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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别裁(中)

2019-02-22刘诚龙

书屋 2019年2期
关键词:春梅金莲秋菊

刘诚龙

王六儿的存在

王六儿出场较晚,伊与西门庆会面,是在第三十七回《冯妈妈说嫁韩爱姐,西门庆包占王六儿》。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讨一房小,叫色中人西门庆到清河县给拉皮条,西门请人找上了韩爱姐,便去她家瞧瞧,这瞧不打紧,便瞧上了韩氏之娘王六儿。这个王六儿已是半老徐娘,却还是十分风韵,这妇人听说西门庆要来,心早扑扑跳,做了些娇模样,“见他上穿紫绫袄儿,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翘翘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

翟总管娶小老婆,让色狼西门庆去物色,翟总也放得下心?西门庆别的优点没有,这个有,比那个谁谁谁,要讲义气得多,给上司做这档子事,西门不曾色令智昏,他门清得很。“这西门庆不看她女儿,不转眼只看妇人”,这妇人抓紧时机与之对眼,“教她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飐”。西门与金莲初见,金莲神态算良家妇女,她开窗支窗,棍子失手,打在西门头上,“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眼不涉邪,身段得体,失手打了人,道歉显出了出身底层的潘金莲不曾废基本人文素养。西门与六儿初见,六儿眼角眉梢,都是风流跑。王六儿的野性与邪性,比潘金莲更甚。

西门与金莲勾搭成功,情节甚是曲折,潘、驴、邓、小、闲,西门庆花在“小”与“闲”上,多少有点功夫的,而与王氏,初次见面未曾入巷,仅仅过了三两天,西门再走其家,两人烈火遇干柴,臭脚烂草鞋,其性烧起,此事谐矣,“彼此饮勾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然后西门庆与夫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西门欲上手金莲,金莲到底拿了腔、拿了调,装了模、作了样,有点羞涩,有点矜持。她不主动,是西门百般挑逗,西门庆故意掉了筷子,身段矮下桌子,去捏金莲之三寸玉笋。王六儿是另一种状态,“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嘴对嘴的,舌咂舌的,谁嘴谁舌先伸过去?“妇人便舒手下边,笼攥西门庆……”

《金瓶梅》有意或无意,多将王六儿与潘金莲对比来着笔。潘氏为笼络西门庆,床上没有什么不做的。如在一个大冬天,外边风大,冷死个人,西门尿胀,金莲“知冷知热”,一个劲喊亲:“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与王六儿勾当,将金莲这话跟她说了,妇人不含糊,逮着东西往口里塞,咕噜咕噜,豪情牛饮,仿佛是灌马尿啤酒也似。西门与王氏干好事,用了一个词“百般难述”。西门其他妇人有词可叙,到金莲与王氏这里,词语倍儿丰富的兰陵笑笑生,也觉得词到用时方恨少了。

王六儿是什么状态?她非《金瓶梅》主角,作者笔墨用在她身上的,毕竟比金莲要少。金莲出场,比王氏却纯洁些。王氏与西门庆之前,与韩二捣鬼捣在了一块,这个韩二,非他人,是她老公亲弟,按《红楼梦》说法是“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韩二是街头混混,正事都不干,偷鸡摸狗没少干。王氏老公外出做生意,王之二叔便“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清河街上,许多浮浪子弟晓得她跟他不清不白,烂仔便有烂仔勾当,一起来捉奸:“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妨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轰动了那一条街巷。”

这要说到韩道国了,韩字希尧,此人破落户出身,曾在郓王府当校尉,后跌落下来,开过绒线铺,又失了本钱,闲在家里;由应伯爵荐给西门庆,西门庆与他写立合同,做了西门家伙计,好像进了大企业,由此街上掇着肩儿摇摆,人称“韩一摇”。武大郎也捉过老婆之奸,他是一个人跑回家捉的;王六儿是众多浮浪子弟捉的,那韩道国干吗去了呢?韩氏身材高高,比武大郎高多了,而其气节矮矮,比武大郎矮多了。他晓得他娘子与他弟一腿一腿又一腿,他都是无甚反应。流氓见流氓,流氓雄赳赳当替天行道之法官,本来浮浪子弟都是流氓的,见了叔嫂通奸,一个个道德起来了,剥了王六儿之衣,王氏一丝不挂,游街于清河县大街上。王、韩这般不伦恋,按当时法律,“两个都是绞罪”。韩道国知道了,其反应是,赶紧来找西门庆说情,保他娘子,保他二弟。

