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蹩脚的枪手

2019-03-01王素冰

少年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九眼儿野猪

王素冰

1

小时候,我们碾子坪的孩子看野生动物,不是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而是在自家道场边儿上。

我们村子被大山包围着,四周全是树,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绿色的云。有墨绿的松树、俏丽的白杨,有挂着胡须的楸树,还有开满白花的槐树,全都郁郁葱葱。它们张开一弯弯长臂,拥抱着蓝天和阳光,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像小朋友一样眨着眼睛笑。

树底下,就是动物的王国。兔子、松鼠、羚羊、草鹿、剌猬、土獾、野猪、猴子、狗熊……样样都有,简直就是一个乡村动物园。这些淘气的家伙,经常大摇大摆到村子里来,与我们玩捉迷藏。

这天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隐隐约约,听到后坡上好像有谁在喊人,长一声短一声的。父亲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放下碗说,好像来了野牲口。说着,便出了门。我也赶快撵出来,摸到后门上一看,嗨,还真来了一个野牲口。

下了几场雨,天刚刚放晴,山野里绿润润的,树梢上飘着些若有若无的水气。最后一束太阳光,正照在白杨树林下的大豆地里。大豆苗真嫩呀,还开着些粉紫色的小花。一只小花鹿,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鲜嫩的豆叶。它身上的纹理和斑点,清清楚楚,真像一块漂亮的花布。它吃几口,就悠闲地歇一下,然后扬起细长的脖子,快活地叫一声,好像在喊:“嗨!真开心啊!”

我激动得连气都不敢出。这时,父亲已把他的拐线爬子枪取出來了。那时候,国家对枪支管得还不严,农户人家自己做一把火枪守庄稼,算不上违法的事儿。我家的枪,就是父亲自己做的,有些像老奶奶纺棉线时用的拐线爬子,模样蛮搞笑。

父亲把指头放到嘴上“嘘”了一下,然后就提着拐线爬子枪往后山走。他一边走,一边用树枝编了个圆圈儿戴在头上,有点儿像电影里的邱少云。父亲屏住气,弓着腰,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来,像一只正在捕捉老鼠的大猫。近了,越来越近了,小鹿并没有发现身后巨大的危险,仍然吃几口叫一声。还有十几米的时候,父亲趴到了地上,开始匍匐前进。他扭动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终于,只有一根竹竿那么远了,父亲开始做出瞄准的姿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时,姐姐跑出来,她发现父亲黑乎乎的枪口正对准那只美丽的小鹿,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突然,她大声喊起来:“小鹿,快跑!”几乎同时,砰!父亲的枪响了。我看见那只小鹿一头栽下来,像一块滚动的石头,骨碌骨碌,骨碌骨碌,直往父亲身边滚下来。我高兴地大声喊:“打到啦,打到啦!”

然而,就在父亲伸手抓住猎物的一霎间,小鹿却一骨碌站起来,撒开腿就往森林里跑。

原来,小鹿只是被巨大的枪声吓得摔了一跤,并没有受伤。

见小鹿跑了,姐姐高兴得跳起来。她一边跳一边喊:“没打到,老爷保。小花鹿,快点跑……”

我噘着嘴巴瞪了她一眼,说:“都怪你,谁让你瞎喊的?”

姐姐哈哈大笑起来,说:“多可爱的小鹿呀,幸亏没打到。”

虽然没打到猎物,可父亲还是很高兴。他像孩子一样眉飞色舞地说:“唉,多好的一只草鹿,皮毛光滑得像绸缎一样啊。”

2

我气得两天都不和姐姐说话。

父亲劝我:“其实不怪她,我看它长得太漂亮,舍不得打它的身子,只想打一下它的脚,抓个活的,结果就打偏了。”

我说:“打偏了,打偏了,回回都打偏了。你说说,我们村的大人,除了你,还有谁没打到过猎物?”

父亲脸红了一下,说:“别着急嘛,早晚我总要给你打一个。”

这回父亲还真没吹牛。

没过两天,我背着小书包放学回家,刚走到屋后头,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只见一股蓝烟从老屋外的柿子树下冒出来,接着就听见父亲的喊声:“打到了,哈哈,打到了!”

我飞快地跑过去,只见父亲手上正捉着一只半大不小的鸟,我们这里都把它叫作山喳子。见着我,父亲洋洋得意起来,他把手里的山喳子扬了扬,说:“怎么样?宽子,这回说话算话了吧?”

