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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土地

2019-03-01李国栋

延河(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三木

李国栋

路边堆积起来的残雪,一副想化又不想化的慵懒模样,白一块灰一块的,毫无规则,一片狼藉。

倒是这瓦房屋檐上坠在红瓦片下的一个个大凌锥,这时有些急不可耐了,纷纷化成一串串水滴,啪嗒啪嗒地打落到地面上,若是从屋里窗户向外看,还以为是袭来了一阵急雨。晶莹剔透的凌锥们估计是受了这阳光的点化呀,化作雨露,飞流直下,甚而有的不惜折身断体,大半截或是整截地往地上摔起来,以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的强硬姿态投入到和煦大地的怀抱中,哐当哐当地落地之后,晶晶莹莹了满屋檐之下。

正午时分,身材魁梧的张宏远深深弯下腰,在汽车后备箱里倒腾着。几大箱军马场特供酒,还有两箱地方特色熟驴肉,经由他手被重新码齐,把他宽敞的后备箱空间填得满满当当。那严丝合缝儿的摆放程度,足以让人相信就算不合上后备箱盖子,就算道路再怎么颠簸,东西也落不到路上去。

收拾妥当,把盖子一扣,打开车门上了车,像是相隔不到一秒钟一样地鸣了两声短喇叭儿,从远处不细听的话,还以为是谁的脚踩在了路边尚未融化的积雪上。这短促的“滴——滴——”两声之后,媳妇儿颜欣带着六七岁的闺女悠闲地踱出院门,把大铁锁往小门环上一别一摁又一扥,之后牵着闺女坐上了车。

这初春时节里的黄河三角洲大平原,因了前几天一场大雪又加这两天的暖阳,路面残留的雪渣一经融化,淅淅漉漉的,在太阳底下一反光,明晃晃的竟有波光粼粼之感,就如同个把小时车程外的渤海湾似的。从屋里刚走出来的人,甚至被晃得睁不开眼睛。满世界像是处在积雪迅速融化的那种涣散与升腾之中,颇有风云激荡之感。

“咱们这次到青岛去舅舅家最多待几天呀?”闺女问着颜欣。

“你还有三四天就寒假结束要开学了,你说最多能待几天。”正不停刷着手机的颜欣又把问题回抛给了闺女。

就在后排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几句对话中,张宏远已经把车从村儿里大街向西开进了村外国道上,北行不到两公里便从水庙村出入口上了环渤海高速公路。四下里望去,这春日晌午黄彤彤的太阳把积雪半融的鲁北大地照射得金光灿灿,路在脚下,其道大光,载着一家三口的奥迪车,同此时高速公路上的其他往来车辆一样,在这一马平川的海边大平原上纵横驰骋。

“喂,颜亮,俺这上了高速了,今天路上的车不算很多,估计三个小时就到你那。”张宏远打开蓝牙耳机,给小舅子去了一个电话。

他小舅子前几年在天津读了两年研究生,回到家里双桥镇上一家民营橡胶企业,做财务工作,离张洼村的姐夫家也就三四公里,时不时地来吃饭聊天儿。去年赶上单位的人事调整,他被派到这家企业的青岛分公司去了,业绩不错,又有学历,现在也是青岛公司财务部门的一名小领导了。此次去青,张宏远一是携妻女探望下半年多没见面的小舅子,毕竟颜亮忙于打理公司事务都没回来过年;二是出门溜达溜达,排遣下自年前便郁积心中的烦闷情绪。

他哪能知道,就在他开车刚爬上高速的那会儿,整个张洼村因为他而热闹起来了。人生有时就是会遇到一些戏剧性的偶然相逢或是擦肩而过,因为张宏远今天从家早出门了十分钟,村儿里那场多年不遇的盛大热闹场面,便失去了主角儿。

张洼村往南一走,是俩很不小的石油化工厂。在村儿里爬屋顶上,朝南边看,俩厂子连起来,接到镇上了。村里到镇上,七里地。这俩厂子,原来都是镇上办的,后来国家控股收购了。

