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孟浩然诗中的“浩然之气”
2019-02-21陈婧李明
陈 婧 李 明
(西安石油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0)
0 引 言
孟浩然在盛唐备受推崇和仰慕,诗人杜甫曾写道:“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杜甫《遣兴》)。关于孟浩然的生平史书记载甚少,这样一位生平经历简单、终身布衣未仕的诗人却在盛唐诗坛中“风流天下闻”,这也许就是孟浩然的为人和为诗最吸引人的地方。
作为一个仕途失意的士人,孟浩然不像李白那样长年游历天下,更没有体验过杜甫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是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家乡襄阳过着隐居的生活。[1]265作为儒家思想家孟轲的后裔,孟浩然远绍孟子至大至刚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之“养气说”,近承魏晋士人的超然风骨,诗中颇具一种不同凡响的“盛唐气象”。他的生活经历虽简单,但其诗歌创作仍折射出盛唐诗人的精神风貌,他不只是孤守在家乡襄阳的明山秀水中,而是同盛唐的很多诗人一样,也曾怀着一颗济天下安黎民的诗者之心,唱出那个时代充满了“浩然之气”的盛世唐音。
1 从孟子的“养气说”到孟浩然的“浩然之气”
“气”字在古人的文中多有出现,其有着很深的历史文化渊源。先秦时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里的“气”被赋予了人文范畴上的精神意义,与人的心理状态及精神境界相联系;两汉时王充在《论衡》中论及“人禀元气于天”的“元气说”,此处“气”属于哲学范畴,阴阳二气与人的禀气相合;建安时曹丕则提出“文气说”[2]8,引“清浊二气”而入文论,“气”不再是简单地涉及天地中的阴阳二气或者是人的禀气,而是比附为常人所不具有的作家的创作个性。
1.1 孟子的“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是先秦儒家提出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概念。先秦时有很多学派喜欢谈气,如《管子》篇中提到:“精存自生,其外安荣。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此“气”乃万物自生的灵气、精气。《左传》中也有记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3]288这里的气是指男儿的方刚血气。孟子对此加以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之养气精神。
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详细阐释了其养气之道,“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4]43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并非一般所谓的“精气”“血气”,而是“至大至刚”“集义所生”之气,是充满天地仁义、儒家仁爱的正气,这种“正气”的真正内涵可以说是“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行不慊于心”,这种“气”应该是直养无害、至性至刚的,用义来要求自己,就可以使自己养成一股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孟子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气”之精神状态被儒家称之为圣贤气象,即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所以后世的读书人都讲究养气并以此作为为人处世的审美标准,养一股刚毅不屈、仁义爱国之正气,正如文天祥的《正气歌》所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5]154一个人若有一股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气,就能够达到一种守住本志岿然不动的至高境界。这种境界孔子在《论语》中也曾讲过:“匹夫之志不可夺”。这种精神对中国读书人的品格以及中国几千年来民族精神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
