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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路过金片子

2019-03-01陈永江

少年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水渠水桶卡拉

陈永江

头顶的天空,是怎样的一种蓝呢?蓝得好想深深坠入它的怀抱,细细触摸它辽阔无垠的纯净。

田间的小路,是怎样的一种静呢?静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以最温柔的速度飘浮起来。

几匹高大的马笔挺地站在绿油油的堤岸上,无比享受地啃食着青草。它们漂亮的棕色马背折射出健康的光泽。

当目光不经意停留在路旁的水面时,幽幽的流水声似乎在一瞬间被轻轻激活,缓缓传入耳朵。

晴晴一步步数着心跳向前走,几次抬头依然不见村庄的踪影。这条路仿佛让时间都变得迟钝木讷。离上课时间还早,晴晴并不着急,她不紧不慢地踩着步子,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植物气息,一会儿是杏树的味道,一会儿是青草的味道……

她喜欢这条长长的田间小路,每一次轻轻的呼吸仿佛都变得很甜很甜。

“喏,赏你一条鱼!”

“啪!”晴晴的脚下突然出现一条挣扎的小狗鱼,吓得她怔了好一会儿。不用多想,这又是克里木的恶作剧。她的目光转移到路旁的水渠里,克里木果然嬉皮笑脸地站在水里。

克里木是班里的淘气鬼,上课爱迟到,下课爱疯跑,放学还要去打架。老师们提起他的名字头就摇得像拨浪鼓。天气转暖后,克里木时常吃过午饭就在这里捉鱼,下午的第一节课他总是能错过。

“你怎么又在捉鱼?”晴晴走近水渠,“快走啦,该去上课了!”

此刻,克里木的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细长的小腿,两只脚踩在水里。他手里拿着筛箩,仰起头对晴晴说:“还早呢,刚刚看到一条好大的金片子,我一定要捉到它再去上课。”

其实,金片子就是野生鲫鱼,卡拉苏村的人们都这么称呼。

晴晴瞧了瞧克里木放鱼的水桶,满满一桶金片子,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缺氧,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游着,不停地张开嘴巴吐泡泡。

“你都捉这么多了,再捉都盛不下了!”

克里木却不以为然,“捉到那条大的我就不要这些小不点喽!”

“快看!”克里木指着他前方的深水处,“看到了吗?好大一条金片子!”

晴晴只看到了一团翻卷的大水花,貌似个头真不小。

克里木像灵敏的猴子般踩着满脚泥巴上岸了。他把筛箩扔给晴晴,踮着脚尖避开岸上的芦草,小跑到十米左右的上游,然后撩起袖子开始可劲挖渠里的泥巴。他要筑一道微型堤坝,封死那条鱼的上游之路。那认真挖泥巴的模样,颇有几分男子汉的架势。

待小堤坝筑好后,克里木又马不停蹄地上岸夺过晴晴手中的筛箩,再次从刚刚发现那条大鱼的地方向上游进攻。水渠里的水很浅,最深处还不及克里木的膝盖,水流的宽度和克里木的小身板差不多。克里木只需拿着筛箩蹚水向前走,那条鱼最后的归宿只能是筛箩了吧。

晴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克里木手中的筛箩,深怕错过金片子被捞到的那一刻。只有亲眼看到那条鱼,才能填满晴晴此刻心里巨大的好奇。至于上课的事,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结果呢,克里木捞到他的堤坝处,只捞到了一筛箩水草和几条指甲盖大的鱼苗。他抓耳挠腮想不通,它应该不会向搅浑的下游走,若是向上游也不可能没等堤坝弄好就游走啊,怎么可能那么快!晴晴也很纳闷,那条鱼藏到哪里去了呢?

眼看水就要漫过堤坝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克里木的身旁高高跃出了水面。

晴晴看到了,那果然是金片子里数一数二的大块头。它的个头看起来比爸爸的手掌还要大,鱼尾就像一把张开的大剪刀。当下午的阳光和它晶莹的鳞片相互碰撞的瞬间,晴晴仿佛被催眠了,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当晴晴睁开眼时,她被溅了一身泥,白皙的脸也成了斑点脸。原来,克里木为了捉住那条金片子,整个人扑在了水里。

“捉到了嗎?”晴晴看着趴在水里狼狈的克里木,满怀期待。

克里木对晴晴神秘地一笑,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他从水里爬起来,举起双手,“看!”

克里木真的捉到了。他手中体形惊人的金片子不断挣扎着摆动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强劲有力。

随后,克里木把水桶里的鱼全部倒进了水渠,只留下最后捉到的大家伙。晴晴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桶里的金片子。它黑漆漆的背鳍沾染了一丝草绿色,长长的身子静伏在水底,忽而一个光速摆尾,仿佛才按下开始键,此时的头已是彼时的尾,至于转换过程,全凭想象。它,就像技艺超群的神秘魔法师。

“走了,该去上课了!我得把我的鱼藏起来。”克里木拎起了水桶。

“等等!”晴晴侧着脑袋看着水桶里的金片子,“它的鳞片好像是金色的!”