你看这厂子,里里外外的,一帮儿一帮儿的油罐车,在公路上,排着号儿进来出去的,真是整齐有序,阵容严整,好像有人掐着表在那遥控一样。那些高架设备,村里人也叫不上名儿,时不时轰轰隆隆的,晚上有时候还能听见工人们吆吆喝喝的。很高的大铁台子上,有个火炬天天不停地喷火,不分白天晚上,像是告诉别人这地方富得很,不差熬油点火这点钱。火苗子那么大,叫周围村儿里老百姓都觉着暖和。隔着村儿更近处,有俩头大脚粗腰上细的大粗烟筒,不冒黑烟冒白烟,懂的人说是叫冷却塔,嘟嘟嘟地冒着白气,能连上天上的云彩。

出村儿往北走,一直到北边另一个镇上,全是些化工厂、橡胶厂、建材厂、汽车配件厂……星星子点点子一样,大大小小,应有尽有,一片一片的,没人去数到底有多少。

张洼往东再走上几步,就出了渤海市,进了人家飞鸢市地界了。犄角旮旯的,前两年打手机,有时都被算成漫游。整个村儿东西有一条主街,南北有几条胡同,从天上看的话,和“丰”字构形一样,摆列着不到百十来户人家。

张宏远上班儿的那家海洋化工企业,就在这村北离家不是很远的一处工业区中,说是在里面上班儿,其实作为销售业务部骨干成员的他,一年里倒有将近两百天满世界跑哩,多少产品经由他的两条腿和一张嘴,顺利到达全国各地和世界多国的各位客户手中。企业的老板,也就是他三叔,对他赏识有加。

虽然这几年不怎么在家,但他与许多老同事一样,对这周围数不尽的各家企业公司都了如指掌,比如每个厂的老板是谁,老板家是哪个村儿的,老板家人都在干啥,厂子股权结构是怎么样的,经营什么产品,公司效益如何等等,他都一清二楚。

村里厂区内外的街道上当然是少不了快餐店、小超市与叫卖吃食的饭摊儿啊,好一派风华气象!工厂大高烟囱里更有时时喷薄而出的滚滚浓烟,制造出黑云压城的紧张氛围,令这黑烟下笼罩的一切好似都处在了一种不寻常的节奏之中。张洼村,还有几个互相挨得不远的村儿,就被这些年周遭里新兴起的如上热闹繁华多向夹击着。村里的这几条街道胡同呦,真是成了双桥镇开发区万千繁华中一处独特的冷清地带!

这会儿虽说是刚过农历新年不久,但现在这村里过个年哪还有年气息儿呢,不像是张宏远记忆中的小时候,一到年关便到处阵阵鞭炮作响、秧歌舞狮锣鼓。如今的张洼村,有些人放除夕夜里的那支鞭炮时,还得等到从工厂车间里下了夜班儿回来才有空呢。

不管是在空间排列还是时间延展上,这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张洼,确实好久未曾出现过我们今天要讲述的这派欢畅热闹了,尽管其引发者张宏远当时并不在场。

大概正午十二点过一刻的样子,一辆老式黑色别克打头的车队,自东向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张洼村呦,前前后后十多辆的样子摆出了一字长龙阵,在村儿里那根主路上盘踞了近半条街。

车队进村儿后一直压着步子,行速缓慢,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大行动一样。偶有见到这派景象的村民也觉得怪怪的,没听说村里今天谁家要娶媳妇儿或是嫁闺女啊,也没见架起来的喜门啥的,再说这队车颜色不一,花花绿绿的都有,也不像是喜车车队啊。就算是这大过年的哪一家的亲戚们聚一聚,也不大可能排着队同时到达啊。

当打头的别克行驶到了位于主街上的张宏远家门口,几乎是在车子停稳的一刹那,前后排四扇车门差不多是同时洞开,闪出了四名彪形大汉,四扇车门又同时被“砰——”的一声扣上。

“咋回事?”当见到院门上的一把大锁,从副驾驶位置下车的年轻一米九壮汉对刚才开车的汉子怒声喝到。

“三木哥,刚我盯到十一点多,回厂里去带你们来时,他家门还开着,车也停在门口,这一会儿工夫能跑哪去?”开车汉子委屈又愤怒的辩解到。

三木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立在张家门口,他望了望后面陆陆续续停稳的车和下车的人,忽而侧身面向张家院门,站他身旁的开车汉子看到了他圆睁的怒目与脖子上似乎暴露的青筋,感受到他的头顶上如同有热气在翻腾。对于此刻已经出现在远处围观的村民来说,这列强大阵容的领导者三木足够吸引他们,不仅是因为三木人高马大又勇立队首,更是因为他那霸气侧露的光头在这大太阳天里锃光闪亮,像是要凭一己之力跟这整个混杂的世界顽强对抗似的。

