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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首歌:致我和二胎傻妹妹的成长史

2019-02-27何诗琼

知音·下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爸妈妹妹爸爸

何诗琼

当妈妈毫无预兆地告诉我,她怀了二胎后,我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出生在广东省湛江市,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医生。在我初三暑假那年,妈妈没有任何征兆地告诉我,她怀上二宝了。

随着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书房挪出我的钢琴,被装修成婴儿室。亲戚调侃我“以后是负责洗尿片的”……这一切变化,让“家”成了我的炼狱。升入高中后,我毫不犹豫地办了寄宿。然而,井然有序的校园生活并没能带走我的烦恼。夜晚,我缩在被子里,拿出偷藏的手机,悄悄翻遍贴吧论坛,检索各种关于二胎家庭的帖子:“原来我才是外人”“我的弟弟拖累了我的人生”……

未来,我的弟妹是不是也如此不讲道理?我的生日是否也会被父母忘记?从此我不再是谁的掌上明珠,而是成为小孩的另一个保姆?我不再开朗,变得情绪脆弱、任性倔强。爸妈觉得没什么,反正孩子是要生下来的。几个月后,妹妹出生了。可随着妹妹的慢慢长大,她出现越来越多的异常:不会好奇,不会玩玩具,面容呆滞。随着一次高烧惊厥住院,妹妹被诊断出发育不正常,她的智商将永远停在五岁孩子的阶段,并伴随着癫痫不定时地发作,随时可能离开人世。得知这个“敌人”不可能取代我了,我却没能收获半分喜悦。从市里到省会,爸妈抱着妹妹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皆无功而返。妈妈放弃了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没有了生机。

我们全家开始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放学我自己坐公交车,周末爸妈要带妹妹去会诊,一家人碰头的时间只有晚饭后,话题永远围绕着“今天医生交代了什么”。有时候经过白天的折腾,三个人都疲惫不堪,就沉默地吃完饭,各自回房间。

妹妹的病情,给这个家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和精力负担,父母以商量的口吻征求我的意见——芭蕾和钢琴的学习,你放弃一样吧。他们歉疚而闪躲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凭什么要拿原本花在我身上的钱,去为妹妹买单?”我大叫。可他们只有无奈地摇头,说希望我懂事一点。

其实,我对妹妹的强烈“恨”意,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试图霸占父母的爱。因为我从小学到初中的记忆,全是妈妈的棍棒阴影,无论是成绩没考好,还是与长辈发生了言语顶撞,妈妈都会把我大打一顿,打我之前都要我先跪下,要我认错,我不认错就打到我认错。在这样一个严厉妈妈的管教之下,我的的确确成长为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各方面都很优秀。可随着妹妹的出生,就像是突然对我解锁了妈妈新的一面,我从来不知道她也可以这么温柔耐心,去尽心呵护妹妹,收拾她惹下的祸端。对比那个我记忆里的妈妈,我再也不能体谅她当初对我的那些暴力行为。

妹妹刚出生的头两年,爸妈的一言一语在我脑海中近乎妖魔化了。他们要我好好学习,那是需要我挣钱养他们的小女儿;他们希望我学会做家务,因为以后我要负责照顾一个傻子……我偏不,我要拿出“叛逆”的底牌,打父母一个措手不及。我疏远了原来的同学,开始结交那些表面“潇洒”的朋友,从只是一时赌气到真的被五光十色的夜生活所吸引,最后回到学校也根本没心思学习。班主任开始不断约谈家长,给出了留级的建议。

我夺回了父母的关注,却也更激化了矛盾,他们对我也似乎更为暴躁。为了刺激他们,我故意和一名校外男性朋友在深夜单独待在学校的琴房。我俩其实只是抽烟弹琴聊天,被抓后,我没有解释,想用“开除”这种不会出现在我身上的事情,去惩罚羞辱我的父母。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想早点进入社会工作,脱离家庭。

爸爸来校领我回家等待处分通知的那天,恰是立春,外面飘着小雨。他只是帮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对我说:“外面冷。”我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但仍保持着一副倔强、不肯认错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待我睡醒走出房门,才惊讶地发现已是上午十一点,爸妈早已带着妹妹去了医院。我怔怔地走到客厅,看到茶几旁有封信,是爸爸写给我的:“诗琼,妹妹这样,我们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把目光聚焦在你身上,却又不得不指望有一天,当我和你妈妈不在了的时候,你能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你妈妈每每想到这些,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能懂吗?能原谅爸爸妈妈吗……”

没有怒气,没有埋怨,爸爸还在信里说,我永远是他最爱的一直引为荣耀的大女儿。他承认和妈妈因为妹妹而忽略了我,说家庭的重担他来扛,只是不希望我因为一时的叛逆,而毁了自己的人生。我百感交集,原本忐忑、惶恐的心,缓慢地滑落。在青春叛逆期,被我遗忘的爱与责任,因为爸爸“表白”的信重新唤醒。后来,爸爸费了好大工夫,学校让我留校察看一年。回校的那天晚上,我决定开始改变,绝不回头。我接受了留级,跟狐朋狗友断了联系,裹着被子挑灯夜战,终于在期末考试考了文科排名第17名,历史单科第一名,进入文科重点班。

