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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报刊与公共舆论的形成(1895—1911)

2019-02-21郭文娟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舆论报纸

■ 郭文娟

“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近年来成为海外近代史研究的热点。学界的关注点似将市民社会、公民社会、公共领域等理论工具用来分析晚清以降国家权力的式微和绅权的扩张。①其实,若讨论中国近代“公共领域”的基本情况,似要重视1895年以后报刊媒介在催生现代“公共舆论”(Public Opinion)方面所经历的发展阶段。②本文讨论戊戌前后舆论界所出现的新的思想内容,以及促成“公共舆论”的一些因素的孕育与发展,并对学界一些流行的观点进行商榷。

一、戊戌前后的报刊媒介与公共舆论(1895-1900)

近代中国报刊的兴起得力于“西学东渐”。早期的中国报刊大都由西方传教士创办,且多分布于通商口岸。现今所知最早的刊物要数马礼逊于马六甲所办的《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了,该报创办于1815年,宗教内容居大半,其余为新闻和新知识。其他由外国人所办刊物,如《遐迩贯珍》《中外杂志》《六合丛谈》,大体类同,所载无非宗教、科学、文学、新闻等内容。最早的报纸是香港的《孖剌报》所发行的中文报《中外新报》,发行于1856年,此后1861年创办的《上海新报》(《字林西报》中文版),1864年创办的《华字日报》(香港《德臣西报》中文版),1872年创办的《申报》,皆为外人所办中文报纸。《中外新报》主要刊载商务消息,《华字日报》主要翻译西报以及转载《京报》(清廷官报),《上海新报》亦翻译《字林西报》或转录《京报》及香港报纸新闻,后来因《申报》竞争而破产。《申报》由英人美查所办,其同时拥有点石斋石印书局、申昌书局等,美查办报“为华人阅看”,故为推广销量,于中法战争时刊载军事消息牟利,后又创办附刊《民报》《画报》,以投民众所好。③甲午战前,报刊几为外人垄断,虽然对于沟通中西文化起到了一定作用(如魏源、林则徐等人了解西方就是通过翻译西人报纸),也培养了一批柯文所谓的“沿海知识分子”④(如王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兴办《循环日报》,是最早受西方影响的成功报人),但因其毕竟发行限制在通商口岸,在广大内陆读书人和普通民众中缺乏影响,最终大多旋起旋灭,难以维系长久。⑤而从其内容来看,无论刊布宗教、科学和商务消息,还是登载军事情报、以附刊吸引眼球,皆缺乏“政治性”关怀,不足以代表“公共舆论”。

甲午战败后,有利于“公共舆论”形成的几种因素逐渐成熟:第一,甲午战败使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态度发生了重要转变,“西学”影响迅速扩大了。1865年创立的江南制造局下设的译书局专门翻译西书,但在1895年前的三十年间只卖出一万三千册书,而同期日本福泽渝吉的《西洋事情》1866年出版后即卖出25万册,足见当时国人对西学的冷漠。⑥而这种情况在甲午战后有所改变。1860到1900年四十年间共译西书555种,其中哲学社会科学123种,自然科学162种,应用性(如工艺、矿物、船政)225种,其他45种(如游记、杂著、议论),总量超出了此前半个世纪译书的五倍以上。⑦其中甲午以后译出者居多,如传播甚广的《泰西新史揽要》《民约精义》。甲午战后,湖南的士子皮锡瑞听闻科举考试的内容要变,赶快下手购买西学书籍。有利于备考的《泰西新史揽要》《万国公报》等西书因科举变动迅速在士子中走红。

第二,士大夫纷纷兴办学会,寻求救国之路。清代严禁“结社”,而这种政治性的集会于甲午前后复兴。据王尔敏先生的“清季学会汇表”,1895年以前,几乎没有学会的记录,而1895年以后学会开始兴起,1897年到1898年是学会发展的一个高峰。1898年成立的学会,其中以保国、鼓励士大夫团结为宗旨的有19所,以经世致用为宗旨的2所,“保圣教”的1所,研究科学、翻译西书的3所,反对缠足、鸦片,改良风俗的3所⑧,以鼓励士气、保国保种的学会占了绝大多数。其中以康梁等人创立的强学会(1895)和保国会(1898)为标志,代表了维新派“政治性”关怀的显现。