“怎么可能!”克里木不信,他伸手把鱼捞了出来。

两个人凑上前看了看,很平常的颜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了证明晴晴的眼睛花了,克里木拣起一片鱼鳞递到晴晴面前,“你好好看看吧!”

晴晴皱眉瞧了瞧,忽然两眼发光,“你看,它在阳光下就是金色的!”

克里木的兴奋瞬间溢于言表。他把水桶提起来对着阳光。那条鱼除了背鳍有一道黑色外,整个身子都是闪闪发光的金色。

金片子的踪影在卡拉苏村大大小小的水渠里屡见不鲜。每当山上的水流过,总会有浩浩荡荡的金片子顺流而来。热闹过后,它们便会成为野鸭或者人们的盘中餐,抑或孤独地和最后的积水一起干涸,等待下一批金片子再次盘活水渠。

在卡拉苏村,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野生鲫鱼最初身上的鳞片都是金色的,这就是“金片子”名称的由来。每年四月初,它们随流水成群结对地游到卡拉苏村,一条条沉寂了一个冬季的水渠被它们瞬间点亮。它们像一枚枚灵动的小太阳,自由地在水中嬉闹。如果是夜晚,你会看到,整条水渠里闪烁着奇异的金色光点。它们赋予流水生命的璀璨。

人们还说,很久以前,卡拉苏村的小孩会将捕捞到的最大的金片子放生到永生井里并许下心愿,这个愿望一定能实现。可是,因为天山上的雪水常年累月的浸润,金片子的鳞片渐渐变成了晶莹透明的颜色。

金色的金片子消失后,再也没有人去永生井放生了。

事实上,现在已没有人见过金色的野生鲫鱼,卡拉苏村的永生井也早已成了一口枯井,只是人们对金片子的称呼还未改变。

克里木打算放生这条“千年难遇”的金片子。

可是,去哪里放生合适呢?永生井里现在只剩下黄土了呀。克里木问晴晴,晴晴也没有好点子。

他们为这个问题苦苦想了一路都没有头绪。到学校时,两人因无故旷课、衣着肮脏有异味,被老师呵斥到操场上罚站。

课间,班上几个调皮的男生围过来。

“克里木,你捉的金片子呢?怎么不让我们看看呀?”

克里木不屑地说:“今天我可是捉了一条‘千年金片子,你们谁都别想看!”

机灵的克里木把金片子藏在了半路上的草丛里,打算放学后再带走。他知道带到学校要么被老师没收,要么就被这些小调皮玩到半死。

放学后,克里木焦急地一路小跑,晴晴上气不接下气地紧随其后。她还想看看那条美丽的金片子,她想知道克里木会如何将它放生。

当克里木从草丛里取出水桶,看到他的金片子还神气十足地游动时,终于开心地舒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男生立马一窝蜂拥了过来。

“果然是一条好大的金片子啊!”

“怎么捉到的啊?”

淘气包们顿时炸开了锅。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克里木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反而觉得挺自豪。他指着水桶里的金片子说:“你们这些笨蛋,有没有发现这条金片子有什么不同啊?”

“个头大,贼大!”一个男生脱口而出。

“再大也没你的头大吧!”克里木把大家伙都逗乐了。夕阳西下,克里木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背对阳光,把水桶藏在身后。“看好了,我要给你们变魔术了!”

“变!”说完,克里木伸出细细的右胳膊,把水桶高高拎起来。

遇到阳光的金片子瞬间变成了橙红色,即使隔着水桶也能清晰地看到水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啊……这才是真正的金片子啊!”

除了惊呼声,更多的是目不轉睛的惊叹,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大金片子。

“克里木,你打算去哪里放生这条金片子?”

“对啊,你去哪里放生啊?”

放生金片子的故事在这里口耳相传,似乎每个人都知道。

“我……”克里木慌乱地扫了周围的小伙伴一眼,“还没想好。”

“不要放生了,这么难得的金片子,应该让它生好多好多金片子,帮助很多很多人实现愿望!”

提出这个想法的是胖嘟嘟的马涛,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很差,但他的鬼点子常常让人心服口服。

克里木和小伙伴们齐刷刷地向马涛投去赞许的目光,他们都觉得这个提议棒极了。但问题又来了,这条金片子是不是雌性的?它会生小宝宝吗?

“晴晴的爸爸不是卖鱼的吗?他肯定知道的!”

“对对对,晴晴你爸现在也回家了吧?快,带我去见你爸!”克里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看见了希望。

晴晴一脸茫然地看着克里木,虽然父亲在镇上卖鱼,但父亲能否分辨雌鱼雄鱼她也不清楚。

晴晴的爸爸看到那条金片子后,先是一怔,尔后浅浅一笑,“你看,它的头很大,身子也很宽,鱼鳞在同等鱼类中较为细密。所以,这是一条会生宝宝的金片子哦。”

克里木开心极了,他问:“叔叔,那它什么时候生宝宝呀?”