我双手紧紧握住这只美丽的鸟儿,生怕它飞走。它似乎并没有受一丁点儿伤,只是浑身不停地发抖。大概是被枪声吓破了胆,才从树上一头栽下来的。

过了一会儿,它就从恐惧中清醒过来,变成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它的嘴巴和脚趾都是红的,尾巴蓝幽幽的,胸脯白得像雪。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柔软而光滑,摸上去很舒服。把鼻子凑上去,有一点淡淡的大自然的味道,真好闻。

就在这时,前院的苏伯伯来了。他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胸脯挺得老高。

他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不想笑,模样怪怪的。他说:“枪声很响呀,老九,打到大牲口了吧?”

别看他生得矮,却是个打猎的好把式,每次打猎,大伙儿都得听他指挥。父亲连忙迎上去,说:“哪有什么大牲口,只是逮住了一只山喳子。”

“嗤”,苏伯伯的鼻子里好像有只虫子爬了一下,他嗡声嗡气地说:“老九哇,省着点儿,枪药可是越来越难买啦。”

我把山喳子捧到他跟前,说:“苏伯伯,您看,这只山喳子真漂亮呢。”

苏伯伯眼睛斜都不斜一下,圆圆的脑袋在脖上不停地转着。他说:“嗯,给三岁娃娃当个玩具还行。”

3

临近五月,庄户人家的日子忙起来。翠绿的田野里,一片片小麦日渐金黄。关满清水的田坝,如一面面镜子,等着人们插秧。青蛙鸣叫,小虫歌唱,布谷鸟在树梢上飞来飞去,似乎在叫着:“收麦布谷——收麦布谷——”

散了学,我们小孩子也要给大人帮些忙。这天吃罢饭,我提着竹篮,来到道场外的麦地里拾麦穗儿。远远地,看见一群鸡正在地里找虫子。它们低着头,像认真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专心致志。那只美丽的大公鸡走在最前边,只要发现好吃的,就咯咯咯一叫,所有的母鸡就像滚动的玻璃球一样,飞也似的跑过去抢着吃。

忽然,我发现不远处的猪圈外,坐着一只不大的狗。它眯着细溜溜的眼睛,望着鸡群笑,眼窝里闪动着两团幽幽的绿光。嘴巴两边,口水像线绳一样掉得老长。我想,哪来的野狗,还想咬我家的鸡呢,我得赶快去喊爷爷。

我爷爷有些驼背,正在道场里晒麦子。听到我的喊声,就弓着腰来了。紧接着,就听到爷爷敲破锣一般的喊声:“嗨呀——是毛狗子呀。挨刀的偷鸡贼,快打呀!”

毛狗子就是狐狸,原来是只狡猾的狐狸呀。

听到喊声,一直低头觅食的鸡子们也发现了敌情,一起大叫起来。大公鸡一边吆喝,一边掩护母鸡们撤离。母鸡们像逃难的孩子一样,惊惶失措地往猪圈里跑。大公鸡却不肯撤离,它瞪圆眼睛,脖上的毛一根根抖起来,大声叫喊着,要和敌人决一死战。狐狸看了它一眼,笑了。它突然扑过去,只一口,就咬住了公鸡的颈脖。可怜这只英雄公鸡,咯咯叫唤了两声,狠命蹬了几下腿,就不动了。殷红的血,顺着狐狸嘴巴滴落下来。

看到我们一老一小,狐狸一点都不慌张。它三步一回头,拖着那只肥大的公鸡,慢条斯理地往树林里跑去。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子,我突然从爷爷手里夺过竹耙子,拼了命向狐狸冲过去。我一边喊一边打,竹耙子差点就打到它的尖屁股。

不知什么时候,在后坡干活的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支拐线爬子枪。于是,我们一起向树林里追去。

狐狸早已跑得五里不见烟,我们顺着公鸡滴落的血迹往前找。追了一段路,地上血迹没了,脚印子也看不清了。父亲说,它肯定就藏在这附近。可找来找去,就是不见一点动静。这时,我听到父亲说:“快来,咬死的公鸡找到了!”我跑过去一看,浑身是血的大公鸡,直挺挺地躺在白杨树下的草丛里,身上盖着许多树叶子。

我真想为公鸡报仇呀,可天快黑了,狡猾的狐狸却连影儿都没有。

父亲把死公鸡提回家,煮了一大锅。爷爷一块鸡肉都没吃。他流着泪说,多好一只公鸡呀,还指望它传宗接代呢。

这只可恶的狐狸已咬死我家三只鸡了,父亲决心干掉它。我们早出晚归,天天在树林里转,可连狐狸的毛都没见到一根。有时候,我们会发现一些新鲜的脚印,说明这家伙贼心不死,还一直惦记着我家的鸡笼。可它神出鬼没,拿它有啥办法呢?

