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文本叙述的声音机制及其象征意义
2019-02-22
(中国传媒大学 新闻学院,北京 100024)
微文本是指生成和扩散于线上线下各种传播介质之间的以一个词、一句话或段子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叙述形态,如网络流行语录、网络流行语词、网络段子等。由于网络传播的即时性、群体性和互动性等特征,微文本叙述从本世纪初流行以来就是一种大众化、群体化和情绪化的创作活动,微文本也一直被广大网民当作表达个体意识和传达某种社会情感最便捷有效的工具。微文本作为网络时代民间舆论场的最佳“发声筒”,具有丰富的社会文化价值,不仅对研究网络时代的叙述形态、文体风格、话语表征等具有极大意义,也对考察民间话语实践的发展面貌以及历史成因具有重要作用。
作为“发声筒”,微文本叙述的声音机制以及各种声音之间的论辩形式多种多样,因此叙述声音的深层结构及其所传递的内容往往复杂多义。微文本的叙述声音不仅是叙述主体的话语实践方式以及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体现渠道,也是微文本所表现的意识、态度和观点的集合形式。目前,学术界已从语言学、符号学、传播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对微文本进行过颇多研究(1)通过中国知网数据库、中国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数据库、万方学术论文数据库、读秀知识库等对“网络语言”“网络流行语”“网络流行体”“网络段子”进行检索,发现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论著迭出,总体呈现出跨学科、多角度的特征。相关研究情况的详细分析可参见:王磊《网络语言研究十年》,《语言战略研究》2016年第3期;刘艳《网络语言研究综述》,《晋中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但对其叙述声音的机制及其在民间话语表达方面的象征意义却鲜有关注。因此,本文拟从叙述学的视角,对微文本叙述的声音形态、传递方式、意识表现以及“音响效果”等问题进行探讨,以期发掘对微文本如何讲述个体意识和社会情感、叙述声音如何演变等问题具有启发性的认识。
一 微文本叙述声音的多元化生成
“声音”本义指人或物发出的声响,也比喻人对某些观点的表达。叙述文本的“声音”,即文本中的人物对某些观点的表达,也被称为“叙述声音”,虽早被看作是常见的叙述策略,但其具体涵义却比较模糊。国内外学术界对于“叙述声音”的范畴界定主要有四种倾向:叙述者声音、作者声音、文本内外所有的声音、修辞手段。(2)傅修延、刘碧珍《论叙述声音》,《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这四种声音范畴中有些存在交叉,有些可以互补。从叙述声音理论的视角来看,一个完整的叙述声音交流离不开文本之内的叙述者、人物、受述者、隐含作者、隐含读者以及文本之外的真实作者的创作和真实读者的参与,他们都在文本中公开地或隐蔽地发出或强或弱的声音。他们都是叙述文本中的“发声体”。正如史蒂芬·罗斯所言,我们能够听到或感知到的声音包括作者的声音(文本:来自虚构世界之外)、叙述者的声音(讲述虚构世界的故事)以及人物的声音(虚构世界人物对话)。(3)Stephen M. Ross, “Voice” in Narrative Texts: The Example of As I Lay Dying, PMLA, Vol.94, No.2(Mar., 1979), pp.300-301.因此,不管被看作是叙述者的声音、作者的声音,还是文本中的所有声音,叙述声音都是叙述主体表现各种独立的、有价值的观点或意识的手段,巴赫金所述的“复调”(4)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版,第4页。便是文本内部多个意识主体发出的声音产生碰撞的结果。将声音视为一种修辞手段则提示我们,语态、语流、语气、语调等文本修辞特征对于声音的传递机制也具有重要作用。具体到微文本,叙述声音可能源自于任何具有意识的叙述主体和文本的所有修辞手段。网络叙述行为的群体性和互动性致使微文本在意识表现和文体修辞方面显示出独特的叙述风格,叙述声音的机制也复杂多变,因此,叙述主体的声音交流和文体修辞的协调与融合使得微文本叙述呈现出多声混响的魅力。
