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痒
2019-02-22焦松林
焦松林
徐富贵最近身上奇痒难当。痒了自然得挠,可越挠越痒。挠的时候还得背着人,隔着衣服三下两下,快速地解决,不然被人家看到,肯定会认为你那毕挺的西装里面,不知道会有多脏。
回到家里,徐富贵还是觉得身上痒。这一回不用避人了,他脱下外衣,连抓带挠,连抠带掐,前胸后背,只要是痒的地方被他挠了个遍。可痒只能止住一会儿,止住一会儿之后,痒竟然有发展的趋势,先是后背,发展到前胸,又从上半身痒到了脖子,下半身痒到了大腿。痒得痛苦不堪,痒得欲罢不能,徐富贵哪怕看到一根木桩,都想凑过去,在那上面好好地蹭一回。
徐富贵意识到不妙,他这天抽了个空,让手下的王小川负责工程调度,自己去了医院看皮肤科。
皮肤科的医生是个老年人,他戴着厚得如同酒瓶底一样的眼镜,听徐富贵诉说完症状,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脱,脱掉衣服。”
徐富贵脱得只剩件背心了,老医生撩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身上这些血痕,都是自己挠的?”
徐富贵尴尬地答道:“是的,是的。”
老医生又详细地询问了徐富贵的过敏史,这才提起笔来写病历。写着写着,老医生笔停下了,又向徐富贵看了看,说道:“你这个病,我还没有见到过。你既没有过敏史,皮肤也不像有什么毛病,要治好,我没有什么把握。这样,你留下手机号码,我来查查,有结果我就告诉你。对了,我姓陈,耳东陈。”
徐富贵立即写下了他的手机号。这期间,他身上早就痒得难受了。他也不顾老医生的感受,当着医生的面,就伸手挠了起来。
老医生见状,给徐富贵开了几盒止痒的皮肤软膏,让他从药房领了来,先给徐富贵抹了一些。徐富贵立即感觉到好受多了,但他知道,这个痒并没有消失,只是暂停了。
老医生最后让徐富贵好好想想,他第一次感觉到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了解这些情况,也许能够把你的病因弄得更清楚。”
陈医生的意思徐富贵很清楚,他想弄明白自己这个痒,是不是由于外界的因素,比如天气啊,比如触摸了什么让人敏感的物体啊之类的;如果不是,那就是内在的因素。
外在的因素徐富贵可以肯定没有。他目前是个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却是从乡村的泥瓦匠一步一步地做起来的。年轻的时候,他也吃过不少苦,起早贪黑,活儿忙的时候,他甚至睡过水泥板,夏天蚊虫咬,冬天跳蚤叮,就算他皮肤敏感,经过这么多磨难,皮肤也历练得百毒不侵了。
不是外因,难道是内因?徐富贵苦笑着摇了摇头,痒如果算一种病的话,要能找到内因,那可真叫怪了。
陈医生的话也有道理,他身上痒,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徐富贵苦苦地想着,可还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除了承接工程,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在应酬。他请别人,别人请他,一年到头,赴不完的宴,喝不尽的酒。
对,酒,可能就是酒。徐富贵回到工地之后,王小川把工程进度向他汇报过之后,又说道:“刚才项目监理来了,徐总今晚要不要请他?”
徐富贵刚说了一个好,身上又痒了,这一回,痒由脖子进一步向上爬,连下巴都麻麻的。徐富贵恨恨地骂了句该死,难道真是酒不成?他望着目瞪口呆的王小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请,当然要请。你去接待,酒要好,菜要丰盛,再向他解释,说我这几天身体不适。知道吗?”
王小川连连点头。
这天晚上,徐富贵破天荒地回家吃了顿饭。他的妻子和孩子见到徐富贵这么早回来,尽管诧异,可还是笑逐颜开。
王富贵在家吃了顿饭,竟然没再察觉到身上痒了。但这没让他觉得开心,相反,他很是郁闷。不能喝酒,怎么和那些手里握着各种各样工程的人交流感情呢?
陈医生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徐先生,现在找到答案了吧?”
徐富贵吃了一惊,难道这个陈医生知道自己的病因,只不过没有说?于是,徐富贵小心翼翼地答道:“没有。陈医生,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医生在电话那一头先是沉默,接着轻笑了一声:“徐先生,据我观察,你应该是处在这个城市人群的上层,有些话我不说得太明白,你也会猜到的。酒色财气,这些东西,可能是诱发奇病怪病的根源。”
放下电话,徐富贵突然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觉得身上痒,是见到另一个建筑商郭总的女秘书小汪开始的。小汪是个大学生,举手投足都显得很文雅,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能要人命的,是小汪的美丽。她秀丽的瓜子脸,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粉色裙底藕白的小腿,都足以讓徐富贵意乱情迷。
那一次,郭总是想接徐富贵手下的一个工程,故意带着小汪来做说客的。女孩子做说客,什么都不用说得那么明白。那天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小汪和徐富贵在舞厅里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几次,小汪都是将嘴附在徐富贵的耳边说话的:“我叫你哥哥吧?亲哥哥?”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徐富贵听得并不真切,也许聪明的小汪故意这么玩弄着词汇。
是王小川打电话给徐富贵,说有工人为讨要上半年的工资,在工地商议明天弄事,徐富贵这才恋恋不舍地丢下了小汪。
那一夜,徐富贵辗转难眠。好像也正是从那一夜开始后,徐富贵渐渐地觉得身上痒了。
如果真是小汪,那也好办,不再见她就是。徐富贵暗暗一拍大腿,忽然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那股来势汹汹的痒意又减轻了许多。
第二天到了公司,徐富贵叫来了王小川,让他把上半年各个工地上的工人工资结算一下,再从财务上拨款下发。
王小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老板发了话,他还是照做了。不一会儿,几个工头就走进了徐富贵的办公室,千恩万谢地说着好听的话,又说有幢楼今天中午封顶,工人们自发地买了很多鞭炮,堆在外面正要燃放呢。
果然,鞭炮很快就燃放起来,砰砰,通通,响彻云霄。徐富贵听在耳朵里,微微地笑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身上很轻松。
王小川等几个工头走后,又进来了一次,他看着徐富贵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老板,您这几天好像变了个人。”
徐富贵笑了,反问道:“好吗?”