这见韩道国的人性良善?可能他是蛮合现代先进人观的。不过,将人性这般高词用在他之上,是谬托知己了。韩某与六儿,真个是配死火了。一者是门当户对,韩是破落户,王是王屠户的妹子;二是色当性对,两人在性观念上,都持开放态度。武大郎身虽矮,节要高,对潘金莲出轨,心头憋屈;韩道国却不曾有这般洁癖。西门庆要来他家拉他女儿的皮条,他想到好事来了,不是女儿可嫁豪门之好事,而是婆娘可以白花花身子攀上腰包鼓鼓的富豪了,普天下其欣喜为何如?有机会让老婆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让老婆上,“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浓妆艳抹,打扮得乔模乔样”。

西门与王氏作乐耍子,韩道国不恼,倒喜;西门庆是他老板,让老板高兴,是他的责任。他知道他婆娘上了西门庆的道了,喜之不尽,反复告诫婆娘:“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奉他,正是王氏所长,王氏奉西门庆,百般难述,不述。还是说韩道国吧,他晓得胡秀或想捉奸,或想听壁脚,赶来与西门喝酒,喝到半夜,“往铺子里去了”,铺子里没去,是去墙脚赶胡秀的。他老婆与西门干得正好,他得给创造良好氛围与条件,不能让他人来打扰。自然,让老婆乐,他自己也乐。西门庆叫他出差,往扬州支盐买了后,再往湖州织丝绸,织了丝绸又打发他在江南等处置买货物。他乐得合不拢嘴,自在转悠,嫖妓取乐。

这对现世宝夫妻,是有所图的。西门录取其当员工,工资比一般人高;西门汗漫使钱,常给王氏小费,两人初见面,见面礼不差。王氏会撒娇,会讨要,“不瞒爹说,自从俺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了奴自己动手”。没事没事,我给你买个丫鬟来,“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韩道国回到家来,咦,怎么多出了一个丫鬟?“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老婆偷人,一五一十都是跟老公汇报的,“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来”。

王六儿得了好处,服侍西门来,十分用心,看上去还挺专一又忠贞。她老相好韩二捣鬼,再来与她套旧情,老马走熟门熟路,被王六儿持了棒槌,打过几条街,“妇人见他的话不妨头,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将出来”。将韩二捣鬼打得满街跑,恰好被西门庆看到了,叫玳安儿去捉二捣鬼来,“你在门首看,但掉着那光棍的影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到衙门里来”。那厮早跑远啦。

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下班回家。照这么说,一等女人杆外有杆,二等女人杆外有馆,三等女人下班回赶。王六儿家里旗杆不倒,外面不少旗杆,杆与杆间,她向着谁?她心里可是倍儿明。孟超先生对她分析十分到位:“至于王六儿虽然姘上了西门庆,占了他的大半边,甚至全部,然而老婆的心,绝不像如意儿想留在西门府上,也不像蕙莲儿那么痴情,幻想着给来旺儿另娶一个,自己去做西门庆的偏房侍妾。”

王六儿不曾想过,抛了韩道国去当西门庆的七房八房,她身在西门庆,心在韩道国。西门庆纵欲暴亡(看起来是金莲纵欲亡西门,那夜之前,西门与王六儿已是脱精了一回),韩道国出差回来,半路听得消息,身上带了一笔生意所赚的银两,回家与婆娘商议,这钱给不给西门庆?王氏戳着他脑壳,你蠢啊,“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这银子还送他家吗?”送个鬼老二,“如今他已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什么关系?”没得西门庆,还有无数东门庆,韩道国带着王六儿做“暗娼去了”。