忙活一两个月毫无结果,父亲决定起用一种更阴险歹毒的战术。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五个圆溜溜的炸弹,每个上面都涂上狐狸最爱吃的羊油,然后分点放在它经常出没的树林里。只要它一咬,就能轻松把这个偷鸡贼送上西天。父亲得意地说:“这一回,它跑不了,十拿九稳。”

可过了好几天,并没有听到炸弹响。这天早上,父亲带着我去查看。一边走,他一边嘱咐我说:“你小心点,千万别踩着炸弹。”我说:“炸弹不是在白杨树前边吗?还远着呢。”正说着,我发现路中间不知谁弄了一堆树叶子。心想,小样儿,还弄个小陷阱害人吗?就一脚扫过去。我的天,竟然是一堆炸弹!数了数,整整五个,正是父亲放的炸弹。幸亏我扫得轻。父亲赶过来一看,脸顿时白得像一张纸,身上直冒冷汗。我说:“谁干的?想害死人吗?”父亲仔细看了看炸弹,说:“这个偷鸡贼,还想反过来炸我们,真危险呀。你看,上面还有它轻轻咬的牙印呢。”说着,他的肩膀又抖了一下。

父亲收好炸弹,说:“啧啧,还真遇到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想了想,他说:“我们还是放它一码,算了。”我说:“什么叫放它一码?”父亲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家伙。若把它打死了,说不定它的同伴还要来报仇。我们饶它一回,它可能就不会再来偷鸡了。”

我气得要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狐狸从此再也没偷过我家的鸡。

4

这件事还是在村子里传开了。大伙儿说,吴老九对狐狸都心慈手软,简直是蹩到家了。

这天,我遇到苏伯伯的儿子二柱子他们几个,没想到,他们竟一起向我唱起歌来:

吴老九,蹩枪手。

吓得山喳子抖三抖,

吓得草鹿翻跟头,

遇着狐狸放它走,

你说羞不羞?

嗨,真羞!

然后,哈哈大笑。

我简直气炸了肺,真想冲上去和他们干一仗。可他们人多势众,打不过呀,只得哭着跑回家找父亲出气。

父亲吹牛说:“别生气,早晚我总要打一只大的让他们瞧瞧。要不然,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睛。”

秋庄稼一收,农家的好日子就来了。院子里到处都是玉米大豆花生,高粱酒烤出来,腊肉块挂起来。地里活儿忙完后,一有空,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然后坐在场子里敲锣打鼓唱山歌。

这天,一大群人在苏伯伯家喝酒,父亲也去了。一个个喝得像是脸上涂了鸡血,又高喉咙大嗓门地说起打猎的事儿。

大伙儿七嘴八舌,摆龙门阵。无非是谁打过羚羊,谁打过野猪,谁打过老鹰,打猎场面如何惊险等等,都是些讲了许多遍的老故事。最后得出共同结论,还是苏伯伯最厉害,因他打到过熊,是最凶猛的动物。

苏伯伯很高兴。他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腮帮上的胡茬子就一晃一晃地动起来。他说:“老九,你还没说呢。”

父亲羞红了脸,说:“都怪我的枪,醒动得很。枪一出动,野物早就吓跑了。”

大伙都笑,苏伯伯也笑了,他说:“打枪蹩就说打枪蹩,说什么枪醒动不醒动。”

这时,后院的金叔叔说:“老九,你不是还打到过山喳子吗?”

大家又大笑起来。父亲的筷子沒拿稳,掉了一根到地上。

苏伯伯问:“听说你还放走了一只狐狸?”

父亲说:“是。”

苏伯伯说:“老九,怎么像个女人?这也不打,那也打不得。像你这样,恐怕一辈子也打不到一个猎物。”

大家都说是。

父亲的脸红得很厉害,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变白了。他说:“你们也不要门缝儿里瞧人,我早晚总要打一个大牲口给你们瞧瞧。”

苏伯伯说:“好哇。莫说大牲口,就是一只兔子、一只松鼠,只要是四条腿的,都行。”

父亲脖子上的筋凸起来,说:“我要打就打一头野猪。”

大伙起哄说:“那我们就等着吃野猪肉了。只是,不知得多长时间?”