“你俩去他公司瞅瞅,要是在那就马上来电话,到厂里给他点好看的话,效果更不赖。”俨然一副大哥派头儿的三木,用半命令式的口气对第二辆车下来的俩人说到,并告诉了二人张宏远的公司地点及车牌号码。

两个人旋即上车,稍打方向脱离车队,执行队长的任务去了。

“咱其他人就守他家门口,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去。”三木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从皮夹克内上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正要取烟点上,一抬头忽然见到张家门口对面的胡同头儿上,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爷,正在晒太阳也在看着自己哩。

他徐步走到老人身边,全蹲在地上,一米九的身体倒显得与坐着的老人一般高了。他取出一支烟,递到老大爷手上,待老人将烟含在布满沟痕的嘴唇上,他一只手捂住烟头儿做挡风状,另一只手摁住打火机给老人点上了烟。然后自己也吸上了一支。他想要开口问点啥,但还没待他开口,老人先说话了。

“小伙子,家是哪村儿的啊?”老人问话时,目不对人,而是继续望着前方。

“王洼的,就马路对面。”三木指了指国道的方向。

“那不远啊,王洼和张洼,还有咱周围几个庄儿,以前是一个大洼庄,生产队那时候,我和你家里老人说不定还一起出过工哩。”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三木。

“哎,世道儿变得快着哩,王洼、张洼马上都得要消失了,更别说啥大洼生产队了。人也变得快着哩,这都一个洼的,但谁还认识谁啊。”三木说完这话后,竟轻叹了一口气,有种与其年龄特征极不相符的那种成熟。

一老一少,就这么一句接一句的聊了两根烟的工夫。三木可能蹲得累了,直到他站起来离开,也没把想要打听的事情向老人问出口。他突然觉得,年轻人的事儿,不能来掺和打扰这比村子还要沉静的老人。

不知三木注意到没有,就在他和老人搭话的过程中,街边儿上聚拢起来一堆儿一堆儿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有的可能在八卦着张宏远这是惹上谁谁谁了,更多的可能只是借大家好不容易碰头儿的机会,在闲扯些什么。

有本村的村民,也有不少租住在村儿里的外来务工人员,如果把这些分散着的人堆儿挨个走一遭,当地话、东北话、西南话,还有一些让你听不出是哪,更听不懂的方音,此刻都在张洼街上密密麻麻地大杂烩起来了。或许是大家对刚刚过去的新年意犹未尽,这时又重新欢聚来庆祝这热闹场面似的。不到过年,村里哪能凑出这么多悠闲的看客呦。

三木带来的这一众队友,有的坐车里吹着空调,有的下了车,三三两两站车边上吸着烟聊天儿,搞得有些车模的意味儿。就算在渤南县城每年的秋季车展上,村人们也见不到这么拉风的车模,大汉模特儿们还时不时地同参观者聊上几句话,“在哪干啊?”“他那去年效益怎么样啊?”“说是去越南开分厂了,这边往那派人了没……”大家有说有笑的。

半条街都洋溢在一派略带轻松祥和的氛围中,外来过路车辆在大街上走着的,村里人开着车从各胡同拐进拐出的,都像被这气氛所感染,自觉或不自觉地放慢速度,打开车窗向外张望,陶醉在这不常见的聚会盛况中。长龙阵里的人哪会知道,当他们刚在街上停稳的那会儿,不知哪位围观者或是受不了这样的热闹,或是内心正义感爆发,居然拿起手机拨了110,至于他在电话里是如何描述的现场状况,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就在三木与老人吸烟的那阵儿里,双桥镇公安分局的老潘与小蒋两位警官已经在赶来张洼的路上了。就三四公里的路程,几分钟的事儿。

“张洼村一向都老老实实的,局里多少年都不去一趟,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老潘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道。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小蒋开着车,用俏皮的语气,拿尼采的话来开着玩笑。