春梅与秋菊

何谓《金瓶梅》?流行说法是,金者潘金莲,瓶者李瓶儿,梅者庞春梅,这部书是替三大美人作起居注的。格非先生对此有疑,若以人物篇幅论,月娘当是第一。月娘从小说起首到小说终结,一直在场,这比潘金莲活在小说中的时间活得久,甚而比西门庆都长。如此,当为《金瓶梅月》;孟玉楼在小说中地位也不低,恰如阁下喜欢林妹妹,我则喜欢孟玉楼,如此,当为《金瓶梅月楼》……这就永远扯不完了,必也正名乎?王六儿、林太太、宋惠莲,群雌粥粥,都要争书名来了。张竹坡有独见,说《金瓶梅》名起于“金瓶插梅”。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里,武松被官府捉了去,西门家弹冠相庆,搞了一场文艺晚会,布景挺奢华的: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西门家的幸福,果然建立在武松家的痛苦上(武大死,武二发配)。

金瓶插梅,意象挺是鲜花着锦,一次性解决了一干美女正名纠纷,众芳摇曳都暄妍,占尽色情在花园,众美女都插在西门庆这泡牛屎上,众人物都插在小说这个瓶子中,满台美女都被收用,包括丫头们也都被通房——错了,是通名,便都不会来打品牌官司了。顺便说一句,有说《金瓶梅》书名来历,源自金瓶多呈S形,像极了我们生理卫生课里的女性内部结构插图,所以兰陵笑笑生便如是起书名矣——他以为兰陵笑笑生是弗洛伊德呢。

不管书名来历如何,庞春梅都占便宜。春梅本丫鬟,小配角,却成了小说要角,这在《红楼梦》里是不见的,实在是这个角色蛮紧要,其地位从奴隶到家主婆;论起命运来,书名中的两位潘与瓶,都不及她,瓶儿死得早,潘氏死得糟,春梅好像修成正果,做了守备府家娘娘,连原来主子月娘都屈尊纾贵,巴结她。也顺便说一句,《金瓶梅》里翻身农奴把歌唱的,一男一女,有两位:一者春梅,一者玳安。西门庆死了,西门女婿陈敬济秽乱西门府,被月娘赶了出去,偌大一个家,一个男丁也没有。恰有玳安偷奸了丫头小玉,月娘非但不恼,反而生喜,让其“窃玉成婚”,还让玳安当了西门府董事长——道德不管用了——还管甚道德呢?有说,正色不邪的月娘,与玳安有交割不清的首尾——这是作者皮里春秋,抑或读者无中生有?

春梅本是月娘丫头,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服)侍金莲,赶着叫娘。却有五两银子另买了一个小丫头,名唤小玉,服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春梅这厮,若与《红楼梦》中丫鬟比配,大概相当于晴雯吧,样貌一样俏丽,性情也是差不多,很傲气;身为下贱,心比天高,行起事来,也是乔张致得很。潘金莲在西门府里,排行并不靠前,是五房,却因姿色了得,会淫会盗,性地位高居榜首(家婆地位还是吴月娘),是个强势角色;春梅地位也贱,被西门庆收用了,也没扶正,到底是丫鬟,她在丫鬟里却是强势角色。金莲与春梅强强配,不闹争强剧?

