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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中近代中国乡村政治空间权力运行下的秩序设定

2019-02-21

关键词:狂人祥林嫂秩序

李 松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一、专制与对峙下的困惑

“空间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场域,作为社会空间的文化表征,文学的空间生产也不可避免地被置于社会政治权利角逐的场域”。①(P23)“空间不是自然性的,而是政治性的,空间乃是各种利益奋然角逐的产物。它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浇铸而成”。②(P19)鲁迅在《彷徨》中,相当深刻地揭露了近代中国乡土政治空间的运行秩序:上级对下级的压迫和管制;同级之间的倾轧和规训;政治秩序被伦理、经济、文化、社会等因素捆绑、混淆,使民众在重重压迫之中难以翻身,日益窒息。近代中国的政治阶层复杂且繁琐,鲁迅作品中主要描写的是20世纪初中国乡村的政治空间。作为近代中国政治阶层中最底层的政治空间,同时也作为农业文明时期政治空间的典型代表,乡村空间有着历史悠久、文化积淀厚重、结构非常稳定的特点。如同鲁迅所说——“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③(P17)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停滞不前的空间在权力运作时,表现出其鲜明的农业社会总体意识形态的特征。

《彷徨》中的《离婚》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典型的旧时代中国乡村政治空间,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爱姑因为和丈夫的离婚事件得不到解决,便把这一事件从小家庭的私人空间,转移到乡绅的客厅——典型的旧时代中国乡村政治权力空间的缩影中处理。中国作为宗法制农业大国,历朝历代的政治机构只设到县衙为止,乡村并没有明确的管理者,且官府人员有限,乡村人口数量庞大,官府无法满足管控范围内民众的需求。因此,地方的精英逐渐对民众的日常生活进行基本的管理。而乡村所谓的地方精英,就是指一些乡绅因为文化或经济方面的地位而受到大家尊重,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领导者,尤其在清末到辛亥革命前后,“地方士绅的权力增大,甚至成为地方权力格局中的领袖”。④(P162)可以看出,在一百年前的中国乡村,乡绅掌握着这个空间的绝对权力,连接着乡村这个空间和国家权力体系,士绅的客厅就成了处理乡村日常事务的场所,因此,《离婚》中慰老爷的客厅这个公共空间就是乡村权力的象征。

从爱姑走出航船,踏入慰老爷家的一刻起,就意味着爱姑从民间话语场进入了等级鲜明的官方权力秩序空间。爱姑的娘家看得出是有一定地位的,她父亲“高门大户都走得进,脚步开阔”。⑤(P164)所以即使慰老爷调解了很多次,爱姑和爱姑娘家也没有惧怕慰老爷这个普通乡绅,离婚这件事也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可七大人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他和知县老爷换过名帖,代表着官方权力话语,所以七大人的到来让爱姑和爱姑的父亲都变得局促不安。爱姑进门以后,第一眼看见“红青缎子马挂发亮”就知道一定是七大人。其后,这些大人老爷们又故意冷落爱姑和她的父亲,高声阔论“水银浸”“屁塞”这些让没有文化的爱姑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无论从服装还是话语差异,都暗示着爱姑和她的父亲在等级森严的秩序中处于劣势,也体现了这些等级秩序对权力空间的建构。在这个旧时代中国乡村政治空间里,家和国是一体的,家事就是国事,民间话语场和官方权力话语是一个连续体,慰老爷称皇帝为“皇帝伯伯”,民众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务都被当成伦理事务的延伸处理,“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⑤(P165)这就揭露了士绅客厅和上级官府是互通的,民间的议事场所和官府的权力机构属于同一套权力秩序且是可以贯穿的。对七大人的描写不多,但都意味深长,他骗爱姑:“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⑤(P165)和尖下巴的少爷一唱一和,直接垄断了民众的话语权,切断新思想和底层群众的联系,阻止了新时代对民众的启蒙,通过断然否定,消除了外部话语对空间的入侵,保证了内部权力秩序的稳定性。

