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是一个强大国家吗?”
——访北京大学教授王逸舟
2019-02-25小小
文/小小
采访王逸舟教授之前,我一直思考,如何“创造性介入”关于中国外交、国际关系这样宏大的话题?
“创造性介入”是王逸舟教授2018年6月出版的一本新书的副标题,并且“创造性介入”这个称谓已经形成三部曲——《创造性介入:中国外交新取向》《创造性介入:中国之全球角色的生成》《创造性介入:中国外交的转型》,分别于2011年、2013年、2015年出版,多次获得国家中华学术外译项目支持,被翻译成英文、俄文、韩文、阿拉伯文和泰文等在全球出版。
什么是创造性介入?
外交作为国家对外交往的三大支柱之一,与军事和商务之间内在联系、互相支持,但彼此的方向和功能却有很大的区分。
“外交的主题词是‘斡旋’,即通过智慧的方式(通常是非武力的、非强制的形态)化解争端,至少是缓和危局。这使得它与军事(以武力或武力威慑实现安全和大的战略目标)和商务(主要依靠市场、货币和资源获得经济收益)的功能区别开来,后两者的主题词分别是‘威慑’和‘逐利’。”王逸舟教授对“外交”一词的定义简洁精准,一目了然。
当然,“外交”是一个宏大的范畴、一种复杂的艺术,是一个国家体制机制的深度折射。所以,需要“创造性介入”。
那么“创造性介入”是在什么时代背景下提出来的?王逸舟教授说,在经历了新世纪的头十年之后,中国外交已跃上一个新的高地。但是“新高地”有两个看似矛盾、实则相关的显著特征:其一,凭借不断增强的综合国力和外交努力,中国已初步具备世界大国的气象,差不多所有区域性和全球性重大事务都越来越离不开中国的参与和表态,在某些领域比如推进世界贸易和投资、大范围推广脱贫减灾经验、拉动全球制造业景气等,更显现出带动国际社会进步、为人类整体文明作出更大贡献的良好前景。这是近代以来世界史上从未有过的局面,也是占当今全球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华民族罕见的机遇,当然其间包含着中国外交人的辛劳。其二,在骤然增加的机遇、压力和复合型的内外矛盾面前,中国外交受到来自不同方向、对错混杂的大量批评与建议,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出现了明显的不适应症,例如各个层次的战略“先手”不够,提供的国际公共物品不多,不善于应对国际上各种非政府组织(NGO)和大众舆论,已出台的某些政策缺乏公信力,外交部门的自我批评与外界评价之间有差异。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为,中国外交急需自我更新和再定位,在既定方向和适度调整之间寻找新的平衡点,即以改革开放、和平发展的基本路线为基础,加大参与国际事务和“有所作为”的力度。
简言之,“创造性介入”是一种旨在激励更加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倡导创造性解决方案的对外关系思想。它的理论来源是,既受到近年来中国外交一些成功案例的启示,也注意到中国传统文化及外交风格的延续性,同时参照了国际惯例及发展趋势,努力发掘国际外交事务圈的“中国特色”。
怎样从“受压迫者”变成“负责任大国”?
一个世纪之前的中国,是近代国际体系中的一个受压迫、受剥削的对象,是欧美列强竞相宰割瓜分的最大的落后国家。而在21世纪初叶,中国早已重新跻身世界主要大国行列,并誓言做一个“负责任大国”,占全球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华民族正释放出令国际社会惊异的伟大力量。
从“受压迫者”的屈辱历史到“负责任大国”的雄心壮志,其间,中国人和中华民族经历了什么?中国人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即使我们有幸与国家和民族经历并见证百年沧桑,也无法全面深度真实地洞察她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哪怕你站在月球上。
但是,这组文字可以告诉你:
“我国国内生产总值由3679亿元增长到2017年的82.7万亿元,年均实际增长9.5%,远高于同期世界经济2.9%左右的年均增速。我国国内生产总值占世界生产总值的比重由改革开放之初的1.8%上升到15.2%,多年来对世界经济增长贡献率超过30%。我国货物进出口总额从206亿美元增长到超过4万亿美元,累计使用外商直接投资超过2万亿美元,对外投资总额达到1.9万亿美元。我国主要农产品产量跃居世界前列,建立了全世界最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科技创新和重大工程捷报频传。我国基础设施建设成就显著,信息畅通,公路成网,铁路密布,高坝矗立,西气东输,南水北调,高铁飞驰,巨轮远航,飞机翱翔,天堑变通途。现在,我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制造业第一大国、货物贸易第一大国、商品消费第二大国、外资流入第二大国,我国外汇储备连续多年位居世界第一,中国人民在富起来、强起来的征程上迈出了决定性的步伐!”
这是2018年12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向世界宣告的。
所谓“弱国无公义,弱国无外交”。但是今天的“外交”底气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没有毛泽东时代屈辱催生的抗争立场:1919年以五四运动为标志,拉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它高举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旗帜,对新文化启蒙运动的推动和各种国内外先进思想的追求,使俄国十月革命的精神迅速传开,使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的中国有了一种全新的变革状态,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和随后的中国革命斗争奠定了基础;如果没有邓小平时代改革开放和国际合作,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中国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进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它既是中国国内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全新阶段,也是中国与世界各方面关系突飞猛进的全新阶段。是的,如果没有上述两个时代的奠基,就没有新一代外交世界大国的机遇与考验。
王逸舟教授认为,2008年是中国对外关系新起点。2008年之后,中国的综合国力达到了新的高度与水平,并有若干质的飞跃与突破。2008年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神舟七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GDP增长速度成为全球大国中最快的一个,等等。有了快速增长的强大国力,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信。2012年党的十八大报告中提出“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中国将坚持把中国人民利益同各国人民共同利益结合起来,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参与国际事务,发挥负责任大国作用,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2018年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把“明确中国特色大国外交要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八个明确”提出来,可见中国共产党的决心和勇气。
归纳起来,王逸舟教授说新中国外交经历了和正在经历三段历程,即1949年至1978年即新中国成立后的头30年,是延安精神发扬和引导的一段时期;1978年至2008年改革开放30年,使中国巨轮转向现代化建设的大方向,充满经济成长的活力和动能;2008年至今,既像邓小平时代的升级版,又有新一代逐渐显露的特性与目标。应该说,这一时期的中国发展轮廓尚未完全成型,还存在未知因素和不确定性。“中国正在爬坡,不进则退。”
王逸舟教授
谁来回答这个“时代之问”?