春梅“性聪慧,喜谑浪,善应付”,命本苦,周岁死娘,三岁死爹,河東平原大闹水灾,叔叔被洪水冲走,她被救了下来;过南皮,上运河,到临清,漂泊至清河县城,由薛嫂以银十六两卖给西门庆家。先做月娘丫鬟,后转队潘金莲。从情感言,《金瓶梅》里唯一一对不曾结义的义气二人组。

生活在一起,谁也不能超脱矛盾,锅碗碰筷子,免不了。金莲有回骂了春梅,春梅溜跑了——丫鬟只能由着主子骂,由着主子打,打死都不下脚底线,春梅却跑,跑到厨房摔碗筷,砸板凳,打狗欺主,砸锅愤主。金莲也不太恼,由着春梅使小性,出恶气。这在金莲这里是很罕见的。金莲性子是只要谁对她有半个不是,她便报复,自己动不了手,一定假以他手,假以辞色,不整他一顿不放手。对春梅却是例外。

“早起来,(西门庆)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丫头都支使不动了?潘金莲说:“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这是金莲对春梅之袒护,还是一箭双雕;所谓“有人说”者,是西门庆另一房娘子孙雪娥,潘与庞这回联手,就是要整孙氏。果然,有金莲之激,“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

孙雪娥说的“俏成一帮儿哄汉子”,并没说错,本来是事实。潘金莲醋劲大,谁与西门庆交欢交好,她便变着各法子去整谁,李瓶儿被她害死,宋惠莲也是她所背负的命案,她对众女多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对春梅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却是乐见其成,更促见其成。西门庆与潘金莲席梦思上云雨,正在好处,春梅正好来送茶,西门庆见了春梅,动了邪念,便借话说话:“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他娘在门首站立,他跟出来,却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

潘金莲聪明人,她自然晓得西门庆想说什么,她装大方,装慷慨,装女人不妒:“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拿人家来比奴。奴不是那种人,他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果然,潘金莲给创造条件,次日跑去找孟玉楼玩,留出空当,让西门庆收用了庞春梅。

这情形,在潘金莲那,甚是罕见,更罕见者,不但是与春梅共拥一夫,潘金莲与女婿陈敬济勾了后,便与春梅分享。八十二回《陈敬济弄一得双,潘金莲热心冷面》,“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砸舌”。却被上楼拿盒子取茶叶的春梅瞧了个正着,“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男人此时多半无用,脑子短路,想不出法章,倒是女人厉害,潘金莲尤厉害,她喊来春梅:“我的好姐姐(乱辈分了),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教你知道了吧……你千万休对人说,只放你心里。”春梅自然应承,如何才算真应承?“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跟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这情节见诸《废都》,唐婉儿与庄之蝶干好事,被柳月听了壁脚,唐婉儿正是这么干的。顺便说句,《废都》好多情节与《潘金莲》甚雷同,是后来作家想象力缺乏,还是生活丰富度不够。

金莲与春梅,若论性,算是真狗彘;若论情,却是铁闺蜜。潘金莲与琴童行奸,与女婿乱伦,好几次遇到险情,都是春梅给掩护,使得金莲化险为夷,感情之深厚,非主子与丫头关系,算得上义姐义妹。吴神仙曾来西门府算命,潘金莲抵死不算,自抒豪言壮语,“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果然自验,被武松杀于街头,春梅整哭了三天三夜;金莲收尸无人,托梦春梅,春梅拿十两银子叫张胜去收敛了金莲,逢年过节常到金莲坟前祭奠,哭得特是伤心——之前,她还劝老公周守备娶金莲,“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西门庆义结之十兄弟,没谁比得春梅义气。男人义气皆狗屁,女人义气是金器。

金莲与春梅关系有那好,便可证秋菊与金莲关系有多糟。秋菊也是金莲身边人,长相要差些,或是做丫头技术更差,“秋菊为人浊蠢,不任事体”。以内心言,她也想当个好奴隶,喊金莲做娘,嘴巴也亲甜。不晓得何故,金莲对春梅与对秋菊是两重天,一个好得不得了,一个差得不得了。金莲有时有事,死打秋菊,有时什么事也无,金莲无名火起,对秋菊大施暴力。

金莲掉了一只绣花鞋,首先责的是秋菊,派春梅做监工,“你跟着这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叫他在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秋菊满院子寻去,寻不着,“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寻了一只,却是别人的,金莲大怒,喊春梅“一面掇了大石头顶在他头上”。

