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隐喻与《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语篇连贯
2019-02-22谢世坚韦冬梅
谢世坚, 韦冬梅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一、引言
在人类日常生活中,动物隐喻的使用是一种十分普遍的语言现象。许多人类行为可以从动物行为通过隐喻的方式来理解[1]124。动物具有一定的情感活动、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动物隐喻具有丰富蕴含,普遍运用于日常语言与文学作品中。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亦称《维纳斯与阿董尼》)被莎士比亚称为“我文思的头胎”[2]33。但较于莎剧与十四行诗,莎学界对长诗的研究较少,有学者认为诗中的肉欲气息损害了作品应有的深度。方平将长诗与莎剧对比,指出长诗与莎剧主题具有连贯性,并肯定长诗在莎翁创作道路上的重要地位[2]31-38。李伟民从美学层面和叙事诗角度探讨诗中人性主题,解析了“神”与“人”、“性”与“自然”、“美”与“爱”三者之间的关系[3]80-84。同年,他又从诗中的女性主义视角分析人性的本质,探讨性、自然与爱的相互联系[4]。邓亚雄剖析了诗中性主题,挖掘其美学意蕴与人本精神[5]。程雪芳总结了长诗音韵、词汇、句法、语法的特点及转喻修辞手法,通过对文体系统的分析,挖掘诗中爱与社会两大主题[6]。可见,国内学者主要从美学、女性主义、文体学视角来研究这部长诗。
相对于国内,国外对该长诗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早期有学者研究长诗中的意象[7],长诗所运用的修辞手法及其妙处也得到了详细的阐述[8]。有关“性”主题的研究较多,如Bate将莎士比亚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与同代作家马洛(Marlowe)所著的《海洛与利安得》对比,分析了长诗中的性暴力[9];Maurette将作为抒情流派的莎士比亚长诗与彼特拉克的贞洁诗对比,认为长诗抒发了自由追求爱情、正确对待欲望的思想感情[10]。可见,国外莎学界对这部长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性主题、爱情主题与修辞手法研究。文献检索表明,国内外莎学界较为关注长诗的文体、主题及其体现的人文主义精神,尚无学者从认知角度来研究。
认知语言学的研究已拓展到语篇层面,对语篇这个完整“意义单位”的把握,能够系统地反映作者的认知世界,因而在认知范围内研究语篇逐渐成为热点。《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实际上是莎士比亚在创作一系列大悲剧前的一次重要试笔,是他的一系列大悲剧的一个重要前奏[3]81,对长诗的研究能够更全面地了解莎翁的认知世界。
隐喻无所不在。人类的概念系统就是建立在隐喻之上[11]1。日常语言中所使用的隐喻,其表层是一种修辞手段,深层却是人类思维概念化、系统化的产物。衔接是语篇表层结构的连贯,而语篇深层结构的连贯才是语篇连贯的决定因素。王寅认为概念隐喻同样决定着我们生成连贯的语篇,我们在组织一个语篇时可能以一个或数个概念隐喻为参照点来组织语句,这一个或这些概念隐喻就能成为语篇取得连贯的心智基础[12]9。概念隐喻的系统性与连贯性能够帮助语篇构建深层结构的连贯。
本文认为隐喻是构建语篇连贯的重要手段,因此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运用隐喻的跨域映射结合体验哲学,分析长诗中动物概念隐喻的系统性与连贯性,进而解析动物概念隐喻是如何整合成系统、连贯的整体,从而构建语篇连贯。
二、动物隐喻系统性对语篇连贯的构建