三五句话之间,警车从西边国道上往东开进了张洼村。

老潘和小蒋似乎也是被这热闹欢快的氛围所带动啊,警车在开近长龙阵的路上,越来越慢,离着阵首还有个五六十米的样子时,竟至于几乎停下不动了。

刚同老人聊过几句站起来的三木,早就原地不动盯着这蓝白相间的警车了,就在警车开到几近不动时,三木突然弹掉手指夹住的烟头儿,甩开膀子往前走,看来是打算同这蓝白来客进行交涉。

就在这时,老潘像被三木的光头反射出了一道闪电击中一样,下意识地对小蒋大声喊了一句啥。

说时迟,那时快,小蒋反应领悟地也快,倒车档上像是踩出了全速,之后急将方向盘向左打死,车刷地一下漂移就横在大街上了,然后向右猛打方向,急剧加速,车烟筒里冒了两股浓烟,车身趔趄了两下,半湿半干的公路上留了两道黑色的轮胎痕儿,车子便如同脱缰野马一般沿着原路往回狂奔。惊魂甫定的俩人,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公路上空荡无余,才在国道路口把车马马虎虎一停。

“快来张洼村!快来张洼!双桥镇大洼这块儿的张洼村,数不清多少辆车,说不清多少口子人,闹事儿的一整条街哩。”老潘通过警务通,连线渤南县应急指挥中心,仓促却不失镇定的,几乎是吼了起来。老潘吼完,左手摁着胸口做了两次极其夸张的深呼吸,颤颤抖抖的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小包心相印,抽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抽出一张纸巾,贴在脸上胡乱擦抹了一通。放下后又抽出一张递给小蒋,一边盯着后视镜,一边好像陷入了回忆。

“这说起来,起码得十五年前了,我和现在已经退休的老王夜里出了次警,就这对面的王洼,街上西头儿一家药店老板报的警,说是一个东北打工的买药时与他起了冲突,砸了他家的柜台。和老王赶到后,一看,傻了眼了,我晕,哪是一个打工的,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老潘过瘾地咳嗽一长声,点开车窗,向外吐了口浓痰,回过身,目光仍旧不离后视镜,又接着说。

“那时候还年轻啊,脾气愣的很,傻乎乎的。我当时一下车就找为首的那人询问去了,对方显然不配合,三句两句就问红了眼,被那帮外地人摁在墙上,挨了几拳,当场打下了一颗牙,现在春天一上火还疼着哩。当时也都还没配备执法录像取证设备,留不下啥打人的证据,哎,后来局里也处理过这件事,听说养着这帮人干活儿的那个企业老板有点儿势力,没法去他厂里拿人,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老潘说起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依旧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长龙阵的车模们,目睹了蓝白来客方才大捭大阖的一幕,始而震惊,继而放声大笑,现代人很少见的那种开怀大笑,三五聚堆的看客们也都跟着笑,半根大街上洋溢着新年未了的欢乐气氛。此刻只有三木,有些着急,派出打探消息的俩伙计还不见归来,也没回啥信儿。

他四下里看了看,像是被啥闪亮的反光给晃了一下眼,站得离他不远的一哥们儿,右手握着的那根铁棍子,在这大太阳下,熠熠闪着白光。三木像是不容许世界上竟有比他的光头更为闪亮的东西存在,气急败坏地喝令那哥们儿把家伙收起来,还说是别给他丢人现眼。

“当时砸了柜台的那个打工的,在老板报警后,喊了他同一个厂的那伙子东北人过去,把整个药店都砸得烂烂的……”老潘讲着讲着突然戛然而止,嘴巴略张,脸上渐变出带有惊讶又过分喜悦的轻松表情,像是分分钟就要做出一个国足进球后,球迷们攥拳弓腰要跳起来的那种肢体表情。

小蒋注意到老潘的言语与表情变化后,生猛地抬头往前看。

嚯!大家伙!军绿色!

