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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性命必究于史”:鲁迅与浙东史学传统

2019-02-21孙海军

关键词:章学诚浙东史学

孙海军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章学诚在追溯浙东史学发展历程时指出:“浙东史学,自宋元数百年来,历有渊源。”[1]117“元明之世,浙东史学虽趋衰微,而其统不绝”“至清初黄宗羲出,则骤然成中兴之新局面”“数百年间,师教乡习,濡染成风,前后相维,若脉可寻”[2]。南宋以降,浙东史学崭露学坛,迨明清之际臻于巅峰,并逐渐形成了浙东地区重史的治学传统,直到鲁迅生活的时代,这一传统依然有着广泛影响。这种重史之风不仅影响了鲁迅对历史尤其是野史的浓厚兴趣,而且“史识”意识的自觉使得鲁迅的文学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历史洞见。

一、“学者最紧要者乃通知史事”与“治学要先治史”:鲁迅与浙东重史之风

浙东学者历来重史,东汉末年出现了浙东人编撰的两部地方史《越绝书》《吴越春秋》,宋室南渡后,浙江成为文化荟萃之邦,吕祖谦开创金华学派,与朱学、陆学鼎足而三。“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3]吕氏在调和朱、陆之同时,尤重“中原文献之统”的传承,力图从古代史籍中寻找安邦救世的良方,写下了《大事记》《春秋左传说》《通鉴译节》《历代制度详说》等历史著作。同时代的陈亮、叶适诸人无不重视史学,研史之风一时风行。明清两代浙东学人对史学的重视更为明显,成就也更大,不仅先后有多人参与《元史》《明史》等官方正史的编撰,而且极大地拓展了史学的研究门类,在学术史、地方志等专门史方面成就卓著,章学诚等人更在史学理论方面颇多建树。作为清代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黄宗羲对浙东史学的影响尤巨,黄氏上承蕺山之学,下开二万经史之学,因《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及《明夷待访录》产生过广泛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晚清思想界[4]。此外,黄氏一生收集整理了大量历史资料,如关于南明历史的《弘光实录钞》《行朝录》,还选辑了包容有明一代丰富文献的《明文海》。黄宗羲不仅身体力行,撰写了大量史学著作,更直接提出“学者最紧要者乃通知史事”[5]的观点。这一观点某种意义上可看作是对浙东学人治学传统的总结,不仅表现出浙东学人一贯的重史之风,而且彰显出浙东学派以经史指点心性的治学传统,这也成为日后浙东学人治学的下手处。

鲁迅治学之初正是从史学入手的,据周建人回忆,因祖父周介孚主张孩童初学首先应获取一些历史基础知识,所以“我们覆盆桥周家三台门,都不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而是读《鉴略》”[6]。对此鲁迅也记忆犹新:“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7]140《鉴略》以五言诗句韵文的形式,按时代顺序概述上自远古传说下至元明的社会历史,可以说是一部专述我国社会政治发展史的蒙学读物。周作人也说:“小时候在书房里学做文章,最初大抵是史论,材料是《左传》与《纲鉴易知录》,所以题目总是管仲论汉高祖论之类。”[8]正是这种史学启蒙开启了周氏兄弟对历史特别是所谓野史的持久兴趣。可见,鲁迅对史学的倾心首先来自其祖父周介孚的影响,而介孚公与晚清浙东学人李慈铭素有交往,周介孚科场案发后,李氏还曾为其疏通关系。虽然今人对李慈铭的学术成就颇有微词[注]张舜徽指出:“要其一生所学,悉荟萃于《越缦堂日记》中。余尝反复究览,知慈铭于经史小学,皆无专长。一生又好雌黄,不轻许可,终不免文士陋习。《清史稿》列之文苑传末,实为平允。”(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48页),鲁迅也曾抱怨从《越缦堂日记》中“看不出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注]“《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抄上谕。大概是受到何焯的故事的影响,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涂墨。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吧?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尽管如此,鲁迅仍注意收集这部作品[9]。李慈铭编修的《越中先贤祠目》鲁迅也曾多次寓目,可见在继承、发扬越中先贤文化方面,鲁迅自觉接受了李慈铭的影响,亦可见浙东地区文人对历史的重视和继承意识之浓厚。鲁迅对明清之际张岱《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的收集整理,亦可作如是观;甚至祖父周介孚要求鲁迅等人读史,也是浙东史学传统的一种体现。万泰在教育万氏兄弟时也说过类似的话:“至于《通鉴》,尤不可不看。读书不知古今,与聋瞆等耳。”[10]359