在此背景下,报刊的舆论导向发生了根本转变。戈公振说,“迨光绪二十一年,时值中日战后,国人敌忾之心颇盛,强学会之《中外纪闻》与《强学报》,先后刊行于京沪,执笔者皆魁儒硕士,声光炳然。我国人民之发表政论,盖自此始。”⑨戊戌前后的报纸,已渐渐由外人手中转移到了国人手中,此即戈氏所谓“民报勃兴时期”。而新的思想内容占据了舆论界,强国、群治、变法成为了士大夫热议的主题。其时最能代表舆论者的是《时务报》与《万国公报》。

有学者以《时务报》为中国“公共领域”成立的标志。⑩确实,《时务报》足以配得上全国性的传媒。与此前外人所办中文报纸只局限于通商口岸相比,《时务报》的行销则遍及国内主要省份和城市甚至海外:国内18省的75座城镇(含港澳)都有代销点,海外三国五市槟榔屿、新加坡、日本(神户、大阪、东京)亦有销售。短短两年《时务报》跃居全国报纸销量之首,1896年下半年销量在七千到九千余份,1897年上半年销量为一万两千份,1897年下半年在一万两千份到一万四千份,只是因《万国公报》的竞争,1898年上半年为八千到九千余份,略有下降。

但《时务报》的成功主要得益于经营者汪康年等人坚持走“上层路线”。《时务报》能在全国75座城市设立代销点,主要因为获取了地方大吏的同情。汪康年先是争取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支持,张要求把《时务报》派发给湖北全省大小文武衙门、各局书院学堂,报款由湖北善后局支付。据统计,以鄂浙湘为首的十七处官方机构,都下令订购了《时务报》。各地订报的行政命令无疑是报纸最好的广告。在官方支持下,也就必然要影响报纸的舆论导向,张之洞对于《时务报》的内容就极为警惕。梁启超作为《时务报》的主笔曾发表了《变法通义》等激进的文字,梁氏与汪康年在诸多理念上的差异最终造成《时务报》两位巨头分道扬镳,原因固然极为复杂,但张之洞与康梁派在维新思想(特别是对经学传统的解释)上的分歧,恐怕也是梁氏离开《时务报》的重要原因之一。后《时务报》改为官办,光绪帝任命康有为为督办,而在百日维新失败后报纸被关,都说明它难以摆脱官方的左右。因此《时务报》的舆论地位已大打折扣。

其实,维新运动的兴起本就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维新运动是在湖南蔚然成风,而不是发生在其他省份,就是因为湖南巡抚陈宝箴、学政江标等人的支持。陈宝箴本就同情维新思想,而江标更是大胆在书院教学和省级考试中,尽量引进西学的内容。当时,虽然湖南士绅并非一般想象的那样排外和保守,但是康梁等人的激进变法思想,还是激起了反对言论,若无湖南省级官员鼎力支持,他们在湖南的活动很难开展。若比较维新运动前后历任湖南巡抚施政风格的变化,就可以发现“人存政举”的现象是很明显的。再以维新时期代表士人“公论”的学会为例,也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如南学会发起人物是陈宝箴和其子陈三立,前后任学政江标、徐仁铸,按察使黄遵宪亦积极策划,其组织先是由巡抚选派十位绅士为总会长,再由十位士绅辗转汲引、发展会员。因此,湖南地方维新运动的兴起,可看作地方官员与士绅阶层的联合,这种政治组合方式是晚清督抚权力发展和绅权扩大化的表现。

而走向中央的康梁等人,也未摆脱“得君行道”的传统士大夫变革模式。康有为先后七次上书皇帝。为了上达圣听,康梁等人也想尽办法接近京城官僚。强学会所办会刊《中外纪闻》(原名《万国公报》,初借助外人李提摩太、林乐知所办的同名报纸以壮声势),由梁启超、汪大燮主笔,采取随《京报》(一份官方邸报)一同奉送的方式,才在京城官员中打开了局面。而为了消除朝廷官员的猜忌,康梁等人在百日维新开始后,并没有将设立议院纳入改革议程,与其先前的宣传截然不同。这些都表明他们很明白如何与官僚队伍打交道。