根据对《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语料统计,长诗中出现的动物多达37种,共93例。
概念隐喻的系统性首先表现在语言层次上,即由一概念隐喻派生出来的多个隐喻表达式或语言隐喻是成系统的[11]81。通过对长诗中动物隐喻的归纳可得出“HUMAN ARE ANIMALS”为长诗的核心隐喻,支配长诗的脉络,其下包含3个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子隐喻:“阿多尼斯是动物”“维纳斯是动物”“爱情破坏者是动物”。就是这个在语篇中没有明示的上位隐喻统筹了3个下位隐喻的连贯,而3个下位隐喻又衍生出更多的子隐喻,共同构建语篇,由此形成了语篇的信息流,构建语篇连贯。从结构上看,语言层的系统性有助于构建语篇连贯。
概念隐喻的系统性还体现在概念层次上。隐喻的系统性使我们能通过彼概念来理解此概念的一个方面,但这一系统性必然会隐藏此概念的其他方面[11]10。概念隐喻的凸显性与隐藏性保障隐喻内部系统性的构建。以“维纳斯是蜗牛”为例,蜗牛有“爬得慢”“遇到危险缩进壳里”“身体柔软”“有粘液”等特点,在长诗中,当维纳斯得知阿多尼斯被刺死后,蜗牛“遇到危险缩进壳里”的特征为首选,蕴含映射维纳斯哀伤的心情:如柔嫩触角被碰击的蜗牛,缩回壳中,强忍疼痛,蜷伏在黑洞洞的壳里,不敢往前爬。我们只要凸显环境中的一个要素或抓住心智中一个念头并围绕它展开论述,这些语句就具有连贯性[12]8。在此隐喻中,认知主体抑制了与目标域不相关的其他特征,而“遇到危险缩进壳里”的特征凸显,形成焦点,获得了凸显的效果,能够解释“维纳斯是蜗牛”真正的隐喻义。概念隐喻的凸显性与隐藏性体现了隐喻内部的系统性。长诗中其他动物概念隐喻内部也具有凸显性和隐藏性,形成有主有次的系统,通过动物隐喻所凸显的蕴含,我们能够较好地理解目标域的特定特征。
三、动物隐喻连贯性对语篇连贯的构建
“HUMAN ARE ANIMALS”属于结构隐喻。结构隐喻是以一种概念的结构去构建另一种概念,其映射属于部分映射[13]4。其中“HUMAN”称为目标域(target domain), “ANIMALS”称为源域(source domain),“ARE”是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相似性构建的过程。根据长诗中动物隐喻的出现次序,我们归纳了阿多尼斯、维纳斯与爱情破坏者所包含的动物隐喻。长诗中的动物隐喻将动物特征部分映射到不同目标域上,使人们能够根据动物的部分特征来体会人的不同特征。诗歌较少使用词汇衔接,需要借助人类的认知世界才能将语篇连接成一个心智连贯的整体。“认知世界”用以指人们在体验的基础上经过认知加工形成的各种知识,内化储存于人们的心智中,它既可以是人们早已获得的共享知识,也可以是在当下语言交际中刚刚建立起来的知识[14]360。我们拟通过解析概念隐喻的工作机制来探讨隐喻内部的连贯性。
(一)单一动物隐喻内部的连贯
1.阿多尼斯的动物隐喻内部的连贯
以“阿多尼斯是马”为例,这一隐喻表达式与其隐喻意义相互对应。阿多尼斯被喻为母马而维纳斯是骏马,二者的性别角色被互换。它们(指诗歌)更需要凭借自己从(直接或间接)经验中获得的认知世界的知识,才能建立起语句之间的连贯[12]10。在人类直接经验中,母马外形高大俊美,从性别角度上看,母马是被追求的一方。将母马的貌美与被动地位相结合,可发现母马与阿多尼斯之间具有更大的相似性,因此用母马隐喻阿多尼斯。此外,长诗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将母马喻为一名高傲、冷漠且骄矜的少女,她排斥、嘲弄、拒绝她的追求者。Kövecses认为这些(动物词)隐喻意义产生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人类特征用于动物,然后把这些特征用于人[1]125。我们能够理解少女因厌恶其追求者所产生的一系列反感行为,因此能够明白母马排斥骏马的动作。而被拟人化的母马的行为能够一一映射到阿多尼斯身上,因此我们获得“阿多尼斯是母马”的概念隐喻,阿多尼斯的一系列行为得到合理的解释,从而产生连贯的意义,形成连贯的小语篇。