父亲说:“冬至不过年里。我要是打到了,怎么样?”

苏伯伯说:“要是打到了,过小年,再到我家喝酒。要是没打到,怎么说?”

父亲说:“没打到,过小年就到我家去。”

大伙儿一起叫好。

金叔叔说:“要是到老九家,就吃猪屁股肉,他媳妇炖的猪屁股肉最好吃。”

父亲说:“好,大伙都是见证人,打不到就到我家吃猪屁股。”

5

自从和苏伯伯打上赌,父亲打猎就更用心了。一天到晚,总见他背着拐线爬子枪,在村头转来转去。可忙活好多天,连个野猪影儿也没见着。

姐姐却时常跳出来阻挠父亲打猎,她说:“动物也没妨害我们,它们生活得好好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打它们?”

我说:“怎么不妨害我们?关系着我家猪屁股呢。”

看着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苏伯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这天,他来到我家场院里,刚好遇上我妈给猪喂食,大白猪已长得膘满肉肥,正嗵嗵地吃食。苏伯伯走过去,把大白猪打量了好半天。末了,用手拍了拍猪屁股,意味深长地说:“好猪啊,真肥。”

我妈不明就里。晚上,她对父亲说:“老苏这人,其实是个热心肠啊。”

父亲笑笑说:“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父亲没有把真相告诉我妈,他有信心把这个赌打赢。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父亲用三十斤玉米,从邻村换回一只善于赶山的猎狗。这狗通身黝黑,只有眼睛上方有两个小白点,像是多长了两只眼睛一样,我们就叫它四眼儿。

四眼儿真是一只好猎狗。只要一进山,它就把鼻子贴在地上嗅来嗅去。不用多久,就会汪汪叫起来,向主人报告敌情。有了四眼儿帮忙,父亲信心满满,他说:“我就不信,干不倒一头野猪。”

进入腊月,山里下了一场大雪。到处都白茫茫的一片,田野、房屋、大树、小桥,全都变成了憨憨的白胖子,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父亲说:“宽子,愿意和我一起上山找野猪吗?”

我说:“怎么不愿意?”

父亲说:“那你做好准备,一不准怕累,二要注意安全。我们今天要到玉皇顶上去。”

玉皇顶是我们这里最高的一座山,像个坐着的大佛爷。今天,大佛爷的光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绒帽子。

吃过早饭,我们带上四眼儿就出发了。山路上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叉。好在有“棉花”垫着,一点都不疼。我和父亲你一跤我一跤,简直像是进行摔跤比赛。每摔一个仰八叉,我们就哈哈大笑一回。

四眼儿却没有摔跤,它像老鼠一样,贴着地皮跑得又快又稳。没过多久,就听到它在山上汪汪叫起来。原来是发现了几个野物的脚印子。父亲看了看,说:“是獾子。不理它,我们今天专打野猪。”

我们继续往山上爬。森林里,一棵棵大树像勇士一样立着,这个挂几串水晶项链,那个戴几颗亮晶晶的宝石,全都穿着银色的铠甲。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我们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偶尔有小鸟扑噜噜飞过,惊落一片片雪花。洁白无瑕的小路上,谁画了这么多竹叶子呢?哦,原来是鸟雀子们的脚印儿。还有一串串“梅花”,那是四眼儿留下的。向身后望望,我和父亲在雪地上也写了好多好多的“8”呢。

四眼儿又在山上叫起来。这次,我们见到了野猪的脚印,好像是一头大猪,还有许多小猪。父亲兴奋起来,说:“宽子,怕不怕?”我还真有些害怕,可我看了一眼他肩上的拐线爬子枪,说:“怕什么,不是有枪吗?今天,一定不能空着手回去。”父亲说:“好,那你走后边。记住,野猪来了,一定要往高处躲。”

我们继续前进。快到山顶时,我们发现了野猪拉的屎。我们走得满头大汗,衣服里边全汗湿了。狗的叫声越来越激烈,甚至听到野猪的吼叫声,接着又听到狗受伤的声音。父亲把枪的扳机拉起来,把火炮安上,随时准备响枪。我两条腿怎么也跑不动,不停地抖动。父亲让我在一处岩石上躲起来,可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我们顺着狗叫声拼命往前跑,雪地上脚印越来越凌乱,还有一些殷红的血迹。大概是四眼儿被野猪咬伤,或是四眼儿咬伤了野猪。