1.2 孟浩然的“浩然之气”
孟浩然出身于重视儒家思想的名望家族,同时又身为孟子的后人(孟子的33代孙),其人格个性及诗词的创作无疑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孟子所提出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之“养气说”的修养法就有意无意之间渗入孟浩然的精神世界中。
孟浩然秉承的这股浩然之气在其作品中多有体现。孟诗并不以题材内容丰富见称,而是主要集中在山水诗、田园诗、咏怀诗、酬赠诗等方面。他的诗在风格上继承了建安风骨的刚健俊朗与魏晋风流的清真自然,积极求仕、“达”而济世的男儿志气俱陈于诗,如“冲天羡鸿鹄”(《田园作》);开阔壮奇恢宏博大的山水气势历历如绘,如“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彭蠡湖中望庐山》);不畏权势、隐居山水的磊落骨气于诗中表现得一览无余,如“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东京留别诸公》)。所以历代文人论孟诗经常会征引“冲淡中有壮逸之气”之评语,孟诗大多是得之于清淡,正因为他身上亦不乏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所以孟诗于清淡之外带有一种“壮逸浩然”之气。
孟浩然以浩然磊落的胸襟俯视天地万物,诗人内心的浩然之气在诗中了然可见,单就含“气”的诗句就有很多,如“熏笼香气微”“夕岚增气色”“由来浩气真”“迎气当春至”“瘴气晓氛氲”等,其诗中的“浩然之气”表现为:志气、壮气、骨气。
2 孟诗中的“浩然之气”
2.1 “男儿一片气”——志气
早年的孟浩然和盛唐很多士子一样志存高远,深怀着“扶明君、济天下”的鸿鹄之志,早年隐居待仕时,还曾远赴长安,甚至积极地干谒游从,这都是源自一份热切的用世之心,他本人对此也从不讳言。
如孟浩然踏入求仕之途的送别诗作《送告八从军》:“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好勇方过我,多才便起予。”[1]264诗人颇为赞许告八这样好勇有志的豪气男儿,开端用“男儿一片气”直抒心志,借以表明自己入幕运筹的建功之志,辅佐明君待功成名就之时方才隐退,诗人求仕之志非常强烈。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孟浩然胸怀鸿鹄抱负的志气和兼济天下的士子情怀。
再如早年孟诗《洗然弟竹亭》中写道:“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共有鸿鹄心。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1]43此诗用语平淡,“吾与二三子”如此发端,笔力高亢。诗中的“豪翰”“清风”“竹林”“琴音”等意象表明诗人以魏晋的名士风流来烘托其高雅情趣,表达了作者和兄弟之间的友爱和他们超逸脱俗的精神气质,借“鸿鹄志”“鸿鹄心”以明心志,从中可以看出其胸怀鸿鹄志、追求理想的热枕情怀。
孟浩然所处的盛唐时代是一个昂扬向上的时代,这是一个士人渴望建功立业、扬名于世并进入社会上层的时期,也是一个尚武的时代。盛唐的诗人们有着沙场杀敌立功、报效国家的昂扬奋发的时代意识和济时用世的强烈愿望。早年的孟浩然也不例外,诗中用诸多边关意象直抒自己积极用世以辅助圣君的豪气和渴望杀敌征战求得功名的伟大抱负,诗人求仕济世的志气在“思杀边城游侠儿”(《凉州词》)[1]105一句中颇为尽兴。
他在《田园作》一诗中这样自述其志:“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1]189显然诗人把自己满怀的鸿鹄之志融入到山水田园当中,希望自己像那冲天的鸿鹄一样扶摇直上,并以扬雄自比,渴求能够以自己满腹的才华见赏于皇帝,建不世之功,虽是“朝端乏亲故”,仍可以从诗中看出孟浩然汲汲于功名进取的强烈心态和远大抱负,“一荐甘泉赋”诗人积极求仕的志气溢于言辞。
再如《田家元日》:“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1]214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了一幅农家田园的年丰图景,斗北岁东,诗人已到了壮年之时,可仕途上还未有成就,“无禄尚忧农”仕途失意的无奈没有影响诗人去体会躬耕之乐,而是以颇为豁达广阔的胸怀去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共说此年丰”暗含了诗人不甘隐居、一心为民的济世之志。
从上述孟诗中可以看出,身处那个开明繁荣的时代,在盛唐积极入仕世风的带动下,孟浩然也时有“致君尧舜”的济世用时之志,他也有过走“终南捷径”、干谒引荐的求仕经历,所以诗歌中不免夹杂着一颗济世之心。他的进取心是不希望寂寞于盛唐时代,不甘心碌碌无为的精神追求,反映了盛唐士人独特的个性。