此外,微文本的叙述声音也可能源自文本语义以及相关的社会文化语境。微文本是广大网民社会心态的“发声筒”和社会生活的“传音器”,也是网络群体传播、全民叙述时代的产物。人类叙述总是依赖某种传播媒介而存在,结绳、甲骨、青铜、口语、文字、互联网等都在悠久的叙述历史长河中处于重要位置。在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支持下,中国网络用户人数已经超过10亿,微博、微信、APP客户端等社会化媒体和自媒体成为最流行的叙述媒介,微文本则成为大众最为青睐的叙述形态之一。微文本缘起于广大网民对社会生活和文化环境的观察与感悟,趋向于文本能指链的延伸和所指意义的延异。如“躲猫猫”“俯卧撑”“欺实码”及其相关的微文本传递着广大网民对某些职能部门的不满情绪;与“佛系”相关的文本则源于一种已经广泛存在的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社会心态;“撸起袖子加油干”“点赞”出自政府工作报告或领导人发言等官方用语,以传达政府部门对主流社会环境的引导;“元芳,你怎么看?”“臣妾做不到啊”等源自影视剧中的台词,表达调侃娱乐之意;“弓虽”“烎”等新造词形容那些难以言传的复杂心态。新的社会事件和情感体验会促使一系列新微文本产生,那些旧微文本在扩散的过程中也会因形式和语义的变异而生成出更多新文本,因此,微文本总在不断产生、不断更新。在经历了网民群体和权威机构的汰选后,一些微文本被选进字典、辞典等工具书而成为主流的表述形式,另外一些则逐渐丧失生命力直至完全不被使用。从叙述分层形态上看,微文本是由本事、底本和述本三个层次动态组合而成的。一系列与底本、述本相关的社会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和广泛存在的情感经验绑定而成为本事,本事的材料集合和媒介化再现构成底本,述本是对底本的某一摘录、凝缩或扩展。由于以真实的社会事件和真实情感体验为材料背景,其叙述活动固然与呈现文本内容有关,但更多展现的是指向文本之外的相关事实以及所指意义的延伸。至于文本之外的事实与意义是不是完全符合客观事实,需要读者在接受中进行理解和核实,但读者总体上希望把它看作是事实。是否能够“听”到事实,需要读者对微文本所传之声进行解码,解码过程需要对文本语义和相关的社会文化环境进行辨识。因此,文本本身语义以及相关的社会文化语境对于叙述声音的辨识也至关重要。
结合叙述声音和微文本的叙述特点,我们认为微文本的叙述声音源自文本内、文本本身和文本外三个层面。文本内层面的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受述者和隐含读者,以及文本外层面的真实作者和真实读者都是叙述声音的主体,虽然不一定每个主体都发出声响,但他们身上都有叙述声音的踪影。文本语义以及相关的语境也是叙述声音表达的一部分,它们对于“音响效果”的传递也同样至关重要。因此,微文本的叙述声音来自于多种声源的共振与混响。
二 微文本叙述的双重声音机制
透过叙述声音的多元化生成,我们可以进一步观察某一具体微文本的声音来源、声音之间的张力及其所传递的意义,也可以分析多个同一类型的微文本形成的“声浪”所传递的内容和意义。由于文字文本的叙述者是一种由“语言上指明、文本上投射、读者重建”(5)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页。的一个表意功能,一切叙述主体的声音经由叙述者的这一功能发出,即文本中的一切声音、观点、意见都经过叙述者的声音得以传递。因此,也有学者认为叙述者本质上是一个框架,承担着来自隐含作者、人物、隐含读者、文本自身的各种声音的传递,也传递着来自作者、读者、叙述框架和文化框架的叙述声音;叙述声音的冲突是叙述中主体冲突的原因,也是造成各种叙述修辞的原因。(6)谭光辉《叙述声音的源头与叙述主体冲突》,《江海学刊》2015年第6期。所以,微文本的叙述声音实际上是由具有叙述者功能的多个意识主体之间的声音碰撞以及文体修辞特色共同组成,各种声音均可传达微文本所叙述的意识、态度和观点,而叙述声音的转移、分裂、冲突与协调等则进一步促进了文本意义的复杂化。
(一)叙述主体冲突与多声混响
意识主体之间的冲突可能源于叙述声音的转移。叙述声音的转移由多个意识主体轮流或交替发声组成,这种转移看似形成多种声音集体共振,实质是突出某一种声音而遮蔽另外的声音。2011年7月24日,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就“7·23”甬温线特别重大动车事故所作的公开解释中有这样一段话引起了公众的广泛关注:“关于掩埋,后来他们(接机的同志)做这样的解释。因为当时在现场抢险的情况,环境非常复杂,下面是一个泥潭,施展开来很不方便,所以把那个车头埋在下面盖上土,主要是便于抢险。目前他的解释理由是这样,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7)《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信了》,2018年10月13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www.sohu.com/a/259272839_734705。