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朋友圈与交友之道
2019-02-22于东新张晋芳
于东新,张晋芳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43)
陶渊明是性情中人,一生最喜欢和朋友在一起,朋友在他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而他的诗文也最爱写和朋友在一起的美好情形,如“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二首》其一)[1]56;“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答庞参军》)[1]51-52;“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游斜川序》)[1]44,等等。如对其诗文进行统计,就会发现其与友人酬唱赠答之作颇多,有《赠长沙公并序》、《酬丁柴桑》、《答庞参军并序》(四言)、《答庞参军并序》(五言)、《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和刘柴桑》、《酬刘柴桑》、《和郭主簿二首》、《与殷晋安别并序》、《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于王抚军座送客》等十七首之多。关于赠答诗的作用,有学者看到:“所谓‘赠’,是先作诗送给别人,‘答’则系就来诗的旨意进行回答,其回环往复之际,自然形成一对应自足的情意结构。……而它之所以被写作,当系作者意识到人我有别,并欲借此向投赠者传情达意。”[2]陶渊明作赠答诗当然也是为向朋友传情达意,以朋友为倾诉对象,表白自己的心志和友情。更重要的,陶公赠答诗还为后人留下了了解其生平、交游及思想的重要文献,梳理其赠答诗,可知陶渊明的朋友圈大体上有三类人:第一类是和他经历相仿佛、情趣相投的州郡官员,如王弘、庞参军、郭主簿、戴主簿、陶敬远、丁柴桑、刘柴桑、庞主簿、邓治中、羊松龄(羊长史)、顾贼曹、胡西曹、殷晋安等;第二类是一些隐士或方外之士,如庐山慧远和尚、刘子骥、张常侍、周续之、刘程之(刘遗民)、祖企、谢景夷等;第三类是一些乡民田父,姓名无考。由此可见陶渊明交游的范围和特点。除赠答诗之外,在其他的作品中,他也写了与友人过从相处的情景,如《停云》《移居二首》《游斜川》《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以及《归园田居》其二、其四等。可以说,朋友之情、友谊之乐贯穿了诗人一生绝大部分的时光,故清人指出:“陶渊明全副精神在朋友、田园上用。”[3]那么,作为友朋的陶渊明,他是怎样和朋友相处,他的交友之道是什么呢?
一、结交在相知
中国文化素来重视朋友关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其中父子、兄弟、夫妇、君臣,往往是人们无法进行自我选择的,而选择谁做朋友则有自我的主观意志,如古人所言:“父子兄弟之亲,天然之自然者也。夫妇之合,以人情而然者也。君臣之从以众心而然者。是虽欲自废而理势持之何能也?唯朋友者,举天下之人莫不可同,亦举天下之人莫不可异,同异在我,则义安所卒归乎?”①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三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以何人为友,至少得是德性相投,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此,传统儒家强调朋友要做到道义连接,“友者也,友其德也”[4],“友兮友兮,以有德兮,以有志兮”[5],提出“君子之交接如水,小人之交接若醴”(《礼记·表记》)[6]。道家也追求“君子之交淡若水”(《庄子·山木》)[7],崇尚一种“君子之交”。可见,儒、道两家的交友之道是一致的,都强调朋友之间排除功利因素,不因势利而结交,不为物欲而往来,主张精神契合,情志相投。正如清人张潮《幽梦影》所表彰的:“对渊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8]朋友带来的应该是情趣相合与精神愉悦,就像刘禹锡所歌咏的:“君行金谷堤上,我在石渠水里。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湲日夜无穷已”。(《叹水别白二十二,一韵至七韵》)[9]