在慰老爷家客厅这个权力空间中,爱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丈夫始乱终弃,虚伪狠毒的一面,也把封建家庭一团和气的面具狠狠撕开。可她的控诉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她在慰老爷家的客厅,反复强调自己是粗人,什么都不知道,七大人这类的知识分子“知书达理”“什么都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交出了自己平等对话的话语权,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同样描写了乡村生活片段的《风波》和《离婚》有异曲同工之妙。赵七爷作为旧时代中国乡村政治空间的领导者有着雄厚的经济基础(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也较其他人有一些文化资本(有十多本金圣叹评的《三国志》),但他所知道的也都是一些最基本且老旧的常识。即使是这样装腔作势的赵七爷,也是一个有效的领导者,他先是利用他为数不多的文化资本来恐吓七斤因为剪掉了辫子会被杀头——“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什么人”。⑤(P166)后来八一嫂又说未来的事情没人说得准,辫子没有就算了,“况且衙门的大老爷也没有告示”。⑥(P64)赵七爷瞬间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了,就又气急败坏地用他仅知的为数不多的知识来恐吓八一嫂——“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你能抵挡他么!”⑥(P64)这样愚蠢的统治之所以奏效,就是因为以七斤和七斤嫂为代表的底层民众庸钝迟缓,又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被赵七爷吓唬之后,就“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⑥(P64)他们毫无主见,遇到任何“风波”只能想到家庭内部互相责怪谩骂,他们想反抗赵七爷,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资本来与其对抗。其他村民并非真正关心七斤的死活,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使自己无趣的生活增添一点无聊的色彩。他们勉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知道人云亦云,最后成为赵七爷之流底下的被统治者,变成了麻木无力的集体无意识者。

《风波》里的女人们是按照社会权力秩序和上面的眼色来决定是非的。清朝覆灭、剪辫子不是一种罪过,但是当复辟潮出现的时候,女人们议论起辫子就开始变得复杂了,因为怕被当权者杀头,所以她们对剪辫子的男人们持抱怨或恐惧的态度。鲁迅描摹她们的口气和心理,笔触逼真,是活灵活现的样子。那些普罗大众没有自己的主见,在残忍的现实生活中有的仅是被宰割的苦态,这样的画面,是疏散着沉重的情感的。人们消失在帝王的话语里,这些人的一切都被置于无形的权力的阴影之下。民间的百姓哪有属于自己的话语场呢?读书人只会在顿悟里怡怡,却不能在忧思里戚戚,和真实相隔,与爱意亦远,恰是鲁迅以为最荒谬的地方。人们还在这样的历史中,久而不得其意,乃一种巨大的悲凉。鲁迅在作品中为我们呈现了近代中国乡村政治结构,既有以琐碎消解宏大的集体无意识,又有家庭单位的抵抗与再现。

鲁迅之所以在描写知识的作用的地方下笔墨,就是为了反映在当时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中国的乡村政治空间中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在近代中国乡村权力秩序中,财富给权力带来经济、物质的支撑,知识给权力带来精神的支撑,不仅可以突出领导者的身份高贵,增加自信,也为财富等经济基础做出合理的解释,使人心服口服。米歇尔·福柯认为:“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舞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互相连接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⑦就是因为这样的权力秩序使乡村空间中赵七爷、七大人这种领导者的统治变得有效合法,鲁迅深刻揭露了20世纪初乡村权力秩序建构的根源。鲁迅对近代中国乡村空间的权力运行规则和秩序进行了深刻的揭露,这样的空间形成了一种强制性的同化作用,置身于其中的人们只能按照这个空间的规则生活,没有个性,没有自由,只能被同化成“非人”“反人”。

