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的真正的能力是解决问题

李以靠

记得三年前，我认识的一位摄影师，拍了一组上海某一豪宅的照片，室内外极具奢华。看着照片，我不由想起一句话：“过分装饰的舞台让演员黯然失色。”我认同工艺的精致和空间建造的高品质，但是过分的奢华是一种不真实，是对人性的绑架，是我反对的。

记得差不多也是三年前，冯果川在上海西岸艺术中心做了一次小孩子的建筑手工课，我带我女儿也参加这次活动。取材料的时候，因为我女儿人小，只拿到了一些竹签和草纸，小孩子也没法做出复杂的形体和空间，我们用最简单的方式建造：用竹签插在kt板上限定空间，用竹签相互支撑形成更私密的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相互渗透，但有各自相对独立，我女儿还把餐厅和浴缸设在自然之中，希望过野人的生活，别有一番味道。这次的经历让我领悟到，盖房子不一定需要特定的材料才能做好，可以在没有预设的情况下，根据在地的建筑材料也能盖出有意思的房子。

桐乡华腾养猪场展厅

桐乡华腾养猪场展厅是我公司完成的第一个乡建项目，对于每一个新项目来说，设计的态度都是之前的思考和积累。

而华腾猪场的展厅是一个在没有任何预设建筑材料等情况下设计和建造的一栋建筑。

华腾猪场之所以要盖一座展厅，是因为猪老板（这是昵称，老板姓沈，前年底被评为全球20大浙商）希望在他的猪场发展观光业，展厅是游客体验中心、猪肉产品的销售中心，旁边还有一个餐厅。

在设计之初，猪老板就给我介绍了他的高科技养殖技术，还有个比利时专家长期在猪场指导猪场建设和饲料研究，同时对猪健康的管理也是花了大价钱做了一套管理系统，以便监视猪的健康，分离生病的猪，保证从华腾出去的猪都不吃抗生素。

在养猪场的众多高科技技术中，我能用到展厅里的唯有一个水循环利用系统。别的养猪场，猪粪便直接排放，造成附近环境污染。但是在华腾，猪粪被提取、烘干、碳化，可以作为很好的肥料，卖的价格还很高。猪的尿液和冲洗猪圈的水就进入循环净化水池，水池里种了各自不同的植物，这些植物吸收污水的能力不同而种植在不同的区域，水净化后导流到展厅，在展厅与风雨廊之间形成水景。

对于这个循环水如何利用的问题，我思考了好几天，脑子里出来的都是媒体上和杂志上见过的设计，都是“景观”，但一个个都被我排除了，我认为这里的水特别的重要，它对保护环境有特别的意义，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景”，要把它提升为一种建筑材料，是建筑空间组成的一个部分，同是它所营造的空间是游客进入猪场第一印象，位置也非常重要。既然如此重要，就要让水的到来具有某种非常强的仪式感，但是如何让这个仪式感变得自然而然呢？

在方案设计的过程曾从猪老板那里得知，猪老板为了支持他的一位研究睡莲的朋友，准备买很多水缸放置在停车场，同时水缸里的睡莲也可以成为停车场的一景。水缸很便宜，每个水缸只要一百元，便宜的水缸启发了我，它可以让水空间拥有仪式感，也让这个空间找回了传统元素。

在中国过去的大户人家、宫殿等地方，有用水缸蓄水的传统，一方面有“蓄财”的意思，因为中国人以水为财，另外一方面可以备水防火。而猪场的水缸没有了消防的任务，但水缸盛水的确有“财”道，因为水净化系统每年为这里节省很多用水，同时净化水的多种植物也产生了很好的经济价值，最重要的是，猪的排泄物不会乱排放，变废为宝了。

设计过程中，业主特意要求有个飞猪的标志，要有个主入口。猪还能飞上天？我想靠人当然不能，人也不能靠自己的好行为洁净，就像猪不能长翅膀飞一样。柯布在昌迪加尔设计的手的雕塑其实就是鸽子，代表圣灵。只有圣灵降下来，人不洁净的灵魂才能得到升华，哪怕在很多人看来不洁净的猪也可以像天使一样飞。所以柯布在昌迪加尔的鸽子是带领，会飞的猪是被带领者升华的结果。

华腾猪舍田中央图书馆

最近几年，我面试人的时候，如果对方嘴里经常说出“造型”这个词，我基本就不会要这个人，因为他（她）已经被流行和时尚毒害很深了。建筑是设计的综合表达，是个系统性的工作，而非仅造型艺术。为了表达“设计不是造型艺术”这个想法，最近的几个项目我特意在不造型上不作为，尽量做得低调，把精力放在发掘空间和人的体验上来，华腾田中央图书馆就是一次这样的尝试。

设计之初，华腾沈总告诉我他收集很多枕木，我一听就非常兴奋，枕木乌乌的，暗暗的，低调而有历史感，与那些精致的建筑材料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对于建筑材料，我特别害怕过于化工质感的精致，精致到腻味的那种，就像甜品店里的摆设出来的甜品，在灯光的衬托下，一看就想吃，但是一顿饭把陈列的每种甜品都吃了一遍，是令人难以下咽的。

现在很多建筑都被使劲做成甜品的样子，照片拍出来精致到无表情，就像整容过的网红脸。制造“网红脸”是现今的时尚和潮流，但我试着走到这种时尚潮流的对立面，把我的建筑做得“难看”一点，像“烤地瓜”，外面干瘪、粗糙、黑乎乎的，不是那种一看就讨人喜爱的，但是一旦拨开，必带着惊喜。

既然把建筑做出“烤地瓜”的感觉，那一定要烤到位，外皮是焦的，皮内的肉一定要保持新嫩。图书馆的室内木头用的是东北红雪松原木，没有刷任何的保护漆，让红雪松的香味自然的散发出来，让读书的人不仅有书看，还能木香闻，据说宇航员回到地球后要有一周时间住在红雪松的房子里恢复身体。

图书馆建造接近尾声的时候，施工工人告诉我，他们午休躺在开启地暖的木地板上，可舒服了，是种享受。我还没有享受过自己设计的图书馆的地暖，但是红雪松的香味我是享受过了，实在是令人放松、愉悦的香味，只有来到这座图书馆才能闻到，照片和图纸都无法表达。

图书馆建成后，正如我设计之初所预想的，它是安安静静得躺卧在田中央，成“一”字形，长约40米。

从远处看，图书馆像谷仓，暗暗的木板表面像是经过多年风吹雨打之后留下了岁月烙印，看上去沉稳，谦逊，不与周遭抢空间，不与环境争颜值。

这种不争不抢的状态反倒让周边的一切都成了图书馆的一部分，图书馆不再局限于200平米的室内空间，从窗户所望之处，都是圖书馆的一部分。

“一”字排开的图书馆与乡间道路十字交汇，交汇的空间既是图书馆的门厅，也是田间供人休憩乘凉的驿站。

我希望图书馆不仅仅为游客服务，也能为庄园田间劳作的工人服务，大家都能自由地来到这里，坐一坐，歇一歇，喝口水。

写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没有旁征博引，没有经典建筑的原型，也没有先贤哲人的指引，这栋图书馆建筑是我对生活态度的反映，是我儿时美好记忆的再现。

无论是华腾的养猪场展厅，还是充满红雪松香味的田中央图书馆，其实都体现了我对建筑设计的态度：建筑设计不是造型艺术，建筑设计更重要的应该是去发掘空间和人的体验。

不同的项目会遇到不同的问题，建筑空间也将随着问题的不同而富于变化，而设计师真正的能力就是解决问题，为人提供不一样的空间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