随着妹妹的长大,她的眼距逐渐分开,像京剧吊眼梢一样斜起。妹妹如同一种耻辱,我不敢在网上晒全家福,也不希望父母带她来参加我的校园活动。

高二时,妈妈有了抑郁症的倾向。那一年,恰好父亲所在单位有检查工作,常常一个月回一次家。而我虽然每周都能回来,却几乎不和妈妈沟通。

后来,我才听妈妈说,那时的她常常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儿,整夜胡思乱想。她想着老公是不是有了外遇,工作只是幌子?她的大女儿那么冷漠,是不是不再爱她?当初她是不是不应该选择生小的,这样一家人过得平平顺顺……

于是,妈妈的病情便越发糟糕起来,一次竟然还差点带着妹妹冲向车流。幸好当时爸爸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来。爸爸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抑郁症。

了解到我家里的特殊情况,班主任特许我每周办理两次走读,在周三和周五的晚自习之前给我开好假条。这特殊的两天,我都是在争分夺秒中度过。

5点40分放学,花半小时坐公交车,顺便背英语。到了小区门口的炒菜馆带上饭菜,我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等妈妈和妹妹吃的时候,我帮忙收拾屋子。充足的睡眠对妈妈的病情有帮助,只要我在家,妹妹就一定挨着我睡。

最开始我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但我坚持了下来,因为我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妹妹未来至少有基本的生活能力,不然对年老的父母或是正在工作的我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重担。

我不得不做一个“虎姐”,开始刻意训练妹妹。因为脑干发育问题,她的平衡性很差,大人一松开手,走路就摔跤,脑袋磕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她一向执着,从来不知道害怕,如果不加看管,随时可能做出“把手伸进电线插孔”的行为,并且越阻拦,妹妹越是乐此不疲,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妹妹最终学会了走路,追着我咿咿呀呀叫唤,就像一只可爱的毛绒玩具;她学会了更多的词汇,喊“姐姐”时总是用尽全力,脸憋成通红的番茄……

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姐姐,她一定不喜欢,但她却越来越黏我。我开始习惯了她的不正常,容忍她千奇百怪的“小偏执”,更忧愁她学不会保护和照顾自己。

所以,同学再问起“诗琼,周末我们出去逛街吧”,哪怕我内心十分渴望同行,也只能面带遗憾回答:“我家里有事,下一次吧。”

被压抑的情绪积压多了后,总会在晚上写作业时爆发。我经常写着作业,眼泪就会悄悄透湿纸背。熄灭台灯前,转头再看一眼妹妹,她早已经歪在被子上熟睡,嘴角还保持着笑意。那一瞬间,我又开始心疼她。到了临近高考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推开门时,只见地板上乱七八糟,玩具和蜡笔到处都是。妹妹闻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手里拽着一筒卷纸无比兴奋,卷纸在她手中拖下长长的尾巴,把“战场”变得更加凌乱了。

这是妹妹一贯的游戏,她喜欢模仿别的小孩放风筝。“姐姐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这么玩纸巾!”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妹妹也气鼓鼓地看着我,她讨厌管教。“我是不是说过?!”妹妹不再理睬我,扭头就走。是的,我的妹妹可能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重复了上百次的叮嘱在她眼里,像是在和她闹着玩。她根本学不会听话,只会不停捣乱。

答应同学下一次出去玩,但下一次是哪一次呢?

一直以来,被我主动忽略的内心感受在此刻是如此的敏感脆弱。我受够了这样时刻看管别人、照顾别人的生活,一股从未发泄的愤怒和淤积的委屈让我抬起手,冲着妹妹的背一次次狠狠地落下。妹妹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我并不反抗,直到迟钝的神经传来痛感,她仰起头,嚎啕大哭起来。听见妹妹的哭声,妈妈如幽灵般从卧室冲了出来,突然跪在我的面前:“求求你,不要打妹妹,都是我的错,妈妈对不起你们,我不配做你们的妈妈。”说完,妈妈哭着起身拿上挂在门口的风衣,粗暴随便地裹在身上,“砰”地关上门离开了。我吓得六神无主,紧跟着开门大喊道:“妈,你去哪!?”