这段发言里面讲话者用“我”自称,同时转述了“他们”和“他”的话语,叙述声音在“我”“他们”和“他”之间转移。而“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又暗示受述者“你”(此处即读者)需要自己判断所述情况是否属实,也就是说,读者也可发出叙述声音。此案例属于职能部门就重大交通事故向公众所作的公开发言,应传达事故发生的原因以及相关救援情况的真相,但这个公开发言中却存在着叙述者“我”、受述者、“他们”和“他”四种叙述声音,到底哪种声音传递的信息真实可靠却难以判断。在“信不信”与“信”之间出现了反讽:信与不信不是依靠真凭实据,而由不知实情的读者自己判定。叙述人的描述含蓄地传达了这样的话语:真相不用调查与核实。类似的微文本还有如“躲猫猫”“俯卧撑”“死者情绪很稳定”等。当新闻报道或职能部门的发言人承担叙述者功能时,代表着职能部门或新闻媒体的权威立场,因此,叙述者必须对所发出的声音负责到底。然而,当多个意识主体交替发声时,叙述者没有对各种声音冲突进行权威纠正却对受述者的声音进行强调时,不明真相的读者难以从关键差异中分辨出各种声音所要表述的话语意义,因此,叙述主体之间的冲突便自然产生。
有些微文本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对话组成,传达多种声音的重叠共存。如:关于雾霾的广泛讨论与2012年时任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在微博上发布北京的PM2.5空气质量指数,环保部副部长对骆家辉的行为进行不点名批评以及权威媒体对雾霾的益处的相关论述有着直接关系。此后与雾霾有关的微文本层出不穷,如:“北京人:‘我们北京人最幸福,打开窗子就有免费的烟。’上海人:‘那算什么,我们打开自来水就是排骨汤!’”(8)《北京人的幸福和上海人的幸福》,华商论坛,2013年3月14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bbs.hsw.cn/read-htm-tid-4935853-page.html。这个段子由两个转述语构成,叙述者可能隐蔽在叙述活动之外,叙述声音由“北京人”和“上海人”两个讲话者来传达。微文本内部传达了两种势均力敌却相互对立的声音:北京人既是最幸福的也是吸“免费烟”的人,上海人既然比北京人更幸福就不会喝到像“排骨汤”一样的自来水。联系北京重度雾霾和上海“黄浦江上游死猪漂浮”事件(9)《解析黄浦江死猪漂浮事件疑团》,2013年3月19日发布,2019年3月2日引用,http://sh.people.com.cn/n/2013/0319/c138654-18316530.html。可以看出,此处隐含作者的意识并非要宣扬文本所示的“幸福”生活,而是传达对环境污染的讥嘲与不满之声。来自“北京人”“上海人”和隐含作者的三种声音重叠共存,共同构成了对北京、上海两地的“幸福生活”的全面反讽。
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的分化可能造成叙述声音冲突。如:“在景区游玩不慎落水,呛了几口水之后我大声呼救,游人却都无能为力。关键时刻,一只热心的猴子爬上树梢,向水中的我伸出了猿手。”(10)《同床异梦没关系的糗事》,2014年10月13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s://www.qiushibaike.com/article/90957517。“我”既是叙述者又是人物,这里的“我”看起来是同一个人,但实际上是两个“我”:经历落水的人物“我”和回顾这个经历的叙述者“我”。叙述者“我”本是叙述声音的源头,但实则放弃了对于声音的控制,而以经历者“我”的身份来回忆落水事件。叙述者“我”在对过去的“我”进行旁观时又加入了作者“我”的意识,将“热心的猴子”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和旁观者,因此,叙述自我、经验自我和作者意识在故事层和话语层之间产生了偏离。该微文本中包含叙述自我、经验自我和作者的声音,形成话语权的争夺和对抗的多声混合。此外,叙述者和受述者分裂也可以形成声音冲突,如:“中国国足都赢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11)《中国足球都赢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2017年3月30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sports.sina.com.cn/zz/2017-03-30/doc-ifycwunr8246681.shtml。经典故事的戏仿创作也可让作者与文化传统之间形成声音冲突,如有人问夸父追上太阳的诀窍:“‘夸父,您历尽千辛终于追赶上了太阳,有什么秘诀吗?’‘一定要在周一出发。’‘为啥?’‘那天最长’。”(12)《揭秘夸父追上太阳的诀窍》,2014年6月11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roll.sohu.com/20140611/n400673558.shtml。作者戏仿神话故事,将“追上太阳的诀窍”与“周一时间最长”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设置在凡人与夸父的对话之间,不是为了凸显夸父的精神,而是以“漫长的周一”来戏谑现代人充满疲倦感的工作状态。
