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图书场域转型的空间变迁和价值重塑*
2019-03-01卫军英
□文│卫军英 刘 晶
由于信息技术的发展,书店和图书馆面临着如何更好地适应读者和消费者的需要、利用公共场域更好地推动全民阅读的问题。社会和技术合力助推公共图书场域实现自我价值的重塑,其实质就是从过去单纯的图书销售和借阅空间,转向更加具有价值感的“第三文化空间”。
一、国民阅读新图景与公共图书场域的趋向
所谓公共图书场域,是指以书店和图书馆为代表的公共图书空间。传统的公共图书场域,主要是图书流通价值实现的中间环节,伴随信息技术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固有的价值实现模式也面临着创新性转化。由于书店和图书馆本身所特有的空间场域性,为其融合发展提供了创新性的发展机遇,即从传统的功能单一的图书购买、借阅空间,转向新兴复合型的“第三文化空间”。
有调查显示,我国成年国民媒介综合阅读率呈逐年增长,至2016年已达79.9%。然而公共图书场域,无论是资源利用率还是到场率却均并不乐观。实体书店不断受到压缩,图书馆的阅读和持证率仅占4%左右,人均年到馆不足0.43次。显然网络新媒体技术的发展,改变了公众传统的阅读习惯和方式,国民阅读新图景呈现为更加复杂多元形态:数字化阅读普及率大幅上升,智能化阅读逐渐兴起,基于AR、VR等技术融入带来的交互式、沉浸式阅读体验逐渐走进市民的日常阅读。此外,“共享式”阅读、“纸电结合”的复合阅读模式逐渐成为未来新趋向。面对以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科技发展趋势,只有重构实体图书场域的空间价值、重塑空间生态,书店和图书馆才可能实现健康持续的发展。
网络信息技术消解了书店和图书馆的渠道优势。很多城市公共图书场域纷纷寻求空间变革以摆脱生存困境,向外寻求跨界合作延伸产业链,向内审视空间的价值重构。近年来诸如钟书阁、西西弗、方所等一些特色性的概念书店和主题图书馆遍地开花,有的甚至已成为知名的城市文化地标。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过程中,书店的产业结构与经营形态已发生颠覆性改变,书店不再单纯定位于图书销售,而往往是通过创意式跨界,融入文化创意产业或商业地产形态之中,实现全方位的涅槃重生。[1]图书馆也不再是功能单一的图书借阅场所,传统以借阅和购买图书为主的实体图书空间,正在转为涵盖阅读、文化交往、审美体验和文化消费多维实践活动的复合型城市“第三文化空间”。
“第三文化空间”的概念,源于美国社会学家雷·欧登伯格(Ray Oldenburg)。他认为,人们在居住空间(第一空间)和职场空间(第二空间)以外,还有一个不受功利关系限制的公共空间,即第三空间。如城市中心的咖啡店、图书馆和城市公园等公共空间,普遍具有“自由、宽松、便利”的属性,其目的是为了解决人们亟须的社交和信息交流空间等问题。[2]2009年国际图联大会以“作为第三空间的图书馆”为主要议题,此后逐渐成为一种全球共识。但现实中却存在一种不足,即过于偏重第三空间“自由、宽松、便利”等一般属性,注重为读者打造茶室、咖啡馆、餐厅等休闲空间,却忽略了图书场域保存、传播知识的特殊文化属性,导致其空间重心发生偏移。因此有专家强调,“第三文化空间”就是指以家庭为背景的“第一文化空间”和以职场为背景的“第二文化空间”之外所有的社会文化空间,它更具有多元性和公共性,可以满足人们在第一及第二文化空间无法获得的所有其他文化需求。[4]书店和图书馆作为“第三文化空间”,其空间价值无疑也在当前的复兴大潮中得以重新定义。
综观从传统的图书场所到复合型公共文化空间的变迁,同为公共阅读空间的书店和图书馆虽然功能结构和空间形态日趋多元化,但真正影响其命运的主要是两大根本要素,即信息技术的发展与国民阅读习惯的改变。正是这两大要素使得图书销售和阅读的时空得以延展,传统物理意义上的时空与信息技术所营造的数字时空相互叠合,延伸出更具自由伸张度的“第三文化空间”。当然,书店和图书馆作为阅读的空间载体,无论怎么延展和改变,所对应的核心都是人,即作为消费者或者读者的“用户”。而图书终极环节的价值实现,也在于用户的进一步交流和参与,就用户“人”处于图书空间的存在而言,交流也永远是其永恒的价值。因此,作为公共图书场域的书店和图书馆,在其转型过程中最根本的核心就是实现空间再造与价值重塑。