戊戌时期另一份著名的报纸《万国公报》,虽然由外人李提摩太、林乐知所办,但也很清楚利用士绅和官僚扩大影响。李、林二氏在尊重中国士大夫价值观的基础上,向他们介绍西方的知识和制度。1887年他们在上海成立广学会,李提摩太任广学会秘书。在北京期间,鉴于维新思想的勃兴,写下了有关彼得大帝和明治天皇改革的著作,翻译了马恳西的《泰西新史览要》一书。康有为受其影响,后来进呈给光绪帝《日本变政考》《俄彼得变政记》《泰西新史揽要》,成为光绪每天必读的书籍。而林乐知1875年在上海创办著名的《万国公报》,也借助维新思潮的东风,行销到清朝的宫廷内朝。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的日记便记载了《万国公报》在清廷内宫广为流传的情形。显然,戊戌时期影响最大的两份报纸虽然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实际上也互相倚重),但都清楚寻求上层官僚和皇帝的庇护才是发达之道。

在走“上层路线”的同时,两报亦不忘走“下层路线”。研究者指出《时务报》的经营之道是,“既在上层说服地方大吏官购报纸,明令阅报;又在基层劝人读报,广设派报处。” 那么《时务报》和《万国公报》的受众,除了上述的官僚士大夫以外主要是哪些人呢?据称《时务报》的读者群相当广泛,除了官僚士大夫还有商人,但似乎商人购买者众,看得懂的却少。在无锡“能阅《时务报》者,……农工绝焉”,则《时务报》的文章对农工商阶层稍显深奥,恐是实情。它主要的读者群还是士大夫,孙诒让说,“阅报之人,……盖慨时事之危迫,爱玩倾服者,十之一二;而闻有科举变法之说,假此揣摩为屋场裹挟之册者,十之七八。”戊戌维新期间,正值科举考试改革传闻甚嚣尘上,于是许多士子为求了解西学知识,而积极订阅《时务报》《万国公报》(1898年销量为38400份),两报的主要读者应该是那些汲汲于功名的下层读书人。与当时要参加科举的士子数量相比,《时务报》《万国公报》的发行量就不令人吃惊了。因为受众是特定的人群,就普及程度来说,《时务报》《万国公报》也难当得起“公共舆论”的地位,戊戌时期的其他报刊就更不用说了。

张灏先生指出中国近代思想的转型时代开始于1895年以后。转型时代,中国的思想内容发生了变化,在价值取向、认同取向和精神取向三个层面都发生了危机,随之一些新的思想论域(Intellectual Discourse)出现了。不过,从1895至1900年,“公共舆论”虽然出现了一些新的思想动向,但中国传统的思想模式仍制约着思想界的表达,或者说,西方思想要经过中国传统思维的包装才能风行一时。戊戌维新时期的思想界正呈现出一派“旧瓶装新酒”的景象。

当时热议的两个主题是开议院和设报馆。然而其间却不难寻到传统“经世”思想的影子。早期主张设议院的几位沿海知识分子,如马建忠、王韬、郑观应等已经指出设议院的好处在于“通上下之情”,这种理解为维新派所沿用。如梁启超就希望通过议会联结民心、鼓舞民气,“不建立国会,则无以联国人声气”,而且建立国会以伸民权(即绅权)才能造成“君民共主”的制度,“君权统万事,民权自事事。民无权不能自务义、自事事,则君权亦有极矣”。此即以沟通君权与绅权(所谓上下)为议院最大功能。

再以报馆的定位而论,许多论者也以“通上下之情”为报馆的职责。严复在天津办《国闻报》时就说,“阅兹报者,观于一国之事,则足以通上下之情;观于各国之事,则足以通中外之情。上下之情既通而后人不专私其利,中外之情通而后国不专其治。”已清楚说明办报目的在上下中外消息的沟通。而康有为《上清帝第四书》建议,“宜令直省要郡各开报馆,州、县、乡镇亦令续开,日月进呈,并备数十副本发各衙门公览”,“外国新报,能言国政,今日要事,在知敌情,通使各国著名佳报咸宜购取”,以便“百寮咸通悉敌情,皇上可周知海内”。与严复的看法几乎一致。而光绪帝在变法期间对办报纸态度之积极,就不令人奇怪了,“报馆之设,所以宣国事而通民情”,“各报体例,自应以指陈利害、开广见闻为主,中外时事,均许据实昌言,不必意存忌讳,用副朝廷明目达聪、勤求治理之至意。”因此正如章清先生指出的,戊戌时人论述报纸、议院的意义,都是看重它们导致西方“富强”的效用。这里带有浓厚的“经世致用”的意味。