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威武雄壮,满满的一卡车哩。

仰望过去,战士们手中黑黝黝的物件,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那是——长枪。

小蒋看到卡车侧面张挂着红底白字的大条幅:

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他心里那个激动啊,像是孙悟空没打过红孩儿,此刻来了观世音一样。

这股强劲的绿旋风,似是裹挟着千军万马,自西向东铺天盖地地刮进了张洼村。

绿旋风岿然屹立般的姿态行驶在路中央,蓝白旋风紧随其后,匀速开往三木军团。

冲锋的号角分外嘹亮,紧张的战斗即将打响。

三木的大兵们明显都没经见过这家伙这阵仗,顿时乱了手脚,一个一个的,忙着往车里钻,有的已经把车发动起来,急着调头逃窜哩。等调过头来,他突然发现:

嚯!好家伙!又是一辆军绿色,自东向西刮过来,近在眼前!

两股绿旋风运筹帷幄,来者不善啊,一股单刀直入,一股迂回包抄,形成合力,双向夹击,雷霆万钧一般地,呈碾压性优势合围了三木军团,当真英勇善战,敢打必胜。

跑还是不跑啊,三木心里焦灼犹豫着。他感到自己的腿在发抖发麻,有点迈不开步子。

战场形势并没有给他多久的考虑时间,就连他想要说个啥都还没想好的时候,一名武警战士已经健步如飞地冲到他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摁倒在地,一身泥水。

他的大兵们不用说战斗力,都毫无还手之力地束手就擒,相继沦陷,全部当了俘虏,有的安安静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有的哭天抢地,声情并茂地解释什么。

三木战队在这犹如天降的神兵面前,如此不堪一击,都被押解着爬到大卡车的后斗里,老老实实地蹲在解放军的枪口下,他们的车被一名战士开上一辆,跟在两辆军绿色还有那一辆蓝白色的后面,浩浩荡荡的长龙一般出村儿了。

围观的村民们面对此景,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唏嘘不已。

这队五颜六色的三木装甲兵团,从气势汹汹地进村儿,到此刻华丽落幕收场,前后还不到二十分钟。观者们像是兴致没有满足,四散而去,街道上瞬间再次清静起来。

三木派去张宏远工厂打探消息的那辆侦察兵,终于回来了,却不见了他的战友们,电话也都打不通,只好落寞地,悻悻地,慢悠悠地自己回家了。

大概一周之后的一个夜里,寒潮来袭着,天儿冷得很,这冷空气吸起来,犹如被冰块儿塞住了鼻孔。张洼街上静悄无人,只有远远传来的无精打采的狗叫声,零零星星。黄白不明的路灯斜照,灯光勉强洒向地面,还被冻得几近凝固,愈加昏暗。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加帽戴口罩的高大身影闪进了张宏远的家。

“那天进去了几个?罚了多少?”

“十二个人,每人六千。”

“钱怎么出?需要我拿多少?”

“不用你管,有人一把给交了。”

张宏远将事先刚沏好的崂山绿,倒进茶杯端给三木喝着,俩人进入了交谈。

“家里她娘俩儿呢?”

“她妈带着走姥娘家去了。把钱一起出了的人是张治江?”

“你果然是个有数儿的人。几万块钱对他也不算啥,只是没想到那天会玩儿这么大。”三木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那十一个人都是吃这碗饭的?听邻居们讲,那中午街上场面确实带劲。”

“只有俩专门端这碗饭的痞孩子,找的外地的,其他都厂里叉车队上的工友,正是中午下班时间,我一说要去找个请吃饭的主儿,就都喊着开上车过来了。”三木深抿了一口热茶,平静地说道。

“弄到渤南在里面的这几天没受啥皮肉之苦吧,你那些同事也都回厂上班了?”

“好着呢,都回去开始干了。主要是开始没估计到会闹这么大动静儿,觉着最多会到双桥分局走一趟,跟分局里人也熟,都好办。没承想惊动了县上武警,还来了俩车。张治江办事还算到位,经过周旋,把这事摆平了。”

“那你在里面有没有说出带人来张洼的原因,公安上知道是张治江幕后指使了不?”张宏远试探性地问。

“这我哪能说,做啥都有一套规矩,要是乱了规矩,以后谁还花钱找我办事儿。”三木口气强硬地说着。

“是这个理儿,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提前一天给我报信儿,为啥故意带人来扑了个空,这么做岂不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岂不是对不住张治江?难道就因为以前我和我三叔,也找你处理过一回要账的事儿?但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张宏远满腹疑惑地说了一大堆,欲言又止。

