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贺卡
2019-02-19王栋梁
王栋梁
家有珍藏,一张贺卡,每每翻读,往事便历历在目。
1978年,是我踏上社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国庆节去上海和爷爷相聚,临行,爷爷给了我一张从香港寄来的贺卡,嘱我珍藏。贺卡上有这样一段文字:
云甫恩师:
恭贺新禧,并祝健康!
门徒:唐镛鑫、刘惠琴鞠躬
1977年元月4日
我查阅了万年历,当年的元月4日,即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也就是我爷爷的75岁生日。这张贺卡,是师徒因战乱分离四十年后的首次情感联通,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民国时期,爷爷16岁那年到上海,在十里洋场的一家商贸行当学徒,整天忙碌着为老板卖命。爷爷生性好学,温饱之余,偶尔发给一点儿薪水,黄昏时分去地摊上买一些进步的书籍读读,直至深夜。
爷爷来自农村,又苦又累的活儿总是抢着干,见柜台上顾客稀少时,就进入仓库整理堆场,把货物整理得井井有条。老板见他头脑灵活,苦干务实,有点器重他了,生活上也格外对他有了照顾。在其他伙计眼里,他们亲如家人,不离不弃。
爷爷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站稳脚跟很不容易。一晃五年过去,由于商贸行办得顺风顺水,爷爷的职位也由此连续晋升,从普通的学徒工,到商贸行的店长、总管,成了老板最信任的伙计。爷爷不但经常和老板出现在商务谈判、商会的一些场合,还成了老板家庭餐桌上的座上宾……
又一个五年过去了,老板想扩大生意,决定开几家分公司。爷爷出了一个主意,在老家周庄的中市街租房三百多平方米,以上海、苏州、浙江的土特产为货源。老板不但赞同设分公司,而且委派爷爷掌管。爷爷用一年多时间,不仅收回了成本,另盈利了三千大洋。
老板和爷爷相聚周庄,夜晚喝着小酒,老板热情地和爷爷说:“在上海打拼,走到今天,多亏了有你鼎力相助。现在你已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经营,在上海开一家经营棉花的商贸公司,我十分看好上海的纺织企业。有这么多的纺织产业,生意一定红红火火。”爷爷聆听着老板的启蒙,意识到了该独自打拼,成家立业的黄金时期不容错过。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灯红酒绿,爷爷多么渴望拥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可是,爷爷哪有这么大的资本?老板似乎看出了爷爷的心思,就在爷爷愁眉苦脸之时,老板对他说:“前期资金全部我来投入,不过,五年全部归回,不计利息。”爷爷面对老板的家人和亲戚,双膝跪地,潸然泪下。
1935年3月底,在黄浦区的延安东路上,云甫商贸公司挂牌运营。河南郑州的唐镛鑫来到商行,成了爷爷手下的得力干将,掌管在老家收购棉花,运往上海的事务。两年过去了,生意比较顺利,盈利也不差。可是,好景不长,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上海滩上硝烟弥漫,一片厮杀声。爷爷夜不能寐,担心着从郑州往上海运货的人、车和车上的货。
果不其然,一天深夜,满载着棉花的车还没能进入南翔,就遇到了日本鬼子的设卡,唐镛鑫注视着前方,有两名鬼子站岗放哨,看上去十分疲倦,就悄悄地对司机说:“用车上的扛棒,打晕鬼子,冲过卡口。”
十几吨棉花顺利进入了浦西的仓库,可是日本鬼子追杀唐镛鑫的一场行动开始了。爷爷得知消息,连夜把唐镛鑫藏到了商贸行的小阁楼上,货车开进了法租界的大园里。
不等天明,爷爷又急匆匆地赶到上海商会的知名人士家中求助,在众人的帮助下,唐先生乔装打扮,被转移到法租界的领事馆。再说唐镛鑫的身世复杂,他是河南郑州地主财神的长孙,大学毕业,来上海投奔革命,明里是爷爷的伙计,暗里还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
爷爷心里明白,送走唐镛鑫才是最安全的出路,于是早早作了准备。果然不多时,爷爷接到了一个电话,要他准备盘缠,带上唐先生的行李见面。深夜12点,爷爷准时赶到黄浦江码头,见了唐先生,并把他送上了一艘开往香港的邮轮……
从此以后,唐先生和我爷爷,天各一方,杳无音信,一往情深的牵挂郁结胸间。新中国成立后数十年,尤其是那些特殊年代,爷爷隐匿着寻找唐先生的心愿,只能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祝福他在香港事业有成,富贵满堂。
其实,唐先生漂泊到香港后,曾流浪街头。后来凭着他的学识、聪明、能干,找到了工作。以后唐先生又自立门户,创办了一家镛鑫机械贸易公司。然而,在港数十年,师徒相见成了他梦牵魂萦的奢望。
“文革”時,爷爷因小资本家的成分,和把不明身份的唐先生送往香港等牵连,被送往南翔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一年以后,去了一家农场养猪。那个年代,不要说香港来信,连子女探望也要打请示报告待审批。因此,一封封香港来信被无情地退回了。1970年,爷爷得以平反昭雪,回到上海,才告别那段痛苦的生活,但留在心中的伤痛也无法抹去。
直至1978年,一夜春风吹遍神州,中央实施改革开放,唐先生在香港得知这一消息,认为去上海与恩师相见的时机已经成熟,约定分赴在英国、德国、美国的四个儿孙,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上海,在虹桥机场走下舷梯时,唐镛鑫携夫人刘惠琴和爷爷激动得相拥而泣。第二天,唐先生邀约当年的朋友,在豪华的景江饭店为爷爷设下76岁的生日晚宴……
而今天,爷爷走了三十多年了,与我相隔一方,夜深人静,每当思及,不由想,为人,该至真,该至善,唯有这样,人生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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