陶渊明交友既有传统文化“君子之交”的气韵,更有他在仕隐生活中所特有的实践与认知,比如他对志趣不同的朋友也能表现出一定的厚道和宽容。但他主要是以“相知”为交友之道的,与朋友互为知己,肝胆相照,所谓“道义共振,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灵和鸣”[10],这使得他有诗书交、方外交,但却没有势利交。比如他倾心交从颜延之。颜氏之所以能和渊明“情款”,主要在于二人的性格志趣相合,彼此视为知己,即如陶渊明在给庞参军的诗中所说的:“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答庞参军》)[1]51关于他们的交往,《宋书·陶潜传》载曰:“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②沈约:《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汲古阁本,清顺治八年(1651)补辑重镌。颜延之(384—456),字延年,山东临沂人,曾任始安、永嘉二郡太守,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他“少孤贫,居负廓,室巷甚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③沈约:《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汲古阁本,清顺治八年(1651)补辑重镌。。晋未亡时他曾任后将军、吴国内史刘柳的参军,后“转主簿,豫章公世子中军行参军”④同③。。据清代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考证:“刘柳为江州刺史,《晋书》柳本传不纪年月。考《宋书·孟怀玉传》,怀玉义熙十一年(415)卒于江州之任;《晋书·安帝纪》,义熙十二年六月,新除尚书令刘柳卒。《南史·刘湛传》:父柳,卒于江州。是柳为江州,实踵怀玉之后,以义熙十一年到官,十二年除尚书令,未去江州而卒。延之来浔阳,与先生情款,当在此两年也。”[11]166《宋书》颜延之本传还说他好饮酒,不拘小节。颜延之与陶渊明结识时,约为三十二岁,陶渊明五十一岁左右。二人年龄虽有差,但秉性相投,志气相合。史载颜延之性格耿直,屡犯权要。比如,入宋以后,傅亮以助刘裕受禅而地位显要,又以文辞之美而自居一朝。颜延之却不以然,结果被傅亮所嫉,外放为始安郡太守,道经汩潭,颜延之作《祭屈原文》。元嘉三年(426),颜延之征为中书侍郎,转太子中庶子,领步兵校尉。见刘湛(刘柳之子)及殷景仁等把持朝政,深为不满,尝说:“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①沈约:《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汲古阁本,清顺治八年(1651)补辑重镌。
由于对刘湛不满,他甚至当面对刘湛说:我之不显,大概就是由于做过你们家的官的缘故。为此,刘湛衔恨在心,诋毁颜延之好饮酒,放诞不守礼,朝廷遂以此贬颜氏为永嘉太守,延之遂作《五君咏》以表达愤慨之情。他所咏的五君为“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如在咏向秀中写道:“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12]这完全是在写他自已的性情和怀抱。由于颜延之性格倔强,不怕得罪人,故时人称其为“颜彪”。这就不难明白陶渊明与颜延之成为好友的原因了。在文学上,颜延之名冠当时,时人谓“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②李延寿:《南史》卷三十四,汲古阁本,顺治十一年(1654)补辑重镌。他写诗喜形式上的雕琢,故鲍照有评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③同②。正是颜延之身处官场却能坚守自己的人格,特立独行,不苟流俗,甚至有些天真可爱的个性,颇与陶渊明的某些性格相近,所以他们成为相知的好友。甚至,渊明百年之后,还是颜延之这个忘年之友为其撰写诔文,对陶翁盖棺定论,表彰他的事迹,肯定他的人格,成为后世了解陶渊明最可靠的研究资料。