2.维纳斯的动物隐喻内部的连贯
维纳斯的心理活动围绕“追求爱”的主线展开。根据维纳斯求爱过程中出现的不同心理,被隐喻为不同动物,其中鹰﹑马﹑野兔﹑母鹿﹑蜗牛具有较为完整的描述过程,形成了该动物隐喻的内部连贯。以“维纳斯是鹰”为例,维纳斯疯狂追求阿多尼斯的过程被喻为鹰捕食的过程。
维纳斯的动物隐喻表达式与其隐喻意义建立了一一对应的关系,我们发现这一概念隐喻已构成一个具有完整意义的独立整体。人脑的概念结构在本质上是隐喻的,隐喻的经验基础就是人的认知基础[13]2。这段语篇连贯性的构建是基于人类对于对鹰捕食过程的认知之上。在人类认知中,鹰是凶猛的食肉动物,被它盯上的猎物难以逃脱它的追捕,只要提到鹰,人们脑海中就浮现鹰凶猛的形象,这是我们在与现实世界互动体验基础上形成的“鹰”的认知模型。认知模型就是人们在认识事体、理解世界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相对定型的心智结构[14]204。将维纳斯喻为鹰,我们能将其强吻阿多尼斯的过程与鹰捕食的过程建立联系。鹰“猎杀”的动物本性映射为维纳斯的原始欲望,而阿多尼斯则是它的猎物。于是鹰捕食的一系列动作形成了一系列隐喻表达式,映射为维纳斯强吻阿多尼斯的一系列行为,展示了维纳斯的疯狂与阿多尼斯的被动。
3.爱情破坏者的动物隐喻内部的连贯
长诗中没有明确出现“爱情破坏者”这一人物,但在人类的认知中,毒蛇、猎犬、野猪是具有负面含义的动物,在长诗中它们破坏维纳斯对阿多尼斯的追求,可将其归纳为“爱情破坏者”。其中“爱情破坏者是野猪”不是简单的两个概念间的映射,它包含一系列连贯的隐喻。野猪对爱情的破坏体现为对爱情参与者阿多尼斯的迫害。心智具有体验性,即心智是基于身体体验的,意义是基于身体体验的,思维也是基于身体体验的。这是体验实在论的实质[14]249,我们对野猪的认知是建立在身体体验的基础之上。从视觉上看,野猪皮糙肉厚,青面獠牙,十分具有攻击性。人的体验具有客观性与共享性,即人类遇到危险的动物时会产生紧张甚至害怕的情绪。野猪与爱情破坏者能够带来相同的视觉体验与身体机能反应,是二者构建相似性的体验基础。此外,长诗运用拟人的手法描写野猪可能对阿多尼斯产生的攻击,莎翁将野猪视为不懂珍惜“美”的人,它不会珍视阿多尼斯的脸,不会重视他的柔手、香唇、晶莹的眼,只要有机可乘,它就会撕烂他的美。通过拟人手法,动物词野猪获得了隐喻意。野猪对阿多尼斯的一系列迫害行为则构成了一系列的隐喻句,并形成连贯。
(二)动物隐喻之间的连贯
连贯指通过语言结构或认知推理,使语篇成分得以组成一个连贯的语篇。认知推理指对语言深层结构的推理,通过推理将诗歌与人的认知、体验相结合,从而构建读者能够理解的连贯语篇。概念隐喻的连贯性是指几个概念隐喻通过它们共享的隐喻蕴涵,不但使这几个概念隐喻具有连贯性,也使它们的隐喻表达式具有连贯性[13]5。长诗使用多种动物映射维纳斯、阿多尼斯与爱情破坏者,这些看似任意的动物隐喻之间存在连贯,共同构建一个统一的目标域的不同方面。我们拟具体分析阿多尼斯、维纳斯与爱情破坏者概念隐喻之间所共享的蕴含,以论证同一目标域不同概念隐喻之间的连贯。
1.阿多尼斯的动物隐喻之间的连贯
2.维纳斯的动物隐喻之间的连贯
“维纳斯是动物”概念隐喻中包含较多动物,涉及禽类、家畜类、野生类和爬行类。这些看似无关的动物隐喻围绕维纳斯“追逐爱”的过程相互串联。追逐爱首先有一个开始,以线性的方式继续下去,在不同阶段呈现不同状态,朝着目标推进。在“追逐爱”的起始阶段,维纳斯如凶猛的鹰,疯狂追逐阿多尼斯;接着她希望能够像马、鸽子一样,与阿多尼斯两情相悦;得知阿多尼斯要狩猎野猪时,她忧心忡忡,如惴惴不安的兔子;次日,她急切地寻找阿多尼斯,如母鹿急寻小鹿;当推测阿多尼斯暂无危险时,她欢快得如同云雀振翅高翔;最后得知阿多尼斯被刺死时,她像蜗牛躲进壳中不愿面对。围绕维纳斯“追逐爱”的过程中不同的心理状态,她被喻为不同动物。虽然这些动物隐喻之间不存在共享蕴含,不能产生相似的人物意象,但是依据“追逐爱”的过程中形成的逻辑线索,它们能够建立一个协调一致的隐喻概念体系,并符合人的认知发展规律。因此,维纳斯的动物隐喻之间具有连贯性。