二、以图书为核心的四维空间构建
虽然2017年上海季风书店的关闭,曾经被蒙上了一层“上海文化精神”衰微的色彩,其内在的动因却是图书消费中“用户”需求方式变化,导致的图书场域的空间和时间转变。必须理解读者作为“用户”的诉求动因,不能简单地把人深层的精神追求与物质需要、娱乐交往需要截然割裂开来。书店和图书馆拥有传统物理空间的优势,需要通过全方位变革充分发挥实体空间优势,在“用户”和实体图书场所之间重新构建一种新的连接,借以寻找到新的价值增长点,近年来“图书+”复合式空间的出现正是基于这种因素。这种空间扩展模式,不仅连接了咖啡、美食和文创,甚至延伸到商场、地产、景区、医院等各种产业。有调查显示,北、上、广、深、蓉、汉、杭、宁八大城市,目前已有2781个书店品牌,其中连锁品牌就有117个。[5]新型的公共图书场域书店和图书馆,已然将“阅读空间、交往空间、审美空间和消费空间”融为一体,成为具有现代感的城市文化综合体。
1.阅读空间:“场所精神”与基于阅读的空间再生产
虽然这些复合型文化空间都选择了跨界经营形态,但无不是以“图书”为媒介对空间进行“文化导入”,铸建其“场所精神”。越来越多的经营者意识到为场所注入“人文灵魂”的重要性,如西西弗“参与构成本地精神生活”的理念倡导等。体现在建筑空间的设计中,图书已成为主要元素,如钟书阁的陀螺书架等。而图书的“在场”又生产了新的空间意义,使其他关联空间也得以浸润于其文化气韵之中,这种文化气质发端于“图书+阅读”,继而发展为某种美学生活方式或文化消费理念,延伸到相关的咖啡厅、购物场所、旅游景点等空间。
结合图书内容实现场景式插入,在图书卖场中展示各种食品、餐具并进行销售;毗邻地理风光类图书,导入旅游定制服务;在相应的类目联系中开辟即兴式艺术绘画空间和相应的用户体验,甚至进一步导入时尚元素的潮流服饰、休闲娱乐等。图书不仅作为符号和纽带,串联起创意产业的多种元素,同时也作为基本价值要素,融入整个在这种跨界式产业结构之中。[6]“图书+”的多样化,是图书空间价值重塑生命力和空间创意多样化的昭示。它也揭示了空间形式变化中永恒的文化内核,这是书店和图书馆真正的基因和核心价值所在。公共图书场域的价值重塑,如果背离了空间的文化属性,则无异于普通的休闲购物空间。
2.交往空间:文化参与的激活与空间认同
书店和图书馆作为城市文化场域,不仅是实体阅读空间,也是人们的文化想象空间,可以实现公众间的互动交流。[7]相比起数字化的虚拟空间,实体图书场域仍旧保持了现场感这一无可比拟的优势,加之书店和图书馆以图书为媒介,提供了一个平等对话的文化交往空间,因此也成为人们摆脱孤独、寻求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的优选。人们进入公共文化空间、参与公共文化活动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打发时间,更多地则是想要获得休闲娱乐体验,并且获得与人交流的机会,从而弥补私性文化生活所造成的孤独感。
通常在城市公共文化空间中,公众几乎都在充当文化接收者的角色,而缺乏一个平等对话、自由表达与交往的文化场域。而书店和图书馆作为“面向全民”的公共文化场域,除了提供共享性阅读体验,还使人们可以通过书籍阅读、摄影展、讲座、手工坊等文化活动,短暂打破社会资本、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所导致的区隔,实现平等、开放、自由的文化体验和文化交流。人们通过文化交往中对空间、图书和文化活动的选择,包括读者、消费者、服务者甚至经营者等,这些共同参与的“用户”所展现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品位,获取自我“身体化的文化资本”身份认同,并由此形成某种文化共同体,弥补都市生活中疏离、陌生、松散的交往关系。