二、规训与驱逐下的挣扎

鲁迅作品中有两种类型的被驱逐者:一种是拒绝接受空间权力规训而被驱逐的“独异个人”;另一种则是庸众中的一员。第一种类型的人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处于故事的中心位置,成为了与第二种类型的人相对立的孤独存在。在写这两类人的时候,鲁迅呈现出来的状态也是截然不同的。在写“独异个人”时,他与这类人保持较近的距离且有更多的抒情色彩,这些作品除极少数外,往往写于他本人的情绪处于低潮时;在写“庸众”时,他对庸众施以浓墨重彩,并且经常用他的叙述技巧来创造反讽的距离。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鲁迅小说中被空间权力秩序规训失败而被驱逐的第一个产物。但是故事的讲述方式却让我们难以肯定这位叛逆者,他的听众也可能难以接受他“精神界之战士”的思想见解,因为在作品中狂人的叙述只是被当作精神病人的自说自话。“狂人”的看法越是和别人不同,别人就越觉得他不正常,他就越是被人们的冷酷和残忍所包围,并时时遭到迫害。因此,“狂人”意识到,他的批判意识并不能唤醒任何人,也不能把自己从窒息的权力空间和吃人的权力秩序中拯救出来;相反,他意识到了自己以前也是吃人中的一员,如今变为等待被吃的一员后,他就愈发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这篇小说告诉我们启蒙思想是非常必要的,可启蒙带来的结局是痛苦而又悲惨的:自我越是清醒,任何言行就会越受到限制;越想唤醒他人、改变他人的思想,就越会被当作异类看待,就会越感到无力的绝望。“狂人”的这种清醒已经变成了自己带给自己的惩罚,是他让自己处于被孤立的地位和状态。被那些他想唤醒的人所拒绝,被他生存的权利空间所驱逐。小说在“狂人”的日记前面,还有一则容易被人忽视的引言。引言大概意思就是“狂人”不狂了,已经变得正常了。这意味着他已然被这个空间同化了,彻底失去了以前的批判意识和清醒状态。引言中既暗藏了故事的结局是个“大团圆”,同时也指出了另一个暗含的主题,狂人被治愈了,他最终被那个空间规训,被同化成庸众中的一员。日记的最后一句“救救孩子”是试图打破压抑空间的绝望挣扎,可“狂人”已经被治愈了,他在病中发出的那句呼吁,力量也被减弱了很多。在那个封闭的空间中,清醒者意识到死亡的迫近,他疯狂地想要叫醒沉睡者,可这种疯狂和清醒只能带给清醒者无尽的痛苦和孤独,他无法唤醒沉睡者,反而被疏远驱逐,清醒者就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清醒者彻底地失败,庸众取得了胜利,那个窒息压抑的空间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孔乙己也是被驱逐者之一,他和狂人恰恰相反。“狂人”的思想超前于现实,孔乙己却落后于现实。事实上,他早就已经被放逐到下等阶级中,却还对自己催眠,以为自己还是属于穿着长衫的上等阶级。然而真正的上等人又对他各种揶揄嘲弄,甚至在他的腿被打断,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在人群中依然得不到同情,自己仍然是被讽刺的对象,因为大家的乐趣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在作品的结尾处,作者写到咸亨酒店的掌柜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提过孔乙己的欠账时,这个酒店小伙计可能已经长大了,但他却只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⑥(P29)语气平淡而麻木,毫无同情,这既说明孔乙己被空间彻底驱逐,也说明叙述者的不觉悟状态。作为一个正在回忆受害者的成年人,他同样是庸众中的一员。