“这……只要环境适宜,说不定明天就可以。”晴晴的爸爸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你想养鱼吗?”

“对,我想养很多很多的金色鱼苗,为人们实现好多好多愿望!”

晴晴的爸爸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暖流——这是一个内心多么热忱的维族男孩啊。他摸摸克里木的头,说:“这样吧,你的金片子先放在叔叔家,等叔叔帮你育出鱼苗了你再来拿走,好吗?”

克里木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一想到马上就会有好多好多的金片子,他开心得想要跳起来。

然而,克里木万万没想到,几天后晴晴告诉他,那条金片子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克里木难以相信他的金片子才过了三天就死了。

“我爸说,那是一条被化学品污染过的金片子,所以才会发光,这种鱼是活不久的。”

“不可能!”克里木发疯似的对晴晴嚷,“你骗我!你骗我!”

晴晴早已料到克里木得知这件事后会歇斯底里。对于金片子的死,她的爸爸也束手无策。

克里木一口气跑到了晴晴家的鱼店,心急火燎地冲进去自顾自四处寻找。

“我的金片子呢?我的金片子呢!”

晴晴的爸爸指了指漂浮在鱼缸里的金片子。

“孩子,它被污染了,叔叔也没想到它这么快就会死。”

“叔叔,其实你第一眼看到它就知道了对不对?”

晴晴的爸爸拍拍克里木的肩膀,“对不起,叔叔不应该骗你。叔叔本打算等它生了宝宝后再告诉你。”

克里木的心碎了一地。

克里木不信。他不信这世上所有发光的金片子都在生命边缘挣扎,他不信“金片子”之名只是无中生有的传说。失去了一条梦幻般美丽的金片子,他愈加坚信自己还能捕捉到另一条会发光的金片子。

他一次次搅浑了牛羊的饮水,一次次把捕捉到的普普通通的金片子放生,总是在牧羊人气急败坏的斥责声中淡然地蹚过水渠。他的脸颊晒成了巧克力色,腿和胳膊被个头惊人的蚊虫叮咬了一个又一个红肿的包——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找到金片子的决心。

每当晴晴看到正在捉鱼的克里木,总会过去打招呼。然而克里木就像耳朵隔了层屏障,对晴晴不理不睬,只管捉鱼。

克里木对金片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和晴晴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地嬉笑。虽然知道晴晴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克里木总觉得,当初如果没有把金片子交给晴晴爸爸,它就不会死掉。

一天放学回到家,克里木无意中听大人们聊起晴晴,说他们家马上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了,晴晴的爷爷奶奶都在那里。

“那晴晴是不是要转学了?”克里木问。

“转学手续都办好了,你不知道吗?”妈妈对他说。

克里木的心沉甸甸的,他好像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晴晴走的这天,她家门口热热闹闹地聚集了很多人。克里木思前想后,终于也参与到了送别的队伍中。他躲在人群后,默默地看着人们把一个个行李箱搬上卡车,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礼物,不知如何送给晴晴。

还是克里木的妈妈把克里木推了出去。

“晴晴,我昨天打的高粱馕,香得很!你路上吃,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吃了!我们家克里木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呢!”克里木的妈妈揪出躲在身后的克里木,“快把礼物给晴晴呀。”

克里木要送给晴晴的,是一条中等大小的金片子。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捕捉到的最大的金片子。它没有会发光的鳞片,没有硕大的体形,一副泯然众“鱼”的样子,墨黑色渐变成银白色的身子像锋锐的刀片般伏在水底。

克里木低下头,双手捧着鱼缸递到晴晴面前,“我没有捉到金色的金片子,这个送给你,希望……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希望你以后常来卡拉苏玩。”克里木居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晴晴微笑着接过鱼缸,说:“谢谢,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她要送给克里木的,也是一尾鱼。那是一尾有着秋日晚霞般鲜艳色彩的小金鱼。此刻,它在水中快乐地游上游下,柔软的鱼鳍和尾巴像是漂浮在水中的金色丝巾。克里木出神地看着那尾金鱼。

晴晴说:“克里木,对不起,我也找不到传说中的金片子,这条小金鱼送给你。虽然它不是金片子,但我希望,它也能带给你快乐。”

克里木的心里暖暖的。忽然间,他不想再寻找虚无的“金片子”了,如果可以,他还想冷不丁丢给晴晴一条小狗鱼吓吓她。

而晴晴还想走一遍上学经过的乡间小道,再数一数克里木捉了多少金片子。

捧着鱼缸的两个少年,都希望彼此的成长道路被快乐和幸运包围着。

“再见了。”

“再见。”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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