陶渊明就是按照“结交在相知”的原则交友,排斥了世俗的功利目的,注重心灵之交。这种朋友与你同在,是一种懂得,一种相知,他分享你的快乐、分担你的伤悲,他用心来陪伴你。因而陶渊明特别希望得遇相知之友,比如他对殷隐的友情。其《与殷晋安别》诗曰:
游好非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
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1]63-63
关于殷晋安是何许人,说法较多,自宋代吴仁杰以来,认为是殷景仁,但今人龚斌、袁行霈等先生则依《宋书》《资治通鉴》等史料详考后否认此说。邓安生《陶渊明年谱》断为“晋安太守殷隐”④转引自徐正英等注评:《陶渊明诗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今学界一般采信此说。殷隐在浔阳时曾与陶渊明有过交往,时间不长,但结下了真挚的友谊。后刘裕任太尉,召殷隐为参军,殷氏于是“移家东下”,赴京都任职。陶渊明遂写诗以赠别。诗歌写得情真意切,情辞婉转,末四句尤其情致缠绵,显示出诗人的温厚与宽容。诗人与殷隐一隐一仕,志趣不同,人生选择各异,但陶渊明却能将人生志向与个人友谊区别开来,不以自己的价值标准和人生追求强加于友人,这也是他交友的独特之处。
除了颜延之、殷晋安以外,陶渊明还与张野、羊松龄、庞遵等人交往相处。张野,字莱民,南阳人,后居于柴桑。喜属文,曾举秀才,征辟不就,隐居乡野。师事庐山慧远,加入白莲社。史书说张野和陶渊明有姻亲,两家是儿女亲家。他曾被朝廷征为散骑常侍,然未赴任,故按当时习惯,称之为“张常侍”,陶渊明曾有《岁暮和张常侍》诗。羊松龄在受左将军朱石龄派遣入川之前,和州主簿庞遵等大约都住在南村。这时,陶渊明与他们多有往来,常常在一起饮酒论文。有人邀请羊松龄或庞遵饮酒,羊、庞也请渊明一起前往。虽然和主人不相识,但陶渊明也不拂逆二人相邀之情,一旦喝醉了,便起身而返,也不与主人客套。假如没人请他饮酒,他也从不造访谁家。陶渊明从不主动讨好谁、逢迎谁,与友朋相处,以诚相待,自然而然。他与江州刺史王弘时有交往。据《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王弘是王导的曾孙,王峋的儿子。由《宋书》“高祖为镇军,招补谘议参军”①沈约:《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汲古阁本,清顺治八年(1651)补辑重镌。的记载可知,陶公与他曾为同僚,都做过刘裕的属官。后来王弘在刘裕麾下一功封侯,义熙十四年(418),任抚军将军、江州刺史。陶渊明有《于王抚军座送客》诗,这个王抚军就是王弘。尽管王弘显为一方诸侯,陶公也待之如一般的朋友,不卑不亢,自然地与之相处。他穷得没有鞋子,一直光着脚,王弘要为他做一双,他就伸脚过去,让做鞋的人来量尺码。王弘在庐山上请他饮酒,但他有脚疾,行走不便,王弘“使门生二儿轝篮舆”,将他抬上山去,他就任他们抬着。一切都是自然洒脱,很少为如何处理人际关系而纠结。明人黄文焕曾指出陶渊明与人饮酒,有“异调之饮”和“同调之饮”之别,而其中“异调之饮”就是能与“异趣”的人交往,对于他们不同与己的人生选择,从不像嵇康般的断然绝交,依然愿意与其同饮,“且共欢此饮”(《饮酒》其九)[1]92、“有客常同止”(《饮酒》其十三)[1]95,显出一种豁达、圆通的交友理念。
陶渊明与志趣相投的朋友交往过从,多是饮酒抚琴、登高赋诗、赏文论史、曲水流觞等,与朋友在一起,陶渊明是最快乐、幸福的。如《游斜川》《周家墓柏下》等诗叙述了与朋友游历山水,并感悟生活之美及时光流逝、功业无成、生死无常。在赠答诗中,陶渊明有时还向友朋倾诉心志,或喜或悲,或感或叹,希望得到知己的理解和同情,如《和刘柴桑》《酬刘柴桑》都是写给好友刘柴桑的作品。刘柴桑,即刘程之,字仲思,后自号“遗民”,曾为柴桑令,故渊明称之为“刘柴桑”。前诗是因为刘氏加入庐山慧远的“白莲社”,故招渊明,希望他抛弃家人而“索居”于庐山,渊明不肯,遂向好友表白自己的隐居之趣及与亲旧家人团聚之乐;后诗则向好友叙说自己的躬耕之事、天伦之乐,虽题曰“酬刘柴桑”,但不及酬答之意,全是自述情怀。而《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则向友朋庞主簿、邓治中诉说自己一生的遭际与晚年贫苦的境遇,诗人丝毫不避讳,真实叙写,娓娓道来。诸如此类,陶渊明将友人作为固定的读者或听众,向他们倾诉怀抱,表达隐逸躬耕之志,其赠答诗可谓是他为获得知音的艺术努力。所以有学者指出:“其赠答诗中几乎没有枯操的玄言,亦难觅颂美的踪迹,是在诗中大量开拓日常生活的细节叙述,使赠答诗重新回归言志抒情的传统。”[13]