有一天,我的读小学六年级的女儿问我:“妈妈,中国是真的很厉害了吗?”
不久后,我采访王逸舟教授,他送给我他的新著《仁智大国——“创造性介入”概说》,并叮嘱我说“后记”一定要看。我翻开,“后记”的第一句话就是:“中国已是一个强大国家吗?”
从小学生到大学教授、从农民工到白领精英,从乡村田野到城市高楼、从C919大飞机至辽宁舰,我们无论在哪里似乎都思考和发出过这样的问题。
“中国有的地方很厉害,有的地方还不是很厉害或者说还很不厉害。”我对女儿说。
王逸舟教授的答案是:“大”是肯定的,“强”则不好说。
我们恰恰应该“关注的是中国在另外一些方面大而未强的问题”。他说,经常在国内外旅行的人,直观上会有一个印象:中国政府尽管有钱,在教育、医疗、保险和各种社会化服务供应方面却很不细致、不到位,且不说与发达国家比较,连一些人均收入和政府财政收入低于我们的国家都做得更好。从飞机上往下看,中国的进步相当显著,别说北上广深一线城市,连许多省市和中等城市都非常“新”且“炫”,然而一到日常生活的具体层面(如旅游景点的设施与服务品质、日常消费品的质量问题、百姓办事的各种不便、信息网络的时常不畅),就会让人不适、不快。王逸舟教授认为,上述问题至少说明,我们的工作重心放置有偏差,较多的资源投向外表的翻新改造,较少关心对个人的理解与服务。国家物质层面貌似快速变大,但一个民族内在的精神追求与气质并未真的强起来。
对于新时代外交,王逸舟教授在《仁智大国》一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中长期观察,存在大相径庭的两种可能:一种是,综合国力已经位居世界较前位置的中国,用更高的标准继续自身的改革开放,造福自身国民也造福周边邻国和国际社会。在国际范围,大力拓展海外利益的同时约束大国争霸和军事对抗的冲动,学会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产品和服务,积极主动地与国际社会合作互利,在新一轮的全球治理和人类进步进程里,发挥富有想象力的建设性作用。另一种是,雄心勃勃的中国凭借日益增大的实力,特别是军事和经贸实力,与世界其他大国展开逐渐激烈的地缘政治较量,与周边邻国特别是存在领土或海洋纠纷的他国发生武装冲突,对峙的局面由点至面、由弱渐强,“和平发展”“睦邻友好”“互利共赢”遂成往事空谈。
是的,“没有人能掐算出未来的所有变化”。但是,总会有“聪明人”作出明智的安排。王逸舟教授说自己对未来外交的态度是“谨慎的乐观”,我觉得重点是乐观。
为什么?因为他找到了那个“时代之问”的“明智安排”,就是仁和智。
仁,从人,从二。意思是指两个人愿意在一起,愿意同行,说明两个人相互之间都有亲近的要求。孔子把“仁”作为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并且形成了以“仁”为核心的伦理思想结构。孟子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形成了影响深远的“民本”、“仁政”、“王道”和“性善论”等政治理想,并且成为一代一代革命者和改革者的理论依据。
王逸舟教授提出,综合先贤智慧和历史经验,仁政主要包括五个方面:一是重百姓生计,“制民之产”,这是仁政的经济基础;二是促司法公正,“察小大之狱并以情”,这是仁政的法制保障;三是倡导以人为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仁政的思想导向;四是用仁治天下,提倡以德服人、以智化危的王道治理,这是仁政的对外关系体现;五是善反思学习,修身自省、尽心知性,这是仁政的哲学态度。检讨传统的思想观念及政治体制的不适应之处,认真纠正主次颠倒的问题,乃是中国政治改革和现代化的主要任务,也是我们国家赢得世界尊重的关键所在。
“越是谦虚和开放的大国,越富于创造性和想象力,越有独特的智慧与力量。”是的,仁本身就是智。外交的格局与智慧,归根结底来自民族的精神和国家内在的动力。同时,新时代外交要应用好“创造性介入”思想,即鼓励积极有为的中国对外交往态势,坚守改革开放以来独立自主、和平发展、互利共赢、开放多元的指向,在国际关系中逐步树立有古老文明传统和东方智识的当代新兴大国的正面形象。是的,一个大国如果具备了仁,那么它就有一种掌握天下的底气、控制全局的能力、不卑不亢的自信、气定神闲的从容、悲天悯人的胸襟、决胜千里的智慧,从而真正地构建起真实、和谐、美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我们的政治现代化进程还处于中途,中国从经贸大国朝着全方位强盛的仁智大国的行进,依然面临着大量的障碍与难题。”但是鲁迅说得好:“厚泽深仁,遂有天下。”
王逸舟教授说,“内圣外王”的中国古训启迪我们,与其更多算计他人,不如自省自强。我想,这既是他研究中国外交的基本出发点,也是“创造性介入”思想的主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