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 容
2019-02-20刘博文
刘博文
娇儿不孝,娇狗上灶。
东志望着满脸可怜相的儿子,眼睛缝横出一把刀。刀光闪烁,好端端的气氛中给逼出来几分杀气。
通常在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杀气。
紧跟着杀气的,是妻子那副堪比女侠的嘴脸,大过年的哈,不准你凶儿子。
儿子是我的宝贝。妻子大手一拦,做格挡状。深色羽绒服晃荡着,倒真像杨志当年卖的黑朴刀。
宝贝,谁又不拿他当宝贝呢。
顿了好久,后半截话才从东志满口的酒气里喷洒而出。都跟你说好多次了,惯儿如杀儿。你不知道啊?
儿子岁数不算太小,是可以看懂武侠小说的年纪,自然,也能琢磨透父母的心思。
东志将酒咽下,一同咽下的是满口辛酸,酒经过喉咙往下滑,沉到胃里,仿佛有火在烧。
不烧烧怎么过呀。
这日子,过的太滋润了,滋润得叫人心中无端生出恐慌。
门前日渐稀疏的田垄便是最好的佐证。
而妻子对待自己态度的转变,则是最好的旁证。
要换往年,妻子会带着孩子跟自己回来吗?
答案是确凿的,不会。
连儿子都知道大声嚷嚷地叫“NO”,我不要回去,在这两年,却静悄悄地换成妻子口头的“YES”。
得亏了自己这两年生意场上的顺风顺水。
一念及此,东志的头便就着酒劲摇晃起来,那话咋说的?
我骄傲!
换往年,妻子可不会心甘情愿地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妻子是喝纯净水长大的城里人,又是多年用来苏水洗手的医生,傲娇着讲究着呢。
井水致癌。
而此刻,妻子娇嫩的小手正提拎着水瓢,朝压井口灌水。爹呢?
他呀,闲不住,总不是跑哪块地里去了。
趴在厨房半开合的窗前,朔风迎面而来,东志挠了挠被酒糊弄后不太灵醒的脑袋,其间,娘手上就没停歇过。
东志的抱怨也没停歇过,妻子毕竟是外人,不在人前嚼父母口舌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没停歇过的抱怨,一直埋在东志心里。
如同爹,总爱把那些破烂藏在犄角旮旯里。
真的有点不灵醒呢,东志记得几年前带朋友回老家玩,饭吃到一半时爹居然牵着牛,扛着犁具回来了,当时朋友就打趣道,东志,看看你爹,比你精神头可好多了。
哼,老了就该有个老人的样子。
朋友驅车而去,留下脸被打得啪啪响的东志,和被东志一顿数落后更加灰头土脸的爹。
东志在乡里可放过话呢,要让父母,过上地主般的生活。地主会放牛犁地?
被打过脸后的东志下了狠心,当即把田租了出去,他要让父母无田可种。
无田可种,你俩就好好的在家里享福,这年头,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么。
倒真有。
父亲将剥开的橘子放到孙子嘴里,一脸笑意。
东志知道父亲在说啥,但那只是村头六叔的酒后妄言。
你六爷爷的话少信。
东志板着脸,告诫父亲,别当着孙子的面说这些迷信的东西,白鳝,又称小龙, 神乎其神传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真正见过。
凡事要讲究科学依据。
孙子不小了,要给他树立正确的价值观!
还有,不能惯孙子,纵容他就是杀他。借着没完全去根的酒劲,东志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对于这个爹,他是再也不能由之纵容了。爹卷起袖子摔门而出也得说,错了就是错了。
包括跟爹隔代亲的儿子。
瞪着满脸可怜相的儿子,东志气不打一处来,爸也是从你这阶段过来的,不要以为挤出两滴眼泪就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东志晓得,正月里捉鳝鱼无异于水中捞月,更何况是白鳝,简直天方夜谭。
没有了爷爷的庇护,儿子“哇”地哭了起来。
看吧,娇儿不孝,娇狗上灶,老祖宗的话没错,都是你平时惯的。
东志数落起妻子,连同一向和稀泥的母亲,都压不下火,正月里吵架伤运气咧,母亲抱着惊惶未定的孙子坐下,火塘里的火焰渐熄。
天黯淡下来,如窗外由明亮过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
爹,是在五更天进的家门。
总不是又纵容自个去茶馆打麻将了,老赌鬼,家里每回吵架你都偷偷跑出去,脑子怪灵醒咧。
娘打着趣,伸手去搀爹,没料到搀出了一手的颤抖,月亮冰冷冷的悬在天上,爹的身体,却比月光还要憔悴冷冰。
五十年不遇的寒冬呢!
妻子眼尖,扒开父亲脚边的鱼篓,那是一条白生生的鳝鱼,在月光下,蜷缩成一团,像个襁褓中的孩子。
东志突然想起六叔那后半句俚言,白鳝于冬,蜷于蟒洞。
白鳝于冬,蜷于蟒洞。
按理说,爹这么灵醒的人应该是知道这典故的,甚至更先于自己,究竟是什么纵容了他这双老寒腿有了下河寻找蟒蛇洞的胆量?
东志望着隐入云层的月亮,时间已爬过六更。
选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