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健康观和健康管理国家行动
2019-02-24唐钧李军
唐钧 李军
中国社会可能非常需要一个可以直接以结果状态指标来描述全人口健康状况的健康测评体系,并依测评结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健康数据库,然后再以举国之力,以社会政策和社会服务直接进行干预。
随着2020年全面小康的实现,以“精准扶贫”为旗帜的反贫困战役再告大捷,“两不愁,三保障”将使绝对贫困问题在中国成为历史。总结经验,“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举国体制功不可没。由此想到,2020年之后,我们是否应该再选择一个新的方向,以举国之力,用5—10年的时间,在民生保障问题上再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人们就会更加关注健康问题。事实上,最近十年来,中国社会对健康的关注可以说是以几何级数上升。顺应这种发展趋势, 2016年的全国卫生与健康大会上,习近平主席提出要“树立大卫生、大健康的观念,把以治病为中心转变为以人民健康为中心。”这句话看似一个国人司空见惯的工作部署,但其背后蕴含的却是顺应世界潮流而对于“健康”在价值理念上的深刻嬗变。
整体健康观
但是,在现实生活和日常工作中,随岁月积淀而成的“以治病为中心”的传统健康观的思维定式表现出来的顽固性却不容小觑,如今的现状是:如果离开“疾病”和“医疗”来谈论健康,从社会大众甚至到很多专家学者都会感到无所适从。正因为如此,在现实生活中,近年来为上层极力倡导的“大卫生、大健康”,也仅仅推进到“慢病管理”便戛然而止,横亘于面前的是一堵从价值理念到话语体系再到行为方式交织而成的让改革者无从着力的软墙。
直到近代,对于急性传染病,人类社会几乎无能为力。19世纪中期,细菌学的诞生引发了医学革命。过去致人死命的急性传染病,现在几个小时就可以治愈了。一时间,人们普遍认为医学的潜力简直是无所不能的。然而,医学的惊人进步,使医生只关心建立在严格科学实验程序基础上的临床医学,他们努力寻找可以作为“神奇子弹”的药物,将其注入人体,清除或控制病变。这一途径成为治疗疾病的主要手段。
到20世纪60年代,急性或烈性传染病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已经被有效控制。但是,人类的疾病谱随之也发生变化,慢性病时代悄悄来临了。为了战胜这些致死的慢性疾病,医学研究得到了大量的资金,但研究目标还是放在寻找能治愈慢性病的“神奇子弹”上,而没有去关注是否应该从一开始就预防疾病的发生。最终,医学技术和设备掌控了医疗卫生系统,不光是医护人员,就连社会公众也认为医疗技术是治病救人唯一的解决之道。医院热衷于配备新的医疗设备,医疗卫生的开支也随之上涨,这必然推动医疗保障费用无节制地增长。
实际上,人类疾病谱从传染病向慢性病的转型本身,就意味着,理性的发展路径要求医学面对“整体人”的健康问题,这远远超越了把细菌或病毒当作唯一病原的认知范畴。因此,早在1948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很有远见地提出了一个健康的定义:“健康不仅仅是不生病或不衰弱,而且还是身体的、精神的和社会的完好状态。”1992年,世卫组织发布的《维多利亚宣言》提出了人类健康四大基石:“合理膳食、适当运动、戒烟限酒和心理平衡”。之前发布的一个研究报告中,计算了各种影响健康的因素之占比:生物学因素占15%,物理环境的影响占17%,人的行为和生活方式要占到60%,而医疗服务仅占8%。
到了20世纪后半期,因为慢性非传染性疾病成为健康的主要威胁,因此出现了从“完整人”的角度来研究疾病、医学和健康概念的趋势。如果说健康不是不生病,那就需要创造一个新的最终落脚点不是疾病和医疗的价值理念和话语体系,于是发展出“健康社会化”和“社会健康化”这两个新概念。
健康社会化是指:健康并非仅仅是指不生病,与健康相关的还涉及各种生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因素。因此,在讨论健康问题时,就個人而言,我们要更多地关注人的行为特征和生活方式;就群体而言,则要关注人与整个社会大系统的互动。就政府而言,必要时可以考虑以举国体制来对个人和各个层次的人群进行管理。这样一个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为“健康社会化”。
社会健康化是指:当代社会有必要重新将医疗的结构-功能控制在医学的专业范围内。社会要摆脱医学化——实际上的“医疗化”——的桎梏,相关的价值理念、话语体系和实践活动都要回归到健康的本意,亦即追求生理的、精神的和社会的完好状态,并将此理念和实践遍及社会的每一个个人和人群。就政府而言,可以考虑建立一个与医疗服务并行的健康管理工作系统,并将保障人民健康的责任落实到政府各有关部门,开创一个“党委领导,政府负责,部门协同,公众参与”的新局面。这样一个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为“社会健康化”。
