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下的另一种可能

李尝

最近，考古学家在三文鱼化石上发现了牙齿撕咬的痕迹。也就是说，从有动物开始，就有了揍与被揍，这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历史。

这跟我的经历何其相似。我从8岁开始挨打，皮带啊，晾衣架啊，最亲切的还是巴掌，这些家伙，先后在我的身体发肤上留下人类进化的印迹。我一直没有揍过我老爸，但是我当然能胖揍别的小朋友。拳头砖头钢管，刀子也差点用过，总之，我的武器比我老爸先进，这是进化的结果。

13岁的时候，为一个小朋友打抱不平，我的脑袋被砖拍了。从此我刻苦锻炼，每餐从一碗饭改为三碗饭。15岁的时候，我终于在这个领域获得了第一次胜利。照这么下去，这就是一部黑帮老大成长史了。可惜我想说的其实是我为什么没有成为黑帮老大的故事。

老爸最后一次打我是为了一副小孔眼镜。细小的分歧就不说了，总之，他认为这个东西会对眼睛造成伤害，我认为不会，并且要求他给我买一副。

后来不知怎么弄的，我被甩了一巴掌。这时候的我正是每一种放荡都洋溢着不羁的好时候。像个真正的黑社会那样，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对我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反应。爸爸却看呆了，他下意识地给了我第二巴掌。后面这一巴掌和第一巴掌的意义有所不同，這一巴掌并不是有心打我，而是为了证明打第一巴掌的时候我给出的反应是错的。他不相信我瞪了他。

在第二个巴掌还没有落到我脸上之前，我就猜到了这个巴掌的用意，所以我就来劲了。我把脖子使劲梗着，迎着那个巴掌一甩头。其实那就是我用脸砸了他的巴掌（真笨啊），我始终保持着怒目圆睁的表情。我又看见第三个巴掌，嗯，和第二个巴掌的含意是一样的……

爸爸终于崩溃了，抄起一个杯子，想了又想，还是砸地上了，完了还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你们人类真是苦恼啊！又要养儿子，养了又要打，打了又要叹气，叹气谁不会啊？唉……

之后的十几天我在朋友家住，家里谁也不知道。

说实在的，我一直不知道爸爸也会叹气，而且叹得那么长。

这回他有可能真慌了，我知道他慌了，因为不停有同学打电话告诉我：“你爸爸今天来我们家找你了。”听到这种崇拜的语气，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真牛啊！

后来还是我自己回去的。因为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其实住在山沟里一个很偏远的同学家。奶奶走了十几里山路找到那儿，结果我当然不在，因为那里没有电嘛。奶奶被迫在没电的同学家住了一晚。我听说后立即回去了。下次要是听说我住在山洞里怎么办？

回去的时候爸爸说：“你回来啦？”然后就沉默了。慌乱中他还给我泡了一杯茶。

如果不是我比我爸更没心没肺，我肯定就要哭了。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这样——晚辈如果做错事，又不好意思道歉，在这种情况下，晚辈给长辈泡一杯茶，如果长辈喝了，那就代表他原谅你了。我慌乱喝掉茶。那一刻，我从前一直为抵抗爸爸的强权而做出的努力，比如锻炼身体，比如找别的小朋友打架什么的，在这个放着茶叶热气蒸腾的杯子前显得那么虚无，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坐标和方向。

后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既有藐视狮子的气概，又有平视蚂蚁的随和。我不但没有成为黑社会，还能有幸跟别人分享教育心得，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我的爸爸和他给我泡的那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