总之,“相知”是陶渊明的交友之道,哪怕朋友选择了不同于他的人生道路,如颜延之、殷晋安、刘遗民、周续之、戴主簿,等等,但由于这些人理解自己,“有客赏我趣”,诗人就感念他们的“相知”,愿意与他们过从,有的甚至成了终身的朋友。可以说,陶渊明是在不放弃自我原则的前提下,不以眼前的分歧来否定昔日的友爱,不绝谊,不忘情,在各行其志中求同存异的。这种交友之道,日本作家吉田兼好曾感怀说:“与志同道合者悠然闲适,吟风诵月也好,谈论琐事也罢,均能真心相对,毫无隔阂。彼此言语互慰,实乃一大乐事。”[14]也正是有如此宽容、开阔的交友理念,使得归隐后的陶渊明一直处于和睦、温暖的人际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了一种满足与幸福感。
二、择有道而交
陶渊明交友除了看重“相知”,他更重视“择有道而交”,即如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所言之“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15],陶渊明因道取人,论志交友,所以他作《读史述九章》,其中有《管鲍》曰:“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管生称心,鲍叔必安。奇情双亮,令名俱完。”[1]181他由衷地赞赏管仲、鲍叔牙的有道之交、君子之谊。诗人非常推崇这种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交友之道,说他们“奇情双亮,令名俱完”,管鲍之佳事与美名交相辉映,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被后人奉为楷模,字里行间表现出他对这种莫逆之友的钦慕。为此他非常珍惜身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他之于陶敬远、庞参军等。陶敬远既是陶渊明的从弟,也是他的同道知己,虽然二人相差十六岁,但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可惜的是敬远三十岁即亡故了。为此,陶渊明写了一篇情真意切、悲不自胜的祭文:
于铄吾弟,有操有概,孝发幼龄,友自天爱。少思寡欲,靡执靡介,后己先人,临财思惠。心遗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温,其言则厉,乐胜朋高,好是文艺。遥遥帝乡,爰感奇心,绝粒委务,考槃山阴。淙淙悬溜,暧暧荒林,晨采上药,夕闲素琴。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年甫过立,奄与世辞,长归蒿里,邈无还期。惟我与尔,匪但亲友,父则同生,母则从母。相及龆龀,并罹偏咎。斯情实深,斯爱实厚!念彼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夏渴瓢箪,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岂不多乏,忽忘饥寒。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俱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每亿有秋,我将其刈,与汝偕行,舫舟同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抚杯而言,物久人脆。奈何吾弟,先我离世![1]193-194
整篇祭文以事寓情,诗人深情地回忆他与敬远之间相知相惜的关系。在陶氏传世的诗文中,为一个人而写两篇诗文的情形并不多,但他却为这位知己兄弟写了一诗一文,除了上述祭文以外,还有一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癸卯岁”为晋安帝元兴二年(403),陶渊明三十九岁,时丁忧在家。“此抒志之作也”[16]210,读此诗,“既让人感受到一种澡雪精神、高旷情怀,更让人感受到一种松柏气骨、磊落人格”[17],袁行霈先生分析说:“欲有为而不可得,遂退而隐居,与世隔绝,其中颇有难言之隐,唯敬远能得其心。”[16]210但就是这样的知己兄弟,却过早地离世了,人生还有比这更悲伤、更遗憾的吗?
