白茫茫一片，很是好看。

村如其名，篮儿村的人个个都会编篮子、编竹筐。他们去村东头的竹林砍竹子，一劈两半。再劈去竹肉，削去竹节，两面磨得光光亮。冬天农闲的时候，村民有大把的时间唠嗑、做篾片。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就爱看这个热闹，大篾刀一劈而下，哗——多痛快！倒像是常山赵子龙，舞一杆梨花枪！

二月的空气里都是腊味香，小孩子和狗满地撒欢儿，吃灶糖，吃点心，扯根竹棍当马骑，疯上一个月。春节后面紧跟着上元节，每年按规矩都要做上个一人高的大兔灯，晚上拉着满村走。小孩子们举着小兔灯拥在两边，笑笑闹闹。野小子们扔摔炮，专挑人脚下扔，一时间满地都噼噼啪啪响。小李爱这样欢乐的景象，一年里他最喜欢二月了。

三月起春风。风有点黏有点甜香，不像冬天的风，招呼也不打就给人个耳刮子。风也撩得小李心痒痒，这样好的天气，在田埂上撒脚丫子跑多舒服啊。可是只要瞥到爸爸大李的脸色，他多半就老老实实坐回他的小杌子，摆弄小竹片儿。

小李对大李既怕又爱。大李的手艺极好，做的篮子筐子耐用结实，在这一片儿鼎鼎有名。每年元宵的大兔儿灯自然也是大李做，引得老的少的都来凑热闹。小李这时就抖擞精神，在堂屋里绕圈子，好像兔灯是他做的一样威风。

村子里的人都叫大李“篮儿李”，小李很喜欢。把一份工作和一个人连在一起，这在他看来是最荣耀的事情。

小李在一個很暖和的四月开始学编篮子。首先一把小篾刀割破了他的手，接着他和一把大篾刀干了一架，受伤惨重，后来大小竹刺欢天喜地扑进了他的手指。小李妈妈心疼得直抽气，大李却不当回事——哪个匠人不是这样过来的？瞧瞧小李编的什么玩意儿！篾片粗细不均，黄的青的混着编，好不容易做出来一个，把儿还是歪的。小李常常被训得脸紫涨，暗暗憋了口气，要让老头子知道他的厉害。

原本篾匠竹匠的精妙手艺就不是教出来的，熟能生巧罢了。五月农人们都下地，小李也不闲着，在堂屋里下劲儿练劈竹子的基本功。家里有胶鞋穿坏了的，鞋底敲掉，往膝盖上一绑，就着膝盖去竹皮。编了好几十个蟹箩盖，总算换来大李淡淡一句“像点样子了”。小李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

篮儿村的六月已经有了伏天的影子，人们大都懒怠出门，在屋后竹林里乘凉。小孩子们倒一点儿不怕热，跑进跑出捉迷藏、掏鸟蛋。小李在这种天气常被请到别人家里做竹榻、编席子，为将要到来的酷暑天做准备。小李编席子能用青的黄的编出花饰来，一家老小都喜欢。请的人多，小李也不马虎了事，满身汗地蹲在地上劈竹子，中午能吃一海碗油泼辣子面。

小李从七月初得意到八月末。他随便走过哪个乘凉的院子都能看到自己的手艺，一声声“李师傅”让他格外受用。孩子们最爱黏着他，多下来的边角料，小李编成小鸟儿给他们玩，或者做成竹蜻蜓，能飞得高高的。指不定软磨硬泡几下，元宵的兔儿灯就到手了。小李自家的小小李挤在一旁看，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都不会转了。

九月的天很高、很蓝、很深。风渐渐凉了。

已经成了大李的小李在竹椅上歪着头打瞌睡，突然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天气不再像烧着一盆火，他的身体里一根紧绷的弦可疑地松了。来找他的人不再像之前那么多，他有时间坐在院子里看鸟，看鸟扑啦啦地飞进天里去。

大李照样大口吃饭，大声谈笑，一刀能剖开胳臂粗的竹子。一天他看见家里红艳艳的塑料桶，一脚踹翻了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几眼。

一个现代的村子不再需要大李了。

小小李哭着闹着要遥控小汽车，把竹蜻蜓一把摔在地上。大李头一回没有发火，静静地躺在竹椅上，闭上眼睛。

突然在一个时间点上村民达成了共识，元宵节的大兔儿灯游行被刻意遗忘。城里有灯市，花灯会旋转，放新奇的音乐。听搬到城里的小水儿说，那些灯五颜六色的，人都挪不开眼。至于兔儿灯，乡巴佬才喜欢那玩意儿！

“乡巴佬也看不上你那些东西！”

在大李提出教小小李篾匠手艺的时候，小小李报以轻蔑和吼叫。他上过学，说这门手艺是“山穷水尽”了。他在一个十月摔上家门，离开这个过时的家和村庄。

大李的头发又白了一根，从根到梢，彻头彻尾。真可以说是老李了。但是叫他老李的人越来越少，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或者说，篮儿村的人越来越少。一个百十来户的热闹村子，剩下二十七个老人看守。篮儿村不再配得上它的名字。

老李最喜欢的小花儿一家十一月搬进了城里的楼房。好，挡风。老李默默想。

风从窗外吹过，呜呜地响。明明窗缝用报纸塞住了，老李偏偏觉得有风卷着枯叶往他脸上吹。

十二月的风一吹，黄土泛了白，整个村子什么颜色都有了。

老李小心地把兔儿灯挨个挂在屋门口。

“小水儿的。你小子那时候老缠着我做灯笼，赶都赶不走。”

“小花儿的。给你的上面有朵大红花，你瞅瞅。”

“小楞头儿的。给你做的比谁的都大，跟他们比去。”

他沿着冻僵了的路一直往前走，絮絮叨叨念孩子们的名字。好像还跟年轻时候一样，有成堆的孩子挤在旁边看兔儿灯。好像下个元宵还有一场热闹的游行，他牵着最大的那个兔儿灯，被欢笑簇拥。好像他还有下个春天。

匠人有两条命，一条是手的，一条是心的。手的命穷了尽了，另一条命也不远了。

他的父亲说，当一个匠人老了，手还很灵巧，是很运气的事情。他的命还没有穷尽呢。老李想了想，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