山顶是一个很大的土坪。我们终于见到猎物了!那是头有一两百斤重的野猪,又尖又长的嘴巴边,长着两个长長的大獠牙,在雪地里闪着寒光。浑圆黝黑的身子,在雪地里扭来扭去,拼命往前跑。四周还有几只小猪,正像虫子一样乱动。受了点轻伤的四眼儿紧追不舍,一边追赶一边狂叫着。它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一点都不觉得累。只要野猪稍稍跑慢一点,它就会冲上去,照准野猪的屁股就是一口。凶狠的野猪一回头,又把它掀翻在地。

我兴奋得不得了,飞快地向前奔。父亲一边跑,一边把枪架起来,向野猪瞄准。

野猪越跑越慢,它累得大口喘气。四眼儿的叫声更加猛烈。在跨过一个大土坎时,野猪怎么也爬不上去,它只得停下来,和猎狗作最后的决战。我们跑上前去,离它更近了,我清楚地看到它的鬃毛和獠牙。它像一个怪物,嘴里呵着白气,大声吼叫着,让人心惊胆寒。父亲举起枪,稳稳地对准了野猪。

忽然,我看见野猪的屁股处正在冒血,接着,爬出一个血乎乎的黑东西来,是一头小野猪。原来,野猪正在生崽。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怪它跑不动。父亲似乎也发现了什么,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把枪放下了,手有些抖。

我大声地喊:“怎么还不开枪?快开枪!”

父亲犹豫了下,缓缓端起枪来,向野猪前腿上方瞄准。那里是野猪的心脏,只用一枪,就可以把它打倒。

可父亲的手抖得厉害,有些瞄不准。

野猪精疲力竭,它已抵挡不住四眼儿的进攻,浑身被猎狗咬得稀烂。身下渗出一大摊鲜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分外显眼。

发疯的猎狗开始撕咬小猪。这些刚出生的猪崽们,像一些肥胖的虫子,被四眼儿咬起来摔得老高,乱窜逃命。大野猪使出浑身力气站起来,拼命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可很快,又被猎狗扑倒。

父亲瑟瑟地站着,双手哆哆嗦嗦,像一座不停抖动的雕像。他的枪管几乎可以抵到野猪的脑袋,只要响枪,就可稳稳打中,可他怎么就是不开枪呢?

我冲过去,使劲摇晃着父亲的胳膊,大声喊道:“快开枪!怎么还不开枪?”

“砰——”枪终于响了。一股湛蓝的烟气从雪野升起来,天地一片寂静。

野猪并没有中枪,它仍和四眼儿扭在一起。

“四眼儿,放开它!”我惊讶地听到了父亲的吼声。

大概是枪声太响,或是父亲的吼声太凶,四眼儿疑惑地停了下来。

“放开它,四眼儿!”父亲又一次吼叫道。

“怎么回事?你,你……”我气急败坏地冲上去。

“儿子,它是一位正在受难的母亲啊!”父亲垂下头,幽幽地说。

我的心突然堵了一下。回过头,我看到遍体鳞伤的野猪。这位惨不忍睹的母亲,正把孩子们挡在身后,向我们哀号着,好像在说:“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吧。”

一瞬间,我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再看父亲,他早已热泪盈眶。他说:“它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你的奶奶,就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

泪水顺着我们的脸颊淌下来,滴落在雪地上,凝固成一朵朵别样的花朵。

父亲说:“我们不能对一位正在受难的母亲开枪啊!”

6

父亲从此不再上山打猎。

这年腊月二十三,全村人都到我家过小年,热闹得很。苏伯伯坐在上席,他一边美美地品尝着妈妈做的猪屁股肉,一边双手拿起酒杯说:“老九哇,你枪蹩心不蹩。来,我敬你一杯!”

这一回,苏伯伯的胸脯挺得一点也不高,脸上挂着恭敬的微笑。他说:“以后我们立个规矩,三春的鸟儿不打,下崽的野物不打。”

大伙轮番向父亲敬酒,父亲喝得大醉。

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有个石碾盘,没有大人推米磨面的时候,就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这天,全村的小伙伴都来了,女孩们在碾盘上抓石子,男孩子们打板、斗腿、玩虫子。后来,大家又围着碾盘转圈圈儿,转着转着,二柱子他们又开始唱起歌来。不过,歌词却和从前不一样了:

吴老九,宽子爹,

他枪蹩人不蹩。

嗨,他枪蹩人不蹩呀……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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