再看庞参军,他也是陶翁的同道之人。虽然看其身份可能一直是个官场人物,但从陶渊明两首款款深情的《答庞参军》诗可知,诗人一直引其为同道,结为知交。庞氏姓名不详,有说为卫军将军、江州刺史王弘参军庞通之[18],究是何人,难以确知,此处不赘言。不妨看渊明五言《答庞参军》。清人释曰:“庞为公邻,历时未久,时庞欲出,以诗招公,公答此诗以谢之,且送其行也。”[19]诗前有序曰:“三复来贶,欲罢不能。自尔邻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对,忽成旧游。俗谚云:‘数面成亲旧’,况情过此者乎?人事好乖,便当语离;杨公所叹,岂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辄依《周礼》往复之义,且为别后相思之资。”[1]51诗人以自然平易的语言,如同谈唠家常一样,一往情深地叙述了他们交游的欢乐和美好,以及自己此刻的心情——庞君就要行役江陵了,之前他有诗赠己,故今作诗以答。温汝能评之曰:“序中起数语,何等缠绵,令人神往。”[20]77其诗曰: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
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1]51-52
诗人用较多文字回忆了和庞参军美好的过从,他们所谈的未尝有“俗调”。二人志趣相投,以诚相见,感情真挚。这正是后世文人们所神往的友朋境界:“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香,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21]正如蒋薰所评“相见恨晚,相别恨远,眷恋依依,情溢乎词”[22]。诗人珍惜友情,但从不夸大其词,其朴素而真诚的态度自能打动人的心灵。
但也要看到,由于陶渊明坚持终生自耕而食,与世人不同;他生性高洁,有自已的人生追求,对于社会局势及诸种事物有独到的看法,他内心常常又是孤独的。虽有不少人与他往来,但真正同道者却不多。同样是庞姓的朋友,其对庞参军引为同道知己,而对庞主簿则不然,清代陶澍就将《答庞参军》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对比,指出:“若于主簿,则为《怨诗楚调》示之,历叙生平艰苦,至以钟期相望,非同心莫逆,肯交浅言深若是乎?盖先生之于旧好新知,各如其分,未尝一概紊施也。”[11]7可见,渊明交友是有分寸的,是择有道而交。在陶渊明五十二岁这年(义熙十二年,416)秋天,檀韶为江州刺史,请陶氏好友周续之出来讲经学,于是周续之带领学士祖企和谢景夷,在浔阳城北设棚讲经礼,并且加以雠校。陶渊明并不认同,写了《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诗加以劝诫:
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相去不寻常,道路邈何因。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
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谢诸子,从我颍水滨。[1]46-47
陶渊明在这里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当然同时也说明了自己精神的苦闷。朱熹曾评论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是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23]这实际上也正道出了陶渊明此时的心境。可见,诗人朋友虽不少,但真正同道的并不多,这也注定了他经常处于孤独之中,于是他寄情于酒,希望借助酒,摆脱心无同道的孤寂。酒对于诗人,好像是一位不会说话的朋友,为他解除孤独,助他忘了忧伤。如《连雨独饮》: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1]55关于本诗主旨,袁行霈先生说:“连雨天气,少与友朋交往,故有孤独之感。独饮中体悟人生,多有哲学思考。”[16]126此处的哲学思考,就是生死追问。人有生有死,神仙并不存在,惟忘乎物,进而忘乎天,任真自得,顺乎自然,才能超脱生死的羁绊。而这一切的获得,是借助酒来实现的,“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初酌就已远离世情,所谓喜怒哀乐、各种名利扰攘都忽然远去了,再饮就连天都给忘了,诗人的心境于是进入了“道”的境界。《饮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1]90由于酒的力量,诗人忘却了尘世的烦恼,摆脱了忧愁,逍遥闲适,自得其乐,以此来宣示他归隐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归隐使诗人啸傲东轩,获得了宝贵的人生自由,即“得此生”,故苏轼指出:“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东坡题跋·题渊明诗》)[24]还有四言《答庞参军》:“我求良友,实觏怀人。