此外,青年鲁迅还阅读过一些浙东史学方面的经典著作,如《东莱博议》[11]196《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就读三味书屋时,在寿洙邻影响下,鲁迅又阅读过大量明末遗民的史著,“其时我正阅览明末遗老诸书,如亭林、黎州、船山及《明季稗史》《明史纪事本末》《林文忠全集》《经世文编》等书。鲁迅亦尽阅之”[12]。鲁迅自己也承认受到过明末遗民影响:“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收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朱舜水集》《张苍水集》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来。”[13]鲁迅这里着眼的虽是革命(排满)思想,试图借助明末遗民的抗争精神呼吁民众起来推翻满清政府,但鲁迅对大量史籍的长期亲近,不仅达到了章太炎所谓“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14]的目的,民族主义情绪十分高涨,更奠定了他日后文学创作的主题。这一点青年时代与鲁迅朝夕相处的周作人表述得尤为清楚:“他不看正史而看野史,从《谈荟》知道历代武人之吃人肉,从《窃愤录》知道金人之凶暴,从《鸡肋篇》知道往临安行在去的山东义民以人脯为干粮,从《明季稗史录汇编》知道张献忠和清兵的残杀,这些材料归结起来是‘礼教吃人’,成为《狂人日记》的中心思想。”[11]183

鲁迅不仅从野史中提炼出日后文学创作的主题,更因此形成了周作人所谓的“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之创作特点,“豫才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11]240。

基于对历史的浓厚兴趣以及自身的阅读体验,鲁迅进一步提出“治学要先治史”[4]的主张,在鲁迅看来,“无论是学文学的,学科学的,他应该先看一部关于历史的简明而可靠的书”[7]142-143。1925年,鲁迅在一篇文章中也劝青年与其读经不如读史:“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啃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15]148鲁迅的这一说法与黄宗羲“学者最紧要者乃通知史事”的观点可谓一脉相承。也许正是出于对历史的重视,鲁迅的学术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小说史、文学史与文字变迁史等方面,他出版了被郭沫若誉为现代“中国文艺史上的双璧”[16]之一的《中国小说史略》,至于中国文学史与文字变迁史虽然未能完成,但鲁迅在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可见鲁迅对这两部史著的重视。其实,这些工作正是鲁迅史学观的一种自觉实践,因为在他看来:“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历史,就该另编一部。”[17]404

总之,无论是从鲁迅的教育背景、阅读趣味,还是文学创作,抑或学术研究而言,对于史学的浓厚兴趣一直贯穿其间,鲁迅文学、思想的深度某种意义上即来源于他对史学尤其是所谓野史的钻研,这些不仅丰富了鲁迅文学的表现面向,同时也提升了鲁迅思想的历史洞见。鲁迅在自觉继承浙东地区重史的治学传统之同时,再次彰显出黄宗羲“学者最紧要者乃通知史事”这一观点的重要性。可以说,在这一点上,鲁迅与黄宗羲甚至整个浙东史学传统息息相通。

二、“史意”与“史识”:鲁迅与浙东史学的精神关联

何谓“史识”,柳诒徵《国史要义》曾对此做过一番考镜源流的梳理:“刘知畿倡史有三长之说,而尤重在识。章实斋申之而论史德,梁启超、刘咸炘又申论之。……刘氏所谓史识,在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君贼臣知惧。章氏引之,误谓有学无识如愚估操金,不能贸化,似于《唐书》原文初未细绎,而以有学无才之弊,属之有学无识。”“梁氏意主革新,谓史识是观察力。观察要敏锐,即所谓读书得间。”“刘咸炘氏则以观史迹之风势为史识,又曰:作者有识,乃成其法,读者因法而生其识,虽二而实一。……又曰:吾辈非有作史之责,而必斤斤讲史法者,正以史法明,史识乃生也。”[18]138-139可见,自刘知畿提出“史识”这一概念后,历代学者对此多有发明,无论是章学诚之“史德”、梁启超之“观察力”,还是刘咸炘之“观史迹之风势”,所言虽有不同,甚至与刘氏之本意稍有出入,但学者对“史识”之重视却一脉相承。在浙东史学代表人物黄宗羲那里,史识则被表述为所谓“明心”,他指出:“所谓文者,未有不写其心之所明者也。心苟未明,劬劳憔悴于章句之间,不过枝叶耳,无所附之而生。”[19]心何以能明?柳诒徵谓:“识在于心,而史为之钥。”[18]163“学者识力,大都出于读史。”[18]140由此可知,所谓“史识”就是因读史而获得的一种敏锐的观察力及由此养成的非凡的历史洞见,这种洞见不仅能够让学者自由出入于史料之间,去取史事,编排位置,更能获得一种对于现世的关怀,达到所谓的“知几”:“观风之变,于其已成,则知将来之厌恶;于其方始,则知异时之滋长,是曰知几。故治史所得,在能知几,非惟就已往之事,陈述其变已也。”[18]166章学诚更在“史德”之外别出心裁提出“史意”,他说:“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言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1]92管敏义指出,“史意”大致包含如下两层意思:“第一,强调了历史研究的现实功能,指出史家必须懂得历史的承前启后关系。第二,是指史学著作必须有理论,有观点,而不是简单地胪列事实,堆砌材料。”[10]401-402