“不光你们村儿,就连俺村儿里很多人都知道,张洼的村主任张治江,很不是人种。以前我也和他打过交道,确实不是东西。虽然不知道你和他闹了啥不愉快,我呢,实在不想为这种人办事儿,不想为这种人去惹着谁。这次叫我来收拾你,是他通过俺舅找的我,确实是推不开。”

“哎,论辈分儿,我还得管张治江叫二伯,看他这伯当的,浑成这种东西。”张宏远这么说着,踱进里屋,片刻即出,手里多了一叠红色人民币,轻轻放在茶几上靠近三木的一侧,接着说:“这是万块钱,你一会儿带上。”

“你想多了,我王三木不是通吃两头儿的主儿,今儿晚上来你这,主要是说道说道那天中午的事儿,没别的意思。”三木一边抿着茶,一边略带微笑地说着,桌上的那叠钱,连看都没看一眼。

又稍叙片刻,三木起身作别,张宏远将他送出大门口。

这场寒流当真来势汹汹啊,就在俩人围茶夜话的这个把小时里,竟漫天飞舞起了碎雪渣子,一阵密过一阵,昏黄的路灯掩罩下,纷纷扰扰,倾洒到张洼这块即将被磨灭掉的土地上。

张宏远回屋,点上一根烟,在云雾缭绕中,又开始细细琢磨起这两年的一些事儿,还有他二伯张治江这个人。

一直以来,张洼村的拆迁,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拆是肯定要拆,关键是让谁来拆。说白了,就是把村里这块地皮卖给谁的问题。

前几年,对面王洼的一个老板来看地,村主任张治江带着人家在村里转悠,那老板炫耀式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有力地颤了两颤,跟着把脑袋生硬地向张治江一侧,平淡却明显又高傲地向他透了个底:“我的厂资产有两个亿。”不知张治江是看不上这老板的财力实力,还是瞧不上他的个性作风,或者是一些其他的因素,简单接触过一两回,便就此搁浅了。

前年,张洼的一个年轻老板打算扩厂,按着家族辈分儿,这老板得管张治江叫叔。对于这个本村侄子的家底儿,他叔是清楚的,只从各银行获取的信贷规模上,就十几个亿。但他这侄子有点谨小慎微,任凭张治江怎么撺掇,也不打算整个村儿都圈掉,而是只征占靠近国道一侧的半个村儿的地。

这个年轻老板虽然胃口不大,倒是颇精明干练。在动议后的不长时间里,先是把他叔公关得服服帖帖,然后由他叔牵头抓总,帮着忙活征迁事宜,将几大钉子户打点到位后,拆迁补偿措施很快谈妥,各项手续也都顺利跑到了手。拆迁户把字都签了,手印儿也都摁了。

不料却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没有被拆的那半个村儿不干了。拆半个村儿建厂,那等于是把喧嚣和污染,引到另外半边村儿的家门口儿上来啊。再说,剩下不拆的这小半个村儿,又不临主道,不靠大路,地皮也小,以后谁还来拆迁征用。

张宏远家,还有他父母家,这两处宅院虽然不挨着,却都在未被规划拆迁的那半边儿村中。况且,他家在村里大街上靠近中间的位置,如果他本家的这个堂兄,也就是张治江他那侄子老板,占地扩厂成功的话,厂区会直接抵到他家西墙上去,那到时候深受其害,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不管是到张治江家里讨要说法,还是到镇里县里去集体上访,张宏远和他媳妇儿颜欣,虽然不是冲在最前面的,但也是积极的活跃分子,毕竟关乎父母和自身的切身利益。尤其是颜欣,脾气性子有点急,有次在街上,当着几个老少爷们儿的面,和张治江争执起来,把他狠狠数落了一番,骂了他个狗血淋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正是在大家群起而攻之的强硬态度下,张治江他本家侄子服了软,撤了资,蚀了些先期活动经费,就此作罢,跑别的村儿找地去了。

哎,张洼村巴掌大的这块地哟,不管是谁来啃,都硌牙着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去年秋上,到了傍黑天儿,开始凉飕飕的那么个时候儿,全村人民真正的财神爷找上门儿了。南边儿的国化集团双桥分公司,说是得占了张洼村开发房地产,一部分房源配租给集团内部职工,算是家属院儿;一部分房源折价补偿给张洼村民,算是回迁房;还留一部分房源对外挂牌销售,算是商品房。