欢心孔洽,栋宇惟邻。伊余怀人,欣德孜孜;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一日不见,如何不思!嘉游未斁,誓将离分;送尔于路,衔觞无欣。”[1]22-23诗人忧伤友人远行,不知何时再见晤谈,内心悲伤以至连对心爱的美酒都提不起兴趣了,于是殷殷叮嘱好友保重身体,真挚的惜别之情与谆谆勖勉之意洋溢在诗句之中。就是这样,孤独的陶渊明经常以酒为友,酒如同会心的同道一般始终与他相守,不离不弃,“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十二首》其二)[1]115,是酒陪伴他度过孤寂的归耕岁月,战胜贫苦的现实,最终通向了超脱恬谈之境,所以酒简直就是诗人的同道知己。
三、神交在先贤
陶渊明有一种“知音”情结,在现实中找寻志同道合者,然“同道”寥寥,于是退而求其次,如遇“相知”也好。但“不识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25],于是他去读书,发挥想象的作用,到书中、历史的长河中寻找知音,从那些古圣先贤的身上汲取精神力量,“微斯人,吾谁与归”[26]并以之为同道。正如孟子所说:“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27]所以,陶渊明读书不倦,“尚友”古人——历史的烟尘消散,那些古圣先贤们静静地立于书册之间,他们的事迹与人格就如航标灯一般指引着诗人的人生方向,使他有动力坚定前行。为此,陶渊明情深意切地写了很多篇咏史诗文,如《咏贫士七首》《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读山海经十三首》《读史述九章》《饮酒》《感士不遇赋》等等。他寻找进而神交的先贤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隐士,如长沮、桀溺、许由、伯夷、叔齐、荷蓧丈人、疏广、疏受、卜式、杨伦、长公等;另一类是贫士,如荣启期、原宪、袁安、黔娄、阮公、刘恭、张仲蔚、伯牙、钟子期、颜回、田子泰、扬雄,等等。通观这些古圣先贤,他们都有共同特点,或是人品高洁而不容于世而选择归隐;或是在贫困的生活中坚守气节,安贫乐道,矢志不移。他们简直就是历史上的陶渊明,是他的前世。陶渊明神交他们,实际就是追溯自己生命的根脉,探寻自己的来路,从他们身上获取勇气,他们简直就是陶渊明的恩人、知己和导师。
(一)隐士:“高风始在兹”
如前所述,四十一岁的陶渊明辞官彭泽令,成了真正隐士,过着躬耕常勤的生活,“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1]42,但他这种“逃禄而归耕”[1]147的选择,时人或有不解,甚至有非议渊明者,《饮酒》其九“清晨闻叩门”[1]91即是显例。归耕而孤独的诗人除了在生活中寻找同道以外,更是就将古代那些避祸远害、独善其身的隐逸之士引为同道,奉为榜样。为此他曾作《咏二疏》诗,将“二疏”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二疏”是西汉时的两个隐士——疏广、疏受。《汉书·疏广传》载,宣帝时,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受为太子少傅。后功成身退,归老乡园,将朝廷所赐金钱分与亲友。对于二疏这种立功不居、功成身退、有金不私的事迹,陶渊明赞曰:“大象转四时,功成者自去……问金终寄心,清言晓未悟。”[1]128清人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评曰:“渊明仕彭泽而归,亦与二疏同,故托以见意。”[28]278二疏不仅是陶渊明的人生知己,甚至成了他自己的化身,在某种层面上,他已与二疏融为了一体,浑融莫辨。《饮酒》二十首,其虽题以“饮酒”,但清人方东树却指出:“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臆,直书即事,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29]其一曰:“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1]87此处所说的“邵生”,就是西汉初年的隐士邵平。陶渊明诗中称引邵平事,自然是以归耕的邵平自比——自己并不寂寞,前辈邵平在指引着自己。《饮酒》其十二曰: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1]94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释曰:“此又借古人仕而隐者(指张挚、杨伦),以解其辞彭泽而归隐之本怀”[28]185。长公,指张挚,曾官至大夫,被免,因不能取容当世,终身不仕。陶渊明《扇上画赞》《读史述九章》中均赞美长公。仲理,指杨伦。袁行霈认为:“杨仲理既已归隐,讲授于大泽中,又三次出仕,每次均以获罪告终,渊明不以为然也。”[16]200指出该诗首四句叙张长公,次四句叙杨仲理,两人对举,意谓一堪效法,一不足效法。不管这种解读恰当与否,但在二疏、张挚等人身上我们还是能清晰地见出陶渊明的影子的。由于其仕隐之路与诗人极其相似,从他们身上陶渊明获得了归隐的价值与意义。此外,像长沮、桀溺坚持躬耕的行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事迹,“商山四皓”拒绝朝廷征召而隐居山野的选择,都是陶渊明所津津乐道的,这些人的人生道路、高贵品质都是与陶渊明是共通的。他们虽隔千载,但陶渊明能和他们隔空相应,心意相通,“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1]84,他们就是诗人千年前的同道知己。