《祝福》是鲁迅所创作的,悲剧色彩最浓厚的作品之一。鲁迅的其他作品虽然也是悲剧,但笔触大都比较温和,讽刺得也很轻松,甚至带有些许喜剧色彩。而《祝福》中的主人公祥林嫂,本身就是庸众中的一员,却被其他同类一再排挤迫害。她的故事比单四嫂子更加复杂,她也是个寡妇,却不像单四嫂子那样守节,而是选择了再嫁,而后又再度守寡。在那个封建闭塞的旧社会,她被大家认为是一个身上带有不祥意味的人。她和单四嫂子一样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甚至她的孩子死得更惨,这样波折的命运和人生,对于祥林嫂来说已然是异常的沉重了,但是这样悲惨的遭遇不仅换不来丝毫的同情,却给她带来更深刻的痛苦,甚至死亡。

小说中把排挤祥林嫂的人用很详细的语言都一一作了描写,他们既有上层阶级的乡绅,也有和祥林嫂一样,同在社会最底层生活的民众。在她最初讲述自己儿子被狼吃掉的悲惨遭遇时,大家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怜悯和同情,但他们的这种情感和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受到的嘲笑一样,都是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来寻求自己病态的宣泄。虽然阿毛死得很惨,但这些人在听过几次祥林嫂的唠叨之后就心生厌倦,于是他们又开始在祥林嫂身上寻找新的兴趣点,这次祥林嫂头上的伤疤让他们感到无比好奇和兴奋,因为这个伤疤是一个标志,象征着她还是没有守住妇女所谓的“贞节”,最终还是委身于第二个丈夫。这让人们对她从最初的同情怜悯变成了讽刺和嘲笑,这让祥林嫂感到无比的难堪。后来她又对别人迷信的话语信以为真,日夜恐惧自己在死后被阎王爷把身体锯成两半,分给自己的两个丈夫来作为自己不守贞节的惩罚,即便是后来捐了门槛,也不能抵消她心中的不安。祥林嫂就这样在众人的排挤和讥讽之下,成为了一个彻底的被驱逐者,被彻底排斥在那个空间之外,成为了新年第一天的第一个“祭品”。

当小说中的主角变成了“独异个人”时,鲁迅加入了更多抒情的色彩。从《呐喊》到《彷徨》,作者的写作态度也开始发生变化,从早期作品中尖锐的激烈的“狂人”和斗士逐渐变成了人到中年,失去了以前的斗志和精神,充满着绝望和伤感的失败者,这一转变也从侧面印证了鲁迅从“呐喊”变得日益“彷徨”。

在《故乡》中,叙述者遇到的故人是童年的玩伴闰土,那个记忆中手捏钢叉,项戴银圈的小英雄,一想到他,脑海中就立刻回忆起单纯快乐的童年。在文章中,深蓝色的天空,金黄色的月亮,无边无际的大海,绿油油的瓜地,在鲁迅所有对往事回忆的描述中,这一段算是最美好,也最惹人遐想的了。但时隔多年,成年闰土的登场让所有美好的回忆瞬间破碎,记忆中那个天真无畏的小英雄,已经被岁月的重担和琐碎的生活磨去了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变成了一个麻木迟钝的庸人。昔日的玩伴因为社会地位而与自己疏远,他只能看着这个旧日友人慢慢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自己却没有办法去拯救他,只剩下压抑和绝望。在小说结束时,叙述者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⑤(P68),虽然整篇小说的情绪是失望的,但可见作者或多或少还存在着一些积极的信念。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的地位都是不可撼动的。他的作品,无论是文学性还是思想性都达到了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度。在鲁迅生活的那个年代,封建君主专制社会刚刚瓦解,西方自由民主思想呼声甚高,无论是封建闭塞的乡村,还是繁华冷漠的城市,不管是无知懵懂的农民,还是虚伪做作的知识分子,他们遵守了几千年的权力秩序都随着社会性质的改变而产生变化。关于民族和社会,鲁迅从未止步于发现问题、揭露问题,在创作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不断地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和办法,这都是鲁迅立足近代中国现实而寻求的新声。

注释:

①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②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④许纪霖.公共空间的知识分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⑤鲁迅.彷徨[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⑥鲁迅.呐喊[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⑦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等译.规训与惩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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