综上所述,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的健康定义以及由此衍生的“健康社会化”和“社会健康化”等新概念,共同构成了一个新的可以称之为“整体健康观”的价值理念、话语体系和实践行动,希望整体健康观能够成为改良中国国民健康生活方式的基础。
健康管理国家行动
上述讨论是在为整体健康观走向社会实践作理论铺垫。然后,尝试在拥有特殊的“举国体制”的中国社会,能否把在国外通常用来修正个人行为的健康管理升格为全民性的国家行动。
健康管理一词,当前在中国已经被广泛使用。但在“以治病为中心”的传统健康观还没有得到彻底纠正的大背景下,健康管理其实还是在围绕“治病”兜圈子,并没有真正去“管理健康”,反倒引发了诸多新的误区。能否以整体健康观为基础建立得到国家直接支持的健康管理显然是关键的一步。为此,我们提出一个通俗易懂的口号:健康管理向前,医疗服务殿后。
从理论上说,我们假设有绝对健康和绝对不健康两个点存在,然后用一个线段连接这两点,这个线段此时所表达的是:从绝对健康到绝对不健康实际上是一系列连续的数字的集合。我们即时的健康状况,实际上就在这个线段的某一点上。在这个线段上,靠着左边或右边两个原点各有一段属于“健康”和“不健康”的人群,位于中间位置的则可以称之为“亚健康”人群。通常,大多数人都处于健康或者亚健康的状态,我们毋需即刻将其与疾病联系到一起,非要作“有病”和“没病”的零和选择。对于他们,需要的是使之少生病乃至不生病的健康管理。当然,一小部分人属于“不健康”或“病态”,这部分人则亟需医疗服务。
因此,按人的需要来进行相应的制度安排,必须是健康管理向前,医疗服务殿后。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安排,并不是不重视医疗服务,而是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让医院和医生能够集中精力真正去治病救人。政府卫生管理部门和医院、医生要从追求医疗服务的数量转变为追求医疗服务的质量,并因此确立医院和医护人员名至实归的“白衣天使”的社会地位和职业声望,并且得到与之相匹配的薪酬和福利。
中医的“治未病”,其本意与我们所说的健康管理十分相近。“治未病”的“治”并非治疗、治病,而是未病时重视调理养治的意思,所使用的手段也可以说大多是非医疗(治疗)性的,包括营养干预、运动干预、心理干预以及其他的个人行为和生活方式的纠正,这与前文所述世卫组织提出的“合理膳食、适当运动、戒烟限酒、心理平衡”完全一致。
更重要的是,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背景和社会脉络下,我们完全可以发挥中国政府“集中资源办大事”的传统,将原本以修正个人行为和生活方式为目标的健康管理,转化为一种整体性的社会行动。也就是说,通过一系列的社会政策方案,将以健康社会化和社会健康化为目标的健康管理升格为国家支持下的社会行动,使之渗透并逐渐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必须强调,在当今世界,这样的国家行动,恐怕除中国之外,任何其他国家都无法实现。如果这个“国家行动方案”能够付诸实施,对世界卫生健康事业不啻是一大贡献。
人体功能健康测评
现在中国政府也考虑将健康管理前置的问题。但是,到真正要制定政策时,若是要抛弃“以治病为中心”的传统惯习而将健康管理作为重点来抓,似乎一时间还找不到“抓手”。
我认为,将“以治病为中心”转变为“以人民健康为中心”,抓整体健康观下的健康管理,在物质(生物)性层面对个人和人群的健康状况进行评估,可能是较为适合的从理论走向实践的抓手。这就是说,通过评估,可以将个人或人群划分为健康的、亚健康的和不健康的三大类,然后才能有针对性地、分别采取相应的健康管理措施。
以生物电阻抗检测技术为基础的“人体功能健康测评”也许可以充当“大健康”从理论层面走向实践层面的“抓手”。当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发生变化时,相关组织与器官首先会发生功能性变化。生物电阻抗技术就是提取与人体组织和器官功能紧密相关的电特性信息,对血液、气体、体液和不同组织成分具有独特的鉴别力,对那些影响组织与器官的电特性的因素,如血液的流动与分布,肺内的血气交换,体液变化与移动等非常敏感,以此为基础,可以无痛、无创、无害地快速对人体的组织与器官——包括9大系统220多项指标进行检测。检测获得的数据量纲一致,有利于整合成描述人体功能健康状况的“综合指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方法与中医的“搭脉”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从一个信息通道了解与人体健康相关的全部信息。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对检测结果的表达方式与传统健康观的话语体系截然不同,而与整体健康观相符,因此可以帮助我们走出前文提到的“以治病为中心”的“软墙”和“怪圈”。