总之,戊戌时期(1895—1900)促成“公共舆论”的一些因素虽然已经出现,但是报纸难脱官方的左右,报人的自我认同还在新旧思想之间徘徊,“公共舆论”一些重要的思想内容尚未形成。

二、公共舆论的形成(1900—1911)

列文森认为近代中国政治秩序发生了由“天下”到“国家”的转变,相应地,在思想领域也发生了从“文化主义”到“民族主义”的转型。这一深刻的洞见,对讨论现代公共舆论的兴起意义非凡。严格来说,中国现代公共舆论所要“表达”的最重要的主题,恐怕就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诉求,而这一表达的出现恰恰是在1900年以后。

1901年,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中指出,“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泉涌也”,道出了他所处的正是一个“天下”秩序崩溃、“国家主义”渐兴的过渡时代。而此前一年,他的好友唐才常乘北方的混乱,策划“自立军”起义,虽然起义失败,但许多下层知识阶层开始对清朝失望,这使他们逐渐将政府与国家区分开来,“国家主义”思想已呼之欲出。

在传统“天下”观念动摇之时,人们开始寻求重建政治秩序。于是,舆论将重建秩序的希望首先寄托于各省振兴之上。1902年欧榘甲首倡“新广东”之议,现今大势,“莫如各省先行自图自立,有一省为之倡,则其余各省,争相发愤,不能不图自立。各省既图自立,彼不能自立之省必归并于能自立之省。”广东倡之于前,湖南应之于后,1903年杨笃生作《新湖南》,“辟湖南巡抚衙门为独立之政府,开独立之议院,选独立之议政院国会院,指定独立之宪法,组织独立之机构,扩张独立之主权,规划独立之地方制,生计、武备、教育、警察诸事以次备举。”此后,江苏、四川、陕甘各省亦不落人后,于是“省界”思想大兴。“省界”之兴的逻辑在政府不能保国,“列强之所以擒之纵之威之胁之者,政府也,官吏也;政府官吏而外,我同胞之国民,固非列强所以能尽擒之纵之威之胁之者也。”论者将政府与国家区分开来,“今日之汉种,无所谓国也。彼白人之视我则曰支那。支那之国何在矣,而彼之所谓支那国则清国也。夫清国云者,一家之私号,一族之私名也,而以吾汉种冒之乎!”这些舆论只有在“文化主义”崩塌后才会出现。

在此前提下,舆论界要求的“自治”,就体现出不同于晚清“管理型公共领域”的一些特点。晚清士绅的政治参与,如罗威廉所研究的汉口所发生的地方自治,就仍带有“文化主义”的特色,即在皇权式微的背景下,士绅主动承担了地方秩序的恢复和维护。这是在“天下”秩序观下绅权对皇权的一种补充,“自治”的目的是为了“天下”秩序的稳定,因此士绅根本不会采取反对皇权的立场。而1900年以后所形成的“自治”舆论,其前提就是要打破以皇权为基础的“天下”秩序,建立现代国家的基础。

康有为说,“故有公民者强,无公民者弱,有公民虽败而能存,无公民者经败而即亡”,“故今之变法,第一当立公民矣。”梁启超也认为中国目前只有“部民”而无“公民”,因此不成为现代国家。欲养成“公民”,则必先养成公民的道德,因此梁启超在《新民说》中将公民之道德区分为“公德”与“私德”,而“自治”正是公民道德中最重要的一环,它既是“私德”又关乎“公德”,“吾以为不患中国不为独立之国,特患中国今无独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先言道德上之独立,乃能言形势上之独立。”所谓“自治”的功能即在养成公民“独立”之道德,在此基础上“合群自治”才能形成现代国家,则“自治”“公民”与现代国家的联系,已十分清楚。因而,将“自治”理解为一种道德,是民族主义诉求下才能出现的。

20世纪初各种“界”的观念的出现,也体现了建构现代国家的努力。章清先生探讨了各种“界”的观念出现的社会背景,“省界”意识的出现意味着中国舆论借助传统的同乡观念,重构中国的政治秩序。确实,日本留学生中间宣传“省界”的刊物,大多以省命名(如《河南》《江苏》《浙江潮》等),且多以同乡会维系刊物的发行和同乡留学生之间的团结。而1903年《湖北学生界》的创刊具有标志意义,又可见由“省界”向“业界”过渡的特点。以各种职业团体为构建中国政治秩序的基础,在1910年《云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的很明白,“惟统一吾滇议员、学界、绅界、商界、军界、实业界千万人为一心,目光所射,射在赎路,心血所注,注在赎路”,显然职业团体已取代“省界”为社会动员的手段。到了清末民初,各种“界”的说法已经非常流行,1913年出版的《中国新术语》就收有“警界”“权界”“军界”“法界”“学界”“官界”“公界”“空界”“伶界”“女界”“报界”“色界”“商界”“绅界”“省界”等名词,各种职业都可以称为“界”。