当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声音无分轩轾时,微文本的叙述声音一致。作者身处文本之外,其声音需要依靠“隐含作者”来传递。隐含作者是作者在文本中的替身,是作者的价值观念在文中发声者,是叙述文本的执行作者。当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声音一致时,叙述者的话语即隐含作者的话语,此时叙述者所述内容与作品的价值观一致,叙述者是可靠的。摘录自政府工作报告、国家领导人发言的微文本大都带有明确的导向性,叙述声音单一,可能出自某个具体的作者或作者集体,也可能源自文化框架中众所周知的表达。叙述者所述的内容或评论,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一致,因此叙述声音也往往协调一致,如“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奋斗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等。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微文本的叙述声音可能一致,但更多是由声音在多个意识主体之间转移、由转述语构成多种声音重叠共存、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对立、叙述者和受述者分裂等机制构成声音冲突。在多种声音产生混响时,哪个意识主体的声音略强,他所代表的思想观念在文本意义中就越明显;当两种或多种声音平衡时,其文本意义需要读者根据社会文化框架进行全面解读。总之,微文本的意义生成以多种叙述声音相互碰撞与协调为基础。这种碰撞与协调是网民群体对当下社会现状的一种话语实践,也是网民群体在网络传播时代的自我启蒙。这种自我启蒙将话语实践和社会现状、社会心态、道义法理等结合起来,传达对社会丑恶现象的不满之声,以道德正当性将那些不会得到和没有得到官方认可的表述进行传播。
(二)文体修辞是辨识声音的重要迹象
微文本叙述多声性的形成固然以叙述主体之间的冲突为基础,但也与遣词造句、语气语调等文体修辞形式密不可分。英国迈克尔·图伦在论述文体的语言特征与叙事之间的关系时曾指出,词语、小句模式、节奏、语调、对话含义、句间衔接方式等都对叙事效果有着重要影响。(13)Michael J. Toolan, Language in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Stylistics, London: Arnold, 1998, p.6.对于微文本来说,文本表层形式是理解和判断声音机制的直观性的获得。通过遣词造句,作者可以实现对于文本的介入或操纵,因此,文体特征与叙述声音之间的关系也理应得到重视。布斯在著作《小说修辞学》中认为叙述声音即作者声音,作者声音通过各种修辞技巧有意识地渗入进文本,从而影响叙述声音,也让读者从故事中获得更多信息。傅修延等人也指出,“叙事作品从开篇到结尾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在发出声音”,虽然其中一些声音迹象会被忽略,但人们总能对其中的关键迹象保持敏感。(14)傅修延、刘碧珍《论叙述声音》,《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因此,对于微文本来说,词语、句式、标点符号、语气语调等文体形式也是叙述多声性产生的主要原因。
网络传播环境之下,微文本的生成离不开创作者和接受者对文本进行群体性的扩散和拓展。文本的能指和所指不再是约定俗成的固定化关系,而是享有多样的所指意义,这是开放的文体能指链的“诡计”。如微文本中的新造词语“弓虽”“兲”“囧”“烎”“槑”“不明觉厉”“蓝瘦香菇”;常见句式如“×××,我劝你要善良”,“哥×的不是×,是寂寞”,“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省略号的使用如“车‘超载’了,车胎没爆,桥却压塌了……”;语气语调如“是节就过,啥家庭啊!?家里有矿啊!”……精妙的措辞和句法形式不仅展现了叙述者丰富的言语行为,也揭示了叙述声音在文本中的时空位置。这些文体形式颇具音响形象,都是叙述声音中的关键迹象,成为了叙述主体的心理印迹。可见,文体成为叙述声音的过程,也就是文体所折射的态度和价值观声音化的一种表现。