2.2 “气蒸云梦泽”——壮气
虽说孟诗是以“清”“淡”得名,但也不乏壮气之句。孟浩然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徜徉于明山秀水之间,有相当多具有气势的诗句虽是在歌咏山水之境、赞美田园之乐,但其中暗含着诗人“浩然之气”的自我表现。
如脍炙人口的名作《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一首干谒自荐诗,要说孟诗中有浩然之气势,这首诗可称得上是压卷之作了。诗中诗人想要表达的入仕之愿含蓄自矜,从洞庭湖的壮美景色写起,水的灵动曾经激发了古来诗人无穷的诗意,特别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句,孟浩然在这里写出了洞庭湖水浩然磅礴的雄伟气势,气象阔大,笔端流露出的壮气历来为人称道,与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并名,成为摹写洞庭壮境的绝篇。其中“蒸”“撼”两字显得气势十足,洞庭湖的浩然气势如在目前。古人向来盛赞这两句诗气象阔大,这两句诗的独到,不仅在于俯仰山水,更在于借雄浑广大的洞庭之水含蓄表明心迹:诗人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因此以一种昂奋的情绪和高度的自信,写下这样气势磅礴、格调浑成的名句。最后诗人希望通过张九龄的引荐而入仕途,诗中含有一种不甘寂寞的豪壮之气,此诗虽带有强烈的功利性,可孟浩然只写浩淼的洞庭之景,干谒之意却隐含其中,可谓是绝妙。
再如《彭蠡湖中望庐山》:“……中流是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1]316这首诗的巧妙之处在于把古来行役与漫游山水两个传统结合起来,古人的行役诗不以寻幽访胜为主,主要表达自己羁旅漫游中的真实感受,南朝时谢眺长于此类诗作,而山水诗则以留恋山水之美、寄托隐居之情怀为依归,谢灵运首开其端。孟浩然此诗作于行役漫游之中,于舟中望庐山浩然之景象,“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描绘出庐山在朝日中的勃勃生机,诗人落笔于庐山的气势,一个“喷”字具有何等的震撼力,庐山之盛景如在目前。清代潘德舆曾盛赞襄阳诗如早日东旭芒,‘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精力浑健,俯视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6]230
另外一首与之气势并重的庐山诗《晚泊浔阳望庐山》:“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1]425这是诗人结束漫游之旅回到家乡途经九江所作。此诗之妙,在于寥寥数语,庐山那闻名天下的气象即呼之欲出,诗人隐逸风趣、高蹈出尘的情怀寄托于此,这便是盛唐诗歌最为追求的兴象的创造,历代论诗者都极口称赞开篇“挂席几千里”一句,认为“诗意高远”,诗人在漫游山水中所遇之名山一定不少,一句“名山都未逢”则表达了诗人对于名山极高的期待,其高卓气远的精神意趣亦尽在不言之中。
孟浩然游历过不少名寺,如《与张折冲游耆闍寺》是同友人游耆寺写下的,诗中开端用“弥天秀”来形容耆寺的灵秀之气,用“武库才”来盛扬张将军的雄才武略,“横行塞北尽,独步汉江来”以气势不凡的口吻道出了塞北、汉江的雄壮之气,“因君振嘉藻,江楚气雄哉”则反映出诗人赞美仰慕友人的才情,认为只有宏伟壮观的江楚之地与之相称,“弥”“横行”“独”“开”“气雄”等显得气势流转,反映了诗人用气度不凡的胸襟去包容友人的才气和自然的雄气。[7]154
孟浩然的山水诗也能以一股宏丽浩荡的文气来表现壮伟的江山盛景,诗中的开阔雄壮乃是孕育于自然山水的浩气,故雄阔处见壮气,壮气处见雄阔,诗人将看似有形而实在的天地山河写得气韵流转,这种独特的艺术感悟,也许正受益于“浩然之气”之儒风的浸润。除了上述诗作,还有“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秩满休闲日,春馀景气和”等,由此可以看出孟浩然的山水情结是壮气与清气兼具的。
2.3 “由来浩气真”——骨气