正规大企业毕竟是正规大企业,不愧是在飘扬的党旗下屹立着的大公司,对于村民提出的所有额外要求,不管是有理有据的,还是胡搅蛮缠的,双桥国化方面都一概认真考虑,充分吸收。

同时,充分体现人家大公司担当责任、门路广阔、人性化强的一点是,在西南方向大概几公里的地方,给协调了一块宅基地,也就是说,考虑到张洼人的多元利益诉求,国化集团提供出了两种拆迁补偿方案,供村民自行选择,一种是要回迁房,一种是要补偿款加宅基地。

两种方案的补偿细则最终明了敲定,张贴在了村委公示栏里。当天晚上,张宏远和媳妇儿颜欣像往常一样,饭后出去绕着张洼周边俩三个村儿的街道,遛遛弯儿。这渤南大平原上,初秋的夜,不能说冷,倒是有点微凉。

从村头儿一家超市买了点东西,出来后,两口子并肩往家走去。

“你想,咱有县城那刚买的房子,可以把爸妈接去一起住,我想把咱和爸妈这两处村儿里的宅子,去换成两份宅基地和补偿款,不要回迁房了。现在得想办法让张治江给咱安排两块挨着的宅基地。”张宏远拿商量性的,却又是不可争辩性的语气和媳妇儿说着,而且说到“挨着的”三个字时,几乎是狠着劲儿地重音强调。

“你是想——”颜欣把“想”字拉长了一停顿,侧上抬头,盯着男人的脸,接着说:“既然你想干,那咱就干吧。”

夜色如水,浅暗的路灯灯光照射下,路边儿小槐树的梢头儿轻轻摇晃,这天气,竟悄悄地起了风。

到了第二天晚上,夜依旧那么沉静,张宏远两口子,在本该绕村儿散步的时间,去敲开了张治江的家门。一进屋儿,俩人把手里提着的几盒竹筒酒放地上。

“你看你俩,来二伯这坐坐是拿酒做啥。”张治江一边不动声色地说着,一边把两位来客让到沙发上坐定。

“这是前几天,有个南方客户过来订货,就着带了几盒他们那的酒来,你酒性好,给咱品鉴品鉴。”张宏远似笑非笑地,打着哈哈。家长里短,闲言碎语,稍叙片刻,自然而然,便转入到当下全村儿人都异常关注的拆迁大事儿上。

“昨天,我见到拆村儿给咱赔偿的那套办法了。我想着和俺爸妈都要宅基地,二伯你到时候,看着把这两块地给俺分到一块儿,挨着的地方。”张宏远顺着之前的话茬儿,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今夜来访的目的。

张治江无非是说着,现在还只是光出了补偿办法,具体操作实施的话,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到时候看情况,能安排到一块儿的话,肯定是划到一块儿去。过了得一个多月吧,家家户户开始上报选择的补偿意向。又是一个晚上,天儿是明显得更凉了,月色清寂中,张宏远两口子又敲开了张治江的家门。

“听说是媛媛今年给你添了小外孙,俺来给俺这小外甥添点儿买块糖的钱。”张宏远把一个看起来有点儿分量的红包递到张治江手里。

张治江推让了两把,收下后,一家人便闲扯了起来。当聊到宅基地的划分方法时,他透了个底,“这个得把咱所有申请宅基地的人家统一起来,随机协调分配,分到哪就是哪,要不然,都想着要靠道靠街的好地方,难免争执起来。”

“啥地方倒无所谓,你看能把俺家那两块地,给划到挨着一块儿就行。”张宏远还在想着怎么样接村主任的话时,他媳妇颜欣也把自家的要求透了个底。

“嗯,到时候看看吧,两块地争取给划到一块儿去。”张治江此刻,用一种作为村主任的那种沉稳语气,看似明确又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他两口子。

等到村委“协调”分完地,又等到分得的位置结果最终公布出来,都到了快过年的时节了。那天傍晚,天上飘着雪花儿,纷纷扬扬的,说不清是大雪还是小雪,走路上,往前看,这街,这道,这树,这屋,白茫茫的一片,不见柴门,但闻犬吠,风雪正紧,下班儿的归人们却纷纷涌向张洼村委会。