鲁迅文学、鲁迅思想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深度,某种意义上即来源于他非凡的史识。1934年鲁迅在一篇题为《算账》的短文中写到:“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20]

联系下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的表述来看,鲁迅上面这段话显然带有一定的情绪,即便如此,“史论家”与“考史家”的对举提出,仍彰显出鲁迅敏锐的学术洞见以及他所关注的焦点。某种意义上,“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一语,可看作鲁迅对整个清代学术成就盖棺论定的总结,也由此可以看出鲁迅对清代学术不满之所在。“考史”的确是乾嘉以降学术研究的整体趋向,无论是作为传统的经史研究,还是作为异端突起的诸子学研究,莫不如斯。因此鲁迅略带情绪的表述依然准确洞悉了清代学术发展的趋势及其存在的问题。事实上,早在清中叶,浙东学人章学诚就已经指出过这一问题。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曾将传统史籍分为“著作”和“比类”两种:“古人一事,必具数家之学,著作与比类两家,其大要也。”[21]279并举例说:“班氏撰《汉书》,为一家著述矣,刘歆、贾护之《汉记》,其比类也。司马撰《通鉴》,为一家著述矣,二刘、范氏之《长编》,其比类也。”[21]279“著作”与“比类”同为史书,区别即在于一为“撰述”一为“记注”,那么,何为“撰述”何为“记注”?对此,章氏曾用圆神方智来加以比拟,他说:“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22]49即是说,记注重在对往事的收集整理上,故有一定成例,而撰述重在对史料的运用上,不拘常例。虽然如此,对史家而言,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对此,章学诚用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盖著述譬之韩信用兵而比类譬之萧何转饷。二者缺一不可。而其人之才固易地而不可为良者也。”[21]279章学诚又意味深长地指出,记注与撰述“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22]471,可见在章学诚那里,撰述之史与记注之史确实存在高下之别。某种意义上,鲁迅“史论家”与“考史家”的对举,正是对章氏“撰述”与“记注”理论的继承。

鲁迅不仅指出了“史论家”与“考史家”的区别,更以此去评判当代学术,最典型的莫过于其1930年代初对郑振铎《中国文学史》的评价:“郑君所作《中国文学史》,顷已在上海豫约出版,我曾于《小说月报》上见其关于小说者数章,诚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学史资料长编,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识者,资以为史,亦可用耳。”[17]322从史料的角度看,资料长编即史也,由此可见,鲁迅所重视的并非史料之史,而是史识之识。以此眼光考察清代两百多年的学术史,鲁迅自然也就得出了不同于时人的观点,特别是“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一句所透露出的鲁迅对于历史的真正认识,考史家所从事的无非是对资料的整理与校勘,这是清代考据学者的主要工作,而史论家所要求的不仅是对资料的掌握,更重在史识,即透过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从中看出历史前进的规律及其存在的问题,并对此迎头一击。由此出发,他对当年一些固守乾嘉考据学风的现代学人的治学方法也提出委婉批评,说他们“往往持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而自己“凡所泛览,皆通行之本,易得之书,故遂孑然于学林之外”[17]321-322。