3.审美空间:文化“赋魅”与审美想象
高度审美化的实体图书空间,给予读者更为深刻的审美感受,满足对日常生活的诗意化想象、文化认同和情感寄托。人们在书店和图书馆阅读、交往和消费时,所获得的审美体验和文化想象比网络图书空间更为“津津有味”。这种非功利性的审美感受,也促成向功利性购买行为的过渡:因为美学具有使消费发生的重要前导性价值,正是审美价值引导和催化了消费价值的实现。[8]挪威建筑学家诺伯舒兹曾经提出“场所精神”的概念,认为建筑的意义不仅在于空间结构的理性规划和功能切割,更重要的是须以富有“诗意”的总体氛围来抚慰人的精神,让人产生一种认同感和方向感。[9]
欧洲的荷兰天堂书店、奥地利阿德蒙特图书馆,国内“老书虫书吧”、天津滨海图书馆等图书场域,都精心运用灯光、艺术作品、植物景观等元素来打造空间美学。图书场域吸引读者的不仅是公共阅读,还有别具审美意趣的文化展演和体验空间。通过提升书店和图书馆的文化氛围和审美意韵,物理空间得以成为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的诗意栖居之地”,使得审美体验在促动消费实践的同时,还成为公众非功利性文化参与的重要动因。
4.消费空间:深度关联与场景创设
公共图书场域中的书籍,是一种文化符号性的在场。其本身是为场所“赋魅”的神话,并为空间价值增量产生新的消费动力。正如作为文化消费“琴棋书画诗酒茶”中的“茶”,其意义价值大大超越“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茶”。实体图书空间具有文化和消费两种基本属性,转型中需要夯实其空间场域中文化价值的根基,并且基于“深度关联”的逻辑拓展消费空间,延伸出新的生存版图。延拓消费空间向外是横跨多种产业的空间延伸,以图书作为文化符号价值,跨越行业的边界为其增添文化的“光晕”,如与文创、商场、景区等多种空间深度关联,实现阅读空间与消费空间的共享式增长;向内则是注重空间重构的逻辑,基于场景化关联来扩展消费空间。
芝加哥大学的特里·克拉克教授认为,文化作为一种传导性举措,可以借助文化场景的塑造来刺激文化消费。图书的丰富主题,使其具有广阔的商品关联性,这有利于从消费者视角出发,借助商品与图书文化主题的深度关联来创设生活化场景,重构书店的消费空间。如逆势增长的日本茑屋书店,其场景化陈列摒弃了传统书店按照书的形态进行分类的方式,完全从消费者生活中的应用场景出发来组织商品的陈列。图书和阅读催动了消费空间的拓展,撬动了消费实践,而消费实践又同时反哺了阅读实践。
公共图书场域的转型中,文化空间、交往空间、审美空间和消费空间已经形成一个四维融合空间,它们相互依存,结成了某种意义的命运共同体(见图1)。
图1 公共图书空间的价值重构路径
“图书”的在场,成为四维空间共同的核心价值点,文化和审美意趣为“用户”的消费和交往增添了美好的“光晕”,与此同时公众的消费和交往活动也带动了全民阅读,促进文化传播活动的推广和图书服务的提升。
三、转向智慧型“第三文化空间”的连接重构
如果说从传统功能单一型“图书空间”,到简单拼接型“图书+咖啡+文创产品”,是公共图书场域从 1.0到2.0的变迁,那么全维度跨界融合的“图书+多业态”则是3.0的文化生活一体化空间。苏州诚品书店是具有标志性的3.0图书空间,其打造“生活美学空间”的复合经营模式,将文化艺术与商业消费有机相融,曾为书店业带来了创新的灵感。今天处于媒体智能化驱动下的公共图书场域,正在迈入4.0智慧化复合型“第三文化空间”。
经济学家佩蕾丝(Carlota Perez)指出,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导致一种新的“技术-经济范式”。智媒时代正在走进我们的生活,显然书店和图书馆的4.0智慧化升级,并不仅仅停留在“两微一端”“24小时书店/图书馆”的服务,而是真正寻求智慧化对应。全国首家无人智慧书店“豆便利”2017年10月在芜湖面世,机器人“小豆”拥有交互、搜索、指引、收银、检测等多项功能,消费者扫描二维码或刷脸进店,挑选完商品直接去AI机器人处结账,机器视觉能捕捉用户在店里的行动轨迹,机器人能根据用户以往的购买记录做精准的算法推荐。北京图书大厦的交互智能机器人“北新宝宝”和3D全息新书发布系统,拥有全国首款人机语音互动、智能语音检索、自助收银等智慧功能,并使用红外技术进行人体跟随和识别,可以与书店或图书馆信息系统对接。图书空间的智慧化升级除了基于RFID技术的服务提升,更多是基于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AR/VR等技术化升级的尝试。其所展示的发展路径如图2所示。