楼道里只有妈妈决绝的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妹妹仍旧坐在地上嚎啕不停,我不敢丢下她一个人去追妈妈。我又害怕妈妈做出什么冲动的傻事,赶紧拿出电话,心脏怦怦直跳,脑袋充血视线模糊,按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爸爸的手机。打完电话后,妹妹反而止住了啼哭,又恢复往日懵懂的样子。我失神地看着她,她竟然轻轻地靠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翕开嘴露出并不齐全的小门牙,拍着我的背天真而不知其所以然地说:“蝴蝶。”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下子哭出声来。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就像蝴蝶闭合的翅膀。也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父母为什么说,哪怕他们去世我也不会孤单。

那天,爸爸从工作地赶了回来,找到妈妈并带她一起回了家。我无比自责,因为我一时的发泄,不仅加重了妈妈内心的负担,也让爸爸感到没有保护好家人而内疚。血肉相连的我们,注定了除去欢乐,痛苦也将被分享。

在我十八歲那年,经过一年的心理治疗,妈妈的病情得到极大好转。我考上北京的大学后,父亲邀请了几个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好友吃家宴庆祝。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的朋友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兴。酒后,我送从小就认识的张阿姨回家时,她说有些事情必须要告诉我。

我是父母收养的孩子,因为不明原因他们一直不孕。没想到,妈妈后来又意外怀孕,这才有了妹妹。正因为她把我当亲生孩子养,所以妈妈当年才那样打我。现在我出息了,将来照顾妹妹也更有了保障,我爸爸既高兴又辛酸,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的家。那晚,我把家里的相册抱到房里,挂着泪翻了一遍又一遍。我并不关心我的身世,却怕这个疑惑被父母亲口证实后,从此变成不可逾越的隔阂。我在惶恐中含着眼泪睡着。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刺痛吵醒,原来是妹妹在揪我的头发玩儿,她的吊梢眼眨呀眨。曾经好朋友喜欢打趣“你们两姊妹可一点也不像”,没想到一语成谶,原来我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妹妹见我醒了,拿大拇指戳我的鼻孔,我学恐龙鼻孔出气,妹妹咯咯笑个不停。她又把手伸过来,我把手放到嘴边吹一个“噗”声,妹妹前仰后合笑得更加厉害,抽出手跑了出去。

过了半个月,我旁敲侧击地问了爸爸妈妈,未曾想他们给出了一样的回答:“是不是亲生,又有啥关系,都把你养这么大了。”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都养这么大了。爸爸说美玉要成双,所以给妹妹起名“诗璇”,而“琼”“璇”都有美玉的意思。虽然爸妈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打从一开始起,就认为我们是一对不可分离的姐妹。我们已经做了十八年的家人,时间比血缘更能证明一切。

转眼妹妹到了读书的年纪,家里决定让她一直上学前班。原本医生口中仅一年寿命的妹妹,也奇迹般地活到了六岁。她不再需要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可以自己安静地看动画片,虽然一开口一动手,仍旧能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但我们已经心满意足。

一个暑假的周末,我和爸爸去接带着妹妹去公园散步的妈妈。人群嘈杂,这时,我看见妹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像一只考拉一样搂着妈妈的大腿摇摇晃晃。我高兴地向她们挥手,却看到妹妹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上,妈妈紧跟着跪在地上。

我站在马路的另一头,只见那双小皮鞋的主人不断抽搐着,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爸爸的速度比我还快,他一把把我拉到身后道:“赶紧打电话给医院!”一向身体孱弱的妹妹,此时却力大无比,像一块僵硬的钢铁。她两眼上翻,口吐白沫,爸爸妈妈合力才把她的身子放平。

因为爸妈处理得当,妹妹顺利地度过了危险期。医生说,只能等到条件合适时,通过手术减少妹妹的癫痫发作。事实上,治病的这几年,妹妹时常因为头疼而尖叫、因为癫痫而住进医院,她都坚强地挺过来了。

我也意识到,属于我们“一家四口”的一切,随时都可能被病魔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而妹妹的生命对我、对这个家都意义重大,虽然她永远停留在了五岁,但在我们的守护下,她将永远拥有童年。

2018年除夕夜。妹妹失去了玩伴,只能独自在屋里各处转悠。她找到了一只空酒杯,逢人便要干杯。她已经十岁,却步伐阑珊像个酒鬼,行动莽撞不知轻重。怕杯子碰碎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逗她开心,她高兴地尖叫,却不能完整地表达一句话。

我和妈妈忙里忙外,操持着今年的年夜饭。择菜、勾芡、炝锅、燠热……不知不觉,我快要从妈妈的厨艺学校毕业了。最后,我准备来个干煸肉丝。待我端着炒好的肉丝走到餐桌边,原本缠着爸爸的妹妹猛然看见了我,便准备莽莽撞撞地冲过来。爸爸怕她摔跤,开玩笑式地阻拦,她手掌拍打着爸爸的大腿,着急地说:“我我我……我我我……姐姐!”全家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我才发现端着的盘子烫得像炭火,急忙搁下,手指还是起了一片通红。妹妹跑到我面前,不明所以地端详起我的手。“吹。”我逗她。“噗……”妹妹吹出了一团口水。“咦,你个捣蛋鬼。”我伸手挠她胳肢窝。妹妹一阵扭动,缩到我怀里笑个不停。平静下来后,她举起手里的橙汁,有些腼腆地叫了一声“姐姐”。

我看了看面前自己空空的酒杯,正想添点什么,小人儿已经踮起脚尖,将橙汁倒进我的杯里,然后伸出红扑扑的脸蛋等待一个亲吻。

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我知道今后的路,我会是她的拐杖、她的肋骨,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暮年。

我低头亲亲她的脸颊,亲亲这个命运送给我的礼物。

编辑/白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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