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滴露研朱点《周易》”

孙 君

(中共绍兴市委组织部，浙江 绍兴 312000)

已故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沈玉成先生，20世纪60年代初在中华书局工作时，曾与王国维的哲嗣王仲闻先生共事。沈先生说初见王家二公子，觉得与他父亲长得极像，为了印证，还特意对照了《观堂集林》中王国维的相片，结论是“果然子之于父，如明翻宋本，唐临晋帖”。

沈玉成先生说王仲闻先生虽长期在邮局工作，但学养之深令人吃惊。不但熟于宋朝，“对唐诗也同样熟悉，有一次李思敬兄搜集一些有关标点的材料，有一句‘滴露研朱点《周易》’，出处遍找不得，拿去问他。他拿起笔来就写出了这首唐人律诗的全文。这首诗的作者既非名人，诗中也无佳句，从来没有人提过，当时我们面面相觑，感到真亏他怎么记得的”[注]沈玉成：《自称“宋朝人”的王仲闻先生》，见《沈玉成文存》，中华书局2006年6月版。第397页。。

按，“滴露研朱点《周易》”，见《全唐诗》卷598《步虚词》：

青溪道士人不识，

上天下天鹤一只。

洞门深锁碧窗寒，

滴露研朱点《周易》。

作者高骈(？—887)，字千里，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孙，晚唐名将。出生于禁军世家，公元866年率军收复交趾，破蛮兵20余万。后历任天平、西川、荆南、镇海、淮南等五镇节度使。期间黄巢起义，高骈屡次重创义军，被唐僖宗命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其后因中黄巢缓兵之计，致大将张璘阵亡。高骈由此怯战，并笃信鬼神，几乎癫狂。后为部将毕师铎所害。

《步虚词》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归为杂曲歌辞，“备言众仙缥缈清举之美”，属道家曲。较早辑录高骈《步虚词》的是五代韦縠的《才调集》。《才调集》卷七列“古律杂歌诗一百首”，和后来选本不同的是该诗第二句“上天下天”作“上天下地”。《步虚词》从体式上看系杂歌一类，并非律诗，沈玉成先生许是误记了。

高骈《步虚词》在道家曲辞中还是颇受选家青睐的。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姚铉《唐文粹》，元代杨士宏《唐音》、明代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清代宋长白《柳亭诗话》等都选了这首诗。据日本国所藏宋代文献材料，南宋遗民诗人严子安还曾和过这首诗[注]严子安《和步虚词》：“山穴禁眼人难识，常跨雪毛鹿一只。天上神仙也读书，曾命六丁取周易。”查屏球《日本藏南宋遗民诗人严子安“和唐诗”辑考》，《学术界》2012年第9期，36-49页。。宋代祝穆《方舆胜览》卷九“点易亭”,把该诗附会为唐明皇赠叶法善诗。《唐音》卷一四“唐诗遗响”七云：“处州有点易亭。”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四八道教“法善点易”云：“叶法善，处州人，唐明皇赠诗‘青溪道士人不识’……”云云。明杂剧《武陵春》，小外扮青溪道士，上场诗正是这四句。

博闻强识在纸质文本阅读时代曾让人肃然起敬。但在检索已成为举手之劳的数字化时代，对文本的深入阅读、思考探究才是体现读者独立存在的价值所在。相对于《步虚词》的生僻，高骈的《山亭夏日》绝句可能更为人熟知：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

宋代洪迈在《万首唐人绝句》中称赞：“此诗形容夏日之光景极其妙丽，如图画然。想山亭人物无一点尘埃也。”明代倪谦《倪文僖集》卷四说当时已有《山亭夏日》诗意画，并以是诗索题的。清《御选唐诗》归入七言绝句，《佩文斋咏物诗选》归入“夏类”绝句，为此诗的广泛流传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