鲁迅的“史识”意识更体现在他对一系列中国历史问题的观察与认知上,鲁迅“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进而创作《狂人日记》,抨击以礼教吃人的传统文化,人所周知。对所谓礼教吃人的提炼,可谓鲁迅对中国历史的一大洞见。他自己也说:“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23]365此外,对于口口相传的所谓唐明盛况,鲁迅也说:“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都须褫其华衮,示人本相,庶几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17]404鲁迅对于“非汤武而薄周孔”的阮籍、嵇康也提出自己的看法,指出“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这判断是错的”。鲁迅认为:“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15]535“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要迂执得多。”[15]535

此外,鲁迅将中国历史分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对中国人从未挣到过人的资格的发现,对历代鼎革背后子女玉帛欲望的揭示,在在彰显出鲁迅卓尔不群的史识。更有学者指出,鲁迅的史识意识尤其体现在“中国根柢全在道教”[23]365这一惊人判断上,这也成为其统摄《中国小说史略》全部材料的一条主要线索,“《中国小说史略》从小说流变的特定角度,勾勒出自秦汉至明,道教势力日渐发展而遍及社会、入于民心的过程”[24]。

三、“切于人事”与“以古例今”:鲁迅与浙东史学的现实指向

从学术演进的内在逻辑而言,浙东史学的兴起是对陆王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空疏学风的反驳。陈亮曾指出:“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25]正是意识到南宋以降空疏学风所导致的百事不理的后果,叶适才提出治学要以古鉴今,通古今之变,进而提出“不深于古,无以见后;不监于后,无以明前;古今并策,道可复兴”[26]的观点。史学意识的自觉,固然使得一大批浙东学者投身于史料的发掘与整理,写下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史学名著,但对史料的整理并未使他们成为埋首故纸堆的书斋型学人。宋明末造,浙东多气节之士,无论矣,即便是纯粹学人也是学术与事功并重,有着浓重的经世意识。无论是黄宗羲对“通知史事”的强调,还是章学诚对“史识”(史意)的推崇,其落脚点最终都指向了现实,正所谓为学“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27]“学业将以经世,当视世所忽者而施挽救焉”[21]308。换言之,对于浙东学者而言,对历史的钻研“贯穿着一种研史以透视社会人生的史学思想”[28],简言之,就是要“切于人事”:“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22]523这一方面固然受到明末以来经世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浙东学人的淑世情怀。章学诚一再强调:“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22]154“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22]524。有学者将南宋以降浙东史学的这一为学倾向称为“通古今世事之变以达于当前之治体”[29]的学术传统,对于“当前之治体”的关注使得大部分浙东学人不满于孜孜矻矻的考据学风,而希望从历史中汲取种种经验、教训,且能够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简言之,浙东史学大致存在一种深沉的现实指向,而这一指向的最集中表现即为“切于人事”。

浙东史学“切于人事”的治学传统也为鲁迅所继承。杨义曾指出,“浙东学派”的“浓厚的历史研究空气,这对于鲁迅颇有影响”[30]。在这种研史成风的学术氛围中,鲁迅自幼深受浙东史学传统的熏陶,对于史学尤其是所谓“野史和杂记”有着精湛的研究。在他看来,“看野史和杂记”“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15]17“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15]148,更是在漫长的文学创作中充分发挥了浙东史学“切于人事”的学术传统。在其杂文中出现了大量历史典故,鲁迅援引这些典故并非为了考证某个学术问题,而是因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史料所言虽是“故事”,但在在指向当下。针对1920年代章士钊的读经救国论等复古主义言论,鲁迅以史为鉴,指出如果翻翻作为陈账簿的史书,便可“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图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15]149。鲁迅还经常以宋明史事来影射、批判二三十年代国民党治下的中国之混乱、黑暗,“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15]17。此言看似历史循环论,但其对现实社会的痛斥却因历史感的注入而更显深沉,也更令人心痛。鲁迅不仅以此批判社会,有时也以这种历史意识痛斥知识分子,他在1927年8月写给章廷谦的信中说:“江浙是不能容人才的,三国时孙氏即如此,我们只要将吴魏人才一比,即可知曹操也杀人,但那是因为和他开玩笑。孙氏却不这样的也杀,全由嫉妒。”[17]62这种容不下人才的传统不仅让鲁迅远走他乡,更导致其好友范爱农的“自沉”,这种历史传统对杰出个人的扼杀,让鲁迅痛心不已。排挤英才还是其次,更其下者,许多知识人沦为帮忙或帮闲文人,甚至成为当局的帮凶,于是鲁迅痛心发现“偶看明末野史,觉现在的士大夫和那时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惊”[31]338。到鲁迅去世前夕,日本的侵略行径已经昭然若揭,鲁迅又在其中发现了知识人的身影,他不无痛心地说:“中国向来的历史上,凡一朝要完的时候,总是自己动手,先前本国的较好的人,物,都打扫干净,给新主子可以不费力量的进来。现在也毫不两样,本国的狗,比洋狗更清楚中国的情形,手段更加巧妙。”[31]379