如果说,以上关于“民族主义”的表述,意味着现代公共舆论的出现,那么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当不同主张(如革命与改良)形成有力的“话语”竞争时,所谓舆论的“公共性”才有了公开的保障。

康梁在变法失败后被迫离开中国,流亡海外,因此梁启超才有机会成为舆论界的强人,用他饱含深情的笔端鼓动中国的新舆论。有人指出,从办《时务报》到流亡海外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梁氏实现了一个飞跃,这个飞跃并非指在思想上独立于康有为,而是积极参与到了构建“民族国家”的舆论中去。因此,他的改良主张已与戊戌时期截然不同,论者多以革命派代表时代潮流,而以梁启超的改良主张为落伍的表现,显然没有看到梁氏从“文化主义”到“国家主义”的重要转变。在时代思潮激变之下,“革命”与“改良”的对立才成为催生现代公共舆论的重要主题。

不可否认,辛亥革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舆论的宣传。下面根据冯自由《辛亥前海内外革命书报一览》,对革命派舆论的情况,略作分析:

第一,1900年以前革命派的报刊只有区区数种。报纸有孙中山授意陈少白在香港办的《中国日报》(1899),是革命派报纸之元祖,而1900年唐才常起义借以宣传的《同文沪报》却是日本人所办;期刊则有《中国旬报》(1899),为《中国日报》副刊,1900年创于东京的《译学汇编》。而1900年以后,革命报刊才呈现蓬勃发展之势。显然1900年以后“民族主义”的勃兴是革命派有利的宣传武器。第二,报纸与期刊的地域分布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以报纸而论,出版地在上海的有12份,广州10份,东南亚(新加坡、仰光、暹罗、槟榔屿、菲律宾)10份,北美(美国、加拿大)7份,香港6分,东京只有1份;期刊则主要分布在日本(东京24份,横滨2份),国内以上海14份(包括松江1份)居首。这一区分表明孙中山早期主要革命力量在海外华侨,因此革命报纸分布在华侨聚居的东南亚和北美,而香港、广州是孙氏国内革命的策源地,故也分布较多。而期刊则因为留日学生群体的缘故,主要集中于东京。于是,海外华侨聚集地和日本东京就成为革命舆论的两个基地。孙中山早期只注重策动会党、华侨等边缘势力,在他1905年到东京之后,才逐渐认识到留学生的重要性,“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义,应而和之者,特会党耳,至于中流社会以上之人实为寥寥。”故1905年以后两股革命舆论真正实现了合作,《民报》的创办正是统一革命舆论形成的标志。第三,上海是革命舆论的另一个中心。就报纸和期刊总数而论,上海无疑居首位。在国内,上海远远超过广州(报纸10份、期刊1份)、北京(报纸3份)、汉口(报纸2份)等地,原因是上海所独具的地理条件,使其成为中西文明荟萃之地,而“租界”的地位,又为反清的革命者提供了最好的庇护。当时,林獬、刘师培主持之《中国白话报》,蔡元培、吴稚晖、章炳麟主持之《苏报》,章士钊、陈去病主持之《国民日日报》,蔡元培主持之《俄事警闻》《警钟日报》,于右任办的《神州日报》《民呼日报》《民吁日报》,刘师培、章炳麟等办的《国粹学报》,皆以鼓吹民族主义,倡导革命思想而闻名。第四,革命舆论中心的转移与民族主义运动的激荡,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初,革命舆论主要集中在海外华侨聚居地,兴中会所办的刊物只能影响海外华人群体。而1903年到1904年,因日俄战争爆发日本进军我东三省,而激起民族主义的热潮,这时舆论中心显然转移到了上海,尤其震惊海内的“苏报案”,邹容、章炳麟等因清政府镇压国人爱国举动,而转向鼓吹革命,遭到清政府逮捕,却鼓动了革命思潮的发展。在此前后,上海的革命报刊数量明显增加。而1905年前后,孙中山、章炳麟等革命者都来到东京,同盟会成立于东京,改《二十世纪之支那》为《民报》,为同盟会机关刊物,随之舆论中心也转移到了东京。而辛亥革命爆发前后,国内舆论界亦有逐渐倾向革命之势,1911年广州一地有8份报纸问世,且以“人权”“天民”“齐民”“军国民”命名,清政府统治中心北京亦有两份报纸创办,(《国光新闻》《国风报》),表明革命舆论已由海外转移到了国内。