开元年间孟浩然离开家乡赴长安应第,最终却求仕未果。关于孟浩然长安不第,《新唐书》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8]398这样的行事作风和后世柳七郎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真是如出一辙,不过多数人认为这个故事是出于附会。在长安这个繁华之地,孟浩然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早年那种激昂的抱负化为仕进无门的不平愤懑之气,展现在其诗中。如在《题长安主人壁》中有这样的陈述:“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枕席琴书满,褰帷远岫连。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1]436诗中自道自己身世寥落,无人哀怜荐引,表现出一种被朋友冷落的孤独之叹,这种失意让我们不禁想起杜甫当年客居长安时的心酸与无奈:“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我们常道盛唐诗人有视万乘若僚友、平交诸侯的气概,如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的豪气,孟浩然的诗中同样也体现了这种独特的失意感受。中唐科场的屈抑之叹越来越多,怨艾之声盈耳,更多人在身世飘零中流露出一种伤时怨命的卑微姿态,所谓“逢人话天命,自贱如埃尘”(《感时》)。而孟浩然的伤怀不是这种寒虫式的悲哀,只是遭冷落不得志的愤慨,即便如此,其语气虽悲而不失高格与骨气,显示了孟浩然慷慨意气的精神面貌。
《自洛之越》一诗中,诗人自叹三十年来一无所获,长安求仕无果之后转而去吴越山水中寻幽访胜,此时他已厌倦了京都官场,从此泛舟游于五湖四海,“且乐杯中酒”遗然独立的君子之态跃然纸上,诗人于名利之外向往追求着一种超脱尘世的自由。孟浩然素来仰慕魏晋名士的风流放达,经历仕进无门的人生挫折后,这种精神非但没有消沉,反而变得更加浩然旷达。诗人在仕途失意之后没有屈服于王侯公卿,仍秉持着傲岸不屈、高风长存的人格,正如闻一多曾说:“唐代读书人都有登第取仕之志,独浩然超然物外。”[9]67如《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1]374一诗中,诗人借与曹三御史泛舟秋游之事感慨自己仕途之困顿,“吟会是归思”,孟浩然没有因仕进无门而一蹶不振,此时诗人已决心辞别京华,归隐于渺然高远的云海尘外;“谁不羡鸿飞”,诗人在此又以鸿鹄自比,傲骨狷介之气隐然流于笔端,只是此鸿鹄非彼鸿鹄,诗中寄托的是一种厌倦功名、自在隐居的傲然洒脱。
孟浩然非常推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秋宵月下有怀》),又颇仰慕前代贤人隐士“高风邈已远”的隐逸作风,早年身在家乡之时,也曾隐居鹿门,“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夜归鹿门山》)。诗人把隐居鹿门山看成是真正的人生归宿,与庞德、皮日休并称“鹿门三高傲帝王”。迟暮之年的孟浩然,看淡世俗的荣华,保持着自己的真性情真气节,甚至最终放弃韩朝宗举荐的机会,因思乡而主动辞幕,他的隐居漫游生涯,正是他养真全节的精神归宿,表现出“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不畏权势之骨气,其漫游隐居之作,无不呈现出清旷之意境、浩然之品格。
3 孟诗中的“浩然之气”在盛唐气象中的表现
3.1 崇尚清旷与风骨
历代学者对孟浩然的评价褒贬不一,苏轼曾批评他说:“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陈师道《后山诗话》)[10]278,其实不然。孟浩然在盛唐称得上是一位才情与悟性极高的诗人,他秉承魏晋名士的风流与高格,以一种俊健爽朗的风骨与蓬勃向上的朝气重新展现了魏晋名士的高雅脱俗,晚唐皮日休著文说:“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及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介其间能不愧者,唯吾乡之孟先生也。”[11]124闻一多也曾说:“孟浩然可以说是《世说新语》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诗人的风度。”[12]89所以孟诗承有建安之风,可谓是实至名归。其诗歌的“浩然之气”在盛唐气象中以独特的个性表现出来,那些清旷而不无壮逸之气的诗句都带有盛唐时代的气象。
盛唐气象在诗歌中一个突出的成就,就是将风骨兴象融于清真自然之中,如罗宗强先生所言:“他们追求风骨且得到了风骨。风骨在作品中表现为高昂明朗的格调,雄浑壮大的气势力量。”[13]245孟浩然崇建安风骨,并非一成不变,建安诗人的慷慨悲歌,在孟诗中被清旷超然的风骨所取代,这正是所谓盛唐气象。
如《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1]365中诗人化用谢诗“孤屿”的典故,巧妙地传达出内心的愁绪与傲岸,“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两句写得气象开阔有力,后两句则转入意味深长之笔。王世禛称道此诗“气魄自大”,正是盛唐气象集中的显现,殷璠称赞这两句诗“既饶兴象,兼复故实”[14]289,诗中高卓兴象的创造也是盛唐诗坛一个显著的创作声音。