鲁迅杂文提及的此类史料不在少数,这些典故有的较为常见有的相对生僻,但鲁迅都赋予它们一种由历史指向现实的深刻意蕴,一方面鲁迅以“现代”眼光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另一方面史料的“历史”感又透进现实境遇,不仅彰显出鲁迅文字的饱满、深沉,更提示读者读史更能让人认清现实。事实上周作人也有着类似的认识,他说“读史的好处是在能豫料又要这样了”[32]517,不仅如此,周作人还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他和鲁迅之所以酷爱读史的原因,“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32]680-681。对周氏兄弟而言,故纸虽为死书,但他们善于与活人对照,于是一切死书也就变成活书,正因为此,他们才常常以古例今。历史意识的注入,不仅使得鲁迅杂文经常呈现出“翻老账”“挖祖坟”之类的历史比较、历史溯源的运思方法,更让鲁迅在游走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同时,获得了一种非凡的历史洞见。周作人将之视为章学诚、章太炎以来浙东“深刻派”文风的代表[11]190,也有学者指出鲁迅“总能一下子透彻的注视到事物的最深处和最远处”[33],而郁达夫的概括更为鲜明,“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时,他已经把握了古今与未来”[34]。鲁迅自己则说:“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洞若观火。”[35]

这种“洞若观火”的历史洞见,不仅形成了鲁迅文学之特色,更彰显出他与浙东史学之间的承继关系。这种承继不仅表现在鲁迅对浙东史学的熟悉和对浙东学人治学方法的认可上,更表现在精神人格的相似上,周作人曾从或一侧面指出过这种关联:“不但他读过《文史通义》和《越缦堂日记》,就是只听祖父介孚公平日的训话,也是影响不小了。”[11]191虽然杨义认为浙东学人中对鲁迅影响较大的不是章学诚和李慈铭,但自幼耳濡目染获得的影响不应忽视,尤其是通过介孚公这一媒介上溯到李慈铭、章学诚甚至整个浙东史学传统,并非毫无脉络可寻。陈方竞则从人格方面指出过鲁迅与章学诚之间的联系:“章学诚与鲁迅更直接的联系,在于在章的身上所体现出的浙东‘深刻派’人物积极用世、‘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的质性,其中包涵着窥破世态人心而与时趋相悖的逆反心态,以及章学诚谓之本于‘诚’的‘狂、狷’之气。”[28]

无论是“积极用世”还是“与时趋相悖”,抑或所谓“狂、狷之气”,此种人格精神一旦见之于行动,难免指摘人事、议论政体,即是说,浙东“深刻派”的人格精神里实际上潜隐着一种切于人事的现实指向。这种从历史中获得的切于人事的认识,不仅使得周氏兄弟能够把死书读活,由此发现了诸多古已有之的事件,更让他们与同样重视历史甚至有考据癖的胡适派学人区隔开来,最终走出了乾嘉考据学派的窠臼,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学人。

四、结语

鲁迅自幼深受浙东史学传统影响,不仅从大量野史、杂记中提炼出创作主题,从而赋予其文学穿越历史与现实的思想深度,更使他对诸多现实问题获得了敏锐的历史洞见。某种意义上,历史已经成为鲁迅打量现实的一种视角。特别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国民党文化统制的强大压力下,鲁迅对现实的发言常常不得不借助对历史事件的陈述来表达,虽然“古已有之”的感慨日渐增多,但这种历史叙述在赋予其自由表达的同时,更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知。对鲁迅而言,历史就是一面镜子,无论如何纷繁复杂的现实境遇,在这面镜子前总会露出马脚,这露出的马脚也就成为鲁迅针砭时弊的切入点。在此意义上,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鲁迅是自由的,更由此获得了独立思考的立场与高度。其实,这也一直是浙东史学的特色,叶适所谓的“深于古鉴于后”,章学诚所谓的“持世而救偏”,所言正是此意。可以说,鲁迅在打通文学与史学界限的同时,也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对接,较好地继承了浙东学人的治学传统,成为浙东史学精神的现代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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