文体形式越丰富多变,叙述声音就越复杂,也就越能够影响读者对所述内容的感受和理解。微文本作为一种网民群体自发创作、传播和再造的叙述样式,在文体形式的运用方面具有极大自由,其编码和解码也常常异于一般规则,因此读者需要理解其解码规则,才能辨识叙述声音的内容和意义。此时,读者不仅在解读文本的字面意义,更多的是依靠解码规则和相关背景在听取其背后的叙述声音。如此才能将文体形式与叙述声音更好地勾连在一起,将叙述者对于所述内容传达的信息进行挖掘,也能通过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的分裂来彰显叙述声音的复杂性。
三 无形权威的建构或娱乐精神的流传
在网络传播时代的文字叙述形态中,注重虚构复杂故事情节的网络小说和主张“接近现实”的非虚构文学都颇为活跃,相关的作品蔚为大观。然而,微文本以形式简短、即时反映社会生活、交互创作等特征成为流行度和传播范围最广的叙述样式,其后续的拓展和再创作也比网络小说和非虚构文学更为丰富和多元,这在网络时代的话语表达和文化精神方面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叙述声音的冲突或协调作为一种叙述策略,既可传达叙述者的态度和观点,也可显示叙述者的话语权威。正如论者所言,“每一种叙述声音的存在本身都在传达着信息,这一事实本身就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一种‘内容’。然而,每一种叙述声音又依赖着文本表述和接受的语境而产生其价值(亦即产生意义的关键),而价值也就在读者接受的过程中得以实现。”(15)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作为网民群体自发创造、扩散和再造并得到广泛认可的话语符号,微文本不只是一种沟通工具,其传达的叙述声音涉及到网络空间中的社会关系和权力关系,也是建构社会话语权威的工具。诺曼·菲尔克拉夫在《话语与社会变迁》中也指出,文本是话语的一个向度,“任何话语‘事件’(即任何话语的实例)都被同时看作是一个文本,一个话语实践的实例,以及一个社会实践的实例”。(16)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作为社会实践和话语实践的实例,微文本不仅可以反映意识主体的地位,也可以建构意识主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当各种各样的具有相关话语的文本被联结在一起,有关社会身份、社会关系的新话语就随之产生。在网民群体集体创作、交互创作微文本的过程中,叙述者通过同故事叙述、异故事叙述或集体叙述的方式,对社会事件和社会现象中的问题发出了集体的、共同的声音。这种声音在2012年以前主要表现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嘲讽或控诉,而2012年以后主要表现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赞美、对社会生活和社会心态的调侃。(17)王佳鹏《从政治嘲讽到生活调侃——从近十年网络流行语看中国青年社会心态变迁》,《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2期。在与“躲猫猫死”“睡觉死”“喝水死”“被就业”“被自杀”“被富裕”“蜗居”“蚁族”等社会事件和社会现象相关的微文本中,叙述者往往致力于对某些人、某些社会事件、某些政策存在的问题进行控诉和批判,以期得到更多网民的认同并对相关话题形成共识。网民群体一边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对立或游离关系,一边采用多声性的叙述策略将由个人声音和集体诉求建立起的“勾连式”话语传递出去,争取在解构主流意识形态的过程中既维护自身利益又建构起群体权威。