(二)贫士:“赖古多此贤”
陶渊明说自己“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1]107,一生都被贫穷纠缠,并且选择归耕田园,实际就是选择要过贫穷的生活,隐士一般都是贫士。“知音苟不存,己矣何所悲”(《咏贫士》其一)[1]123,贫苦无依使陶公陷入孤独的处境中。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幽渺的历史,引古代贫士为同调,感慨自己和他们一样,赞美他们“固穷安贫”的气节,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伸张,慰藉自己寂寞的心灵。这些贫士的共同点是:生活贫困,地位卑微,却都视富贵名利为粪土,始终坚持自己的志向,绝不与世俗世界讲和,不因贫穷而改变初衷。渊明尽管自己也时常“贫富长交战”[1]126,但最终还是能“道胜无戚颜”[1]126,这个“道”就是贫士固穷守节的之道。其《咏贫士》七首、《拟古》其五、《饮酒》其二等都艺术地表达了这一主题。
《咏贫士》是陶渊明展示自己归田之后向先贤学习、战胜贫困生活的咏史组诗。诗中他借古代贤士安贫守节之行,反复伸张自己不慕荣利、坚守品德操守、矢志不移的志节。诗人以孤云、飞鸟自比,抒发知音不存、心灵寂寞的慨叹。先后歌咏荣启期、原宪、黔娄、袁安、阮公等贫士古贤。“塑造了一个个看似凄凉而内在有着铁骨凌霜道德精神的悲壮艺术形象,表露出对他们道德人格和精神理念的充分肯定和衷心赞赏。”[30]从这些贫士身上,诗人确认了自己固穷安贫、隐居守志的历史价值,“皆咏古来贫士以为证也”[31]。
此外,《拟古》其五(东方有一士)是咏子思之作,《饮酒》其二(积善云有报)咏伯夷、叔齐和荣启期,这二首都是固穷安贫的主题。由此观之,陶渊明将这些高士视作自己精神上的同道,“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1]123,这些前代知己的事迹和人格精神,帮助他战胜了精神上的孤独,增强了安贫乐道、坚守自己人生道路的决心与勇气。生活中同道寥寥,知音者稀,但古代有那么多的古圣先贤,他们就是陶渊明的好友,他们在历史的书册中,注视者渊明,鼓励着他固穷守节、安贫乐道,使他在选定的道路上坚定地前行。
在诗人神交的古圣先贤之中,除了上述隐士、贫士之外,还有一些“金刚怒目”的豪杰志士,如荆轲、“三良”、田畴等。清温汝能《陶诗汇评》分析《咏荆轲》说:“荆轲刺秦王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击禅代,时具满腔热血,观此篇可以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终隐柴桑,安贫乐道,岂知却别有心事在。”[20]285从令人热血贲张的荆轲身上,我们看到了陶渊明的另一面,即他也曾想做一个慷慨豪迈、期冀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咏三良》歌吟的是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秦穆公殉葬事,赞美了“三良”为君赴死的忠义精神。有学者将其与刘裕鸩弑晋末帝的事件联系起来阐释[30],不管这种解读正确与否,我们都从中看到了陶渊明“猛志”的一面,正如龚自珍所感叹的:“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32]所以,荆轲、“三良”是陶渊明心中悲剧英雄梦的一个缩影。
综上所论,陶渊明隐居田园并非离群索居,而是“结庐在人境”,即如李泽厚所云:“他没有后期士大夫那种对整个人生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都有很高的兴致。”[33]所以,友朋不仅是陶公生活的重要内容,甚至与友人相交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他主张友朋间要“相知”,尤其主张“择有道而交”,渴望结交志同道合的君子之友,所以颜延之、陶敬远、庞参军、殷晋安等成了他最看重的同道之友。然而,陶渊明又颇具君子之风,对友人显出一种豁达与宽容的态度,即使友人“语默自殊势”,志趣有变,诗人也不以眼前的分歧来否定昔日的情谊,从不做嵇康式的“绝交”之举,他总是以自然的态度与友朋交往,这使得他一直处于和睦、温暖的人际关系之中。与此同时,既然现实人生中难寻同道,诗人就发挥想象的作用,向古圣先贤寻找知己,结识了一批别样的友朋。即他通过读书的办法,尚友古人,于是那些闪耀人性光彩的先贤走进了诗人的生活,并以非凡的人格力量帮助陶渊明独善其身,完成了自我,成就了文化史上一位固穷守节的道德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