王小川正色答道:“如果按照良心来论,徐总的这种变化肯定是好的,顾家,不沾烟酒,不欠工人工资,这些事放在哪里,徐总的做法都能上报纸头版、电视头条的。”
徐富贵像是猜到王小川接下来要说什么,皱了皱眉,挥手让王小川出去了。
连续半个多月,徐富贵朝九晚五地过起了日子。他戒了烟,不再出入歌廳酒楼,甚至早晨起来还跑半个小时步。他用了陈医生开的药膏,定时涂抹,身上也早就不再痒了。这让徐富贵若有所失的同时,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要不是王小川向他告急,徐富贵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可这天傍晚,王小川面带忧色地告诉徐富贵,公司把目前两个工程完工后,就没有业务了。手下几支工程队,到时候接不到业务,人家就会改投其他公司的旗下了。这还不算公司日常的开支。
徐富贵一阵急躁。王小川从他做小包工头时,就跟着他。因此,王小川的话,徐富贵从来都是很认真地听的。
“市里没业务了?我记得上回不是参加了几次招投标吗?还有,我不是让你往该跑的地方跑,该送的地方送吗?”徐富贵很不高兴。
王小川苦着脸道:“是的,我是这样做了,可是人家不买账。一个工程没接到不说,有的老板还看我们笑话,说你,说你从良了。”
徐富贵气得拍了桌子。许久,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对了,上回你还有话说吧?现在把没说完的都说了吧。”
王小川看了看徐富贵的脸色,谨慎地答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是,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您就别接工程了。这几年,我们公司在全市发展得最快,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您。您照顾到了家里,公司这一块您就放松了。那些领导,知道的对您理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他们那里摆谱,嫌他的帽子小呢。”
徐富贵一阵感动,他想了想,把最近身上奇痒难当的事告诉了王小川,又把陈医生的诊断结果说了。
王小川很惊诧,关切地问徐富贵现在好些了没。“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这个世上,酒色财气占尽了的人,比比皆是,他们身上也不痒不痛呢。按我说吧,现在市里有一个安居工程,别的公司不大愿意接,我们接过来,先把下半年的业务拿在手里。您缓一口气之后,再去其他医院看看。”
徐富贵斟酌了一番,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徐富贵请来了市里的一帮领导座谈,表达了自己想接安居工程的愿望。领导们本来正为这事儿发愁,没想到执掌全市最大建筑公司的徐富贵愿意接手,一个个当然很高兴,当场就拍了板。
徐富贵呢,顺着安排领导们的夜生活。品茶、喝酒、洗桑拿、进舞池,一圈一圈按部就班。王小川也按徐富贵的意思,在各个领导的小车里,摆放好烟酒和土特产品。
徐富贵如愿以偿,心里很高兴,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了个电话给郭总的女秘书小汪。小汪接到电话,很兴奋,一口就报出了徐富贵:“亲哥哥,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徐富贵哈哈大笑,他让小汪立即到自己住的宾馆里来。小汪当即答应了。
放下了电话,徐富贵忽然觉得肚子那里有点痒,接着,痒意爬上了胸口,蜿蜒上了脖子。徐富贵正挠的时候,门铃响了,徐富贵开了门,小汪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正冲着他浅浅地笑呢。
徐富贵示意小汪进来,自己忍不住挠了挠前胸,又挠了挠后背。这个举动被小汪注意到了,小汪马上问道:“亲哥哥,你在干什么呢?”
徐富贵尴尬地笑着掩饰:“刚才不知道怎么了,身上有点痒。”
小汪咯咯地笑着,伸出粉拳来打徐富贵:“瞧你说的,没正经。”
然而,徐富贵挠了一下之后,竟然不停地挠了起来。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着挠着,他的脸变青了,嘴角也变斜了。小汪哪里见过这副模样,吓得一声怪叫就跑了。
王小川接到徐富贵的电话,赶到宾馆时,徐富贵已经气息奄奄了。见到王小川,徐富贵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川,我把公司交给你了,记住,要照顾好你嫂子和你侄子。”说着,徐富贵又伸手在脸上挠了一把,“痒,我痒啊。陈医生说,我,我这是心痒。心痒没药治,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王小川接手公司两年后,突然有一天,身上奇痒难当。他记起了徐富贵当初和他说的一番话,急急地去了医院皮肤科,一问,那个陈医生早就去世了。按时间一算,竟然是当初徐富贵看病的第二天之后,陈医生就离开了人世,临死前说了句:“心痒难医,我也医不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