图2 城市公共图书场域的空间变迁路径
信息技术是公共图书空间变迁和连接重构的主要驱动力,智能设备带给人类感知世界、获取信息的新方式,也塑造了新的空间关系与新的连接模式,人与图书、人与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连接都在被重新定义,也必将产生更深层的交互关系。借力于大连接时代的智慧模式,图书空间正在打通线上线下边界,提供更为人性化、泛在化的智慧化服务,成为虚实交融的智慧型“第三文化空间”,这或将成为未来图书空间的一种新潮流。
四、结语和反思
审视书店和图书馆向公共图书场域转化的趋势性轨迹,随着“用户”文化生活的延展,复合型文化空间已经开始融文化空间、交往空间、审美空间、消费空间于一体。在此过程中除了“主动应对”媒体技术升级,还必须围绕人们体验的“人本主义”关注,这些都体现了变革中的价值理性回归。在书店和图书馆空间变革和扩张中,文化与商业的对话协商也进入思考的更深层次。
其一是商业化变革与文化理想的坚守。已经携手地产、商场、景区的复合型图书空间,当图书和文化活动不再是空间的核心价值点,将如何区别于其他的普通休闲空间和购物商场,并彰显空间的文化价值?图书空间除了资源的提供,应该具备更有影响力的精神品格和人文魅力,坚守图书和文化的根基,或许有助于在理想和市场之间探寻一种平衡。
其二是图书空间发展的同质化。图书业发展迈入一个新的增量阶段,在市场趋于饱和的状态下,如何避免空间发展同质化成为现实问题。图书阅读和消费需要仪式感,在何处阅读和消费变得越来越重要,因此要重新定义和建构空间价值。唯有创设空间专属的场所精神和主题特色,才能在当前图书空间转型中拥有差异化优势。除了空间设计审美的差异性,做好垂直细分也是一个现实出路。
其三是公共图书场域专业服务升级。图书场域作为公共文化空间,简单依靠“颜值”并不能增强读者的黏性,可持续性发展必须借助于“专业”与“体验”。日本茑屋书店不仅聘请专业团队挑选精品书籍,还为店内各个主题板块配备相关领域的专家,随时提供专业咨询。这种专业引导为提升“用户”交流和文化场域建构,提供了更为长远的发展可能,可以有效激活大众的文化参与。
技术和媒体形态不论如何变化,图书阅读独特的精神体验永远无法替代。另外,大众对图书阅读和获得知识的强烈需求,也是公共图书场域坚守文化精神,以“人的空间”导向重塑空间价值的核心所在。
注释:
[1] [6]卫军英,陈婕.消弭的边界:图书业的想象力[J].中国出版,2016(20):10-13
[2] Oldenburg R.The great good place : cafés,coffee shops,bookstores,bars,hair salons,and other hangouts at the heart of a community[J].1999
[3] 蒋萍,王思.从“图书馆”到“第三文化空间”[N].文汇报.2012-01-03(001)
[4] 龚娅君.公共图书馆社会“第三文化空间”:内涵、实践与发展.图书与情报,2013:2
[5] 数据来源:http://gy.youth.cn/gywz/201711/t20171121_11040779.htm
[7] 梅娜.书·城——作为城市空间的书店[D].合肥:安徽大学,2014:2
[8] 李安巧,王磊.基于美学视角的实体书店发展策略研究[J].编辑之友,2015(7):53-56
[9] 诺伯格·舒尔茨.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M].施植明,译.台北:田园城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