再如前面所析名篇《岳阳楼》中的“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诗人没有对自己的才华和前途失去信心,这首干谒诗写得是光明磊落,风骨超然。再如“翠微终南里,雨后宜返照。闭关久沉冥,杖策一登眺”,诗中淡淡几笔将一种超然出尘之意,表现得如此清旷自然,既具风骨,又兼兴象。“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夜归鹿门山》),鹿门山的清幽之气氛,将诗人清旷与洒脱的人生意趣折射出来,让人读来顿觉诗意盎然。孟诗中带有气势流动之盛唐气象的诗句不胜枚举,如“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早寒江上有怀》)“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与诸子登砚山》)等,其笔端的气势自然浑厚不凡,思致畅达而风骨健举,反映出诗人的精神风采。
3.2 昭显清新与朝气
林庚先生曾道:“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气蓬勃……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15]134孟诗中最动人之处就是其创作的田园诗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恬淡平和之气,洋溢着清新悠然、蓬勃向上的格调。
如《早发鱼浦潭》就是一个生动的代表:“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1]236诗人以高妙的笔力,将清晨之时倦怠中逐渐复苏的勃勃生机之态勾勒于无形。晚唐温庭筠写清晨,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宋代陆游写清晨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前者表达的是羁旅他乡的惆怅,后者则流露出客居京华的倦意。作为一个盛唐诗人,孟浩然偏爱从清新生动的清晨美景去展现其高雅脱俗的品格,所以钟惺以此诗为例,言于孟诗不当以寻常视之,“当于此等处着眼,看其气韵起止处。”(《唐诗归》)这是盛唐诗歌的气象之美在创作上的体现。
再如《夏日浮舟过陈大水亭》:“水亭凉气多,闲棹晚来过。……幽赏未云遍,烟光奈夕何。”[1]386诗人以一种诗意眼光去发掘夏日水亭和晏景明的富有生气的画面美:水亭凉气拂面,远处徐徐迎来莲荷的清香,潭涧之间隐隐倒映着青松绿竹,晚来的歌童伴着山鸟的啼鸣声扶船醉舞。见之此景,不禁让人也沉醉其中。诗人以“凉气”为开端,描绘出一幅颇有生活气息、怡然幽美的田园乐景,让人真切感受到诗中的生机之态和诗人内心的活力之美。
又如《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7]152诗中充盈着浓郁生机的春意与天真爽朗的诗心,在诗人所描绘的春眠初醒的动人之态和早晨的动人之景中,令人可以真切感受到春天生气蓬勃的气氛。李泽厚曾盛评此诗:“忠实、客观、简洁,如此天衣无缝而有哲理深意,如此幽静之极却又生趣盎然,写自然如此之美。它优美、明朗、健康,同样是典型的盛世唐音。”[16]198作为一个隐居山水有着悠然恬淡生活意趣的隐士诗人,孟浩然在诗中勾画出的清新与朝气的生活情态随处可见,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露气识芳杜,歌声识采莲”(《夜渡湘水》)“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耶溪泛舟》)“竹屿见垂钓,茅斋闻读书”(《西山寻辛谔》)等生机勃勃之物象,表现了孟诗的清新质朴之生气,正是盛唐气象的怡然显现。
4 结 语
“盛唐人的人生态度具有诗化的特点”,[17]56孟诗多在近体中融入古体注重兴寄与风骨的特点,这与唐诗以“兴象为主,以风神为宗”的特点有很大关系。孟浩然的诗中既有恬淡的意趣,也有壮逸的情怀,他的创作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最高的艺术代表,无论是游山玩水的纵情,还是退隐田园的傲骨,亦或是对仕途的眷恋与向往,其诗中至始至终贯穿着先祖孟子身上的那股浩然之气。诗人“气蒸云梦泽”的气度体现了那个时代的超脱自然的山水情怀,孟诗中流露出的慷慨浩然的人生意气也鲜明地反映了盛唐诗的高妙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