若说金莲是西门泄欲之器,那么秋菊便是金莲泄愤之具。这恼,纯粹是吃醋与含酸,先是见了只狗,“把那狗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再叫春梅喊来秋菊,“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抹着抹血,一边去了”。千万莫做人下人,做了人下人,小命不由人——没完,金莲又叫春梅取马鞭子来:“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叫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秋菊在潘金莲身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是挨耳光,便是挨棍子;不是揪耳朵,便是顶石头。

秋菊在小说中,从人物形象分析看,她是被侮辱被损害之典型;而她在小说中作用,显然不只是如此。有好事者统计过,她共在二十三回次出现。若说春梅出现,是一曲情景剧;那么秋菊出现,便是一个情节劫。春梅出现,春色无边,春意盎然,多是情色,一番叫春景象;秋菊出现,却秋风萧瑟,秋风肃杀,多是凄惨境况,一番悲秋气象。“在西门庆家庭平稳上升的时候,也就是西门庆生子、加官、娶妾、发财时,看不到秋菊的故事,而在小说出现逆转之时,也就是出现生病、打骂、驱逐、死亡之时,秋菊却频频出现”。

春梅叫春,秋菊叫秋,作者给人物起名也是蛮讲究的。若是春梅在女性形象中重比秋菊,而秋菊在情节推动中却重于春梅。诸多矛盾冲突,多因秋菊引发与发展。秋菊本想当个好奴才的,潘金莲不肯,秋菊受尽金莲压迫,转对金莲暗恨生。潘金莲与琴童行私,与女婿勾搭,瞒得了别人,难瞒秋菊,金莲本来是聪明人,这点却甚蠢,对谁都不可善,对身边人不善不行的。秋菊寻思报复,屡次告密。她不是“不任事体”,而是“为人浊蠢”,见了潘、庞偷人养汉,悄悄去告诉小玉,西门府里的人事关系都没拎清,小玉与春梅好着呢。秋菊告密小玉,小玉告密春梅,“告状信”又转到“被告者”手中,挨打击报复,是自找的。

秋菊是小角色,秋菊却也是决定金莲命运的大人物。金莲命运捏在西门庆手掌,也捏在秋菊手心。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简谐佳会》,秋菊也成了主角。八月中秋夜,潘金莲暗约陈敬济,两人缠了一夜,“至茶时前后还未清理,颇露圭角”,被秋菊瞧了个正着,她也不作声,跑月娘房告状去了,见了月娘又不太敢告,只与小玉窃窃私语,月娘问他俩咬甚耳朵,小玉不说明,这丫头做事比秋菊明事体多了,“五娘请秋菊来请奶奶说话”,说了,不说了,“更不说出别的事”。莫说小玉是丫鬟,做事蛮缜密的。她这回不去转告春梅,源自西门府转了新形势:西门已经死了,金莲最大保护伞没了,这府里是女皇吴月娘了——月娘以为是真,赶脚去了,“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来不赢了,“金莲与敬济还在被窝内未起”。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回捉了双了,金莲无甚话说,被月娘赶出家门,先被安到王婆家里;王婆对她没好声气,应伯爵拟将她卖与张二官,却不晓得武松又回来了,有人告诉武松:“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又出来了,如今还在王婆家,早晚嫁人。”这才接着有武松杀嫂故事,潘金莲实现了其“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的“理想”。

春梅与秋菊同为金莲丫鬟,金莲分了彼此,分得很厲害,爱的爱得咬牙,恨的恨得切齿。金莲爱春梅,春梅让金莲屡屡起死回生;金莲恨秋菊,秋菊却最后让金莲死于非命。春梅是春色无边,秋菊是秋后算账。金莲之死,既是其自身性格致死,也是其处理人际关系致死。虽然说对人好,其人反过来咬的也有,但一般情形,你对人好,人对你好;你对人恶,人对你恶。春梅与秋菊,足证人性中此间人情。

人性间的人情往往是:成于交好,败于交恶。《金瓶梅》是世情小说,对世情描摹果然高人一等,入木三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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