十一

这飘忽而至的雪天里,张宏远正小心翼翼地,开车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接到颜欣电话,说是抓紧时间直接到村委会来。听到媳妇儿那种语气,他已经把事情啥事儿猜了个大概。进得村委那个不大的院落里,透白的灯光穿过房屋上的门窗玻璃,从里向外闪射出来,倒是白得比这飘洒的冬雪更加吸引人哩。

进得屋门,张宏远迅速环视一圈儿,但见一众人等,有轻坐长条凳上思忖着啥的,有三三两两言说着啥的,有正同张治江等干部们交流着啥的。待他把那张贴在墙上的新村宅基地分配图瞄了几眼,任凭再宁静的内心,也平添了几分波澜。

“二伯哎,俺家宅基地的位置是不是不小心给印错了啊?”颜欣拽着张宏远走到张治江跟前,强忍怒火,开了腔。

“错了?不可能啊,我再看看。”张治江主任拿起面前一张分配图,指给张宏远两口子,“你们看,原来你家在主街上,现在还在主街上,原来你爸妈家在离你家两条胡同的地方,现在还是离着两条胡同……”

“闭嘴!”颜欣不待张主任说完,便声嘶力竭地怒语相向,同时狠劲儿一脚,从正前方踢在张主任的小腿儿上。

张主任“啊呦”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腾地一下提起小腿,用手去捂的这么个瞬间里,他脸上又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声,晕头转向。接连遭受两次重创的张治江,被彻底激怒,彻底失态,佝偻着腰身奋力去抓眼前这个已将他打趴下的女人。还未及抓住,身材魁梧的张宏远顺势摁住并牢牢锁死了他的胳膊,只那么带点儿力的一推,加上他早已连受两次暴击而站立不稳,嗖地一声,人仰马翻,还撞倒了身后的一张桌子。

颜欣冲上前去,“我打你!”对着张主任的脑袋又踢又踹,可是还没几下子,就被各路围观的村人拉开,劝架的人拖开了双方阵脚。面对面的暴力对打相击,演变成了拽隐在人群中的言语对骂。

“张治江,你收了钱不办事儿的狗东西,张洼怎么会有你这号儿人……”

“两口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啥,非得要两块儿挨着的宅基地,不就是想连起来干个小黑工厂吗,谁都知道,一块儿地干不起来,两块儿连起来,上个啥小生产线都够了,你们这些花花肠子,瞒得了谁?要真给弄了,你们倒是征地租金省了,也不用交税了,环保污染费省了,但坑的是谁?不管上化工,还是上橡胶,周围人家的空气还能闻吗?要是再像前年王洼那个一样,在村里闹出个大爆炸……”

……

打也打累了,骂也骂烦了。昏暗的路灯灯光下,顶着那挥挥洒洒的雪花片子,两口子回到家,瘫了一样半躺在沙发上休息着。

“张治江今天没占到啥便宜,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咱出门儿啥的得小心着点儿。他咋都不给批地,你说这会不会……”颜欣欲言又止,像是在试探和征询着张宏远的看法。

“会不会啥?”

“会不会跟你三叔有啥关系?自从张治江在村里当了官儿,你三叔和他的关系可就好得不同以往,这咱都能看出来。你一个老业务员,想从三叔的厂里跳出来单干,肯定会抢了他的客户,这他能让?所以说,不能排除张治江是受他指使的可能性。”媳妇儿条分缕析之后,以肯定性的语气得出结论。

“厂里大部分的车间,现在都跟外贸公司对接,拿国外订单。国内市场的话,主要也就还剩长江以南那几个,都是签过长期合同的大客户。咱要连上俩院子上条线这事儿,就算张治江告诉了三叔,他也能估摸出咱这生产能力,威胁不到他任何的市场份额。再说,他应该能想到,我的老客户都在东北地区,要是自己干的话,肯定会去联系那些要货不多、已经被他舍弃了的东北小客户。”

“你现在倒是想供应些零散小客户,要是咱哪天做成大厂了呢?业务员出来单干,吃掉原来老板的例子又不是没有。你好好想想,最近和三叔的接触中,他有没有明里暗里地透露过啥。”

张宏远闭上眼睛,微微皱起眉头,抬起双手,轻轻揉搓着太阳穴。突然睁开双眼,不长不短地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一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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