根据以上的理论假设,我们尝试在北京市平谷区、顺义区以及甘肃省渭源县,进行了3万多例人体功能健康测评的实践探索。检测的效果符合实际,得到当地政府和群众的认可,并为当地政府的“大健康”布局和规划提供了政策建議。
具体而言,以平谷为例,我们制订出区域性人群健康测评的等级标准,将群体的健康状态分为:A.风险低(1+、2- 和2+,三级占比之和大于85%);B.风险中间偏低(1+、2- 和2+,三级占比之和在70%~84%);C.风险中间偏高(1+、2- 和2+,三级占比之和在60%~69%);D.风险较高(1+、2- 和2+,三级占比之和在50%~59%);E.风险高(1+、2- 和2+,三级占比之和小于等于49%)等五种状态,其中用于评价一个区域内居民健康的群体状态。
对北京市平谷区18个乡镇、100多个农村社区的12169人进行了一次健康功能测评。调查结果显示:平谷区样本人群的健康风险综合评价等级的峰值在2+级,占比35.22%。这说明平谷区样本人群健康风险的综合评价属于“中间偏高”的状态,对健康风险等级与被检测对象的年龄作交叉分析发现,36岁以上各年龄段的健康风险峰值均在 2+等级,且变化趋势趋于一致,而35岁及以下的健康风险峰值在2- 。这意味着35岁是中国人健康状况的分界线。
本研究的另一个发现是认为平谷区健康高风险人群的潜在疾病主要集中在消化、呼吸、神经、骨骼等四个系统,具体反映在以下几种疾病:一是呼吸系统的疾病,如气管炎、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症、支气管哮喘、肺气肿等;二是消化系统的疾病,如胃炎、胃溃疡、肠炎、结肠息肉等;三是骨骼系统的疾病,如骨质增生、颈椎骨关节炎、腰肌劳损、坐骨神经痛、腰椎间盘突出等;四是神经系统的疾病,如脑血栓、出血性脑血管病等风险较高。这需要引起当地卫生部门关注,尤其是在今后的健康促进和健康管理中,有的放矢地进行预防和管理。
最后,我们还尝试进行健康大数据可视化的应用研究,描绘出行政区划健康风险分布图。以北京市平谷区各行政区域综合健康风险分布图为例,可以看出平谷区抽样人群综合健康风险呈现“南低北高”的现象。
直接利用图像来显示健康大数据,能够直观地掌握和比较被检测区域内居民的综合健康状况。根据需要,还能绘出被检测地区居民的人体各系统、各器官的功能健康及风险分布图,为进一步研究影响健康的物理环境、社会环境等外部因素提供参考依据。同时,也为政府进行健康促进、健康宣讲等健康管理活动精准地指明了着力点。
当然,上述实践探索取得的数据还是很有限的,实施的地域范围也很有限。就方法而言,生物电阻抗检测技术在当今发展异常迅速的现代科技大潮中可能也仅是小小的浪花一朵,也许还有其他更加合适的方法。
结 语
总而言之,既然健康这么重要,我们就必须直面世卫组织提出的定义及其背后所蕴藏的价值判断。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社会可能非常需要一个可以直接以结果状态指标来描述全人口健康状况的健康测评体系,并依测评结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健康数据库,然后再以举国之力,以社会政策和社会服务直接进行干预。健康干预行动的主要对象是处于健康和亚健康状态的人群,干预手段包括营养干预、运动干预、心理干预以及其他个人行为和生活方式的干预,使大多数人真正走上“合理膳食、适当运动、戒烟限酒、心理平衡”的“整体健康”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上述全人口功能健康测评是走向“以健康为中心”的突破口,也是将整体健康观转变为实际工作的“抓手”。
从根本上改革健康领域的发展方向和路径,创新性地在全国开展人口功能健康测评的普查,并进一步落实健康管理的国家行动,这些改革和创新可能并非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一家之力所能及。建议在国务院的领导下,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系统中专门建立与医疗服务并行的健康管理部门(譬如,将现在的疾控或计生部门改造为大健康管理部门),以其为牵头实现相关的国务院各部委间的广泛合作,以举国之力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互动式地落实大健康理念,把“以健康为中心”融入所有的社会、经济、文化和环境政策,全方位全周期维护和保障人民健康,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坚实可靠的健康基础。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尚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