而康梁为首的改良派亦利用报刊舆论,在海外华侨以及日本留学生中间大力宣传,与革命派形成激烈的竞争。论者大多关注与《民报》与《新民丛报》有关改良与革命的思想论争,实际上两派的舆论争斗无处不在。早在1901年到1902年间,革命派在香港的报纸《中国日报》就与广州改良派的报纸《岭海报》展开了论争,1904年改良派在香港创办《商报》,与《中国日报》针锋相对;在新加坡,革命派1904年创办《图南日报》,与改良派的《天南新报》相对,1905年,革命派创办《南洋总汇报》,旋为改良派所占据,1907年革命派成立《中兴日报》,与之对抗;在檀香山,梁启超于1901年创办《新中国报》,鼓吹保皇立宪,欲操戈兴中会之核心,1903年孙中山改《隆记报》为革命机关报,与之对抗,1908年,革命派的《自由新报》发刊,与《隆记报》改组之《民生日报》共同对抗《新中国报》;在旧金山,《大同报》原倡导改良,1904年孙中山将其改组为革命报纸,同年改良派创办《文兴报》;在上海,《苏报》原为同情改良的报纸,但1903年蔡元培、吴稚晖、章炳麟等革命者加入,一变为革命报纸,而改良派汪康年办《中外日报》,与《苏报》论战;在日本,梁启超1898年在横滨兴办《清议报》,1902年停刊,1903年又复创《新民丛报》。其时,东京留学生中已有《国民报》《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刊物宣传革命思想,但两者尚未正面交锋。1902年康有为发表《南海先生最近政见书》,遂在革命阵营中发生激烈反响,章炳麟在上海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驳斥改良言论,鼓吹种族革命,已开启两派论战之先河。而在《民报》创刊后,与《新民丛报》遂掀起了论战的高潮。

以今日的“后见之明”,自然会认为革命派的舆论最终战胜了改良派的言论,从而为辛亥革命从思想上扫清了障碍。这种以成败论英雄的看法,无法洞察到现代公共舆论兴起的实情。实际上,论战中除了具体观点的对立,两派人物也共同创造了一些“公共”的话题——如何塑造民族主义,国家为何物,如何建立现代国家、政治秩序的基础是什么等;而双方援引的西方理论也有相同之处——如梁启超的国家思想来自伯伦知理、波伦哈克等德人国家学说,而《民报》汪兆铭等亦引波伦哈克、耶陵尼、拉邦等德人的理论,由此更引起新一轮的对西方政治理论的介绍。故双方的言论似相反实相成,冯自由评价梁启超,“于初期《新民丛报》及《新小说》月刊,鼓吹破坏论及民族主义,异常激烈;及游新大陆归来,乃高唱‘自有后膛枪出而革命之迹绝’之说,且与《民报》笔战经年,前后反覆,如出两人。然该报初年努力之鼓吹,影响青年思想之巨,功不可没也。”而在吾人看来,不仅梁氏初期之言论功不可没,后来与《民报》的争论,亦秉持报国之赤诚,发自公共之良心,为共创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亦贡献良多。

注释:

① 相关讨论可见黄宗智编《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讨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② 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确实非常重视资产阶级有关“公共”的表达,如他详述了代表型公共领域、文学型公共领域和政治型公共领域,即是就公共领域的表达方式所做的区分。[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

③ 张灏:《转型时代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与文化史上的重要性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125页。

④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4-92页。

⑤ 以《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为例,每期初印五百册,后增加到两千册,行销南洋群岛、暹罗、交趾支那等华侨荟萃之地,亦由梁阿发于粤省府试乡试时携至考棚,随宗教书籍赠与试子。其影响仅及于边缘地区。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页。

⑥ 张灏:《思想的转变和改革运动 张灏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2002年版,第16页。

⑦ 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7页。

⑧ 王尔敏:《清季学会汇表·晚清政治思想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143页。

⑨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页。

⑩ 许纪霖:《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形态、功能与自我理解》,《史林》,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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