微文本的叙述声音代表着网民群体的集体共识,也体现着某一网民群体与社会、与其他读者之间的交流关系。物理声音会随着环境改变而具有不同的音强与音色,微文本叙述也因叙述环境的变化而在音强、音色上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从2012年开始,微文本叙述中表达怨愤和不满的声音在音强上逐渐式微,表达控诉和批判的声音也渐渐难觅踪影,而传达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赞美、对社会生活和社会心态的愉悦性调侃等在音强和音色上偏向强烈,褒义与正能量的声音则逐渐成为主流叙述声音。由点赞体、元芳体、舌尖体、且行且珍惜体、甄嬛体、小目标体、“教科书式”体等构成的微文本成为常见内容,其叙述声音中虽也呈现出意识主体在思想观念上的冲突,但更多的是传达对于社会生活和社会心态的赞美或调侃之声。“教科书式执法”是对交警文明执法、规范执法的赞美,而“教科书式耍赖”“教科书式坑人”等则是利用已有表述方式在新文本内制造声音冲突,形成对社会不良现象的调侃。由“隐性贫困人口”“积极废人”“低端人口”等带有一定贬义音色的流行语组成的微文本也曾流行了一段时间,但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读者的认同度差异较大等多种原因,这些文本传播时间很短,没有形成广泛影响。
因此,从微文本创作的时间历程来看,其叙述声音前后发生了明显的偏移,从以批判、不满之声为主发展为以调侃、娱乐之声为盛,微文本也从促进网民群体自我启蒙的“弱者的武器”演变为娱乐至上的工具。意识主体发出声音不止是在表达话语,也意味着对他人进行引导和控制,还意味着对其它声音的遮蔽。当微文本的多声性机制在作者的编码中传达出批判之声并引发民众的情绪感染时,其象征意义也在读者的自由解码和再创造后转换为话语权威,这种生产、扩散、再造微文本的重复过程就是网民群体建构话语权威的过程。当主流意识形态对网络话语权威进行引导和强化时,微文本的创作也会弱化主体冲突,在文体修辞方面减少不满之声的迹象,虽然有些微文本中仍有批判之声,但在音强音色方面已不如从前明显。调侃性、娱乐性的叙述之声使得具有差异性意义的声音屈从于共享式的快乐话语表达,即便触及到民意舆情,也少有涉及抗争、操纵、不满等声音冲突。
从微文本创作和接受的空间环境来看,叙述声音也不再只是文本意义的承载者和话语权威的传达者,而发展为与媒介技术、叙述环境以及读者的理解方式相互影响、相互建构的叙述声音景观。从早期的贴吧、论坛、博客,到微博、微信、弹幕、游戏社区,再到今天的短视频、直播、Vlog视频社交,网络公共交流平台逐渐成为兼具个性化和社会化的交流平台,媒体技术在加强人们之间的关系强度的同时也对微文本叙述声音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微信为例,据统计,每月有超过10亿活跃用户通过微信进行朋友圈交友、获取新闻资讯、阅读、购物等活动(18)《2018微信年度数据报告》,2019年1月9日发布,2019年3月21日引用,http://tech.qq.com/a/20190109/005783.htm。。庞大的用户量和可观的关注度使得社交媒体成为微文本生产和传播的主要阵地,动态交互技术使得人人都是微文本的创作者和接受者。微文本叙述的目的不再仅仅是传达信息,而是服务于创作者的个人化和社会化目的,即获得他人的点赞、关注、评论和转发。作为网民沟通交流、表现自我、寻求身份认同和建立情感联系的通道,因此,那些越贴近日常生活的话题、越容易引发情绪和引起共鸣的内容、越具有拓展性的叙述形式、越丰富的叙述声音机制,就越能取得好的交流效果。由“佛系青年”“感觉不会再爱了”“蓝瘦香菇”等流行语构成的微文本,就因对当下存在的普遍焦虑的社会心态、情感困境和职场压力进行了娱乐性的调侃而引发了共鸣,广大网民纷纷对这些文本进行转发、评论和再创造,使得娱乐、调侃之声进一步广为传播。当娱乐之声的音强越高时,不满之声的“清晰度”自然受到影响。而当前者成为主流声音时,整个社交媒体平台的叙述环境也就趋向于娱乐化和狂欢化。这种叙述环境的改变,会直接影响微文本创作在话题、内容、声音机制等方面的选择,也会影响到接受者的理解认知和审美经验。接受者为了在社交媒体平台获得点赞、评论和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会有选择地对那些能够引发共鸣的微文本进行评论、转发和再创作,这一方面适应了当下的叙述声音环境,另一方面也参与了微文本的娱乐性声音环境的塑造。社会化媒介平台、追求娱乐化和狂欢化的叙述环境以及读者的审美经验对微文本叙述声音的娱乐化转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它们共同形塑了微文本的叙述声音景观。
综上所述,作为民间话语的“传声筒”,微文本的叙述声音来自于多种声源的共振与混响,叙述主体冲突和文体修辞造成了微文本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的分裂或统一,由此也彰显了叙述声音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在微文本的创作历程中,其声音形态从以批判、不满之声为主演变为以调侃、娱乐之声为盛,这种演变与社会化媒介技术的发展、网络叙述环境的娱乐化趋向以及读者的审美经验密切相关。微文本已从促进网民群体自我启蒙的“弱者的武器”演变为娱乐至上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