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公共记忆”的文学作品为何越来越少
2019-02-20唐山
唐山
二月河成了“文学泰斗”,莫言获诺奖,反遭辱骂;李泽厚随手写几句悼念金庸的话,被网友们称为“蹭热点”“小心眼”;明星马思纯将抄来的语录安在了张爱玲的头上……
任何时代都会出现有辱斯文的笑话,但当它们反复出现,甚至已到习以为常的地步,就应警惕:千万别落入“众愚时代”。
“为什么2000年后有公共记忆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少?”每到岁末,各种文学奖纷纷进入热评阶段,“文学共识破裂”就会成为焦点话题。
该话题植根在两个基础上:首先,文学应建构公共记忆。其次,公共记忆是评价文学的重要标尺。从《子夜》到《青春之歌》,从《红旗谱》到《平凡的世界》,作家们无不带着神圣使命在写作,由此形成一系列公共记忆。
上世纪90年代起,这一公共记忆生产体系开始遭遇巨大冲击,1993年至1994年,“人文精神大讨论”席卷知识界,可视为对此冲击的回应。随着互联网技术发展,本世纪初,人文精神与世俗生活剥离已成既定事实,严肃文学逐渐小众化、边缘化。
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本来就不一样
“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一样。”越来越多中国作家如是说。其背后隐藏着三重目的:首先,秀平民立场;其次,拒绝承担责任;其三,将作品中讨好读者的部分合法化。
文学真的没有严肃和通俗的区别吗?
可参看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标准。诺贝尔本人在遗嘱中表示,该奖只授予“最近一年来”,“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
遗嘱在执行中有修改,但“理想倾向”始终是核心原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托爾斯泰、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格林等作家未能获奖。
可以质疑“理想倾向”这个标准是否太模糊,也可以质疑诺奖为何屡屡错过大师,更可以质疑一些平庸作家为何获奖……但不能质疑的是:诺奖只面向严肃文学,它从没考虑过阿加莎·克里斯蒂、阿西莫夫、金庸等。
很难为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画一条分界线,一般认为(此处参考黄永林先生的《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分野》):首先,严肃文学强调绝对理性,通俗文学追求世俗理性;其次,严肃文学崇尚永恒价值,通俗文学完全为市场服务;其三,严肃文学重视社会作用,通俗文学重视娱乐功能;其四,严肃文学重视创新,通俗文学重视传统。
严肃文学是“戴着镣铐跳舞”,它不能偏离启蒙立场、理想主义、人道主义等,总以批判现实、悲悯情怀的面目出现,作家必先虚拟一个高于自我的存在,以绝对真诚的态度侍奉之,其写作方能成功。
相比之下,通俗文学关注市场机会,嗅觉更灵敏的作家会更成功。
严肃文学的价值在于创造了“文学共和国”
确实,通俗文学中也传递了积极的价值观,但多是贴片式的,不出“靠猎奇吸引读者,靠情怀留住读者”的经营策略,依然“卖”字当头。不应鄙薄通俗文学的价值,但它确实无法为人的精神生活提供足够养分,无法建成一个“文学共和国”。所谓“文学共和国”,指不同民族的人可在同一本小说中获得相同的感受、得到同样的提升,读者因此超越尘世,生活在小说引发的乌托邦中。正如美国学者威尔逊所说,严肃小说总是“要求其欣赏者想象的参与,要求一种感受力光谱上深刻而机敏的反应”。
通俗小说也会形成一个个“圈子”,比如金庸迷、克里斯蒂迷,他们对相关作品高度熟悉,随时能说出其背后的知识点,甚至会对情节进行合理改写、颠覆性阐释,但这些小说不能彻底解决读者的精神危机,无法充分赋予怀疑、内省、反思等能力。粉丝们通过冗余信息生产,只能满足炫耀的需求。
所有小说都召唤读者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如果读者只是得到愉悦,等于白读,唯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生活,才算探到宝藏,这就是所谓的“金线”。
只有进入“文学共和国”,才可能形成文学共识,当严肃文学不振时,文学共识就会崩溃。
标准确立之难,决定了严肃文学的天花板。
确实,一些严肃文学作品形成了公共记忆,但这些公共记忆能维持多久,仍待检验。从文学角度看,这些作品难称完美:《子夜》有“半本小说加半本政治经济学”之弊;《平凡的世界》中大量“鸡汤式”评论,破坏了作品的完整性;“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多有人物不真实,情节雷同的缺陷。此外,许多“经典之作”模仿了外国小说,使其很难沉淀为传统,也难得到尊重。
别让严肃文学成新八股文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今天,精英文化每况愈下,引领社会舆论的能力大大弱化,在网络意见的博弈中,经常处于下风,进一步强化了“愚蠢的精英,智慧的大众”的刻板印象。而这一刻板印象在过去百余年曾多次占据主流,甚至一度发展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等极端民粹主义的表达。
精英文化弱势,让越来越多的作家产生了“伪平民立场”,他们利用后现代主义理论,对传统进行彻底解构,将一切严肃文学都斥为“装”,可在创作实践上,却退回到故事会、写段子的水准。
换言之,文学失去公共记忆只是表象,实质是值得公共记忆的作品越来越少。
在大众文化挤压下,文化精英结成一个个小圈子,彼此吹捧,不仅远离时代的真问题,技术上也日渐封闭,成为新八股文——圈内人能精准说出哪篇小说属于“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段来自马尔克斯,那一段让人想到卡佛……这种失去趣味的套路对练,意义何在?
“现代教养”的短板亟待弥补
1938年,反对侵华战争的日本岩波书店创始人岩波茂雄曾反思:日本文化受惠于中国甚多,为何如此忘恩负义?岩波茂雄认为,经过明治维新,日本人的文化水平大大提高,但没形成“现代教养”,而缺乏“现代教养”,知识再多也没用。现代教育的偏差在于,它给普通人以更多的知识,但这些知识不完备、不全面,只偏重专业技能,缺乏人文思考。岩波书店因此推出岩波文库,请日本各专业最优秀的学者给普通读者写书,传达正确的知识,帮助他们形成“现代教养”。
上世纪40年代,美国教育也出现了类似问题。为此,著名教育家哈钦斯等人力推“名著阅读计划”,初期遭广泛质疑。20年后,越来越多美国学校接受了“名著阅读计划”。又过了30年,1992年,美国教育部正式将“青少年名著阅读计划”列入教学大纲。统计表明,如今美国小学一年级学生年均读书量为47本,小学二年级学生年均读书量高达60本。
今天有多少中国大学者愿意给普通读者写书呢?中国小学生的年阅读量又是多少?也许,抱怨有公共记忆的文学作品太少,不如先去做基础工作。
摘编自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