3.爱情破坏者的动物隐喻之间的连贯
“爱情破坏者是动物”概念隐喻中包含毒蛇、猎犬和野猪等。在《圣经》中,“the Old Serpent”指魔鬼,它被耶和华诅咒,永远摆脱不了恶毒的本性,如《旧约·创世纪》中所写:唯有蛇比田野一切活物更狡猾。它是把人类拖入黑暗堕落的使者。自古以来人类对毒蛇存在畏惧心理,提起毒蛇,人们就会产生阴险、邪恶等习惯性联想。在长诗中,毒蛇凸显爱情破坏者阴险狡诈,猎犬强调其不辨是非、肆意妄为,野猪侧重描述其强大的破坏力,不同的动物隐喻凸显“爱情破坏者”的不同特征。在人类认知中,这三种动物都具有阴险、恶毒、野蛮等负面含义,共享隐喻蕴含,能够建立隐喻间的连贯,塑造一个阴险狡诈、不辨是非,又具有强大破坏力的“爱情破坏者”形象。
以上分析了“阿多尼斯是动物”“维纳斯是动物”“爱情破坏者是动物”分别使用的动物隐喻通过共享隐喻蕴含,或遵循一定的逻辑关系,实现隐喻间的连贯。同一目标域能够包含许多复杂或毫不相关的动物,它们从横向构建语篇连贯。
四、隐喻系统性与连贯性对主题的烘托
从语义角度看,一个语篇应该有一个总的主题,较长的语篇甚至有多个主题,语篇才能够呈现出一种结构的层次性。通过分析可见,下位隐喻所包含的动物隐喻依据“逃避爱”“追逐爱”“破坏爱”相互串联,形成语篇连贯。“逃避爱”实际上是劝生育主题的体现。维纳斯对阿多尼斯求而不得,因此她规劝阿多尼斯应繁衍后代,留住美。维纳斯对阿多尼斯的追求体现了“追求爱”的主题,维纳斯抛开女神的身份,大胆地追求阿多尼斯,追求自己的爱情。“破坏爱”主线体现了“劝生育”的主题。阿多尼斯最终被野猪刺死,可见美丽的生物是脆弱的,我们应该好好珍惜保护。留住美,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子嗣,才能让美得以繁衍。
文章的三条主线围绕“追求爱”“劝生育”主题展开,每条主线在构建语篇的过程中都穿插这两个主题的思想。因此,这三条主线不仅能串联语篇连贯,还能紧密联系语篇主题。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包含 “追求爱”“劝生育”主题,长诗主题与十四行诗的主题一致。
五、结语
诗歌缺乏显性的衔接手段,容易造成理解断层。我们需要结合人的认知,挖掘诗歌深层次的连贯,在心智连贯的基础上理解语篇连贯。隐喻的中心不是语言,而是思维。隐喻不是修辞格,而是思维方式。它是使经验概念化并加以诠释的工具[16],可见隐喻连贯是思维连贯的体现,解析长诗中动物概念隐喻系统性与连贯性的构建过程,实际上也是探索心智连贯的过程。
以上解析了莎士比亚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中动物概念隐喻的系统性与连贯性。长诗以“HUMAN ARE ANIMALS”作为核心隐喻统领语篇,并归纳出“阿多尼斯是动物”“维纳斯是动物”“爱情破坏者是动物”三个下位隐喻,而这三个下位隐喻又包含更多的子隐喻。作为上位隐喻的概念隐喻具有统摄力,能够有效地将同一目标域的下位隐喻紧密联系在一起,此时文章脉络以树形图的结构呈现。如果说隐喻的系统性是以纵向的方式呈现语篇连贯,各子隐喻之间存在的连贯则以横向的方式串联起来,构建语篇。借助动物隐喻,长诗的纵向与横向都能够形成连贯。可见,概念隐喻的系统性和连贯性是实现语篇连贯的基础,对隐喻系统性与连贯性的理解实际上是对语篇连贯性的理解。此外,对长诗中动物概念隐喻的理解还需借助人类的认知世界。从语言层面难直接得出句间语义连贯的地方,人们根据认知世界的知识补充诗歌因缺少词汇衔接造成的空缺,从而形成语篇连贯。动物繁衍能力较强,且动物界存在“追逐”“逃避”狩猎循环,因此,动物概念隐喻的使用能够加强对长诗“劝生育”“追求爱”主题的烘托。长诗以动物概念隐喻的系统性与连贯性为基础,构建整个语篇的系统性与连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